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本文參與伯樂主題寫作之【家啊,家】
一九七四年的七月初,我下鄉來到荒溝。苞米已長得齊腰深,豆棵子封嚴了地壟溝,放眼四望,滿眼青綠。本該掛鋤了,但那時的耕作習慣,還要給苞米打一遍大草,鏟三遍地。早晨天剛放亮,聽到隊長吹響了哨子,集體戶的知青每人拎一把锃新的鋤頭,開始了來農村的第一次出工。
我走在前面,隱約覺得身后跟過來一個人,回頭看,是西院鄰居家的明蘭。我三天前認識的她,她在生產隊的場院里圍著灶臺做飯,當時生產隊殺了一只羊,招待我們剛到農村的二十幾個知青,她就守著那口大鍋,燒火煮肉蒸羊血。她長得手大腳大個子也大,比165公分的我高出足有半啦頭。
我回頭和她打了招呼,一起默默地向隊部走。她的步子很大,沒走幾步就有把我甩下的跡象,顯然是為了和我就伴,她有意把步伐放慢。我對她說,明蘭姐,著急不?著急你就先走。她笑了,急也不差這一會兒,再說了,好多人比咱們還晚,還沒出門呢。說著話,索性過來挽起我的胳膊。
山區的清晨頗有涼意,她挽住我胳膊的手很有力氣,也很有溫度。我說明蘭姐,現在露水很大,下地里,衣服會不會被打濕?她回我說,鏟三遍地就這樣,大半身的衣裳進地就濕,太陽一出來就好了,很快就能曬干。
我說濕衣服貼身上多難受,她說難受也得忍著,鏟三遍地看著不累,其實最遭罪。我聽了不再說話,只是加快了腳下的步伐。
明蘭結過婚,我們來的那天,隊長給我講了她的經歷。
明蘭的丈夫叫何寶玉,她和何寶玉是自由戀愛。何寶玉沒有爸,家里就他和老媽兩個人。明蘭和何寶玉搞對象,出乎人們的意料,何寶玉雖說也是山窩窩里的后生,卻長得一雙腰果眼,濃眉毛,開口自帶笑,敦敦實實一個小伙子,很是招女孩子喜歡。寶玉媽看兒子這身量,這臉盤,想的是無論如何不能屈了兒子,要給兒子說個俊媳婦,哪成想寶玉竟戀上了明蘭,一個和寶玉般般高、看上去極不順眼的明蘭,這讓寶玉媽怎么接受?寶玉的媽找人算了一卦,回來之后就對兒子說,明蘭的命里犯煞,不旺夫也不旺家。但寶玉堅持,就認準了明蘭,媽媽也拗不過,別別扭扭地給兒子辦了婚禮。
明蘭舉行婚禮那天,娘家送親,來了一掛大馬車。那掛車上架轅的騾子,送親回去不久后就死了,消息傳到荒溝,有的人就想到了寶玉媽媽的話,紛紛議論說明蘭一定是犯煞,若不然,好好的大騾子,怎么能說死就死了?有的人還有鼻子有眼地說,明蘭犯的是紅煞,是她的紅煞把那頭大騾子打死了。
我們下鄉那個地方叫荒溝,信息閉塞,有一點事情發生,都能和相關的迷信思想對應上。明蘭結婚死了騾子,自然就不是單純地死個騾子,經過一張張嘴,傳出了許多新的含義來。就像我們尋常見到的小狗兒,跑著追著咬自己的尾巴,恁地費力,卻總也咬不著,看的不過是一樂子,但在有些人那里就會聯想到寓意著什么。死個騾子也是這樣,總要追究到背后的原因,這原因就是婆婆之前放出的話,明蘭犯煞。
按當地的陰陽先生講,煞氣分紅白兩種。死人的煞氣為白煞,新娘的煞氣為紅煞。所謂的煞氣,就是人當時呼出的那口氣,落在哪里,哪里就會被煞打了。人死之后,呼出的最后那口氣有毒,往狠里說,這煞打死活人,勉強靠點邊,可以理解,但新媳婦拜堂時呼出的那口喜氣把青騾子打死,就令人費解,是很奇怪的事情了。
紅騾子死的消息傳來,寶玉媽似乎看到了最后的機會。以前說明蘭犯煞是紅口白牙的猜測,現在不同了,現在有了明明白白的事例。她勸兒子說,寶玉呀,看見沒?不是媽迷信,是明蘭的命硬,真的犯煞,她的紅煞比別人的白煞還厲害,來時好好的一頭騾子,回去后不久就死了,不正好應驗了算命先生的話,人家沒有說錯呀。
寶玉媽死活讓寶玉和明蘭分開,逼他們離婚,甚至哭著對兒子說,媽媽辛苦把你養大,害怕你有什么閃失,不能讓明蘭這個犯煞的女人在你身邊,真的把你克到,你讓媽怎么活?
寶玉說,媽,我理解你的心情,但你聽那些算命的,我可不贊成。那些人就是順嘴胡嘞嘞,他們那么能算,咋不早早給自己規劃個富貴命,還在鄉間窮巴巴地掙給人算命這幾個小錢?我和明蘭不能分開,明蘭到咱家,一分錢彩禮沒要,就是同情咱娘倆不易,是一心要和我好好過日子。她善良能干,是天底下難尋的好女人。我知道媽媽你嫌她長得丑,可是處長了,你就知道她有多好了,我都不嫌棄,你還嫌她做什么?媽,咱們是莊稼院,靠力氣過日子,說個肯吃苦,不挑揀咱娘倆的人不好嗎?你不也看過那個朝鮮電影,鮮花盛開的村莊,難道你忘了那句臺詞,漂亮的臉蛋能出大米嗎?媽媽說,沒有她來掙那600個工分,咱不照樣過日子?
婆婆還是一遍又一遍地對兒子嘮叨,說兒子明明知道媽的心事,還這么不聽話,看明蘭那個長相,哪有一點有福人的樣子。
婆婆認準了一個理,怎么看明蘭怎么別扭,縱使明蘭進門來就開始操持家務,她那張老臉還總是當啷著,不開晴,心里頭始終邁不過那道坎。
一個鍋里掄勺子,同住一個屋檐下,寶玉媽天天和兒子嘰咯,說的每句話,一字不落全進了明蘭的耳朵里。每次聽完,明蘭假裝沒有聽見,像沒事人一樣,洗衣做飯,挑水掃院子,屋里像個女人,屋外像個男人。
明蘭也許是雌雄同體,有一顆大心臟。婆婆的三七疙瘩話,她只當是耳邊風;明蘭只知道寶玉對自己好,有寶玉的好,她就夠了。寶玉在媽媽面前拐彎抹角地夸明蘭,忽而驚喜地告訴媽媽,媽,你看明蘭砌的鵝子窩,四邊有棱有角,門安得嚴絲合縫,墻面抹得多光滑?忽而揭開鍋蓋時又說,媽,你看明蘭蒸的大發糕,黃澄澄宣騰騰的,全是窟窿眼兒,比你蒸得死面窩頭好吃多了。媽媽聽到了,緊緊地抿著嘴角,煙袋鍋磕打著炕沿,梆梆地敲得直響。
明蘭看見了,就是偷偷地笑。不管咋樣,你兒子對我好,我就對你好。明蘭不懂愛屋及烏,可是明蘭知道自己是晚輩,要盡到自己晚輩的孝道。
明蘭懷孕后,明顯發胖,臉圓潤起來,似乎好看了許多。明蘭生了個大胖小子,婆婆的臉上開始放晴了,雖然對明蘭還繃著臉,但看見孫子,眉眼喜笑的,她對兒子說,還不是你的命好,生生地把她的煞氣壓住了。
隔了兩年,明蘭又生了老二,還是一個男孩。婆婆見明蘭的肚皮爭氣,何家的香火日益鼎盛,臉上終于有了笑模樣,不再提明蘭犯煞這個茬了。天氣晴好的時候,她就抱著小的,領著大的,專往人多的地方站。鄉鄰們見她帶著兩個男娃,夸完兩個娃娃長得周正,抹過頭來夸她,說你這個老太太有福啊,兒子說媳婦沒花什么錢,還連得了兩個大孫子,誰也比不了你呀!聽得寶玉媽心里像抹了蜜。
明蘭和丈夫恩恩愛愛,家里的小日子像一盆火。
天有不測風云。誰能料到,明蘭二十七歲那年春天,寶玉出事了。寶玉趕著牛車到荒溝的東山坳里拉柴禾,回來時車翻了,寶玉被壓在柴禾下。本不至于要命,但要命的是牛拉著車,順著山坡又向下出溜,這一出溜,寶玉的命就沒了。人們把他從車下拖出來時,整張臉血肉模糊,已看不清原來的模樣。
寶玉媽的天塌了,她哭天搶地,幾次昏厥過去。婆婆哭完了兒子還罵兒子,罵他不聽話,非要娶個犯紅煞的女人,把自己活活克死了。明蘭忍受著悲傷,照料著婆婆,還要忍受她鋪天蓋地的泄憤指責。
明蘭犯煞的話頭又被人提起,荒溝好事的婆娘走家串戶,都拿這件事墊牙,說明蘭肯定是命中犯煞,不然怎么會那么寸,偏偏就是寶玉遭此橫禍?誰家的男人冬天不上山往家里拉柴禾,別人都沒事,怎么身強體健的寶玉卻出事了?
明蘭也傷心欲絕。聽著人們的風言風語,她死的心都有。看著失去兒子的婆婆,還有兩個幼小的孩子,她把眼淚擦了又擦。她想的是自己不能倒下,倒下這個家就沒了,婆婆沒人養老,兒子沒人養小。盡管婆婆整天罵自己,可她畢竟是寶玉的親娘,她一個人守寡多年拉扯大寶玉,也是盼著兒子能幸福的人,她的悲傷和自己是一樣的。
我下鄉時,明蘭守寡已經兩年了。明蘭在生產隊當婦女隊長,說是婦女隊長,她干活,一般的男人也比不上,滿滿一麻袋剛掰下的苞米棒子,我連把它挪動一下地方都不可能,明蘭不用別人幫忙,一個人就能把它悠到肩上,扛起來。
為了一家老小,明蘭把腰板挺了起來。人死了也不能跟著去,活著的還得活著,她撲下了身子,下死力地干,家里外面,獨自撐起一個家。
婆婆是個寡婦,就這么一個獨生兒子。寶玉沒了,她的威風慢慢地也沒了。她怕明蘭改嫁扔下她,主動幫明蘭帶孩子,做飯洗衣,家里這一攤子全攬了過來,讓明蘭一心一意在生產隊上班。她不再明著說明蘭了,不過,和幾個老姐妹遇到一起,她還是忿忿地說,要不是娶了那個犯紅煞的克星,我也到不了今天的地步。
明蘭哪顧得上計較這些,明蘭千方百計要撐起這個家。兩個人的擔子,如今壓在一個人肩上,明蘭也要使出雙倍的力氣。
我下鄉那會兒,明蘭是婦女隊長,后來經過全隊社員的推選,她當上了領工員,比頭等勞力多掙一個工分。年底核算時,一個工分關八分錢,她一天就能比別人多賺出一斤鹽來。一個女人,天天出田抱壟頂個大男人,她用辛勞和汗水撐起了四口之家。
和明蘭相處那段時間,她就像個大姐姐,手把手地教我鋤地揮鐮,看似很簡單的勞動,其中也有許多竅門,因為有她的幫助,我排除掉很多困惑。明蘭也成了我的好朋友,我看她每天下工,別人輕手利腳地往家走,她還要一路走,一路再捋兩把豬草在手中。她實在太累了,我心里都不落忍,私下里和她說,明蘭姐,生產隊里的光棍男人也不少,你沒考慮再找一個?明蘭說,好妹妹,我不是沒考慮,找一個,倒不是問題。但是我有個婆婆,我帶著兩孩子行,帶著婆婆,人家誰能愿意?
明蘭那時還不到三十歲,婆婆心知肚明,她不可能不活動心眼,倒是很敞亮地勸過明蘭,有合適的,你往前走一步吧!我你不必擔心,我才五十多歲,身體也沒有大毛病,自己一個人也能過。說這話時,已是淚水漣漣,明顯的,這話是口不對心。如果明蘭走了,她真不知日子的盼頭在哪里。
明蘭對婆婆說,東溝的大老吳托人找我了,但明確表態不能要你。他不要你,這婚事就沒商量,我就不能要他了!
婆婆的淚水在眼眶里直打轉。她恨過這個媳婦,現在又感激這個媳婦。
轉眼,明蘭的大兒子上學了。他在班里是學習的尖子,年年把三好學生的獎狀拿給媽媽。
孩子就是未來,明蘭覺得吃多少苦,都值了。夜里,她常常把孩子穿過的衣服拿過來,和現在穿的衣服放在一起比,看看孩子又長胖了多少,長高了多少。
荒溝有一條不大的河,大躍進年代攔河筑壩,建了一座小水庫。到了夏季,鄉間的孩子便把這里當作避暑的天堂。
明蘭知道自己的孩子皮實,平日里很少對他們嘮嘮叨叨,但對于下水,她還是心有忌憚,告訴哥哥,你要玩,就去荒溝河,那里水淺,千萬千萬不能去荒溝水庫。大兒子說,媽,沒事,我會鳧水。明蘭嚴厲道:你要記住媽媽的話,就是不能去水庫。奶奶也在一旁溜縫:淹死的都是會水的,聽你媽的話,說不能去就不能去。
明蘭沒有料到,大兒子沒事,偏偏小兒子出事了。那天上午,老大去了學校,老二跟一幫孩子在街上玩耍。到了中午,小兒子還是沒有回來。明蘭的眼皮發緊,心嘣嘣直跳。這時,鄰居廖二家的呼哧帶喘地跑來:明蘭,明蘭,你的小兒子進水庫里玩,別的孩子都上岸了,只有他還沒有露頭,快去看看吧!
明蘭跑到荒溝水庫,她的小兒子剛剛被人撈上來,幾個大人圍著他,正試圖給他控水。
折騰半天,小兒子沒有一點聲息,人們失望地把他放到大壩的草地上。
明蘭的心都碎了,撲在小兒子的身上,號啕痛哭。剛剛還是響晴的天,忽然飄過來一片黑云,明蘭哭得天上的云彩都落了淚。
埋葬小兒子的時候,孩子穿過的衣服明蘭一件也沒舍得燒。明蘭說留著衣服,孩子就仿佛還在我的身邊。
一時間,一些不厚道的人又翻出了明蘭犯紅煞的舊賬,說她克死了丈夫又克死了兒子,說不定以后還會克到誰。
明蘭病倒了,躺在炕上不說話,整天就是睜著眼睛,望著房笆出神。
這時的婆婆,已和明蘭共命運了。她強忍悲痛,給明蘭喂飯,給明蘭喂水,一遍又一遍地摸著明蘭的額頭。
婆婆說,荒溝河水流過去,就再也流不回來了。不管怎樣,還剩下咱們娘三個。人,總要向前看,往遠看,你千萬要挺過去。
明蘭問,媽,我真的犯紅煞么?
婆婆支支吾吾地說,啊,啊,不要信那個……
明蘭攥著拳頭說,就算我當時犯紅煞,也不能永遠犯紅煞。噩運總不能跟人一輩子吧?
在炕上躺了十天,明蘭又下地干活了。
明蘭不說多少話,一個眼淚也沒有。
村里人都說明蘭剛強。明蘭說,樹梢都是往天上長。還有一個孩子,我就有十分的希望!
那個不認命的明蘭又回來了。她干活像是賭氣,也像是發瘋,秋天割黃豆,后面的男人被她甩出三米多遠。
我在鄉下呆了三年,親眼看到樸實的明蘭是怎樣熬著那些艱難日子的。說她能干,這評價一點不假,可如果條件允許,誰還不愛享受呢?她那是生活給逼的,逼進了一條死胡同,只能前進,不能后退。
婆婆常勸她,明蘭,悠著點干,別累壞了身子。明蘭說,媽,沒事,我自己的身體,我心里有數。
年年結算,明蘭掙的工分都排在生產隊里的頭幾位,多多少少,能領回幾個分紅錢。在家里,她還養了豬和雞,豬養得比別人家的肥,雞養得比別人家的多。偷摸出去賣點雞蛋,油鹽錢有了;冬天殺了豬,自己只留一點下水,其余的全賣掉,人情往份的錢也有了。她從不示弱,從不落下每一份人情。
有人偷偷地嘀咕,再能掙,也掙不過命。話傳到明蘭耳朵,明蘭說,我不信命,我只知道掙,掙,才能換來好日子。
后來,我上大學走了,和明蘭便再也沒有聯系。
又過了若干年,我已退休,格外懷念那些印象深刻的故人。我又想起了荒溝那個小山村,想起了明蘭。
驅車六七個小時,回到荒溝,所見盡是些陌生的面孔。好在明蘭在荒溝算是個名人,很容易我就找到了她。她已經換了地方,蓋了新房。
再見明蘭,禁不住有些激動,她只看了我一眼,便叫出了我的名字。
明蘭本就大我七、八歲,現在的她,已經更老了,腰不再挺直,耳朵也有些背了,和她說話,必須大聲。這讓我想起剛到荒溝時看到的那個明蘭,扎個藍布圍裙,在灶前忙忙碌碌煮羊湯。她身材似乎沒有那么高大了,很平常的一個老太太。
聽著明蘭碎碎叨叨的講述,大致梳理出了我離開后這幾十年間她的軌跡。我在心里愈發地認定,她是一個了不起的女人。
明蘭看著漸漸長高的兒子,有使不完的力氣。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大兒子走進了高考的考場。
明蘭站在校門外,為兒子祝福,也為自己祝福。明蘭希望兒子能拿到那閃光的大學通知書,來驅走她命運中所謂的紅煞。
然而,兒子高考落榜。回到家里,一頭扎到炕上,情緒十分低落。他明確表示,不想復讀,要回來幫媽媽養家。
明蘭說,一次失敗算不了什么,如果你自己放棄自己,那才是真正失敗,徹底地輸掉了。
兒子說,媽,你一天累死累活,都是為了我和奶奶。你累得太可憐,我下來勞動,也能把你解放出來。
明蘭說,傻兒子,你哪知道,媽這就是和命爭呢。如果你現在下來種地,媽的命可真是那個犯紅煞的命了。
兒子又走進了復讀的教室。第二次參加高考,他終于拿到了一家醫學院的錄取通知書。
那一刻,明蘭放聲大哭起來。
兒子很爭氣,本碩連讀,畢業后因成績優異,被分配在省會城市的一家三甲醫院,娶了一個城里姑娘。
兒子想接媽媽和奶奶到城里住,但奶奶說什么也不去,說她長在荒溝,就得老在荒溝。明蘭順從婆婆的意愿,繼續住在荒溝伺候婆婆。
明蘭月月都收到兒子的匯款單。兒子匯來的錢,她和婆婆吃穿用度,鋪著蓋著都夠用。
荒溝人這時都說明蘭命好有福,似乎把她犯紅煞的事情忘干凈了。
婆婆八十三歲那年,病倒在炕上。明蘭精心伺候著婆婆,端水端藥,不離左右。相依為命這么些年,她把婆婆當成了母親。
婆婆彌留之際,拉著明蘭的手,一副欲言又止,不說又放不下的表情。明蘭貼近了婆婆,輕聲和她說,媽,你想說什么盡管說,你有什么要求,我都能按你的意愿辦。婆婆輕輕地搖搖頭,之后嘴唇顫抖,滿是愧疚。婆婆終于說出來了。
婆婆說,明蘭,媽對不起你。當年是我撒了謊,我就寶玉這一個兒子,一心想給他找個圓臉盤的俊姑娘,就編出那么一番謊話。媽對不起你,不該說你……
明蘭愣住了,婆婆莫不是糊涂了?
婆婆頂住最后一口氣,微弱地說,不該,不該說你犯紅煞......算命的劉半仙原話是,你骨骼清奇長得好,是旺家的福命啊。
明蘭的眼眶蓄滿了淚。當年婆婆不喜歡她的長相,想用謊言拆散他們的姻緣。婆婆繼續喘息著說,沒想到,沒想到,我的謊話,竟成了詛咒,害得咱家那些年災難連著災難。我沒了兒子,你也沒了一個兒子,犯煞星的是我呀……
明蘭還想聽什么,婆婆卻再也說不出話了。婆婆的抬頭紋漸漸打開,從那雙閉起的雙眼里,流出兩滴渾濁的淚。這是懺悔的淚,還是不舍的淚?明蘭緊握著婆婆漸漸變得冰冷的雙手,心里沒有得到真相后的怨恨,只有失去一位親人的悲傷。
明蘭對著已逝去的婆婆,哽咽著說,媽,應該謝謝你。正是你的謊話起了反作用,我才不信命,憋著一口氣和命爭,挺著腰板走到了今天!
犯煞的說法讓明蘭苦了一輩子,但也讓她在與命運的抗爭中,活出了自己的堅韌與不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