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有一段時間,我幾乎無法入睡。
頭痛,情緒焦躁,以及頻繁的噩夢驚醒。那時候我還住在宿舍,因不敢在夜半發出聲響,只能悄悄地把被子蒙到頭上,然后擰開小臺燈,靠著看書撐過去整晚:清少納言的《枕草子》,沈復的《浮生六記》,或者是純擺設用的《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概述》……天色微明,窗口停留一片藍紫色的云絮。
為此,我寫了很多悲春傷秋的文章,一邊悲憫著人生的“苦難”,一邊為自己貧瘠的才華暗自竊喜。我把文章分享給許多親友,然后從半真半假的安慰中汲取“養料”,假裝自己正在經歷一場了不起的浩劫--直到母親說,小孩子哪有那么重的心事,都是閑出來的。
那像是一記重重的耳光。
當時,我正讀高三,腦海里在塞滿了知識點的同時,也充斥著無數莫名其妙的情緒:“你知道什么啊!你完全不知道我的痛苦!”在心底叫嚷著這樣的話語,明面上卻依然不動聲色,甚至借助低頭的動作掩飾了自己通紅的眼眶。
——只有大人的苦痛才叫做苦痛嗎?
——明明,我也有資格感到悲傷的啊。
那天回學校,我什么也沒有帶,連母親特意準備的蜂蜜都扔在了桌子上。一個人報復性地往外沖,呼喊聲在身后綿延成線,身體也變成半暗半明的云。我仰起頭,感受到眼淚滴落的軌跡,隨即是心臟處傳來的鈍重的痛感——
失戀,失信,失重,失望,一直以來,我的人生都被這樣蕪雜的情緒所包裹,以至于到了自我厭棄的程度:我不愿意買新衣服,不愿意在假期的時候出門,甚至不愿意和鏡子里的自己對視……個性扭曲到丑陋的地步后,人便只能與書為伴。
“影子說,你在黑夜里與人吹笛子。”那時候,我以為自己是那個吹笛子的人。
母親并不能理解我的想法,事實上,她根本無暇顧忌我的情緒:洗衣服,做飯,打掃屋子,應付難纏的客人,以及照顧脾氣暴烈的父親……在我因為失眠而無法入睡時,她正在深夜里盤算和計較明日的菜錢。
我體諒她的辛苦,可是,與這份體諒并駕齊驅的,是名為“怨恨”的情緒:我一直都覺得,她并不愛我。
02
印象里,自己和母親爆發過兩次激烈的爭吵。
一次是小學六年級,母親缺席了我的家長會,并在我大吵大嚷時,打了我一巴掌。那時候,我的壞脾氣已經初見端倪,挨打后,立刻將自己從小到大受過的委屈抖落出來,再一件件地添油加醋,將所有的惡意包裹在小孩子天真的假象里——小孩子總是記性特別好,哪怕只是少給了一顆糖,也要牢牢地刻在心里,當做自己不被寵愛的罪證——在最后,我一字一頓地向母親宣布,她就是不愛我。
母親當即便哭了起來。
另一次,是我讀高一的時候,有一段時間成績下降得厲害,而她不聞不問,甚至連我就讀哪個班級都不清楚。我為這份忽視而感到忿忿不平,不惜用剪刀將她為弟弟買的衣服剪爛,引得她與我大吵一架,并以我挨一耳光為終結。
恨么?恨的。我在是否被愛的糾結中度過了整個青春期,靈魂扭曲成結,以至于成人后,對人和事都抱有冷淡的態度,不能全身心地信任一個人。
“等我有了孩子,我會清楚地表達自己對他的喜愛,”失眠的時候,在日記本上寫過這樣的句子,“我是絕不忍心讓他經歷我這般的苦楚的。”
十幾歲的苦楚,是長在口腔內的一顆智齒,不致命,卻尖銳地疼。許多次,在我因為這樣那樣的不幸而痛哭流涕時,母親總是無法理解:在她看來,那是瑣碎到不值一提的小事,于我而言,卻是不下一場天翻地覆的末日。
我與她的對峙與生俱來,偏偏時光不曾讓我們握手言和。
某日放學回家,看到母親躲在廚房里小聲抽泣。在沒有煙火氣的逼仄屋子里,這個年過半百的女人如圖小孩子一般不住地揉動眼睛,而案板上是切了一半的土豆絲,她的發絲和刀柄一起被歲月打磨成灰白色……也是在那一刻,我觸碰到了被大人隱藏好的現實——
龐大,冰冷,帶有咸濕的氣息。它面無表情地注視著我,嘲笑我,明明是一無所有的家伙,竟也敢對生活覺得悲憫。
03
大學畢業后,我找了一份很普通的工作。
房租,物業,以及日常的衣食住行,薪水總是不夠用,往往是一個月剛熬到月中,銀行卡的余額便已經見底。我不愿意伸手找家里要錢,便只好掰著手指頭數日子,順便一邊啃面包一邊加班。
好似一夜之間,生活便有了可怕的重量,所有敏感的情緒望風而逃,而我在苦苦支撐之際,忽然想起很早以前,自己和母親的爭吵:我質問她,為什么他們口口聲聲努力工作了,家里依然這么窮困。
“衣食住行哪一樣不需要花錢?你以為養一家子很容易嗎?”
當時,我對這個答案的確是嗤之以鼻的,甚至毫不客氣地反諷回去,暗示是大人們太過無用的緣故——在少年的眼里,柴米油鹽輕薄至不值一提,唯一稱得上壓迫的,是心底隨風瘋長的情緒,是不被寵愛的孤獨。我把柔軟的憂郁當做了人生的真相。
可是啊,并不是這樣的。人生總是艱辛的,只是在我無病呻吟的那段時光里,承擔艱辛的人一直是母親而已。
假期的時候,我和朋友去了游樂園,回來時,公交車上人頭攢動,幾乎連落腳的地方也沒有。一個中年男人佝僂著腰,在護住妻兒的同時,很艱辛地把頭探出,好去看車外的標志性建筑以及公交站牌。
這應該是他第一次來游樂園,我聽見他在很小聲地念站名,語氣透著些許卑瑣。而他身上的一件舊西裝外套雖然不合身,但也努力洗到了微微發白的程度,袖扣處有明顯的磨損;在他身邊,女人穿著廉價的地攤貨,手里緊緊地抓著軍綠色塑料杯,他們七八歲大的男孩兒擠在中間,安然地睡著了。
你我都曾是那個小孩兒。
“為什么缺席我的家長會”,“為什么不在意我的成績,”或者是,“為什么不告訴我你愛我”,長久以來,我都被這些問題深深困擾著,甚至衍生出怨恨的情緒來,覺得自己所有的絕望都是拜父母所賜,卻從來沒有想過,這已經是他們的極限了。
不是每對父母都像電影里那么完美。當人被生活的艱辛耗去所有精力后,能繼續活下去便已經是萬幸,比如說——
他們已經替我歷經滄桑,只是不說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