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熙君承天地之位也僅四萬余年,便將君位傳于長子皓德。
東華帝君沉睡的秘密一直由九重天上的幾位尊者壓著,世人只知他避世太晨宮,不理俗世,不再過問政務。
這些年,四海八荒鮮有戰事。四海由水君領著,八荒中的五荒由青丘九尾白狐族管著。南荒的魔族也不再越界,在七位魔君的帶領下,恪守本分。妖族日益蕭條,過著寄人籬下的日子,而他們的靠山便是近鄰鬼族。
彼時鬼族的君王是擎蒼。此人奸詐陰險,人前人后兩副嘴臉。皓德君雖知他的為人,卻也拿他沒有辦法。時間一長,這擎蒼便就更為囂張,完全不把神族放在眼里。姑息縱容的結果便是兩萬年前鬼族起兵造反,欲顛覆神族統治。那一戰發生在若水河,也就是上古時期的若川。神族損失慘重,最后父神嫡子墨淵生祭東皇鐘封了鬼君元神才平息了此戰。
白止算是不負帝君的厚望,連生了五頭狐貍崽子。除幺女白淺外,全都躋身上神階品。白淺雖只是上仙,卻被譽為四海八荒第一絕色,繼東荒女君之位,四海八荒皆尊稱為“姑姑”。是年九萬余歲,卻仍是待嫁閨中。
只可惜青丘白家在輝煌了一代之后,到了孫子輩卻是人丁凋零。除去未嫁的白淺和被折顏收了的四子白真外,皆無所出。青丘至今后繼無人。
東華終是在睡了十二萬余年后才蘇醒,卻已是比他預計得要早了至少五萬年。
那一日,天邊圣光普照,一百零八只五彩霞鳥低旋于太晨宮上空。如此祥瑞,自古以來便是上古尊神回歸之兆。天君與三清境的三位天尊以及數位真皇紛紛趕往一十三天,迎接東華帝君回歸仙位。重霖立刻派了仙使去十里桃林將折顏請來,唯恐帝君從如此漫長的沉睡中蘇醒后仙體不適。
燦若星辰的眸子從長如羽扇的目簾后忽閃而出,記憶悠遠卻清晰。
????“本君睡了多久?”
????“回帝君,十二萬七千一百一十九年四月零八天。”
????“你倒是記得牢!”濃眉微挑,紫衣尊神還是沉睡前的樣子。縱使歲月流轉,天地變化,俊美無儔的容顏也未染上一絲痕跡。
????“帝君,天君、三位天尊、幾位真皇以及折顏上神已在正殿恭候兩日了。”
僅著白色里衣的銀發尊神起身。許是睡得太久了,身子骨有些僵硬。他接過重霖遞過來的外袍,便隨意地搭在了肩上,
????“墨淵呢?”
重霖默了默,沒接話。
????“怎么,出事了?”
眉頭微斂,東華心中泛起一絲不祥。
????“回帝君,兩萬年前鬼族作亂,墨淵上神為護蒼生,以元神祭了東皇鐘。”
紫衣尊神的表情凝固了。不曾想在碧海滄靈的那一別竟成了永別。輕嘆轉身,他便朝中庭而去。
????“帝君不梳洗一下嗎?”
????“本帝君去銜天泉泡一會。正殿的那幾個,愿意等就等,等不及的可以回去。”
水面上漂著鵝黃色的娑羅花瓣,半透的水汽低低地浮著。紫衣尊神褪下外衫里衣,雖方才從十二萬年的沉睡中蘇醒,但因自身磅礴仙澤護體,歲月并未消磨他強健的身姿!泉水沒過他精壯的腰線,潤過他好看的鎖骨。東華閉上眼睛,全然放松,任溫暖包圍他,帶走積存心底萬年的虛無飄渺。
左臂上的鳳羽花圖案驀地映入眼底,睫毛上還纏著水汽的眼睛露出了疑惑。擰眉沉思了一會,又忽地釋然。銀發尊神手掌拂過那處,火紅的鳳羽花便消失無蹤,似是從來未曾存在過。
約半個時辰后,東華回到了寢殿。陣陣白檀的香氣混合著沐浴后的清新讓他覺著很舒服。干凈的衣裳已放在了床榻邊。這是一套新的袍子,白色中衣交領處間著紫色緞紋,與外袍交應。清雅又不失端重。他對袍子的款式頗為滿意,心道重霖果真是個得心得力的掌案仙官。
穿戴齊整,東華踏出寢殿緩步向正殿走去。中庭的桃林帶來熟悉的桃香,沁人心脾。東華已不記得自己為何會在此種上一片桃林了。比起桃花,他其實更中意前院中盛開的紫色佛鈴。
紫衣尊神的出現讓正殿中的賓客全都立了起來,紛紛作揖行禮。
東華掃了一眼,三位天尊別來無恙;折顏看上去老了些;幾位盛裝的真皇,他已經沒什么印象了。目光最后落在立于正前方衣著奢華的中年男仙身上,
?????“你是繼任天君?”
?????“正是。”
?????“可是皓德君?”
?????“是。”
面無表情地坐上主座,東華翻手便給自己滿了杯茶,臉上看不出喜怒。
?????“上次見你,你還是個青年。”潤了口茶,“想必是這些年天宮政務繁忙,操勞過度了罷!”
殿內氣氛瞬間變得有些尷尬。
?????“你父君不是個講究的神仙,從前他跟在本帝君身邊的時候總是一身簡單的白袍。沒想到本帝君沉睡的這些年,九重天上竟變得如此奢靡,連天君真皇都開始在著裝上下功夫了。”
天君的臉色更難看了,這群神仙里頭就屬他衣著最為華麗。
????“托帝君的福,四海安康,六界太平。九重天上也做了些必要的修繕,的確是比從前看起來要體面些。”靈寶天尊出來打了個圓場。
????“哦?”正要低頭品茶的尊神頓了住,抬眼便是一道犀利的目光,“天尊的言下之意是本帝君做天地共主的時候,光顧著打仗,讓這天宮破破爛爛拿不上臺面?”
除了折顏和三位天尊之外,眾人都嚇得跪了下來,連天君都不例外。三位天尊仙位尊貴,自是不必跪,但此時也都低頭不敢啃聲,尤其是剛剛被駁了面子的靈寶天尊。而在場的這些神仙里,折顏的衣著最樸素,還是十幾萬年前那樣一身水粉色紗衣。況且他也不住在九重天,這教訓自是落不到他頭上。
這些老神仙原本是來迎接帝君歸位的,好給這個難說話的尊神留個好印象方便日后有事的時候好開口。可孰料剛一見面,就被明著暗著教訓了一通。尤其是現任天君,繼位八萬余年,習慣了眾神朝拜,還從未受過這等教訓。更何況訓他的那位看起來比他的小兒子也大不了幾歲,委實有些別扭,場面也不大好看。
紫衣尊神端起手中茶杯,支起頭似是在欣賞上面的浮雕紋理,“安康?太平?本帝君不過睡了十二萬年,你們就連個鬼族都管不住!”
眾人知他要開始算墨淵上神那筆賬,皆不敢抬頭。
????“本帝君當年禪讓君位予明熙君,是看在他為人耿介忠厚,果斷清明。不曾想他竟是如此看人不準,”復又側目,“亦或是以權謀私?”
????“帝君息怒!”
當今天地的主人,皓德天君,史無前例地跪地扣了首。他也是從小聽著東華帝君的赫赫戰績長大的,自是知道他的能耐。
????“墨淵上神乃父神嫡子,仙位尊貴。昔日與本帝君并肩征戰四海八荒萬年,所歷戰事無數,也要兇險得多,不曾有過性命之憂。可區區一個擎蒼便讓他成了鐘下亡魂,天君可有要同本帝君解釋的?”
眼下,皓德天君已是被東華帝君的氣勢嚇得有些不知所措,只得將前因后果娓娓道來。只希望這通講完后,能獲得帝君的諒解。可惜才說了沒幾句,便聽見頭頂飄來了冰冰涼涼的聲音,
????“講重點!”
“帝君,當時擎蒼祭出東皇鐘企圖毀天滅地,除了墨淵上神,無人能阻止。”
“無人?你把本帝君置于何地?”
“帝君當時在沉睡,本君也不敢打擾……”
“那天君就敢讓父神嫡子身歸混沌?”
地上跪著的一排神仙連大氣都不敢喘,唯覺前所未有地難熬。
東華見他不敢說話,便也收了火氣。畢竟若是真的將天君正法了,他還得過回以前事事親力親為的苦日子,也是麻煩。再看看眼前的現任天君,雖無勇無謀,又愛慕虛榮,但好在還算是個明理的。即便不能成什么大器,但至少不會為禍眾生。看他那樣子,怕也是沒個幾萬年好操勞了。屆時他再受些累,另擇一位能擔大任之人繼之便可。
“你身為天君,處事不利,致父神嫡子羽化。依照本帝君親自定下的仙神律法,是可以定你死罪的。本帝君念及你父君昔日功德,姑且饒你一次。自去普化天尊處領罰吧,雷刑十年,每日三道,一天都不得少!”
東華又掃了眼天君身后跪著的那幾個真皇,微不可察地嘆了口氣,“本帝君也不能讓你們白來這一趟,都隨天君去領幾日的雷罰便是!想受幾日便領幾日。”
這些個真皇中,有幾位是十三萬年前跪過凌霄寶殿的,立刻就明白了帝君的意思。而另外幾位可就沒那么好的悟性了,此時正是為難。領少了,怕帝君不高興;若是多領幾日……他們也都是二十多萬歲的老人家了,還真怕一個受不住便散了元神。這帝君究竟希望他們領幾日合適呢?跪在地上的那幾個真皇心里一陣凌亂。
“三位天尊若無事,便回去!”
紫衣尊神起身離開,走到門口時瞥了一眼站在邊上白看了一出好戲的鳳凰,
“折顏,隨本帝君來!”
東華隨后將折顏帶至中庭蓮池的湖心亭,兩人圍著棋盤相對而坐。東華執白棋先落一子。
“帝君把本上神單獨留下只是為了要同我這個老友下盤棋?”
說話間,棋盤上也落下一顆黑子。十二萬余年未曾和東華交過手,折顏竟也是懷念得很。
“這好戲也不是白看的,你若不愿與本君殺上幾盤,也可隨天君真皇一道去領幾日雷罰!”
“你真是一點虧都吃不得!重霖還擔心你睡太久仙體受不住,我看他是多慮了。”
東華嗯一聲,“他向來仔細。”
……
那一日,兩位上古尊神在太晨宮對弈通宵。兩人有一句沒一句地閑聊著,從十二萬年前的沉睡一直聊到了白日里的那出好戲。從折顏口中,東華已將這些年他錯過的事情補了個大概。然而畢竟那鳳凰并不住在九重天,對于這天宮里的事情也只不過是道聽途說。究竟現在的九重天變成了個什么樣子?東華決定過幾天出去走一走,好好領略一番。
東華心中盤算的“過幾天”,一過便是半年。當紫衣尊神終于踏出太晨宮時已是春天。那日,他并未著慣常的紫袍,而是一席清雅的白衣。他一路從一十三天閑庭信步地逛到了凌霄寶殿,獨自一人,重霖并未隨侍。東華抬頭瞧著那凌霄寶殿,金碧輝煌,的確比十二萬年前要氣派不少!
這個時辰正是朝會時間,但東華并不想去管什么政事,所以他只是站在天階下隨意地望了望。身后一陣清風徐來,東華回了身子。只見不遠處一白衣男仙款款而來,一雙白底錦鞋纖塵不染,步履生風。他手中握著把折扇,此時已是抬起指向銀發尊神,衣袖處繡著的朵朵同色系雨時花若隱若現。
“這位仙友好面生啊,新來的?”
東華不語,挑眉等著他走近。
“你不認得我是誰?”白衣男子收了折扇,在手掌中一嗒一嗒地敲著,“有意思!不認得便不認得罷,早晚有一天你也是要認得的。”他又抬手用扇子指了指凌霄寶殿,“遲到了吧?”
東華依舊看著他,不搭話。
“奉勸一句,遲到就別去了。天君最近心情不太好!”
東華勾了嘴角,轉身便要往上頭的凌霄寶殿去。
“這位仙友,我看你已是一頭白發,想必到這個年紀修道成仙也不容易,這才順道管了趟閑事。”白衣男子見他仍沒有停下的意思,無奈地甩了甩袖子,“罷了罷了,不聽勸也沒辦法!”輕輕一嘆,似是在自言自語,“最近這些個新來的怎么都不省心!”復又一惆悵,轉身朝一十三天的方向去了。
東華踏進凌霄寶殿的時候,恰逢殿內正在討論墨淵仙身失蹤之事。高座上的天君許是頭疼,以手支額,臉色也不太好看。反倒是幾位真皇先發現了尊駕來臨,遂惶恐地跪了下去。其余幾位雖然沒弄明白情況,卻到底是有些眼見的,也跟著跪了下去。
“恭迎帝君仙駕!”
殿內恭賀聲此起彼伏,方才回過神來的皓德君堂皇起身作揖,
“帝君!”
白袍銀發的尊神抬手免了眾神的禮,負手而立。看似隨意,卻也是渾然天成的帝王風范。
“本帝君今日得閑出來散個步,卻聽聞最近天君心情不好。路過凌霄寶殿,順便來看看!”
“想必是謬傳了,本君并無恙。”
“坐下吧,看你臉色不太好!每日挨這三道雷罰,也是傷元氣。這么大年紀了,該要學會自重。”
這最后二字,一語雙關。皓德君已是汗流浹背,哪里還敢坐下,何況這帝君都還站著。
對于東華來說,殿內許多都是生面。而這些新面孔此時正偷偷抬頭瞻仰著這位只在史冊里讀到過的上古尊神——曾經的天地共主,縱橫往來從無敗績的東華帝君。這年紀輕輕的模樣,哪里像是個已年過三十萬歲的老神仙!雖心里甚是惶恐,但他們還是努力克服內心的恐懼不斷地抬頭往帝君的方向瞧,唯恐少看了幾眼便吃了虧似的。
被這么多個神仙真皇用這種瞧稀罕寶貝似的目光照著,東華也覺得不自在。雖說神仙能活到他這個歲數誠然是稀罕,活到這個歲數還能有如此年輕俊朗的仙容也的確羨煞旁人,但多瞧他幾眼是能多活幾日還是能漲修為?東華覺得這一任天君在選才擇優方面的缺陷倒是遺傳了他父君明熙真皇。????“罷了,若是本帝君繼續留在這處,怕是天君這朝會也難開下去。”
無奈一嘆,銀發尊神轉身離去。白色的外袍衣鋸掃過一塵不染的玉石地面,異常高挑挺拔的背影融在這九天祥云的光輝之中,一步步遠去,皓發散著光輝,變得虛幻縹緲。那些從未見過東華帝君的神仙全都看傻了,心中的崇拜更是提升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回過神,再看高座上的天君,眾神心中皆是一嘆。雖也是個老上神了,但論身手,怕是連帝君的十招都接不住;論謀略,不及帝君一角;論身材樣貌,更是敗得一塌糊涂;即便論穿衣品味……哎,不提也罷!這東華帝君不當天地共主委實暴殄天物,實乃神族史上一大悲劇事件。當然,這些結論,眾神也只敢在心里想想罷了。
離開凌霄寶殿,東華并未朝太晨宮方向去。不知為何,他竟不自覺地望向了誅仙臺的方位。后來從洗梧宮門前路過,也是失神了好一會。
他的生活不該就是這樣清冷孤單嗎?可為何心里總覺得空落落的。這些時日,東華愈發覺得不對勁。太晨宮這個名字、寢殿匾額上的“九華”二字、墟鼎中那串銅鈴箭身上的“九兒”,還有曾深深烙印在他左臂上的鳳羽花圖案,以及夜夜夢中出現的那個模糊的紅色身影……東華知道自己忘了些什么,可究竟忘了什么?他沉淀了下思緒。
“也許……已經不重要了吧!”
因為不重要,所以才會遺忘。
回到太晨宮時,已過了午膳時間。重霖在宮門口等候多時。今日,府上來了一位不太好趕的神仙。
“帝君,先用膳還是先會客?”
“來的是何人?”
“連宋三殿下。”
“用膳。”
此時,神族的皇子連宋三殿下已在正殿等了好幾個時辰。都說東華帝君難求一面,他原本還不信。當重霖說帝君外出不知何時能歸時,他也只當是個托詞。想著今日畢竟是有求于人,總得拿出點誠意。也許等著等著,帝君他老人家看在他這個小輩心誠的份上也就見了。可這一等,就過了午膳時間。養尊處優的皇子,何時餓過肚子!轉念一想,或許帝君是借此考驗自己呢?復又一嘆,既然來也是來了,總不能白來,等罷!
這一等,又從白天等到了黑夜。眼看著連晚膳的時間都過了,這東華帝君卻還未露面。重霖終是姍姍來遲,傳了帝君的一句話。
“三殿下,帝君說他今日散步累著了,不會客。還請三殿下早些回去吧!”
好一個合理的解釋,看來這東華帝君的確是上了年紀,散個步都能把自己累著。可又轉念一想,自己那天君老爹不過二十萬歲都未到就已顯了老態。這東華帝君現已年逾三十萬歲,估計已是白發蒼蒼駝了背吧!又沉睡了十二萬年,這身子骨要真是散個步就能散架的話,倒也不是沒有可能。秉承著長者為尊的好教養,連宋也不好再打擾。
“那我明日再來吧!”
“三殿下慢走!”重霖作揖相送。
“仙官客氣了!”連宋頷首,也是一派豁達。
第二日清晨,連宋果真又來了。當重霖去寢殿通報時,東華倒也不吃驚。他今日穿了件淺紫色的寬袖外袍,銀發散在肩頭。雖看起來有些慵懶隨意,卻依舊是清雅脫俗,襯著那張四海八荒無能人出其右的英俊面容更為年輕。
“帝……帝君?”當連宋見到這個穿著紫色衣裳,此刻看起來竟比自己還年輕些的神仙,一時有些難以接受。
“昨日,三殿下在凌霄寶殿下未認出本帝君也就罷了。今日你來我這太晨宮,難道還要懷疑本帝君是個假的?”
連宋立刻便意識到自己昨日被這個神仙耍了一天。就眼前這位的模樣,別說散步,就算是打上一整天的架,也斷是累不著分毫的。嘴角抽了好幾抽,臉上的表情也是僵得很。心中更是懊惱,昨日不過就是沒穿紫袍而已,他連宋怎就如此眼拙沒認出來!這東華帝君的畫像他也是見過的,標志性的紫衣銀發,可卻和眼前的這個神仙差了不止一個洪荒。連宋覺得,這九重天上的畫師得換一換了!
回過神,東華帝君已經上座,連宋忙行禮。
“皓德君三子連宋,見過東華帝君。”
一個規規矩矩、端端正正的拜禮,拜的正是這位看起來還沒自己年長,此刻還不待見地連頭都懶得抬的東華帝君。
“聽聞這一任天君年輕時風流無度,后宮眾多,而三皇子連宋更甚。本帝君本還有些將信將疑,現在倒是信了。”
原本連宋也不信眼前這個看起來年紀輕輕、冷著張臉的便是曾經的天地共主,與父神并肩征戰,輩分比他高出至少三輩的東華帝君。可一句話就把他們父子兩個都訓了的神仙,這四海八荒怕是也找不出第二個來。即便內心是拒絕的,可連宋不得不承認,這個不但看上去年輕,還比他生得好看的,就是他今日有求與之的人。且還得罪不得。
“看來帝君對在下也是略有耳聞。”
“前些日子鎖妖塔之事鬧得沸沸揚揚,三殿下還為此下凡界歷了一世劫。命簿是由本帝君座下司命星君寫的,本帝君自是略知一二。”東華這才抬起頭看他,“你連著兩日來我這太晨宮,可是為了紅蓮仙子長依輪回飛升之事?”
連宋愣了一愣,原以為這東華帝君不理俗事,避世安居。卻不想他竟對這九重天上的事情了如指掌。吃驚之余也是松了口氣。這樣一來,倒是省了他不少口舌。
“那在下也不繞彎了。此次前來,正是想請帝君重啟九天瑤池。”
“你是想讓本帝君假公濟私?”東華支起頭,“本帝君又為何要答應你?”
“在下也知這于帝君來說是非分之求,帝君不答應也是于情于理。可若帝君能答應在下這個請求,今后帝君如有用得到在下的事情,連宋定當赴湯蹈火,以報今日帝君成全之恩。”
東華看著他又一記端重的拜禮,考慮了一會。終是直起了身子,走到他面前。
“本帝君聽聞你棋藝精湛,不如你與我下一盤。贏了,本帝君就幫了你這個忙。”
本已漸漸暗淡的眸色閃過一絲光輝,連宋的臉上終是浮了些許笑意。
“一言為定!”
對決場地不出所料地定在了中庭蓮池的湖心亭。雙方坐定,從上午一直戰到了黃昏,殺得難解難分。連三殿下使出畢生所學,終是無法取勝。東華也覺得有些意思,只因這么多年除了墨淵外,他還未真正遇上個實力相當的對手。
“這和棋怎么算?”連宋有些忐忑。
“本帝君只答應過若是你贏了便幫你這個忙。”
連宋默了默,很是不甘心,“折半也不行嗎?”
“折半?”東華覺得更有意思了,“三殿下想如何折半?”
“比如說我多欠帝君一個人情,如何?”
紫衣尊神看似很認真地想了一想,“可惜本帝君活到了這個歲數,早就無欲無求了。”
遂起身離開,獨留連宋一人喟然長嘆。
本以為此事到此作罷,孰料后一日乃至后一日的好幾日,這連宋三殿下日日晨起便來太晨宮尋東華下棋,頗有一股不贏便不肯罷休之勢。一挫再挫,卻百折不撓。最后東華被他的鍥而不舍弄煩了,便應了此事。其實,他自轉醒后便已在考慮重啟九天瑤池大典。原本就計劃重登三十六大羅天的青云殿,提升一波凡間飛升上來的小仙。只不過因連宋特意來求此事,他才暫且放一放,想要試試這位三皇子的韌性。從棋品看仙格,這連宋倒還算不錯。雖擔著個花花公子的名號,但果決精明卻遠勝其父,是個不錯的太子人選。這皓德君至今未立太子,的確眼拙!
雖東華已經答應了重啟瑤池之事,但幾個月過去了,九重天上卻一點動靜都沒有。連宋心里打著鼓,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被那東華帝君給誆了。
????可其實眼下重霖已在著手安排瑤池大典事宜,在太晨宮的時間也不如從前那般多。青云殿自東華帝君沉睡起便關閉,十二萬余年中未曾開啟。如今首先要做的便是整理下界修仙者的名錄。工程浩大,非一時半刻便能完成之事。重霖平日里行事十分低調,所以也不招人注意。偌大的府邸,經常只剩東華一人。起初,他還挺享受這久違了的清靜。可時間久了,便也開始覺得無聊。
那一日,紫衣尊神獨自一人在芬陀利池邊垂釣。正午的太陽有些毒辣,他打了個哈欠,便就近尋了個樹叉躺下,釣桿架在手邊,一邊閉目養瞌睡,一邊等著魚上鉤。躺了一會兒,還是覺得曬,于是索性幻出本佛經蓋在臉上擋日頭。這樣清閑的日子,追溯起來還要算到在水沼澤的那段歲月。那時候,他也是這樣一個人打發時間。
????“三殿下!”
????“司命星君!”
不遠處傳來的聲音擾了清靜。藏在佛經后的濃眉皺了皺。東華本就睡不沉,這下子已是睡意漸散,撈都撈不回來。
????“三殿下在宮門口徘徊做什么?又是來找帝君下棋嗎?”
司命本就與連宋私交甚好,兩人見面便是一陣寒暄。
????“我沒事找他下棋做什么!”連宋回想起那幾日的戰局,盡是擋不住的挫敗感。從前他在九重天可是戰無不勝,無人能敵,就連蘇陌葉都下不過他。現在卻遇到了個無法戰勝的對手,委實有些糟心。
????“是啊,目的也達到了,還在本帝君這處虛度光陰做什么。三殿下自是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讓人冷到骨子里的聲音飄來,連宋握著扇子的手一頓。回過身朝著聲音的方向望去,果真見到了那個穿著紫色衣裳的神仙。長長的銀發從樹上垂下,骨節分明的手執著本佛經,另一只手在魚竿上悠悠地敲著。
司命善觀形勢,見氣氛有些微妙便作揖告退,“小仙還有事,便不打擾了。”說完低著頭就遁走了。
白袍的三殿下也只得硬了頭皮,諂諂一笑,“帝君誤會了,連宋是怕擾了帝君的清靜。”
????“一盤棋而已,也不是什么大事。本帝君還不至于與你一個小輩計較。”收了魚竿,瀟灑從容地一躍,剛從樹上下來的紫衣尊神片葉未沾身,風拂起他的銀發,在芬陀利池的波光映襯下泛著淡淡的光暈。他從連宋身邊經過,徑直走向太晨宮,連看都不屑看上一眼。
連宋很是尷尬,跟著進去也不是,不進去又不妥。況且他來這太晨宮的確是想問一下關于瑤池大典之事。
????“來吧。”幽幽的聲音在那片紫色衣角即將消失于視野中時響起。
連三殿下這輩子何時有過如此乖巧的模樣。他降生于暉耀海底,一出生便鬼使神差般地平息了幾百年的水患。彼時當他還是個娃娃時,天君甚是喜歡他。可誰知這三殿下自會走路起便不讓人不省心。他與西海二皇子蘇陌葉經常混在一處,從小喝著酒長大。連宋生得很是好看,又因地位尊貴,女神女仙們都愛圍著他。時間久了,想要留個清名也是難!可就是這么一位出了名的花花公子,如今幾次三番地跑來太晨宮,卻都是為了同一個姑娘。
他一路跟著東華,一語不發,直至來到湖心亭。看著腳下的棋盤,連宋有點怵。若不是為了長依,他又豈會如此鍥而不舍地自討沒趣。
紫衣尊神甩了個眼色讓他坐下。兩人坐定后便開始博弈。
這一局棋下得很是不同,平平穩穩,不像從前那般殺氣騰騰。末了,連宋雖仍是敗下陣來,卻不似從前那樣心浮氣躁,急火攻心。
“下棋如同修仙,急不得。”
“帝君教誨得是!”
這盤棋,連宋敗得心悅誠服。他是個聰明人,無需別人把話說透。
一萬年后,三十六大羅天的青云殿內跪滿了從下界仙山趕來的仙者。一位白衣少女款款而來,步步生蓮,紅如鴿血。
“你便是成玉?”紫衣尊神看著她。
“是。”少女虔誠叩拜。
“你可知這四海八荒,能步生紅蓮者不過兩位。一位是梵境的佛陀尊者,另一位是故去的紅蓮仙子長依。如今瑤池芙蕖無人看管,既然你與這紅蓮有緣,便交由你照料如何?”
俏麗的小臉低下一笑。都說修仙難,修成仙后更難。瞧,這不是挺容易的嘛!
……
“若有……若有來世……三殿下……若有來世……”
遍地紅蓮凋零,那句話終是未來得及說出口。
“若有來世,你當如何呢,長依。”
……
立于殿外的連宋垂下了目簾。
“那這一世,你究竟會如何呢,成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