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一生,就是在不斷的追尋自己的理想,而又不斷的為現實所干擾,然后,然后什么也沒有找到,就在一片混亂中結束了。
一、生活的語境
《暗戀桃花源》的結構之出彩,首先令人印象深刻。全劇通過“排戲”與“戲中戲”,展現了三個時空,一是《暗戀》,一是《桃花源》,一是劇院時空。而這三個時空的展現,是以干擾和互相干擾串連起來的。以這個角度去看,《暗戀桃花源》講述的幾乎是一個關于干擾的故事。
“干擾”是整部《暗戀桃花源》的語境。
主要的干擾有以下幾類:
1、《暗戀》與《桃花源》分別同劇院時空產生的干擾。
即排戲者對戲的打斷。本劇以《暗戀》的上海分別戲為開場,最初,觀眾看到的只有《暗戀》,只有民國的上海、一對將要分別的戀人、一些淡淡的感傷和愁緒。突然,戲被打斷了,打斷這個情境的正是《暗戀》的導演。隨后,導演、演員和工作人員之間開始互相打斷、解釋、命令與表達不滿。在這一幕中,每個人的談話都會在三句以內被打斷,看似在溝通,卻幾乎沒有任何效率,人與人之間表現的相當不耐煩。這個無處不干擾的場景,便讓觀眾們明白了:“哦,這是在排戲。”
2、《暗戀》與《桃花源》兩個時空間的干擾。
劇中的最主要沖突就來自于兩個劇團爭奪排練場地,《暗戀》和《桃花源》的排練都被對方劇團的人員直接打斷過。當江濱柳和云之凡深情地站在上海的夜幕之下時,身后卻出現了穿西服拿公文包的怪人,觀眾正感到怪異的時候,這些怪人竟然好奇地走近去打量他們,舊上海的韻味被瞬間打破,一種非常怪誕和荒謬的感覺產生了,這便是《桃花源》劇組的第一次亮相。由于兩張同時同場地的場租租約,把生活中的荒唐和不可理喻搬到了一個舞臺上來集中演繹,《暗戀桃花源》給人的驚喜就由此產生。
3、劇院時空中的干擾。
在劇場這個空間內,每個人都在做自己的事,這本來是沒有問題的,而由于空間的公共性,對于他人便構成了干擾。這就類似于導演、演員和工作人員交流時,每個人都只是想表達自己的觀點,卻因此而頻繁的打斷了別人的觀點。劇院時空中給人印象最深的干擾便是一直在“尋找劉子驥”的女人了,由于她在劇中所代表的符號的特殊性,將她放到后面來談。
4、《暗戀》與《桃花源》時空中的干擾。
主要有人物活動干擾和劇情本身的干擾,這里主要討論劇情本身包含的干擾。《暗戀》中,江濱泖與云之凡的愛情被戰亂打斷了,并且再沒有接上來,他們都是為時代所干擾的人。而在后來的人生中,對這份感情的執念極大的干擾了他們的生活,尤其是江濱柳,他無法再擁有新的生活與愛情,他的人生就停留在了那一年的上海。《桃花源》中,袁老板是老陶與春花生活的干擾者,直接打破了他們的家庭生活。老陶出走后進入了桃花源,修身養性后的他,卻還是回去了。他放不下春花同過去的生活,放不下的,都是干擾。
劇中展現的干擾,有的是隱性的,但更多的是顯性的。在大多數時候,觀眾同演員一起被干擾和打斷,這便使人一會兒陷入喜,一會兒陷入悲,一會兒發現這一切僅僅是戲,其實并沒有向我們要求過多的感情,但我們卻像是著了導演的道似的,早就無法自制的把感情投進去了。干擾沒有沖淡觀眾對劇情的注意,也沒有讓表達變得難以理解,反而使觀眾更自覺的入戲了,這是為什么?
我想是因為,我們習慣了干擾,干擾就是我們的生活。我們說話的時候常常被別人打斷,我們與人的溝通同樣的低效率,我們要做的事情被各種因素打斷和擱淺,我們的人生也被意外一次又一次的干擾。因為舞臺上展現的場景同我們的生活是如此的相似,我們才不自知的敞開了自己。
一般來說,擾則亂,而《暗戀桃花源》展現了如此之多的干擾,如此之多的混亂,最后我們卻發現,干擾中產生了秩序,混亂中找到了和諧。最經典的例子便是兩個劇團同臺排戲的一幕,干擾著,干擾著,卻連臺詞都巧妙的對上了,就好像非常加非常最后變成了平常一樣,生活和它自己達成了某種默契。我們臺底下的觀眾,我們的生活,便是在永無休止的干擾中,和它自己達成了默契,最后干擾成了常態,干擾就變成了另一種和諧。
二、《暗戀》與《桃花源》
?《暗戀》與《桃花源》這兩個戲中戲,是本劇的主體部分。而當我們仔細回想這兩個戲的內容,便會發現,這兩個戲中戲,無論單獨拎出哪個來演,都不會特別好看,放在一起,卻是有淚有笑,讓人回味無窮。這兩個故事仿佛是故意站在了對比最強烈的兩個面上,有意無意間調動著觀眾的情緒。這兩個戲中戲的對比,是了解《暗戀桃花源》的非常重要的部分。在這里簡述幾點兩戲的對比性。
1、悲劇與喜劇。
《暗戀》是悲劇。江濱柳和云之凡在戰亂中離散,愛人被迫生離,下一場戲就老了,人地皆非,一等就成白發。而在有生之年,江濱柳都一直在追尋心中最純真的愛情,直到躺在病床上,仍時時會夢回。《桃花源》是喜劇。老陶的老婆出軌了,他莫名其妙地去了上游,又無意間入了非常夸張的桃花源。
總的來看,喜劇的部分在篇幅上占的更多,悲劇的部分在力量上用的更足。因為悲劇的部分下力重,喜劇的笑點就剛剛好上場,及時地將觀眾從悲傷中解救出來。觀眾看似是被解救了,其實只是一種暗地里的累積,等到兩出戲都演完了,笑點一笑便過,燈光一暗下去,積壓的悲傷整個的襲了來,觀眾便這樣被暗算了。可以說,笑聲掩蓋了淚水,又升華了淚水。
2、還原與解構。
《暗戀》是其導演對自身經歷的追憶,即還原。他在導戲過程中不斷的沉溺于自己的回憶中,試圖還原他心中的那朵白色的山茶花。而演員無論怎么努力,都無法使他滿意。這是自然的,回憶本來就是會被人無限美化的東西,所以導演的追尋注定是失敗的。
《桃花源》是對文學經典《桃花源記》的解構,“桃花源”被擴展成了老陶(桃)、春花(花)與老袁(源)三個角色,圍繞著這三個人的三角關系展開了一出出鬧劇。老陶追尋的是“婚姻生活美滿”,老袁和春花追尋的是“綿延不絕的子孫,美麗的田原”,最后,誰也沒有得到。
3、寫實與寫意。
從形式上來講,《暗戀》是寫實的,《桃花源》可以說是寫意的,一個力求真實,一個純屬虛構。而從內容上來講,我認為《暗戀》是寫意的,它描繪了一場詩一般的愛情。江濱柳像一個執著的詩人,云之凡則活脫脫是詩里走出來的女子,是白色的山茶花。《桃花源》卻是寫實的,它的時地雖然是虛構,在一片吵鬧中把玩笑料,但它所講的那些雞飛狗跳的事情,卻是熱騰騰的,充滿了生活氣的,是人們尷尬的家庭生活之寫實。
還有其它對比不一一列述。我們關心的是,這兩個戲中戲為什么要有如此大的對比性呢?或者說對比的作用何在?我認為,之所以展現出如此多的對比,除了調動情緒的需要,最終是想讓觀眾在心中,把理想和現實做一個對比。
“桃花源”這個詞匯,本來就是一個非常古典的理想代名詞。而“暗戀”所展現的,又是人類千古不衰的愛情理想。《暗戀》與《桃花源》有再多的對比,無非是用兩種截然不同的方法,講了同一個故事。
《暗戀》中,理想便是理想的愛情。青年男女,尤其是俊男美女,他們的愛情總是美麗的。雖不能相守,卻無法忘懷,江濱柳在最后的日子里,幾乎是靠著愛情這口氣撐過來的。我們拋卻了感性來思考,如果他們的愛情沒有被時代打斷,如果他們一到臺灣就相遇了,之后的生活會是什么樣子?他們仍舊能日復一日的延續純美的愛情,念著詩唱著歌坐在秋千上嗎?他們結了婚,或者還生了孩子,或者平凡的慢慢老去了,到了四十年后,愛情究竟還在不在?
當我們想起婚姻生活,不出意外的便會進入《桃花源》。我們看到老陶與春花因為打不到大魚受窮,因為生不出孩子的事互相鬧別扭,還看到了春花與袁老板的婚外情。這就是婚姻生活,他們遇到的問題和現實中許多家庭的問題一樣。他們之間有這么多問題,為什么還要結婚呢?試想婚前的老陶與春花,必定也是相愛的,她曾躲在門簾下偷偷的看他,他也曾在村頭的樹下緊張不安的等她,他們也有海誓山盟,暢想過“綿延不絕的子孫,美麗的田原”。
是不是可以這樣說:因為戰亂而分離,《暗戀》才沒有變成《桃花源》。
《暗戀》講了一個愛情理想,在《桃花源》中這份愛情有了結果,結果就是沉甸甸的現實。而《桃花源》的理想,卻像誤入桃花源的意外一樣,在《暗戀》里意外的實現了——婚姻無法保鮮的愛情,在記憶里被保全。我們以為《暗戀》是難以接受的現實,其實它非旦不是現實,反而是理想。我們悲傷于相愛不能相守,導演便安排一出《桃花源》,給你一個美麗的字眼,然后告訴你相守是什么樣子。
那我們是相愛還是相守呢?是要理想還是要現實呢?如果這樣想,便錯了。《暗戀桃花源》其實是生活的高度仿真,我們都是演員,生活挑我們演哪一出,我們就得收拾好心情去演。我們是沒有選擇權的,我們的選擇,只能是選擇生活本身。不管是理想還是現實,我們只能忠實的活在自己的生活中。《暗戀》與《桃花源》的互文,最后要展現的只是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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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生活的寓言
?《暗戀》一戲中,江濱柳與云之凡明明是兩情相悅,為何要用“暗戀”為題?我們知道,“暗戀”指的是單方面的,未曾說出口的情感。雖然在幾十年的分隔中,兩人都把這份愛情暗自深藏在心底,但這也不符合“暗戀”的含義。
那么為什么是“暗”戀?在看《暗戀桃花源》之前,我對“暗戀”的理解是一個動詞。既然《暗戀桃花源》沒有被叫做《暗戀·桃花源》,這種理解也并不算太跑題。“桃花源”是理想的代指,“暗戀”便是人們追尋理想的動作。每一個人,戲里戲外的人,都在追尋著什么,都在“暗戀”著一個“桃花源”。
那再來回答,為什么是“暗”戀?為什么是單方面的,不能說出口的情感?對這個問題最明確的回答,就是劇中那個瘋瘋顛顛的女人所尋找的“劉子驥”。
影視、戲劇中的瘋子形象往往是作為一個符號出現的,因為他們的行為和語言被允許以突兀的、無邏輯的方式出現,常常被用來代替作者說話和做事。劇中的這個女人扮演的就是這樣一個符號,她是整部劇的一個提煉,她無處不在,貫穿了全劇。
她在找“劉子驥”,一直在找。我們從她的話里得知,她曾在南陽街陪了他一年,她深愛著他,卻只是暗戀,他不知道為什么消失了,所以她要找到他。我們翻開《桃花源記》,便知道她的“劉子驥”去了哪里——他去尋他自己的桃花源了,或者他根本不存在,只是一場虛幻。總之,我們明白,她找不到她的“劉子驥”了,因為桃花源是不存在的。
為什么只能“暗”戀?因為桃花源是不存在的。
《暗戀桃花源》是一個生活寓言。
我們心中的“桃花源”,總是用盡力氣也無法找到,但我們每一個人,就如同江濱柳,如同那個瘋女人一樣,我們不能停下“暗戀”的腳步,我們必需要尋找,只有尋找,才能對得起自己的心。
尋找是一種人生狀態,理想是什么不重要,能不能找到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必須尋找。就算我們明知尋找的結果,也必定要找下去,找到老了,找到瘋了也再所不惜。就像《暗戀》的導演說的,“江濱柳,這一場戲你如果不好好演,下一場戲等你老了,就沒有回憶了!”
人的一生,就是明知空白一片,卻要向空白里走去,身陷在無意義中去追求意義。
幸而生活是充滿了干擾的,永無休止的打斷反而使人寬慰。這樣,我們的注意力就可以不斷被打散,就可以不斷跳出來,忘懷和解脫。我們何止是習慣了干擾,我們簡直應該愛上這干擾!如果沒有了外在的干擾,人就只能面對自己的內心,就如同連看一百場希臘悲劇一樣,再深刻的人也難免覺得有點恐慌。
人的一生,就是在不斷的追尋自己的理想,而又不斷的為現實所干擾,然后,然后什么也沒有找到,就在一片混亂中結束了。所以,《暗戀桃花源》既是人的心靈寫真,又是人的心靈如何面對這個世界的寫真。
我們看完了《暗戀》,看完了《桃花源》,看完了混亂的劇場,把心里的情緒攪完了收拾好,走出劇院便是一條南陽街,那才是我們的生活。
我們會在那里吃上一碗面,然后就想起了我們自己的“劉子驥”。然后我們就去找啊找,偶爾被人拉住聊幾句,又被趕路的人住旁邊擠了擠,也許還走錯了幾條街,在許多奇奇怪怪的店里駐足觀賞。
最后呢?最后太陽便落山了。
最后,連最后一盞路燈也熄滅了,我們自己的故事也就講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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