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米花

鄭重聲明:文章系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冬天里的村莊,一片蕭殺氣象,綠色幾乎是沒有的,只有田野里的麥苗攤著點綠意,而且還是灰綠灰綠的那種。草都枯了,發著褐色的光芒。目之所及,所有樹都落了葉,只剩下光禿禿的樹杈,在寒風中嗚嗚地響。太陽當然也不明朗,在灰蒙蒙的天上就這樣死乞白賴地掛著,天空就像得了白內障的眼睛,渾濁不堪。這樣的日子里,很難讓人生出快意,萬物都摳摳搜搜的,縮了脖子過日子。

大隊部剛起了新的瓦房,房前有一片空地,幾個樹池一字型排開,樹池中栽了柏樹,掛了不少土。柏樹雖然常綠,掛了土的它們也沒見得綠到哪里去。樹池沿上蹲著一些老頭老太太在聊天,年年如斯,多數情況下,他們聊得并沒那么火熱,總是一些有的沒的的故事,問或會有些嘎嘎的笑聲傳來,之后又歸于沉寂,然后又接著聊。沒人知道他們聊什么,其實也沒什么可聊,只是打發時間而已。

剛子在空地上炸爆米花,那是一架老式的機器,主體是一架爐子和一口桶式高壓鍋,高壓鍋上有壓力表,燒到恰當壓力,端下,用鐵釬子從鍋尾撬開,“砰”的一聲,鍋里的玉米粒悉數膨出,落在一個長長的桶裝袋里,冷卻后就成了爆米花。很多年了,這種砰砰的聲音沒有在農村里響起過了。

剛子也不知從哪里弄的這機器,鍋不是新鍋,黑黢黢的,裹了一層鍋灰,不過搖起來還算得勁。他搖得慢條斯理,左手拉著一個小風箱,風箱的吊搭板一開一合,叭嗒叭嗒地響,他聽了,覺得這節奏很悅耳。他喜歡鼓搗這些東西,年輕的時候就喜歡。現在歲數大了,兒子大學畢業后在城里找了工作,結婚生子,老婆去幫兒子帶孩子,他就閑了下來,開始鼓搗這些小玩意了,賺不賺錢倒在其次,圖個樂子也是好的嘛。

一鍋玉米粒燒好了,剛子還有點生疏地把鍋從爐子上端下,炸了一鍋,然后把布袋里的爆米花悉數倒給謀求加工的人,這些人中,老頭老太太居多,當然還有小孩,也不乏一些小媳婦兒。這個村子與大多數北方農村一樣,男人們如候鳥一般在村子里來來去去,農忙時回家,農閑時出去打工,現在是農閑時節,所以村子里幾乎看不到正值壯年的男人。

要說剛子,其實也算正值壯年,他四十來歲,五十不到,雖然身型瘦小,但總還是有些氣力的。不過他不愿意出去打工,從年輕時就這樣,他的老婆拿他沒辦法,只有自己出去打工,這些年走南闖北,她的見識廣了不少,也養成了一副剽悍爽朗的性格,在家說一不二。剛子怕她,從剛結婚時就怕,現在就更怕了,不過眼下好了,那個老娘們兒去了城里不在身邊,自己多少有了點自由,可以正兒八經地擺弄那些他一直想擺弄卻又不敢擺弄的玩意兒了。

時光就在風箱叭嗒叭嗒的聲音中慢慢消逝了,轉眼之間就到了薄暮時分,灰白的天被夕陽這么一染,就像染失敗的布一樣深一塊淺一塊皺巴巴地擺著,云圍著落日一層層地排撻開去,沒多少生氣,像爐子里即將熄滅的火。空中時不時掠過飛鳥的剪影,一直不知道聊了多久的那些老家伙們也開始陸陸續續地起身,鉆有或近或遠的胡同里。更加猛烈的冷意開始浸上剛子的身子,一切都預示著,天色已晚,是該回家了。

剛子起身,準備收拾東西,他駕了一輛電動三輪車,東西都要裝到這上面。他的家離這個村子有二十里路,尚需消耗個把小時的時間,所以要提前收拾。先要收拾的是那個裝爆米花的口袋,剛子彎下腰,把袋子鋪在地上,從后面一點點地攆上來,他折得很仔細,仿佛那是件藝術品一樣,他的生活并非過得精致,只是他喜歡這樣做,這讓他在農村里多多少少顯得有些另類。

可就在低頭整理之時,頭頂突然傳來一個悅耳的聲音:“師傅,你能幫我炸一點爆米花嗎?”

剛子抬頭,目光交接的瞬間,他呆住了。這是怎樣的一個人兒呢?大臉龐、小眼睛、蒜頭鼻,嘴巴不大不小,緊緊地貼在鼻子下面。她的發量很足,在腦后綰了一個長長的馬尾;妝扮上沒那么時尚,穿了一件碎花棉襖,盤扣扣得很結實,鼓出她那緊實的胸部與粗壯的腰線。無論怎么說,此人都與美麗掛不上鉤,但在剛子眼中她竟是貌若天仙般的可人了。

要說美這個東西,還真是一個主觀的事情,許是剛子見過的美人本就不多,壓根兒對美沒有什么概念,但電視上那些花花綠綠的明星也見了不少,剛子應該多少也培養出來了一點審美,但他對那些美人們沒有絲毫興趣,一個重要的原因當然是她們都遙不可及,另一個是因為我們的主人公剛子早已(或者說壓根兒就)沒有對愛情的沖動與向往。這也許是一件可悲的事情,但剛子習以為常,習以為常也就不可悲了。

習以為常倒不是因為他不愿,而是因為他沒有辦法。要說起我們這位仁兄的尊容實在令人不敢恭維,五短身材、頭發戟立、羅圈腿、外八字腳,關鍵是背還有點駝,走路走不直,視線不能正視前方,總是得歪著點頭才能往前走,不然就會撞到樹或墻,眼睛又小得要命,就像在泥巴上用細枝輕輕劃了一道,再加上高度近視,讓人擔心他的眼中肯定模糊一片。

這樣的身型放在農村里肯定是被嘲笑的對象,事實也是如此,剛子就是在各種奚落聲中長大的。眾人見他遠遠地從胡同中走來,便都“好心”地提醒他別碰到墻了,說完便哄然大笑。等他走進,也會有人拿出煙來給他抽,等他用嘴巴含上,便有好事者拿出打火機來給他點煙,但火苗又總是離煙頭寸許,接著就有人笑嘻嘻地宣稱煙已點上,剛子就猛吸幾口,但煙又總是點不著,每當此時,又不免一場哄堂大笑,剛子起始并不知道別人在整他,后來得知,也不生氣,他拽住那遞打火機的手不讓其動彈,直到他按著自己的視路把煙點著,之后便猛吸一口,慢悠悠地吐出一團煙霧,在煙霧之中夾著煙對著眾人道:“不要這樣了,各位兄弟。”這句話說的多了,便成了他的口頭禪,當然也成了眾人效仿的對象,所以,村子里總是時而響起這句話和一片哄笑之聲。

如此身板自不是干莊稼活的好手,他的父母也不指望他,好在他學習成績尚可,這讓老兩口萌生了一點希望,希冀他能夠憑借考試走出窮鄉,發不發達尚在其次,能混口飯吃將來不至于餓死也是好的。于是,他們就越發不讓剛子下地,只讓他一門心思撲在學習上。每年中考都緊隨著麥忙時節,剛子中考那年,他的父母再忙也沒讓他碰過一次鐵叉,只讓他待在家里備考。可惜的是,一心只讀圣賢書的剛子那次中考敗北了,他不服,接下來又連考數年,但均與高中無緣。從小就被寄予厚望的讀書人其內心的失落可想而知,他的父母亦是如此,有趣的是,這又成了剛子身上的一段“佳話”,并在村子里傳誦不已。

剛子年滿二十周歲之時,娶妻生子就成了他的頭等大事,可你也不想想,如此尊容想娶到媳婦兒談何容易?剛子的父母當然著急,剛子其人呢,卻似散人一個,對婚事不聞不問,竟開始鼓搗起收音機來。收音機并非什么珍器稀寶,就是普普通通的一架,巴掌大小,帶天線,似能出聲又好像沒有,因為據傳言,除了剛子之外沒有第二個人能從里面聽出聲音來。

關于剛子在家里調試收音機的情形在村子里一直傳揚很久,直至現在,尚有人津津樂道。那仿佛是一個下午,一個無數個相同的下午中的一個,我們的主人公剛子坐在自家的庭院里,一個馬扎上,雙腿靠攏,正襟危坐,左手捧著收音機把它放在右耳邊,架著右手去旋轉頻道旋鈕,每調一次就靜候一兩分鐘,極用心地去聽,似乎想從每一次的“噠噠”聲中聽出些微的不同來,如此循環往復,樂此不疲。據說,他能就此搗弄一下午,當然,他也并非只是聽,有時也會拉來身邊的一個小桌子,把收音機拆開來拾掇拾掇,至于他到底要拾掇成怎樣,無人知曉。但由于他高度近視,整張臉幾乎都要貼在收音機上了,所以又顯得十分滑稽。

沒有人知道剛子在那段歲月里到底在想什么,也沒有人在乎他到底在想什么,他對自己的中考失利十分失落,也許想以這樣一種方式來轉移注意力,亦或者是他想走修理電器這條路以圖安身,但他除了在不斷地調試他的收音機之外,在修理電器方面毫無進展,況且他也從未向任何人表露過他想修電器的這一想法。久而久之,這就變成了他不務正業的另一罪證,成了人們嘲笑的對象。他似乎對此不以為意,當人場之中,有人調侃他時,他也總是瞇著他的雙眼,用他標志性的自嘲口吻言道:“不要這樣了,各位兄弟。”

雖然剛子不以為意,他的婚事卻又不得不理,老兩口別無它法,思來想去,只有換親一條路可走。剛子雖然長得十分寒磣,卻有著一個十分標致的妹妹,妹妹時年十八,比剛子小兩歲,亦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提親者絡繹不絕,幾乎踏破了剛子家的門檻,相比之下,剛子門前門可羅雀,一片荒蕪,好在他逆來順受,貌似并未受到多大傷害。

當剛子父母把心思說給剛子妹妹聽時,這個標致的小姑娘放聲痛哭,要知道她換親的對象可是比她大好幾歲的一個男人,據說腿還有點跛,長相嘛,確實比剛子好點,但也絕非上人。妹妹臨嫁之時,一言不語,當坐上拖拉機的那一剎那,她猛回頭對著剛子說了一句:“窩囊廢。”

這句話對剛子來說并非鮮語,但從自己妹妹的口中說出還是給他帶來不小的震撼,那天下午,他并沒有像往常一樣擺弄他的收音機,而是一個人踱步到黃河邊,看著汪汪的河水發呆。他或許想告知他的妹妹幸福應該靠自己去爭取,抑或是想告訴她這是命運的嘲弄,誰讓她攤上了這樣一個哥哥,也或者是他想奮力一呼,告訴他的妹妹他的事情不用她來承擔,但事實上他什么也沒說,只是默默地發呆,一任汩汩洪流裹挾著草木滾滾而去。

那個前來炸爆米花的女子并沒有多少言語,她把玉米交給剛子后便不再多說什么,躲到一旁,蹲在起先那些老頭老太太蹲著的花池上看剛子炸爆米花。幸好火還沒有熄,剛子把爐子架上叭嗒叭嗒地重又拉起風箱來,他的目光落得很空,斜著眼偷偷地瞄那女子看,幸虧他的視路不正,不然那女子非讓他看害羞了不可。

剛子并非薄幸(其實也薄幸不起來)之人,但此刻的他竟心猿意馬起來。按理說,他已是年近半百之人,不應該有這樣少年的沖動,但是,沒來由的,他心里竟然甜滋滋的,有一種戀愛的味道縈在口間。這種感覺已經很久沒有過了,他依稀記得,上次有過這種感覺還是在初二的時候。當時正值課間,無聊的他趴在二樓課室外的欄桿上往操場上看,操場上有什么他現在已經不記得了,只是臨近上課之際,一個女孩子的身影出現在了操場上,只此一次,便如鐵杵般扎在了他的腦子里,再也揮之不去。

那個女孩子個子小小的,臉袋子很圓,扎了兩個小辮子。當時剛子的眼睛已經變得十分近視,所以他并未能看清那女孩子的真面目,但她那雀靈一般的身姿、爽朗清澈的笑聲讓他感受到了從未有過的通透,仿佛整個人都被抽離了,不是那種渾渾噩噩的掏空之感,而是一種腳踏實地的滿足。剛子不知道這種感覺叫什么,他想,這或許就是戀愛吧。

剛子后來得知,那女孩子是鄰村電影放映員的女兒,放映員并非什么高貴的職業,但是在彼時的剛子看來,這似乎成了她高不可攀的重要障礙。他本欲考上高中,將來考上大學,以期多少能在她的心中留下那么一點點印象,但可惜的是,他名落孫山,因而,與他的夢中情人也只能天壤永隔了。

這種戀愛的感覺卻像種子一樣深深地埋在他的心里,不期然地,突然就生根發芽了。他用目光斜斜地看著那個女子,心里開始揣摩她的情況——是否有男人?是否有孩子?娘家是哪里?諸如此類的問題在他的腦海里一一閃過,他本可以張口問她,但生性怯懦的他始終沒有開口。

他熟練地給她炸了一鍋爆米花,倒在她準備好的袋子里,倒的時候,他又偷偷地看她那撐袋口的雙手,那雙手短小白皙,不像莊稼人那樣粗糙,這說明她有著比較穩定的收入來源,不必像其他人一樣做活,這或許說明她男人在外面打工養她。剛子想到這,心里又冒出一股涼意。

剛子目送著那女子緩步離開,并特別有心地記住了她消失在第幾個胡同里。帶著遺憾和些許期許的心理,他收拾好工具,開始往家趕。冬日黃昏,冷冽異常,剛子回家的途中,經過黃河,他站在岸邊,一如他妹妹出嫁之日那樣呆呆地看著河水。濁浪排空,驚濤拍岸,幾十年的歲月就這樣輕易地流走了,他那死水一般從未有過漣漪的生活也許就要終其一生地死寂下去,他有些不甘,在這些不甘中,直至今日,一種別樣的感覺異軍突起,完完整整地占據了他的頭腦,那女子的音容笑貌牢牢地鎖在腦間,三十多年前的沖動復蘇了。他對著翻涌的河水,情不自禁地大喊了一聲:“媽的!”

剛子回到家中,就開始盤算著如何與那女子取得聯系。他托了很多親戚同學,輾轉多次才終于摸清那女子的情況。她名叫素娟,前年丈夫在工地上死了,她因而獲得了六十多萬的賠償。她本欲改嫁,但無奈兒子尚小,再加上她的公公婆婆盯著她的六十多萬,還與之簽過協議,只要她改嫁,六十萬就要沒收回去,因而她一直住在她那缺了男人的家里。但六十萬的存款,也讓她相對地衣食無憂,在農村里過著闊太一樣的生活,不過,她也偶爾在開放區的一家紡織廠打打零工,消磨一下時光。

要說起她丈夫的死,頗有幾分悲壯。他是油漆工,出事當天,正在刷一個煙囪。煙囪很高,需要坐在吊籃里工作。當日天氣晴空萬里,有些許微風,日頭暖洋洋的,鳥兒在不遠處鳴啾,蟻蟲般的人們在他腳下游走——一個平常的不能再平常的日子,一個如他很多日子中的一個日子。干完這一單,他就可以拿到五千元的傭金,活屬于包工的那種,早日干完可以早日拿到錢,所以素娟丈夫就沒日沒夜地加班干。

不知何故,本來晴朗的天空突然烏云密布,一副山雨欲來的樣子。按理說,這樣的天氣下,工作得暫停才行,急欲早日完工的素娟丈夫還想再多干一會兒,結果悲劇就發生了。起始微風,俄而狂風大作,他乘坐的吊籃開始劇烈地搖晃起來,不一會兒就如蕩秋千般大幅度地擺動起來。可憐的素娟丈夫,坐在“秋千”里噤若寒蟬,嚇得都不敢呼救了。結果如你所想,吊籃在狂風中掉落了下來,這個一心想多掙點錢的男人被活活地摔死了。

據說,素娟看到她摔成肉餅的丈夫竟然面無表情,甚至都沒有流露出悲戚之色。她心里怎么想的,無人知曉,只是這樣一個薄情的形象算是給她立下來了,直至丈夫出殯,她都沒流一滴眼淚。想來也是如此,夫妻本是同林鳥,聚散皆因緣份,本身就沒什么感情的婚姻,緣盡了也就散了。

丈夫死了,接下來就是如何分那六十多萬的賠償金了。素娟的意思是全部歸她兒子與她所有,丈夫是她的丈夫,爹是她兒子的爹,理應歸她所有。公婆自然不愿意,說她萬一拿錢改嫁了怎么辦,到時說不準還把孫子的姓也給改了,他們豈不是落了個雞飛蛋打,兒子沒了,孫子沒了,連錢也沒了。素娟說她不會改兒子的姓,她要把兒子撫養成人,她的公婆就講那可不一定,素娟就發誓,公婆就讓她立字據。這樣一來,他們就簽了一份協議,六十萬算是有了著落,素娟也在村子里繼續生活——帶她的兒子長大。

摸清了素娟的情況以后,二十余年不打工的剛子突發奇想要到開發區棉紡廠打工去了,所有人都不知道他安的什么心,只有他心知肚明,他要去見他那個朝思暮想的素娟。要說愛情這東西并非俊男美女的專利,毋寧說,丑陋之人因為鮮有人光顧,對愛情的渴望程度更高,那種在欲火之下炙燒的心情愈發不能容忍。一輩子沒有嘗到愛情滋味的剛子初遇素娟,便被這漫延的欲火給點燃了,嗶哩作響,讓人好生心焦。

剛子雖然人丑,但還是有些小聰明,也知道一個叫“欲擒故縱”的道理。他來到紡織廠,卻并不急于同素娟搭話,卻每每在她面前晃蕩,制造不期而遇的假象。素娟起始不以為然,也并未認出眼前之人便是那個炸爆米花的家伙,但久而久之她還是注意到了他。這是怎樣的一個人呢?小個子,頭發直直地豎著,戴著一副黑邊眼鏡,走路慢條斯理、俯仰自思,一副極具城府的樣子。素娟雖說不上在意他,竟也沒生出厭惡之心。

剛子戴上眼鏡是最近的事,也許是愛情的沖動,抑或是這種睜眼瞎的狀態令他實在不能忍受,再加上兒子極有出息,不單只上了大學,還在城里謀了一個老師的工作,這讓他感覺脊梁骨直了不少,走路也帶有幾分風聲。村里看他笑話的人還是有,但已十分稀少,人們見他都會主動遞上煙來,給他點上,然后不痛不癢地說上一句:“剛子好命啊。”剛子深以為然。

兒子有出息了,當爹的也不能拖后腿,本身就有幾分酸迂之氣的剛子給自己配了一副黑邊眼鏡。戴上眼鏡的那一刻,整個世界一下子就變清晰了,看山是山,看水是水了,他覺得自己的境界到達了一個新的高度。上帝在黑暗之中說要有光,光就欻地一下出現了,活了大半輩子的剛子終于感受到了這種有光的感覺。居高臨下,再看自己的婆娘,腰肥臉滿,下巴疊了一層又一層;說話大聲,如同鴨叫;不論吃什么飯,下巴頦總會掛上一點東西;走路內八,腿還有點跛,怎么能看都不順眼。她在前邊走,他就在后面想:果然便宜沒好貨。好在他的婆娘現在不在他的身邊,他終于可以在自己的境界中悠游自在了。

在醞釀了很久之后,剛子邁出了他實質性的一步。有一天,剛子見素娟獨自一人走在廠內的林蔭小道上,便早有預謀卻腦子一熱沖上前去,臉紅得像個大水蘿卜般問她借火,彼時的他想抽煙,卻發現沒有火。你或許以為,這真是一個蹩腳的借口,怎么能向一個女的借火呢?可事實上,素娟抽煙,而且抽得很兇。兩個大煙民因煙而結緣,起先談論一些關于煙民的趣事(剛子當然不會說他視路不正點不上煙的逸事),慢慢地就越聊越開,最后竟至似乎要發展成莫逆之交了。

事情的發展超乎人的想象,愛情的種子在焦渴的泥土下深埋,一遇到水就猛烈地成長起來了。沒有人知道,素娟到底圖剛子什么。這人其貌不揚,文化水平也不高,雖然平日里也會去翻一些書來看,但都是些消遣類的雜書,并無太多營養可言。剛子幾乎用上了畢生所學才能在素娟面前顯擺他那一點都不淵博的知識,而且很多還是錯的。但素娟聽得津津有味,總是投以欽羨的目光,仿佛他面前的這個男人是一個博學鴻儒、通達之士了。

來年開春三月的某一天,楊柳青青,廠子邊不遠處的一道河岸上春意盎然,一條小路在叢生雜草的擠壓之下迤邐著向前延伸。小路很小,只可通行一人,剛子在前,素娟在后,就這樣在黃昏落日的映照之下相隨而行。二人雖不言語,但各有心思,已經發展了幾個月的戀情在不溫不火中展開。剛子心里所想,你我皆知,無非是想在平淡的生活中尋找一點刺激而已,至于素娟,我想她可能是借以調節她孤寂的寡婦生活吧。

關于素娟,我們知道的不多,只知道她年輕時在南方打過工,還和一個小伙子鬧出過戀情,后來那個小伙迫于家里的壓力回家成親了,從此素娟便與他斷了聯系。之后她便和她的年過五十的老板鬧出過緋聞,答應給對方生一個兒子,結果懷了個女孩,被對方拋棄,一氣之下她就把那個孩子打掉了。再后來,經人介紹,她便嫁給了她的丈夫。丈夫老實木訥,腦子有點欠,剛入她家家門時,竟然分不清她的媽媽與奶奶,叫了奶奶一個“大娘”,從而鬧出了笑話,被人笑了很長一陣子。素娟或許覺得嫁給她的丈夫委屈了她,但在村人眼中,她這樣一個被老頭子玩過的女人能嫁出去就已經不錯了,這或許就是素娟能夠隱忍這段婚姻的主要原因吧。

河岸上有人砌了一個石凳,是磚石的那種,底上挨著地的地方水泥已經剝落了,露出里面的紅磚來。放眼望去,一片芳草萋萋,葳蕤蕪繁,尚有幾個這樣的石凳散在雜草之中,荒冢一樣自生自滅。據說政府想把這里開發成一個公園,后來也不知何故,竟不了了之,現在除了幾個破落的石凳外一無所有。石凳外的坡下有一處池塘,野塘的那種,碧綠的水面上浮著一只鷸鳥,正在覓食。塘子連著一條小溝,小溝連著一條小河,再往外,便是黃河。

剛子指了指那個石凳對素娟說:“我們坐會兒吧!”坐就坐吧,素娟也走累了。

兩個人就坐在石凳上,啥話也不說,堤上沒有什么人,遠遠地,只有一個羊倌在放羊。云在天邊舒卷,紅紅的一大片,剛子對素娟說:“看,晚霞!”看就看唄,素娟也想看了。

晚霞打在素娟的臉上,她的臉就在明亮的光里泛出一片金色的漣漪,剛子沒見過如此璀璨的臉色,一個沖動從心底而生:他想親她,情不自禁。

一抹女人特有的體香透過嘴唇滑落心底,在膽怯與興奮之中,剛子覺得自己完成了人生唯一的一次壯舉,整個人生像被賦予了意義一樣,可意義是什么呢?他什么也不知道。

那天傍晚的約會是在素娟的哭泣與奔跑中結束的,或許剛子覺得水到渠成了,素娟卻覺得自己被冒犯了,她不知為何猛烈地哭泣起來,并撇下剛子沿著小道一路狂奔回工廠的宿舍,任憑剛子怎么解釋,怎么懊悔,她都沒有要原諒他的意思。愛情的甜蜜還沒有嘗到,它的苦就隨之而來,煥發新春的剛子雖然春意滿滿卻不知道怎么去哄女人,說到底他還是一個口訥心賊之人。這樣的一個人,拿自己和心儀的女人又有什么辦法呢?

暖春時節,麥苗吐青,綠汪汪的一片接著一片,對愛情與人生雙重懷疑的剛子在一個休息日終于想到該回家看看地里麥苗的長勢了。這天,他騎著自行車,沿著公路往家趕,道路筆直而闊,不知在拉和要拉什么的大卡車在他的身旁呼嘯而過,它們離他那么近,仿佛他稍微一偏,就會被它們張開大嘴吞沒一樣。有那么一瞬,他還真想鉆進車底,就這么玩完得了,只是這樣子死得有點慘,不夠體面,可你也不想想,死都死了,還他媽的管什么體面。二春那個老家伙幾年前被卷到車底,腦袋像西瓜一樣開了瓢,也不知他那個西瓜式的腦袋在開瓢前都在想些什么,反正不會是體面不體面的問題。你一考慮體面,離尋死就遠了。

家里的門樓是新建的,連著廚房,足足有四間之多,關城一樣雄赳赳地在院子東廂聳立著,這讓他家增色不少,相較之下,他那結婚時修建的可憐的堂屋就低矮到泥土里去了,一如他那因拼命咳嗽而縮成一團的老爹。他老了沒準也這個球樣。

院門是開著的,剛子擔心他那個老巫婆是不是回來了,戰兢兢地邁門而入,一股涼意陡然而生,可不是咋地,那個五大三粗面容兇惡的女人正四平八穩地坐在院子里呢。她是怎么知道自己今天要回家的,他無從得知,只是做了賊的剛子心虛得要命,平日里本就不敢面對這個胖女人的他這時腿腳更不聽使喚了,他立在那里,竟至像木頭樁子一樣一動不動(人場中是這樣傳言的,真實情況不得而知)。

他的女人單刀直入:“聽說你找了個女人?”

天啊,開發區離家這么遠,廠子里沒有一個村里人,再說,他與素娟始終保持著若即若離的狀態,就是那天傍晚忍不住親了她一口,河堤上空無一人,除了幾只羊看到外沒有人看到啊。對了,羊倌!可那個老家伙離得那么遠,他能看到個鬼啊。

見他不說話,他的女人又說:“那就是嘍!”說完,便抄起個鐵锨奔他而來。還要說什么呢?前一刻鐘還在考慮如何體面死去的剛子這時腦子里如二春的西瓜腦袋一樣空空如也,本能驅使著他撒開丫子就跑,他的女人是個狠角色,怎肯放過他?

關于這一節,人場中有著非常精彩的描述,現把它摘錄如下:

剛子從家里跳出來,他的女人揚著鐵锨在后面追,剛子一邊跑一邊喊:“不好了,要殺人了,要殺人了。”他臉色煞白,像涂了五層面粉一樣。由于跑得快,他那剛買的被他擦得油亮的皮鞋還被他甩掉了一只。他的老婆呢,人狠話不多,氣喘吁吁地像老牛一樣在后面追,烏壓壓地如同一大塊陰云一樣悶雷滾滾。

剛子還算靈活,沿著離他家不遠的坑沿子跑,一個轉身,楊成家插在坑邊的那個夯土墻角就要遮住他了。他的女人見追不上他,把鐵锨猛地往前一送,就這樣,這個在明媚的春光里閃著寒氣的農用工具如標槍一樣直直地朝剛子的腦子而去,若能擊中,不必思考,剛子的腦袋也會如二春一樣瓜瓤遍地了。可巧的是,剛子步子快了一點,他拐過了那個墻角,這只威猛的武器就這樣倔犟地插在了土墻上,據說還有人聽到,它插進泥墻的那一刻如箭入箭垛一樣錚錚作響哩。

后來有人問剛子女人你要是給他的腦袋開了瓢怎么辦?“開瓢了就開瓢了,還能咋辦?”剛子的女人哈哈大笑起來,這笑聲引起了一大堆和它一樣的笑聲。這些笑聲之中并未有剛子的身影,他在另一堆笑聲里。男人們給他遞上煙,幫他點上,饒有興致地問他與素娟親嘴了沒?上床了沒?還有聯系沒?他嘿嘿一笑,瞇著眼,扶了扶眼鏡略帶苦澀地說:“甭拿我開涮了,兄弟們,我還想多活兩天呢。”說完重重地吐出一口煙氣,煙氣在眾人的嘲笑聲中打了幾個卷兒,漸漸地消散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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