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她說生時便帶有荷香,極清淡,人們便喚她小荷。
小荷有一雙極美的眼,仿若含著萬般柔情,待那眼中含著水光時,更有一種讓人忍不住生氣憐惜的沖動。
小荷是丫鬟,還是在左相府上當差的丫鬟。
麟鄲城都知道,左相府家有一只母老虎,管的左相服服帖帖,闔府上下,就沒一個丫鬟敢爬主子的床,那一具具埋在“梅園”的尸體,可不是開玩笑的。
平日里 ,丫鬟們見到老爺少爺,那可是連頭也不敢抬,生怕被叫住多問幾句,第二天早上就成為“梅園”一景了。
這大炎朝的家奴,地位著實是不高。
小荷是在廚房當差的小丫鬟,廚娘個個都可以對她胡來喝去,在這昏暗的灶間呆一會,多白凈的小臉都成了灰撲撲的,是以她這許久以來,其實連自己長什么樣子都忘記了。
那一天,下了雨,廚娘們都懶在屋里,不愿出門,卻把小荷指使出去收衣服。
“切,小浪蹄子,看她那狐媚樣子,若不是犯了誰的忌諱,怎么會來伺候咱們幾個?”那些廚娘笑著,把小荷關到了門外。
秋雨微寒,才一會不到,她就被細雨打得渾身濕透了。看著光禿禿的晾衣繩,小荷無奈的躲進回廊里。
回廊是夏日給主子們避暑的地方。
平日小荷連踏足的機會也沒有,如今卻沒人來管她在哪里了。
刺骨的寒氣,把她凍得瑟瑟發抖。
“你怎么在這里?下這么大的雨,怎么不回屋子。”這聲音是個男人聲音,很好聽。
“去查一查,這是哪里的丫鬟,先帶回去吧。”
……這是小荷昏迷前,聽到的最后一句話。
小荷終于想起了,自己長的是什么樣子,她照了照銅鏡,才知自己容貌是極美的。
想起來后,她便開始尤其的怕火。
大少爺笑她,明明是在水中把她救出來的,她卻變得怕火了。
小荷只是害羞的笑,那水眸中的風采讓大少爺不由得一愣。
少爺的佩劍微不可查的翁鳴一聲,少爺瞇了瞇眼睛,按下那佩劍。
2
人們都說少爺自把小荷從回廊帶回開始,便上了心,日日愛跟小荷一起,只是若是被夫人知道了……后面的話,每人敢說。
這個姑娘,該怎么辦。
少爺從不與小荷過于親近,但他看小荷的眼神,任誰見了,都知道他喜歡小荷。小荷也就懵懵懂懂,待在他的身邊,每日也不用做什么。
少爺身邊的人,都心照不宣。
她們說,她是走運了,入了大少爺的眼,卻也是個膽大的,現在夫人隨著左相伴皇上巡查,待夫人回來,她怕是又一個梅園景色。
小荷卻從不在意,她每天穿著素色的衣裳,留戀于回廊之上,望著湖水,靜靜地發呆。
少爺卻更加的喜歡她,每日練字習文,背書,都要她坐在他身邊,不用做什么,看著她,淡淡的荷香蔓延開來,一室芳華。就足以醉人了。
小荷也喜歡待在他的書房,最喜歡的,是他房中的那幅蓮花圖,他笑,說“你這名字,還真是實至名歸啊,不如給你改名叫小蓮如何?”
小荷也笑“少爺在說笑了,這又有何分別,若改日我喜愛禾苗,少爺豈不是又要喚我小禾?”
少爺看著她,癡癡的留戀著她的雙眼。
“叫什么名字又如何,只要是你,我都歡喜。”他話語真摯,也讓小荷雙目更加嬌媚了,那眼中似含了點點星光,隨著她動作間,勾了他的心智。
“少爺。”小荷輕輕喚他,“若我有一天離開你,你會怎么做?”
“你在說什么?小荷,我怎么會讓你離開我?”少爺心急如焚,他急切的抓住小荷的衣角,確認她說的不是真的。
“可是,她們說,我快死了,我勾引少爺,待夫人回來,我會不得好死的。”小荷哭著,那淚眼盈盈,讓少爺的心不由得酥了。
“不,不會的,怎么會呢!我會保護好你的,我會保護好你的。”少爺被她哭得心疼,直接向她保證道。
“真的嗎?少爺會保護我嗎?”小荷再次確認的問他,她問的那般小心翼翼,讓人忍不住心生憐惜。
“我會保護你的,相信我。”少爺信誓旦旦的確認道,一雙手,慢慢收攏起來。
少爺隨著她的問話,眼中似劃過無數道暗芒。
傷害她,他怎么容許?
小荷笑的越來越漂亮,那雙眼也越來越動人,似要糾纏住少爺的靈魂一般,讓少爺越發癲狂。
3
自那以后,小荷再也出不得少爺的書房了,少爺不讓她出去。
下人們再也不敢再論什么是非,因為,那些欺負過小荷的廚娘,還有碎嘴的丫鬟,都一夜之間消失不見了。
人們都說,少爺如今比夫人還可怕,真不愧是夫人唯一的兒子,以前看著還好,如今怎么......
說到這里那悄悄嚼舌根的婆子,還加了一聲嘆息。
似乎這一嘆,就能把少爺嘆得正常些。
可是,這有什么用呢?
少爺越發不正常了,因為,夫人回來了。
夫人帶著一眾丫鬟仆從,氣勢洶洶的來到少爺的院中。
“你是我兒子,隨了你那個好色的爹,我還不知道你?把那個賤丫頭交出來!”夫人氣勢洶洶,少爺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她依然不松口。
夫人向著身后的婆子們使了眼色,眾人這才發現,這些婆子就是被少爺攆出府去的那些廚娘。那些廚娘氣勢洶洶,直接沖進了小荷的院子里。
小荷哭的梨花帶雨,聲嘶力竭:“夫人,我沒有勾引少爺,我真的沒有!”
夫人卻冷冷一笑,看向那些婆子:“是她嗎?”
“就是她,夫人,老奴看著她平日里就是個不安生的,勾勾搭搭,在廚房里就不老實,喜歡勾搭些漢子,這逮著個機會,又勾引了少爺,還讓少爺把我們幾個捻了出去。”那婆子說著,狠狠地擰了小荷一把,她細膩的肌膚讓她嫉妒,她絲毫不覺得自己說錯了,長得這般好看的小丫頭,天生就讓那些男人走不動道,怎么可能不勾人。
少爺震驚的看著那些婆子,然后慌亂的看向小荷,焦急的解釋:“她們在我面前不是這么說的,她們說不是故意欺負你的的,她們會改,我才會放他們一條生路,不過是把她們攆出府去而已,小荷,你要相信我啊!”
可是這又有什么用呢,小荷已經沒有機會回答了。
她被婆子們拖下去,而少爺但卻被身后的小廝死死拉住。
“少爺,您不能頂撞夫人,不能啊!”小廝勸著,可少爺卻直接跪下求道:“母親,兒子今生就求你這么一件事,從今以后,我會好好聽母親的話,母親讓我做什么,我定會好好做到,只求母親,不要帶走小荷。”
“哦?”夫人冷冷一笑,“為了這個女人,你竟連母親的話都不聽了?這就是母親多年教你的嗎?”
夫人最終還是帶走了小荷,留下少爺在后面哭的聲嘶力竭。
可小荷自離開少爺,便笑了。
她笑的更加張揚肆意,笑的更加嬌俏美麗。讓夫人看著,更加怒氣上涌。
4
夫人對著身后婆子使了使眼色,那婆子們會意,便有一人上前死死的掐住了小荷的脖子。
小荷的笑容沒有止住,可是她的雙眼卻合上了。
那雙美麗的眸子,再也看不到了,這才讓夫人勉強消了氣。
她看向小荷的尸體,厭惡的仿佛在看一攤爛泥。
“扔進去,就說她跳水死了。”夫人纖長的手指指了指湖水,那湖美的很,上面開滿了嬌艷的荷花。
婆子們領命,小荷像一個破麻袋一般,被扔了下去。
“撲通。”
自此以后,府中不過又少了一個不值錢的丫鬟罷了。
狐媚惑主的丫鬟,死不足惜。
湖上的荷花開得正美。
湖中的小荷,漸漸睜開了雙眼。
她笑的極美,似乎比從前還要美了。
她在這湖中游得暢快,似乎終于找到了自己的家。
她順著這湖水游著,游著,游到了那傳說中的“梅園”。
梅園的梅花,從來都沒開過,在左相府,那里是禁地,宛如亂葬崗。
所以,沒人還記得,這里通著蓮池。
5
其實,小荷生于這里。
生于,這里埋葬的十七個女子的冤魂。她們大多不是要勾引左相的,不過是左相看著她們貌美,起了色心,卻又不承認。大好年華,就落入這湖中,成了冤魂
左相府好像沒有變化,又好像有了變化。
少爺日日渾渾噩噩,把自己關在房門作畫,畫上美人千嬌百媚,每一幅,都像極了小荷。
他渾渾噩噩,也惹怒了夫人,夫人打也打了,罵也罵了,她對著跪在地上的少爺恨聲道:“不過一個丫頭 !你為她做這些,對得起誰?”
“那母親呢?母親殺人如麻,你留住了誰?父親愛您嗎?他若愛您,又怎會多日不歸家?你殺了那么多下人,又有誰真的臣服于您,這般雷霆手段,不過讓他們怕你,又何曾敬你?”
“你…你!”夫人氣極,聲音都在顫抖,她被少爺氣急了,捂住額頭,昏厥過去。
“夫人!”夫人身邊跟隨多年的老奴跪在地上,老淚縱橫。
可是,少爺沒有回頭,也不再看夫人一眼,就連老爺得了信兒,也沒回來看一眼。
老爺被外面的小妖精迷了眼,跟夫人大吵一架后,再沒回過府中。
夫人病得久了,老爺終于回來了,但是,他不是一個人回來的,他還帶回府一個女人,那女人身懷六甲,據老爺說,這是他養在外面的側室。
下人們都去圍觀,那女人以紗遮面,看不清容貌,但周身形態,看上去是個頂頂的美人兒。
但是,少爺按了按腰側佩劍,然后看了看她一雙眼睛,突然瘋魔了:“小荷,她是小荷,我認得她的眼睛,她是小荷!”
他喊著,想沖上去,卻被下人死死攔住。
“胡鬧!”左相怒斥,“你娘就是這么教你的?!這是你姨娘,她還懷著你的弟弟,你這么沖撞,成何體統?!”
“她是我的小荷!我的小荷!”少爺喃喃著,幾近瘋魔。
那女人笑得花枝亂顫,輕輕挽起左相手臂。
“老爺,你看少爺,怎么能直呼奴家閨名呢。”她聲音嬌嬌媚媚語調雖不一樣,但那聲音,果真是小荷!
少爺聽了,更是瘋狂,但卻被左相身邊的人拖了下去。
遠遠的,傳來小荷的聲音。“您說,夫人會不會容不下奴家呢?”
夫人!
少爺想起曾經被從身邊奪走的小荷,手漸漸緊握。
是夜,少爺終于再次在夢中見到了小荷。
她還是那么美,她扶著滾遠的肚子,頃刻間,那里又回復成從前那般平坦:“少爺,你可曾想我?”
“想,自然是想,我為了你,我都把母親氣病了,我為了你,我沒有去看她,你看,我為了你,你說的,你要的我都做到了,你怎么成了父親的妾?”
“還不夠。”小荷笑著,眸中紅光一閃而過。
少爺全身顫抖。“你說,我做,只要你不離開。”
“我說什么,你都會為我做到嗎?”小荷慢慢上前,荷香飄散,讓少爺沉醉了。
“會,我會為你做一切事情。”他堅定發誓。
6
當晚,整個左相府火光沖天。夫人與左相的房中突然著了火。
“姨娘!姨娘!”丫鬟慌忙來報,卻發現,相爺不知為何消失在了房中,姨娘正對鏡梳妝,她穿著一身輕薄白衣,宛如姣姣白衣,烏發披散在身后,在盈盈月光下,宛如仙子一般。
“哦?何事這么慌張?”姨娘轉身,丫鬟這才驚恐的發現,姨娘圓潤的肚子,居然直接沒了。
“姨娘,您!”丫鬟驚恐的后退,她看著姨娘披散下來的長發一寸一寸的生長,直至散落地上,深深扎根在地下。
“連翹。”小荷喚著丫鬟的名字。“你說,若夫人少生那些殺念,該多好,左相負了她,她就去殺左相啊,為何要殺了我們,殺人,就要償命,她家破人亡,我入魔成了厲鬼,我們,又有誰能得善終?”
“不,你別過來!來人啊,救命啊!姨娘是鬼啊!是鬼啊!”
“鬼?”小荷的雙眼,漸漸落下淚來。那淚是血做的,順著她兩頰落下,很是駭人,隨著府中冤魂越來越多,小荷身上的戾氣越發重起來。
她雖怕火,但少爺不怕,這漫天的火光。由她而起,因果歸于她身上。
“小荷,小荷!”少爺來到他院中,他似是看不到這么駭人的小荷一般,他手中提著染血的劍,這劍上沾的,是他父親的血。
他殺了父親,點起了火,點著了母親的院子,如今,他終于能擁有他的小荷了。
“少爺,你對我這么好,是為了什么呢?”小荷這次才是真誠的擁抱住少爺,她雖是鬼,但也不由得為少爺這般真情感動。
為了什么呢?
這些被殺死的女子,生前沒人愛她們,死后化成艷鬼,不過些許勾魂之術,便夠得少爺這般傾心了嗎?
“小荷,小荷。”少爺呢喃著,抱緊她。
“噗嗤。”劍刺入肉體的聲音傳來。
“啊啊啊!”小荷驚聲尖叫。
她看著滿天殷紅的血光。
“為什么?”捂著胸口,她不敢置信的問他。
“為什么?”少爺嘴角牽起冷冷一笑,“都是死了一次的厲鬼,還妄圖愛情,真真是可笑。”
一切,不過是局中局,計中計。
小荷哪里是那么輕易就生出的鬼。
夫人既然把梅園做了埋骨處 又怎么會不防上一二,那符紙被撕掉,不過是少爺做的罷了。
左相謀逆,這可是株連的大罪,老爺死可以,夫人死也可以,少爺卻不想死。
于是,少爺帶了重禮,求見了天師,才有了這些精心布置。
小荷的出現,自一開始,皆在掌控之中,最后也隨著她的死,塵埃落定。
本來左相密謀叛亂,皇帝震怒,正想捉拿全家,誅九族,以正朝綱。
然而一夜之間,左相府滿門盡被屠戮燒毀,只有左相長子得以留得性命。
天師奏報,一切皆是厲鬼所為,而左相長子佩劍有驅邪之用,那厲鬼被他一擊即殺,只留下殷紅血淚,還有一攤戾氣極重的鬼血。
左相造孽太深,咎由自取,而左相長子擊殺厲鬼有功,天師又言,此鬼執念頗深,近乎滅了左相滿門,若不是左相之子及時出手,皇都必將大亂!
皇帝驚嘆,立刻收回成命,念及左相長子未參與謀逆,且果決利落解決厲鬼,封賞安撫,另賜他府邸官爵。
左相府,被封。
自此,門庭敗落。
可是那滿池的荷花開的更加絢爛了。
一池白蓮,透著血色。
荷香飄得更遠。
府里貼滿了黃符,壓的一池血氣,無處宣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