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重聲明：文章系原創首發，文責自負。本文參與書香瀾夢第128期“景”專題活動。

圓桌子坐滿了是八個位子，今天只坐了四個人。李大鋼、華仔、阿邦和明哥，都是李家村出來的。隔幾個月他們就會聚聚，擺擺龍門陣。華仔剛從學校退休，明哥在縣醫院包了個小食堂，阿邦搞婚紗攝影，日子都還湊合。這里面最紅火的是李大鋼。

李大鋼快六十了，一直也沒個正經工作，天天也沒看他忙啥，哪里有縫他就鉆哪里，據他說每天睡眠好有規律，八點半準時上床。這年月，八點半上床的不是有病就是幼兒園。李大鋼不是這情況，他是日日笙歌，醉醺醺爬上床去的。在他嘴里，跟他一起的，不是老板，就是有點實權的要員，啥都能通融，什么都能辦。

紫紅色桌面是活動的，上菜以后轉起來，服務員每上一個菜，阿邦就會眼疾手快地轉到李大鋼面前，熱情地替店家介紹，“李哥，這家酒店的一大特色——土鴨煲，你看這個小腳爪子，精瘦精瘦，確實是家養的。”一邊說還一邊夾起來，讓全桌的人都鑒賞一遍，嘖嘖夸贊一次才罷休。

一上桌華仔瞄見桌上的好酒，兩眼放光，“阿邦，上次留給我那瓶酒，入口味真好，第二天我和舅老倌就一人一半干掉了。”

“我這輩子就死在了這酒上面。”腦袋油光可鑒的老李抿了一口，把華仔的話接了過去。

“你老哥啥時候不是風生水起，還會碰上華容道？”華仔不愧為人師表，奉承話也是文縐縐的。

“唉。說出來丟臉。死在王胖子手里了。”老李的胖臉上了色一樣，紅彤彤的。

“就縣里那個神通廣大的王羅漢？聽說前幾個月進去了？”明哥壓低聲音插了一茬。

“不是他還有哪個。那次投資我砸了兩百多萬進去，剛吃倆月的高利息，后來就斷了弦。我跑去問，哪知道錢沒問回來，反倒又搭進兩百多萬。”

“咋回事咧？”明哥趕緊遞了根芙蓉王過去。

“人家把我接進五星級大酒店，就是市政府邊上那家金玉大酒店。每天免費住著，山珍海味喂著，不是洗腳就是按摩，水嫩嫩的小姑娘陪著打打牌、搓搓麻，過了兩禮拜神仙日子。金玉酒店你知道么？”老李停頓了一下，看著阿邦。

知道知道。阿邦嘴里含了塊雞骨頭，含糊應著。金玉大酒店離他家不到一公里，據說是縣里最高檔的。“李哥，天天住酒店難道比家舒服？”

“舒服？單是舒服，遠遠不止。眾星捧月，成就感是這輩子都沒有過的。我那時也不知怎的，整個膨脹了。什么都相信他們。就在這之前，我還經常勸別人莫輕信那些高利息放貸的，可一眨眼自己就昏了頭，徹底昏了頭，自信心爆棚，老老實實被他們牽了鼻子走。”老李像做了一場大夢醒來。

“王總，那個王大力、王羅漢跟我稱兄道弟，兄弟，光江邊我就置了六百畝地，明年開發出來的江景房，沒有一萬，也有八千一平米，到時還會少你那兩百萬？笑話！暫時周轉下而已。是兄弟就再頂頂，過了這條小河溝，大塊大塊的肥肉，不都是咱哥們的？到時連本帶利，再送你套精裝修的星河御景，總算是對得住你吧。”

老李停頓了一下，抻起眉毛狠狠地嗦了一口，鼓起腮幫，即將出來的煙霧，被他連抿帶嚼一股腦咽了下去。

“我當時就順著他的思路夢了下去，六百多畝地，可是筆好大的買賣。江景房，豪華裝修，到時一家子不就上了個階層么。唉，當時就沒想到網上查下真偽。真要去查，就曉得六百多畝地只是從政府租來的，所有錢都是騙東家補西家的，末了，連租金也交不起打賴了。”

“那時可真昏了頭！人家說啥我都信。更邪乎的是，我說啥，別個也都信。打電話籌錢，一個電話，別人幾百萬就打過來了，我也不清楚為什么那段時間自己的信譽有那么硬，朋友會那么相信我，誘惑會有那么大。出事以后，你再看看，不要說幾百萬，就是幾百塊也沒人會借給我了。債主天天堵在門口鬧，揪心啦。”

“我當時還保守了一些，沒投五百萬，只集了兩百萬補進去。后面的事你們都知道了，王大力這小子進了局子，那個江景房項目也爛尾了。項目在外縣，本地政府想接盤，幾個股東吵得要命，今天打打官司，明天死催賬，就是不想給政府，我們這些小股東的錢，更是杳無音訊了。”老李一臉愁容。

“還是要想法子盡早清算，彌補一點是一點啊。政府接盤價是太低吧，你攏共扔了多少錢進去？”

“四百多萬。”老李眼光暗淡下來，“想不到臨到五十逢此一難，這輩子都難翻身嘍。

那天下午我在門后，偶然聽到上初中的大孫子跟他弟弟說，‘小強，莫找爺爺要錢買吃了，爺爺錢都被騙光了，欠一屁股債，問他要難過的。’你們知道，我李大鋼到哪都說一是一，吃得開放得下，從不含糊，就是遭了這難也從沒吭過一聲。可聽到我那懂事孫兒的話，我眼淚刷地就流下來了。”老李舉起酒杯，眼眶里亮晶晶的。

明哥起身過去，拍了拍老李肩膀，又發了根芙蓉王，把話題岔了開來，“老兄弟，車到山前必有路，也莫太焦心。對了，村里集資房那新門臉兒，你有興趣拍兩套么？兩千一平方起拍，百八十平方的門臉估計三十萬不到，還是蠻便宜的。”

“我現在是拆了翅膀的雞，不然搞個兩三套是沒啥問題。如今有閑錢才會考慮買門面。來的路上，我看這大路兩邊的門臉兒有三分之二都關掉了，實體生意越來越難做了。”老李摸著溜光發亮的腦袋，撇了撇油嘴。

華仔端了半杯湊過來，“老哥，走一個！而今在哪發財呢？”

“發財？”李大鋼從鼻孔里哼出一聲，“哪都去不了，限制出行了。就算不限制，也沒朋友了。還好身上落了把力氣，到工廠扛包，賺一分是一分，日子難，總還是要過下去。落了難你嫂子沒嫌棄，老李家就已經是燒高香了，還能咋辦。”

“李哥好漢子！拿得起放得下！”桌上幾個人紛紛舉杯。

李大鋼一飲而盡，“不比從前嘍。就一杯！我答應過你嫂子的！不過，自打賣了力氣，身上毛病反而少了，欠債的煩惱也出汗出掉了，現在是早睡早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