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清照? 朝代:宋代
如夢令(一)
常①記溪亭②日暮③,
沉醉④不知歸路。
興盡⑤晚回舟⑥,
誤⑦入藕花⑧深處。
爭⑨渡,爭渡,
驚起一灘⑩鷗鷺?。
如夢令(二)
昨夜雨疏風驟?,
濃睡不消殘酒?。
試問卷簾人?,
卻道海棠依舊。
知否,知否?
應是綠肥紅瘦?!
注釋:
如夢令(一):
①常:常常;經常。
②溪亭:溪邊的亭子。
③日暮:太陽落山的時候,時間已經不早了。
④沉醉:大醉。形容醉的程度很深。
歸路:回家的路
⑤興盡:游興得到滿足。
⑥回舟:乘船而歸。
⑦誤:不小心。
⑧藕花:荷花。
⑨爭:同“怎”,怎么(怎么把船劃出去的意思)。
⑩灘:群。
?鷗鷺:水鷗和白鷺的總稱。
如夢令(二)
?雨疏風驟:雨點稀疏,晚風急猛。
?濃睡不消殘酒:雖然睡了一夜,仍有余醉未消。濃睡: 酣睡。
?卷簾人:有學者認為此指侍女。
?綠肥紅瘦:指綠葉茂盛,紅花凋零;是指暮春時節;也形容春殘的景象。
譯文:
一
經常回憶起以前到小溪邊的亭子游玩,一直到日暮時分,
但因喝醉而忘記回去的路。
一直玩到興盡才乘舟返回,
卻迷途進入荷花池的深處。
怎樣才能把船劃出去,
我爭著渡河去,
槳聲驚醒了棲息在水中的鷗鷺。
二
昨晚狂風大作,雨卻稀疏,
心緒如潮,不得入睡,只有借酒消愁。
一覺醒來,天已大亮,突然想起昨夜風雨,來不及起身更衣便詢問起卷簾的侍女窗外的海棠花怎么樣了?
侍女無心去看,只是敷衍著隨口回道:“海棠花依舊盛開。”
聽后嗔嘆道:“真的嗎,不應是綠葉盛繁,紅花凋零嗎?”
賞析:
《如夢令》
昨夜雨疏風驟,濃睡不消殘酒。試問卷簾人,卻道海棠依舊。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
起首兩句,如何理解頗有爭議。蓋推以事理邏輯:既然是“濃睡不消殘酒”,("濃睡"時如何知屋外"風雨"?)又何以知道“昨夜雨疏風驟”,這豈不是自相矛盾?其實對這兩句詞,是不能用生活中的簡單事理去體會理解的,因為詞人的本意實不在此,而是通過這兩句詞表達無限的惜花之情。大凡惜花的詩詞都言及風雨。白居易《惜牡丹二首》詩:“明朝風起花應盡,夜惜衰紅把火看。”馮延巳《長相思》詞:“紅滿枝,綠滿枝,宿雨厭厭睡起遲。”周邦彥《少年游》詞:“一夕東風,海棠花謝,樓上卷簾看。”花在風雨中零落,這層意思是容易理解的。但是說“濃睡不消殘酒”也是寫惜花之情,恐怕就不太容易理解了。不過只要多讀些前人寫的惜花詩詞,也就不難體會了。杜甫《三絕句》詩:“不如醉里風吹盡,可忍醒時雨打稀。”韋莊《又玄集》卷下錄鮑征君(文姬)《惜花吟》詩:“枝上花,花下人,可憐顏色俱青春。昨日看花花灼灼,今日看花花欲落。不如盡此花下飲,莫待春風總吹卻。”這些詩句正可用來作為“濃睡不消殘酒”的注腳。易安在其詠紅梅的《玉樓春》詞中所云:“紅酥肯放瓊苞碎,探著南枝開遍未。……要來小酌便來休,未必明朝風不起。”亦可視為對“濃睡”一句的自注。這句詞的辭面上雖然只寫了昨夜飲酒過量,翌日晨起宿酲尚未盡消,但在這個辭面的背后還潛藏著另一層意思,那就是昨夜酒醉是因為惜花。這位女詞人不忍看到明朝海棠花謝,所以昨夜在海棠花下才飲了過量的酒,直到今朝尚有余醉。《漱玉詞》中曾多處寫到飲酒,可見易安居士是善飲的。善飲尚且酒醉而致濃睡,一夜濃睡之后酒力還未全消,這就不是一般的過量了。讀者只要思索一下詞人為什么要寫“濃睡不消殘酒”這句詞,得到的回答只能是“惜花”。就這句詞的立意而言,與上引杜甫和鮑文姬的詩句都是同一機杼,并無二致。但易安的高處正在于不落窠臼,獨辟蹊徑。一旦領悟了潛藏在“濃睡不消殘酒”背后的這層“惜花”之意,那么對以下數句的理解也就“水到渠成”了。
接下去三、四兩句所寫,是惜花心理的必然反映。盡管飲酒致醉一夜濃睡,但清曉酒醒后所關心的第一件事仍是園中海棠。詞人情知海棠不堪一夜驟風疏雨的揉損,窗外定是殘紅狼藉,落花滿眼,卻又不忍親見,于是試著向正在卷簾的侍女問個究竟。一個“試”字,將詞人關心花事卻又害怕聽到花落的消息、不忍親見落花卻又想知道究竟的矛盾心理,表達得貼切入微,曲折有致。相比之下,周邦彥《少年游》:“一夕東風,海棠花謝,樓上卷簾看。”便顯得粗俗不堪,味同嚼蠟了。“試問”的結果——“卻道海棠依舊。”侍女的回答卻讓詞人感到非常意外。本來以為經過一夜風雨,海棠花一定凋謝得不成樣子了,可是侍女卷起窗簾,看了看外面之后,卻漫不經心地答道:海棠花還是那樣。一個“卻”字,既表明侍女對女主人委曲的心事毫無覺察,對窗外發生的變化無動于衷,也表明詞人聽到答話后感到疑惑不解。她想:“雨疏風驟”之后,“海棠”怎會“依舊”呢?這就非常自然地帶出了結尾兩句。
“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這既是對侍女的反詰,也像是自言自語:這個粗心的丫頭,你知道不知道,園中的海棠應該是綠葉繁茂、紅花稀少才是!這句對白寫出了詩畫所不能道,寫出了傷春易春的閨中人復雜的神情口吻,可謂“傳神之筆。“應是”,表明詞人對窗外景象的推測與判斷,口吻極當。因為她畢竟尚未親眼目睹,所以說話時要留有余地。同時,這一詞語中也暗含著“必然是”和“不得不是”之意。海棠雖好,風雨無情,它是不可能長開不謝的。一語之中,含有不盡的無可奈何的惜花情在,可謂語淺意深。而這一層惜花的殷殷情意,自然是“卷簾人”所不能體察也無須更多理會的,她畢竟不能像她的女主人那樣感情細膩,那樣對自然和人生有著更深的感悟。這也許是她所以作出上面的回答的原因。末了的“綠肥紅瘦”一語,更是全詞的精絕之筆,歷來為世人所稱道。“綠”代替葉,“紅”代替花,是兩種顏色的對比;“肥”形容雨后的葉子因水份充足而茂盛肥大,“瘦”形容雨后的花朵因不堪雨打而凋謝稀少,是兩種狀態的對比。本來平平常常的四個字,經詞人的搭配組合,竟顯得如此色彩鮮明、形象生動,這實在是語言運用上的一個創造。由這四個字生發聯想,那“紅瘦”正是表明春天的漸漸消逝,而“綠肥”正是象征著綠葉成蔭的盛夏的即將來臨。這種極富概括性的語言,又實在令人嘆為觀止。胡仔《苕溪漁隱叢話》稱:“此語甚新。”《草堂詩余別錄》評:“結句尤為委曲精工,含蓄無窮意焉。”皆非虛譽
作者簡介:
李清照,婉約派代表,號易安,一生顛沛流離,有“千古第一才女”之稱。父李格非為當時著名學者,夫趙明誠為金石考據家。早期生活優裕,與明誠共同致力于書畫金石的搜集整理。金兵入據中原,流寓南方,明誠病死,境遇孤苦。所作詞,前期多寫其悠閑生活,后期多悲嘆身世,情調感傷,有的也流露出對中原的懷念。形式上善用白描手法,自辟途徑,語言清麗。論詞強調協律,崇尚典雅、情致,提出詞“別是一家”之說,反對以作詩文之法作詞。并能詩,留存不多,部分篇章感時詠史,情辭慷慨,與其詞風不同。有《易安居士文集》、《易安詞》,已散佚。后人有《漱玉詞》輯本。今人有《李清照集校注》。(《辭海》1989年版)
李清照自幼生活在文學氛圍十分濃厚的家庭里,耳濡目染,家學熏陶,加之聰慧穎悟,才華過人,所以“自少年便有詩名,才力華贍,逼近前輩”(王灼《碧雞漫志》),曾受到當時的文壇名家、蘇軾的大弟子晁補之(字無咎)的大力稱贊。朱弁《風月堂詩話》卷上說,李清照“善屬文,于詩尤工,晁無咎多對士大夫稱之”。《說郛》第四十六卷引《瑞桂堂暇錄》稱她“才高學博,近代鮮倫”。朱彧《萍洲可談》別本卷中稱揚她的“詩文典贍,無愧于古之作者”。
李清照的少年時代隨父親生活于汴京,優雅的生活環境,特別是京都的繁華景象,激發了李清照的創作熱情,除了作詩之外,開始在詞壇上嶄露頭角,寫出了為后世廣為傳誦的著名詞章《如夢令》(昨夜雨疏風驟) 。此詞一問世,便轟動了整個京師,“當時文士莫不擊節稱賞,未有能道之者”(《堯山堂外紀》卷五十四)。李清照讀了著名的《讀中興頌碑》詩后,當即寫出了令人拍案叫絕的和詩《浯溪中興頌詩和張文潛》 兩首。此詩筆勢縱橫地評議興廢,總結了唐代“安史之亂” 前后興敗盛衰的歷史教訓,借嘲諷唐明皇,告誡宋朝統治者“夏商有鑒當深戒,簡策汗青今具在”。一個初涉世事的少女,對國家社稷能表達出如此深刻的關注和憂慮,不能不令世人刮目。因此,宋代周的《清波雜志》認為,這兩首和詩“以婦人而廁眾作,非深有思致者能之乎?”明代陳宏緒的《寒夜錄》評此兩詩:“奇氣橫溢,嘗鼎一臠,已知為駝峰、麟脯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