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海的女兒
那天我和龔飛南往回走的時候,已經是凌晨三點,我們走了一小段,外賣又一路跑著追了過來,氣喘吁吁。
“我說了那么多,你們能不能跟我說點兒劉強的事?”她問。
“劉強的事?”我重復了一遍,突然發現劉強的事我一點兒都不知道。“你知道什么劉強的事么?”我轉向肥男,肥男聳聳肩,搖搖頭。
“其實我們跟他不是太熟。”我說,轉身繼續往前走。
“那,你們覺得,我跟他有戲么?我是說,做男女朋友,結婚……”她追著我們問。我覺得肥男那會兒一定想找輛車撞死,但同時我覺得外賣也很可憐。
“你們不要告訴他我的事情,我現在在學很多東西,我很快就會有份不錯的工作,我配得上他,他現在已經有些喜歡我了,他還說下個周末請我去看電影……”她喋喋不休。
“放心吧,我們跟他不熟。”我再一次強調,不知道為什么我想起劉強對我們說過的日本女朋友,就那么說了出來:“我只聽他說過,他有個日本女朋友。”
她立刻站住了,不再跟著我們。我們又往前走了一段,回頭看看,她還停在那里,一動不動。
肥男就這么失戀了。我猜的沒錯,他是一廂情愿,畢竟像他這樣腦子有病的人不多,雖然我覺得外賣也不那么正常。這年頭,大家各有各的邏輯,很難對上一條線去。那個夏天,肥男把自己關在房間里,一遍又一遍地看著電視劇“海的女兒”。在那期間,一切照舊。外賣還是每周來我們這里,有時候她看見我,眼睛里有一種敵意,又有一點挑釁。大概是因為“日本女朋友”,我也不知道當時為什么要說這個,我從來沒見過劉強的“日本女朋友”,在他的描述下,那是個可愛的留學生,溫柔漂亮體貼黏人。但出現在劉強房間里的卻不是她,是外賣。劉強從來不愿意跟我們介紹他房間里的女孩,卻反復說著一個我們從來沒見過的人。這么想想,劉強的腦子也不大正常。
又過了一陣子,外賣來的更加頻繁,不再局限于周末,她隔一兩天就出現在我們客廳。她和劉強的對話也變得家常,我聽見她像個主婦那樣指指點點,說這個要洗,那個不用洗,這個拿去陽臺曬一曬,那個收好放柜子里。后來,她甚至入侵了我們廚房,她扎起圍裙,把那些積了灰塵的鍋碗瓢盆都洗刷干凈,然后開始煮飯、煲湯,油落在鍋子里,噼里啪啦響,菜下了鍋,發出吱吱聲,一時間各種香味四散。我猛吸鼻子,出門在外的人就這時候最想家。但她從不招呼我們,只是往劉強房間里端。偶爾碰見我,她露出勝利者的微笑。
我忍不住去肥男的屋子里發牢騷,我說:“你相信外賣和劉強能戀愛成功么?”
肥男說:“這不已經成功了嗎?”
我說:“我指的是,像外賣說的那樣,他們能戀愛、結婚,組成一個家庭。我不相信,這不符合劉強的追求。”
肥男說:“劉強他媽的有什么追求。”
對啊,劉強有什么追求?他整天累得像狗一樣,升職加薪就是追求?名牌衣服就是追求?日本女朋友就是追求?這算什么追求。但你肥男又有什么追求?拯救世界是你的追求?追求外賣是你的追求?
上面這段話我當然沒有說出來,我只是說:“你別整的跟失戀似的,說實話,不過就是個陌生人,誰了解誰?就愛來愛去了,真是好笑。”
肥男站了起來,我知道他不會再打我,他果然沒有打我,只是推開門走了出去。大約過了五分鐘,我聽到樓下有女人尖叫:“死人了!”當然,沒有人死,只不過肥男跳了樓。
肥男從三樓往下跳,又是雙腳落地,除了骨折沒有大礙,由此可見,他并不是誠心想死。劉強和外賣并不知道他跳樓的原因,但兩周之后,劉強搬離了這里。不久之后,我和肥男也散了。誰敢跟一個精神病住在一起?
后來,我們都斷了聯系,我去了一家房地產公司上班,和劉強一樣過著按部就班的日子,我的薪水還不錯,五年之內能夠攢夠在這座城市買房的首付,也陸陸續續交了幾個女朋友,希望從中能找出一個能發展婚姻的對象。我想,這城市有許多青年人都在跟我過著一樣的生活,而還有一些人在為這樣的生活而努力。說實話,我一點兒也不知道這樣的生活有什么意義,而且也不知道這樣的生活有什么值得努力。但那又怎么樣呢?還能有更好的活法嗎?
我終于在劉強的婚禮上和龔飛南見了面,他一點兒也沒變,一點也沒有。他現在就倒在馬路邊的一棵樹下,眼睛望著天。他說他和她確實是有一段戀愛的,那段愛情無比美好。她并沒有欺騙他,她的家住在海邊的一個小漁村里,她的父親在出海的時候死了,母親瞎了眼睛。他說她在說這些的時候,哭的很厲害。他原本可以幫助她,但最終丟下了她,把她丟在一個不知道哪一天會被拆掉的破房子里。他在說這些的時候哭了,一邊哭他還一邊說,這世界上沒有愛情,沒有責任,每個人都自私得可怕。他的周圍漸漸聚集起一圈看熱鬧的人,他們就像看行為藝術似的看著他,他們圍成一個圓圈,而龔飛南躺在里面,他哭著,叫罵著。最終他站起來了,人群中為他分開一條道路,他筆直地向前走去,他穿過人行道、車道,身后的一群人依舊跟著他,就像他的信徒一般,直到他站在沿河大橋上。他爬上了欄桿,坐在上面,然后把錢包掏出來,衣服也一件一件脫下來,全部丟在我手里。他說,我要跳下去。
他站了起來,平舉雙臂,就像耶穌被釘在十字架上那樣,倒了下去。人群發出一陣驚呼。我看見水面上激起巨大的浪花,我知道他沒事,他不是真的想死。
他的豬皮錢包在我手心發燙,我打開看,里面一分錢也沒有,只在夾相片的地方放著一張正方形的便箋紙,上面寫著一首小詩,寫的是外賣第一次走出劉強房間的樣子:
“你從光明里走進黑暗,
又在黑暗里尋找光明
你最終什么也沒有找到
于是跌跌撞撞走下樓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