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嫣熟練地點燃一支煙,吸了一口,吐出一溜煙霧。她說,慶幸的是,我的心雖然千瘡百孔,但是對于生活,我從未破罐破摔。
一
董嫣沒想到大明會偕朋友從盤錦驅車來到石家莊找她,在她的認識里,倆人的婚姻早已名存實亡,沒有多少夫妻感情可言,大明大可不必這般大費周章。可他卻來了,這有點出乎她的意料。
兒子快兩歲的時候,她就離開盤錦,又回到了石家莊,兩人開始了異地分居。她的家鄉在盤錦,十九歲的時候,她就來到了石家莊。如今,她恰好三十,算是重回故地。在這座城市,她雖然傷痕累累,可依舊割舍不了,視它為自己的第二故鄉。
大概一周前,大明打電話問她,過年回不回盤錦,她的回答模棱兩可。對此,她并未當回事,沒想到大明卻格外在意,就想換了個人似的。他們的婚姻就像掛在樹枝上的蛛網,網面零落不堪,只憑著兩根背道而馳的細絲將它撐在空中。
那晚,他們在附近公寓開了一間房,兩室一廳。一天的舟車勞頓,大明的朋友早早就進入東邊的臥室睡了。董嫣夫妻倆卻沒有入睡的打算。大半年前,她尚在盤錦時,他們就已經貌合神離了,晚上雖然躺在一張床上,卻各蓋各的被子,真正的同床異夢。這種狀況是從兒子出生三個月后,一點一點演變來的。
客廳里,董嫣和大明各占了沙發一頭,一時無語。董嫣抽出一支煙,按下打火機的聲音在客廳里異常響亮。
大明先開口了,問,你到底怎么打算?
董嫣說,維持現狀就行,誰也不用管誰。
大明顯然不想維持現狀,不然他也不會千里迢迢趕來。他似乎感覺到了一種危機,感覺到那張零落不堪的蛛網似乎就快要從空中飄落,撐著它的細絲就快斷裂了。
那你別在這呆了,回到盤錦去一樣可以維持現狀,大明說。
董嫣心里清楚,大明急匆匆地趕來,為的就是將她拽回盤錦去。其實不光是大明,就連她媽也不止一次讓她回盤錦。她媽是盤錦市保險行業的翹楚,按照她的想法,董嫣只要回去就不愁工作的事,肯定比在石家莊前途光明。可是董嫣就不愿意回去,她的骨子里有種偏執,在她的價值觀里,回到盤錦進入保險行業雖說確實比她現在要好,可那樣她就得接受母親的安排,她不喜歡這種被控制的人生,更何況她早已見多了那個行業里的勾心斗角和爾虞我詐。這些,她從來都不喜歡,也接受不了。
也許,之前和大明結婚就是個錯誤,我這樣的人不適合結婚。她想著,吐出最后一口煙,捻滅煙蒂。
我不會回去的。
你不管兒子了?
說到兒子,她的心便揪了起來,無論如何兒子是無辜的。雖說她隔三兩個月都會回去看一次兒子,可畢竟沒有盡到做媽媽的責任。對于兒子,她是愧疚的。
不要拿兒子說事,就說咱倆的問題。
咱倆的問題跟兒子也脫不了干系呀!你老實說吧,是不是有其他男人了?
沒有。她停頓了下又反問,就是有了又咋樣?只準你沾花惹草呀?
大明沒有正面回應,說,你是不是想離婚?
離婚我沒意見,你要同意明天就去辦。
離吧離吧,如今這樣跟離婚也沒啥兩樣。
董嫣問,這次是真的離?
離婚的事他倆已經提過不止一次了,可是每次過后大明都反悔。董嫣是做白酒銷售的,好幾年了,接觸過形形色色的人。像她和大明現在這樣用孩子維系著有名無實的婚姻,她見的也不少。她看透了人也看透了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也許現在這社會就這樣吧!
大明說,離,真離。
董嫣從沙發上站起來,去了浴室,她準備洗洗睡了。既然說要離婚了,再討論過年回不回家也沒啥意義。她以為這次就這么簡單的結束了,可是大明千里迢迢趕來,就為了這么個結果?她覺得有點奇怪。
二
浴室里,花灑盡情地傾瀉些,水滴敲打著她的肌膚,那砰砰砰的敲擊聲透過皮膚震動著心,心卻沒有一絲反應。她揉搓著身體,就像搓著一座雕像。
從浴室出來的時候,她看見大明在沙發上看手機。不對,那手機不是我的嗎?發現大明在翻看自己的手機,她走過去奪了回來。她的手機密碼他都知道,離開盤錦之后她也沒改過,她從來不刻意去做一些防備他的事,也從不刪除聊天記錄。
可是大明不同。記得剛從盤錦出來的時候,有天晚上,她給大明打電話,本來是想告訴她,過幾天要回去看看兒子。撥通電話后,她隱約聽見了唱歌的聲音,便問大明在哪。大明說在家,洗手間。她不信,再三追問,大明才承認了在KTV。其實,她已經不在意他跟誰在哪干什么,既然已經離開了,就互不過問了。她說,你在歌廳就在唄,有什么好遮遮掩掩,我又不是不讓你去。我找你肯定是有事,你躲躲藏藏干嘛?后來她沒回去看兒子,本來計劃好的事,因為一個電話,心情完全變了。
大明問她,你跟北京那個陸途咋回事?
沒什么呀,朋友!
原來你過年不回去是為了去找他,這是要再續前緣嗎?大明冷笑道,他從董嫣手機里發現了兩人的聊天記錄。
你別沒事找事。
做都做了還說我找事?
我做啥了?
聊的那么火熱,說什么過年不回去就找他,你還想狡辯?
我說了一定不回去了嗎?
過年不回家,撂下孩子要去跟別的男人混,你不覺得可恥嗎?
我覺的可恥?兒子出生剛三個月你就出去和別的女人鬼混,這不可恥?
大明不說話了,沉默了一會,像是在懺悔一樣說,咱誰也別揭誰的短了,也不說離婚了,你回盤錦,咱好好過日子,我也不胡來了。
董嫣嗤之以鼻,說,你覺得可能嗎?我們還有感情嗎?已經裂成兩半的核桃還能長到一起嗎?
就算是為了兒子不行嗎?
紙包不住火,兒子遲早會知道,不如趁早離了。
離了就徹底遂了你的愿了吧,愿意跟誰混就跟誰混!這我還不離了。
大明又反悔了,董嫣不想跟他繼續這樣沒完沒了地扯下去,幾年了總扯不出結果來。她去臥室準備睡覺,難得的一晚,可以早點睡覺。自從重操舊業做白酒銷售以來,她幾乎每個晚上都有應酬,不是跟客戶,就是跟經理,或者跟朋友,推也推不掉,每次雖說不是酩酊大醉,卻也頭疼腦暈。從場合走出來,繁華的石家莊大街上,只有稀稀落落的幾個人在啃噬著夜的寂靜。有時候她覺得自己就像是游魂,腳步飄忽,浮在這冰冷的街道上。
她的心里是孤單的,落寞的,至少當她走在華燈盡落的城市里時,這種感覺便會涌上來,竄到身體的每一個角落。
她爭取來了自己的自由,卻變得孤苦。人活著到底是為了什么?她始終捉摸不透。
三
董嫣認識陸途是在認識大明之前,那時候她剛從一段不見天日的生活里走出來不久,那可以說是抑郁,也可以說是厭世。整整半年,她都把自己關在屋里沒有出去過,不愿意接觸任何人,不愿意知道任何事。
如果不是表弟發現異常,硬生生把她從這樣暗無天日的生活里拉拽出來,也許她會在屋里一直呆到發霉,腐爛。
不過,那樣也許更好,就不會再有后來的婚姻,也不會有今天坐在這里的大明。她躺在床上想。
她和陸途是在網絡游戲里認識的,玩的時間長了,兩人便成了游戲里的夫妻。那段時間,雖然她剛從暗無天日的抑郁和厭世里走出來,可后遺癥仍在。游戲更像是對現實的逃避,虛幻世界成了她生活的慰藉。他們一起策馬揚鞭,斬妖除魔,刀劍揮舞所向披靡;又一起執手天涯,閑庭信步,看花開花落云卷云舒。
那一段時間,她就像置身于人世之外,淡忘了半年之前所經歷的那場絕望。正是陸途在虛幻世界里的陪伴讓她一步一步走出了心里的陰霾,重新接納這個社會,一點一點地融入了這個她曾經極度失望的現實中。
表弟兩口子對她的轉變感到由衷的高興,便試探著讓她出去工作,一旦有了事做,被日常瑣碎的事情籠罩了,人很快就會忘卻曾經的痛楚。即便忘不掉也會隱藏起來,不去刻意光顧。
這座她恨不起來又愛不徹底的城市,有多少人都和她一樣,外表看起來風平浪靜,心里卻裝著抽絲剝繭的傷。董嫣望著人行道上穿梭的人流,心里想,也許,我該像他們一樣,從此麻木地生活著。
表弟給她找了份房產銷售的工作,雖然也是銷售,卻不用與酒為伴。她從事白酒銷售已經好幾年了,無論出差還是在石家莊,都有推脫不了的酒局。表弟無論如何不讓她繼續老本行了,以她現在的狀態,完全不能頻繁出入酒場,顛倒“黑白”地過。
晚上沒了之前那些令人頭疼的應酬,她便把自己泡在網游上,從一個游戲小白一步步變成了大神,在這上面陸途功不可沒。他是一個游戲高手,他教她如何在副本中卡位,怎樣在與人PK中攻其弱點,他給她買裝備,送坐騎,就像是真正浪跡天涯的眷侶。董嫣雖然沒有在現實中接觸過他,卻能感覺到他的存在。
白天,瑣碎日常中的她是麻木不仁的董嫣,晚上,游戲里的那個她才是活著的董嫣。
董嫣對陸途說,也許,我適合活在游戲里,而不是人世間。
陸途卻深情地說,你適合活在我的生命里。
董嫣沉默了,她沒有那種被愛情之劍擊中的甜蜜感,反而有種惴惴不安的排斥感。
我只活在自己的生命里,她冷冷地回了一句。
這只是一個小插曲,并未影響到他們在游戲里的關系,他們依舊是出雙入對的戰場夫妻組,屢次拔得頭功。
四
好景不長,當董嫣徹底走出心里的陰霾后,他的父母逼著她回盤錦,死活不讓她繼續呆在石家莊。父母之前給了她無限的自由,可是,當表弟把她那半年近乎自殘的封閉生活和盤托出之后,他們無論如何都不同意她孤身一人呆在石家莊了。
她媽作為一個女強人,嘴上從來不饒人,句句戳心。她對董嫣說,你來石家莊這么多年了,得到了什么?愛情?丟了。事業?沒有。人緣?散了。我真想不出,你還有什么可以留戀的。
如果換作以前,她一定會跟母親吵一架,然后依然決然地固執己見。以前的她多么執拗,可如今,當她經歷了起死回生之后,性格里卻多了委曲求全。
媽媽的話雖說直了點,卻說中了董嫣的境況。媽媽這次是發了狠心要把董嫣弄回盤錦去,所以話也從不委婉,都是針針見血。董嫣已經被生活折騰得筋疲力盡,她嘴上應允了媽媽,卻還是拖了一段時間才回去。這期間,陸途來石家莊了,專程為了找她。
這是董嫣第一次見陸途,給她的印象就像是鄰家大男孩,清清爽爽。他比董嫣小三歲,年齡差距并不大,可董嫣總覺得自己比陸途大了好多歲。陸途以本名稱呼董嫣,她卻以游戲里的名字稱呼陸途為“龍淵”。
董嫣說,真實的你跟游戲里那個叱咤風云的龍淵對不上號呀!
陸途笑了笑,說,你只喜歡游戲里的龍淵,看不上坐在你面前的陸途吧。
董嫣說,現實和游戲畢竟是有差別的,我還不至于傻傻分不清,不過坐在我面前的你更真實一些。
那天,董嫣帶陸途去石家莊的“空中花園”一直玩到下午三點,后來兩人便去網咖玩起了網游。一旦進入游戲,他們便忘卻了現實中的彼此。
那天,他們從網咖出來已經凌晨一點了,白天喧鬧的步行街此時已經人煙稀少了,路過廣場的時候,有情侶靠著墻在黑暗里擁吻,寂靜的空氣里彌漫著數不清的荷爾蒙。
董嫣說要回家,陸途以太晚為由邀請她去自己入住的酒店。
就在前面,走幾步就到了,陸途說。
董嫣默許了。那天晚上,陸途在床上用盡十二分的熱情去取悅董嫣,卻只點燃了她的七分情欲。當他溫柔地進入董嫣的身體,一下一下深淺不一地想要擊破她的防線時,董嫣卻哭了,輕輕地啜泣著。陸途嚇壞了,他以為自己做錯了什么,趴在董嫣的身上,為她吮去臉上的淚。
第二天,陸途在董嫣的催促下離開了石家莊。臨走時,董嫣說,對不起,龍淵!
陸途擁抱了她,在耳邊對她說,以后我還會來找你。
董嫣說,我要離開這座城市了。
陸途還要說什么,卻聽見廣播里催促檢票,他便走向閘口,邊走邊揮手告別。等他進了閘口,再次轉身時,董嫣卻已不見了蹤影。
送走陸途,董嫣接到了艾麗的電話,約她去家里喝酒,到了之后發現還有一個女孩,她不認識。艾麗親自下廚,炒了幾樣小菜。她拿出一瓶紅酒,說先品品,品完了不夠的話再整啤的。
三個人很快就把紅酒喝完了。艾麗開玩笑,說,你們這是把紅酒當啤酒喝啊,簡直是在暴殄天物。她又去搬來一提罐裝青啤,繼續喝了起來。艾麗是董嫣之前做白酒銷售的同事,做這行的都有酒量,甚至對酒有擺脫不了的依賴,不喝反而不自在。
幾個人喝著嘮著。當艾麗和另一個女孩興致勃勃聊了好一會,回過頭來找董嫣時,卻不見了人影。女孩說她去衛生間了,艾麗便沒在意。
董嫣其實已經在衛生間呆了有一會了。大概是酒精的作用,她此時此刻竟無緣無故地哭了起來,輕輕地啜泣著,就像前一天晚上那樣。她蹲靠在衛生間門后,雙手環膝,任憑眼淚往外淌著,滴在褲子上,滑到T恤上。
有時候,悲傷就是這樣,像一滴墨掉在素錦上,頃刻間就浸染出一片黑暈。
沒有無緣無故的悲從中來,卻有莫名其妙的淚流成河。
等艾麗他們發現異常打開衛生間的門時,被眼前的情景嚇壞了。艾麗說,你這樣我以后可不敢找你喝酒了。
五
大明后腳進臥室,也躺在了床上,和董嫣同一張床。他們多久沒有躺在一張床上了?似乎是很遙遠的事。
大明嘆了口氣,問,我們到底是怎么走到今天這一步的?
董嫣背對他躺著,聽見了,卻沒接話。
大明自顧自接著說,你說我出去偷腥,可你有沒有想過,出現這種事,跟你自己也有關系?你就像是一支點不燃的煙,再怎么抽都沒勁。
董嫣自知在夫妻之事上不冷不熱,曾經也懷疑過自己是否有性冷淡。結婚之初她曾試圖讓自己改變,也曾想著去迎合大明,可那也僅僅是一兩次而已,實在沒辦法長此以往對比表現出極大的熱情來。
況且,一個心里裝著傷痕的女人,一個男人如果不去想著憐愛她,她又如何能地主動迎合他的床第之歡。愛是維系夫妻感情的粘合劑,更是床第之歡的潤滑劑,沒有愛只有厭,董嫣覺得連做愛都像是在強奸。
大明沒想到這些,他甚至不清楚董嫣在嫁給她之前到底經歷過什么樣的絕望與掙扎。關于這一切,董嫣沒有說起過,他也覺察不到她藏在心里的傷。而陸途,那個曾經與她只是游戲夫妻的男人,卻知根知底。
人生就是這么戲劇,有些事,當機緣巧合時,在一個素不相識的人跟前都能傾訴,反而在朝夕相處的人面前往往會緘默。
你嫁給一個對你一無所知的人,本來是想要遺忘過去重新開始,卻沒想到過去始終是擋在你和他之間的一堵墻。
真正的愛是在了解了她的過往之后,發現她的傷痕,然后一點一點去撫平傷痕。而大明,他根本不清楚董嫣的傷。一個男人能給予女人多大的愛,就能治愈她多大的傷,在這點上大明先天不足。
也許,我們從一開始就是錯誤的,錯誤的時間做了錯誤的決定。董嫣終于回了一句。大明把自己的屢次出軌嫁禍到董嫣頭上,這讓她失望,更讓她反感。
扯犢子,什么錯不錯的,我看你就是想跟陸途那小子過,是不是?
大明又提起了陸途,董嫣不想解釋太多,這樣的事解釋多了反而更加百口莫辯。
幾年前大明就知道了陸途這個人,他不知從哪打聽到,婚禮前夕,董嫣和陸途共處了一晚。
董嫣回到盤錦半年后就在別人的介紹下認識了大明,此時的她,對于愛情已不抱希望。那時的她,就像一只經歷過暴風雨洗禮的鳥兒,折了翼,斷了飛翔的夢。
在爸爸媽媽的眼皮底下生活,她始終有種被控制的不適,她不喜歡這種感覺,就像每次置身于擁擠的封閉電梯里她都恐慌喘粗氣一樣,有種壓迫感。如果是以前,她一定會逃離,可現在,她選擇了忍受。不知是年齡增長的緣故,還是生活變故的刺激,回到家鄉的她溫順了許多。
在爸媽的張羅下,她與大明交往起來,兩人很快就確認了關系。大明問起她在石家莊的過往,董嫣只是輕描淡寫地說了說,并未提起那段抑郁的日子。大明是個粗人,自然也沒追究。
從確認關系到雙方父母見面,前后也就四個月。這樣的前奏對于未來的婚姻來說,實在太短。談婚論嫁被擺上臺面,董嫣爸爸提出了十萬彩禮錢,大明父母的代表,也就是媒人,擔當說客,將彩禮壓到了八萬八。董嫣對此厭煩透頂,她感覺自己就像是掛在店里的一件衣服,被別人議價出售。
她向來對爸爸沒有好印象,都說女兒是爸爸前世的情人今生的小棉襖,可她并未覺出爸爸有多愛她。相反,在她眼中爸爸是一個極小氣的人,不富養女兒也罷了,在金錢上面簡直算得上吝嗇。她記得上高中的時候,自己的零花錢爸爸向來是按需給,多一分也沒有。后來到了石家莊,有一個月房租交不起了,她厚著臉皮給爸爸打電話,沒想到他卻冷冷地說,交不起房租就滾回來,錢我是不會給你的。她傷心極了,恨死了爸爸,她醉酒之后明目張膽地恨,醒酒之后又偷偷地恨。
回到盤錦之后,爸爸態度似乎有所好轉了,起初還是板著臉,后來當她和大明訂婚后,他竟然破天荒地把她的婚禮當成大事來辦。董嫣卻不領情,她覺得這是因為自己給他帶來錢的緣故。在她眼里,爸爸把錢看的比女兒還重,她曾經一度懷疑自己是不是親生的。這樣的懷疑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董嫣爸媽感情其實并不好。她媽媽是保險業的翹楚,地位和收入都比爸爸高一截,這樣陰盛陽衰的婚姻最容易出問題。她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怎么將這段婚姻維持了大半輩子的,但是在她的價值觀里,絕不會要這樣的婚姻。
她十八歲高中畢業后,不到一年她便毅然決然地叛離了盤錦,跟著她的初戀,也是目前為止唯一真正的男朋友——牧天,來到了石家莊。那時候,爸媽很生氣,在這件事上,他倆破天荒地心齊了,一致針對董嫣。
爸爸說,你今天滾了就別回來,以后也永遠別回來。
媽媽說,以后有你后悔的,我把丑話說在前頭,你要是在外面混不下去了,別指望我會拉你一把。
董嫣那時候鐵了心要跟牧天走,誰也拉不回來。都說兒大不由娘,她這是女大不由爹,爸爸氣的給了她一耳光。可是越這樣,她越是橫了心要走。盤錦,已經沒有什么可以讓她留戀的。而遠方的石家莊,卻充滿了新奇和向往,除此之外,還有她和牧天即將在一座新的城市開花的愛情。
是的,那時候,在十八歲的董嫣心里,愛情能綻放出這世上最美麗的花,芬香馥郁,甘甜如蜜。
可最終,她還是回到了盤錦,要在這里開啟婚姻生活。愛情?早已丟了也尋不回來了。
六
老實說,那次陸途來找你,說要娶你的那次,你有沒有跟他上過床?大明就像是在審問一樣。
董嫣緊緊地抱住被子,她試圖不去聽大明講話,可努力卻無濟于事。她懶得回答,可大明卻緊追不舍。
到底上沒上床?
原來,大明心里一直有這樣的結,他從來沒提過。為什么?男人的自尊?董嫣不清楚。可今天,他提出了。
大明邊追問,邊伸手去扳她的肩膀,試圖讓她面對自己。
董嫣徹底不耐煩了,近乎吼叫地說,上了,上了,你滿意了吧!
大明的臉色瞬間變得難看極了,他抽動嘴唇,說出的話凝固在了空氣中。
賤人,不要臉,原來我一直以來的懷疑都是真的。
董嫣聽到這句話,突然覺得眼前的一切都變得黑暗。三年了,直到這一刻她才發現,原來自己嫁的男人是這樣的,原來隔在自己和他之間的那堵墻不是她小心翼翼掩藏起來的那段傷痛,而是猜忌與懷疑。
她的眼睛里已經灌滿了淚水,這淚水不知是委屈,還是失望,抑或是痛苦?此時的她,心里裝了太多新傷與舊痛,一股腦兒都涌了出來。
我看你手機了,來到石家莊之后你還跟別的男人上過床。你這個賤人,竟然還留著跟人家調情的聊天記錄。知道我為啥去找別的女人嗎?因為我娶了一個賤人。
大明的話像錐子一樣狠狠地刺著她,剜著她的心。她沒想到他的態度變得這么快,剛剛還乞求自己要好好過日子,這會兒卻能搬出如此惡毒的話來傷害自己。
她從床上起來,淚水已經掛滿了臉頰,可臉上卻在冷笑著。他千里迢迢趕來不是為了勸她過年回家的,原來是興師問罪的。
無論如何,大明都為自己不止一次的出軌找到了道德上的制高點,這制高點便是凌駕在已被他認為是賤人的董嫣之上。
兩個人即使曾經赤裸相對肌膚相親,卻也無法心心相印。看透一個人的皮囊很簡單,可是要看透皮囊下面那顆心卻難上加難。
她想要離開公寓,走到臥室門口卻被從床上跳下來的大明攔了下來。她索性也發了恨,說,你不是我是賤人嗎,還攔著我干嘛?滾開!
大明抱住她,不讓她走出臥室,她本就纖細,被五大三粗的大明攔腰抱住,無論怎么掙扎都無濟于事。大明將她按在床上,像野獸一樣撕扯著她身上的睡衣,每一個粗暴的動作里都灌注著怒氣,不管她的疼痛,不顧她的哭泣,更不理她的絕望。那一刻,這間裝飾精致的屋子就像是被巫婆施過咒語一樣,成了黑暗的廢墟。而大明就像是惡魔一樣,用黑暗啃噬著董嫣的靈魂。
董嫣停止了掙扎,絕望又一次蔓延開來,像決堤的洪水一樣。大明什么時候停止了對她的欺凌,什么時候從她的身體里抽離,董嫣記不起來,只知道自己像一潭死水一樣躺著,動彈不得,唯有下身火辣辣的痛和心里針扎一樣的疼,還在清晰地提醒她,自己還活著。
可她,寧愿死了。她的心就像一張紙,被揉成了團,展開,又揉成團,展開,再揉成團。這一次,恐怕再也展不開了。
七
她還是從公寓逃離了,穿著睡衣,往自己的出租屋走著。這是凌晨三點多,街上空無一人,公寓本來離出租屋不遠,可她卻感覺走了很久。街上的一切,有生命的,沒生命的,仿佛都與她處在兩個世界里。能記起回家的路,已經是萬幸了。她只想趕快回去,鎖上門,把自己封閉在屋子里,不見任何人。
就像幾年前那樣,任憑悲傷蔓延,任憑絕望侵襲,就算是發了霉長了蛆,她也不愿見任何人。
家是她唯一覺得安心的地方,置身在屋里,她便覺得自己與所有的傷害分隔兩地了。
這一刻,她又想起來陸途,想起了陸途在她結婚前夕從北京來到盤錦的情景。
那時候,她和大明已經訂婚,那段時間她仿佛走出了過去所有的陰霾,打定心思要重新開始了,要好好過日子。即便和大明沒有太多愛情可言,可她竟然也有點渴望柴米油鹽相夫教子的生活。
這一切轉變不僅僅是因為和大明訂婚,還要歸功于她一直都恨著的爸爸。
訂婚之后,在自己家里,爸爸拿出一張嶄新的銀行卡,交給董嫣。他稀松平常地說了幾句話,就是這簡單的幾句話讓她對爸爸的認識發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
爸爸說,這是彩禮錢,我給你存起來了,銀行卡密碼是你的生日。這個錢你不要讓大明知道了,想買什么就買,別委屈自己。
她一時之間怔在了原地,張口結舌,也沒有接過那張卡。這還是以前那個吝嗇到自己交不起房租他也不資助的爸爸嗎?他怎么能這么大方地把這么大一筆錢給自己?
爸爸把卡塞到她的手里,說,以前我生氣,是因為你跟著別人說走就走,還去了那么遠的地方不回來。我不給你錢是為了讓你知難而退,滾回盤錦來,沒想到你卻執迷不悟,跟你媽一個性格。現在你回來了,我就不跟你生氣了。
原來爸爸并非真的那么無情,他只是在等著這一天。她喜極而泣,抱著爸爸哭了起來,緊緊地抱著,就像是與父親失散多年之后重聚一樣。
這世上有千千萬萬個爸爸,也就有千千萬萬種爸爸愛女兒的方式,有的是溢于言表的呵護,有的是不善言辭的關愛,有的卻是一時之間讓人無法理解的偏執的愛,就像董嫣的爸爸。
父愛失而復得,婚姻即將步入正軌,董嫣覺得自己的生活有了脫胎換骨的改變。她把結婚的事告訴給陸途,本以為會收到他的祝福,卻沒想到他以沉默相對。
當陸途出現在她面前時,她簡直不敢相信,這個人就像是風一樣,說來就來。他已經不是之前那樣,清清爽爽,鄰家大男孩一般,臉上多了滄桑。他是搞軟件開發的,特意從項目上請假專程趕來。
對于陸途的到來董嫣是毫無準備的,她有點驚慌失措。
你怎么來了?
我要娶你,嫁給我吧!
陸途的話比他突然出現在自己面前更讓董嫣感到驚訝,她更加不知所措了。
只要你答應,我馬上去跟家里說。
董嫣依舊站在原地,她不知道說什么好。游戲她早就不玩了,他們之間也僅限于有空的時候聊上幾句。可如今,陸途卻站在她面前,斬釘截鐵地說要娶已經跟別人訂過婚并且即將結婚的她。
她的生活注定就是這樣嗎,總會有突如其來的事情發生。她已經打定主意留在盤錦,好好過日子了,卻沒想到陸途會出現,還是以這樣的方式。
不可能的!
為什么?
沒有為什么,反正就是不可能,有些事情是不可能改變的。
陸途失望地低下了頭,董嫣看的有點心疼。
我們不合適,我比你大,你家人不會同意的。董嫣牽強地勸慰著陸途
陸途卻說,只要你點頭,其他都無所謂。
如果時光倒退幾年,陸途說這樣的話,她一定會義無反顧地答應他的請求。那時候,對于愛情,她是沒有抵抗力的,以至于會背著父母的責罵與狠話,毅然決然地跟著牧天來到石家莊。可現在,她已經找尋不到那樣的沖動。
那天,陪陸途吃過飯,他們便沿著街道漫無目的地走著。大明打來電話,問她在哪,說是打了幾個電話沒接,他都問到家里了。董嫣說,在跟同學一起玩,沒聽到手機響。大明問幾點回來,要不要去接,董嫣說不用。
他們走了很久,累了便坐在河邊的石凳上歇。
陸途說,如果我上次在石家莊就說要娶你,你會不會答應嫁給我?
董嫣看著河里倒映出的燈光,悠悠地說,那我也不會答應的,我們不合適,我配不上你,也許我們就適合在游戲里。
陸途卻說,你以后不會再玩了吧?
大概是吧。
以后還會聯系嗎?
董嫣沒有回答。
別刪我,也別屏蔽我,我只想每天能看到你的朋友圈,知道你近來可好就行。我不會給你發消息,不會打擾你的生活。
董嫣眼睛一熱,淚水便順著眼角流了出來,說不出是感動,還是遺憾。有一種愛,明明近在咫尺,卻不能接受。
那是一個仲夏的夜晚,他們在河邊坐了很久。陸途把董嫣送到樓下,揮手告別,為一段過往作結。這一別,就是三年,三年來他們從未在微信上說過一句話,董嫣也沒再玩過那個網游,可是陸途每一天都在關注她的朋友圈。
八
大明沒告訴過她自己是如何得知陸途這個人,董嫣猜想,也許是盤錦太小,她和陸途在街上恰好被熟人撞到了,這個人將這件事告訴給了大明。
這已經是婚后了。大明質問她,那個人到底是誰?
她撒謊,說是石家莊的朋友,來盤錦出差。
大明不信,說朋友最多吃個飯,怎么還散步?再說了,我打電話的時候你怎么不說是石家莊來的朋友?
董嫣說,怕你多想。
大明說,怕我多想?如果真是朋友,你難道不應該叫上我,作為你的老公,我不應該盡盡地主之誼嗎?
大明說的在理,董嫣無從辯駁,她說,就是朋友,你愛信不信。
大明追問,你們那天晚上做什么了?
董嫣聽出大明的懷疑了,她生氣極了,便甩了個臉給大明,說你要是這么想,咱們就沒法過了。
大明一聽也有點慌,可他還是想探個究竟,便說,你給我個實話。
董嫣說,如果你不相信我,即便我說沒有做什么,你會信嗎?
大明說,我信。
董嫣斬釘截鐵地說,什么都沒做,那天我回家了。
大明沒有再追問,可董嫣心里卻有被人側目的不適感。
大明終究還是沒有完全相信董嫣的清白,直到三年以后的今天,他還在追問那天的事。董嫣不耐煩,給了他一個打擊他自尊的答案,讓他像瘋了一樣粗暴地欺凌了董嫣。
蜷縮在屋里的董嫣,淚水止不住地流。三年之前,如果她答應了陸途的請求,今天她還會如此絕望嗎?她沒法假設,人生很多事,只能看到開始,卻看不到結局。
天亮了,屋外想起了敲門聲,一下接一下,急促有力。是大明的聲音,敲不開門,他便在門外給董嫣道歉,乞求她原諒自己昨晚的不理智。他罵自己,甚至詛咒自己是畜牲,不應該懷疑董嫣,更不應該那么粗暴地對她。
你把門打開,打我罵我都行,就是殺了我也不冤。
董嫣躺在床上,她的心已經死了,門外的懺悔已經挽救不了已經絕望的她。
董嫣,看在兒子的面上,你原諒我吧。
提起兒子,董嫣的心里是愧疚的,她知道自己不是一個好媽媽,也許兒子長大后會恨她。恨就讓他恨去吧。
董嫣終究沒有開門,大明見狀便怏怏地離開了。如果以前對他只是厭惡,那現在,董嫣對他只有恨。愛上一個人需要很久,恨一個人卻只是一瞬間。
兒子三個月的時候,她發現大明出軌了。她質問,大明只說是喝醉酒做了糊涂事,保證以后不再犯。結果僅僅過了兩個月,她又發現了他出軌的蛛絲馬跡。這一次,她沒有質問,只是不動聲色地旁觀著。從那時起,她便開始厭惡他。大明要碰她,都被她擋開了。后來干脆兩床被子,各蓋各的。大明有時候伸手去掀她的被子,被她一腳踢開。她本就對做愛不是很熱衷,這下更是油鹽不進了。
漸漸的,大明也對她失去了耐心,兩人就像是住在一間屋里睡在一張床上的陌生人。大明氣急敗壞的時候,會說,這簡直是在修行,苦行僧一樣。
她能感覺到大明在外頭越來越肆無忌憚了,對于這一切她起初隱忍,后來干脆漠視。誰也不管誰,這樣挺好。
再后來,她干脆又一次離開盤錦,再次來到了石家莊。這是個傷心地,可她除了這里無地可去。
九
董嫣躺在床上,什么也不干,只有淚在流,只有腦子在亂糟糟地動。她不知道這樣的狀態會持續多久,也許像之前那次,半年?也許她會陷入更深的抑郁,就此無法自拔。
五年之前,牧天,這個帶著她來到石家莊,這個給了她愛情的男人,要跟她分手,決絕的無論她如何哭著喊著也不反悔。
她失去了愛情,就像失去了魂。這座城市抽走了她愛的人,也抽走了曾經信誓旦旦的愛情。她看著這座城市從小變大,從荒涼到繁華,高樓拔地而起,霓虹遍地閃耀,人流如潮涌動。
她曾經自豪地對牧天說,我們見證了石家莊的發展,可以說是耐得住它的荒涼,也受的住它的繁華。
然而,繁華就意味著誘惑,走在人流攢動的街上,都能感受到空氣里彌漫的荷爾蒙。牧天終究沒能受的住這異彩紛呈的繁華,沒能抵擋住誘惑,拋棄了曾經和他一起度過荒涼的董嫣。
他搬離了他們的出租屋,留下董嫣一個人舔舐傷口。三室一廳的房間里,同住的還有一對夫妻,三十多歲。那段時間,失戀的她飯也不吃,門也不出,行尸走肉一般。從臥室走出來,邋遢的樣子差點嚇壞同屋的鄰居。
這對夫妻——良子和范小薇,都是在石家莊打拼的“莊里漂”,董嫣和他們做鄰居已經兩年多了。夫妻倆對失戀的董嫣挺照顧,勸她吃飯,幫她數落牧天的薄情。夫妻倆收斂了以往的親昵,在董嫣面前刻意保持著該有的分寸。
董嫣能走出失戀的痛苦,范小薇夫妻倆幫了不少忙,她對此心存感激。她始終覺得這夫妻倆都是好人,那次,在她和牧天資金緊張交不起房租,她向爸爸求助又慘遭拒絕時,范小薇倒是爽快地替他們補齊了半年的房租。
可誰又能想到,就是這么慷慨的一對鄰居,后來竟然給了她最致命的打擊。她不相信人會是如此的善變,可赤裸裸的現實擺在眼前,又不容她質疑。
最誅心的往往不是那些你本就憎恨的人給予你的傷害,而是那些你以為善良的人所施于你的出其不意的打擊。
董嫣走出失戀的困境,生活漸漸步入正軌,即便如此,她還是渴望能去一個僻靜的地方調整調整。她太需要這樣一次旅行了!她向主管提出休假,主管說正好有一趟杭州的差,讓她先去把公事辦完,之后隨她去哪都行。
董嫣去杭州辦完公差,陪客戶喝完酒,在酒店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她喝酒向來有分寸,從未喝的爛醉如泥過,也沒有斷過片,這是久經沙場歷練出來的,也與她是做酒水銷售有關。懂酒所以不會輕易喝多。董嫣能喝出白酒的真假,所以她喝的都是純糧釀造的酒,用她的話說,喝過白酒以后,聞聞哈出來的氣的味道,她就能猜出你喝的是糧食酒還是勾兌酒。她也清楚啤酒優劣的門道,所以只喝罐裝的。
董嫣去了南潯古鎮,這是她一直想去的地方,曾經和牧天商定要一塊來的,結果他卻棄董嫣而去。她盡量不去想這些事,想要專注于眼前這古老鎮子的恬靜。早上睡到自然醒,起床洗漱,漫步在巷子里,感覺時光流淌的腳步也慢了下來。
第二天傍晚,范小薇打來電話。如果換作其他人,她是不會接的,她不愿讓別人打攪眼前的恬靜。可范小薇夫妻倆是幫過她的人,她是愛憎分明的。范小薇是來借錢的,她只說家里有急事,董嫣也沒問具體什么事。
你需要多少錢?
一萬吧!
我沒有那么多,最多能給你借六千。當時董嫣的卡里也就七千而已,給范小薇應承了六千也算是傾囊相助了,她總得給自己留點應急。董嫣把錢給她轉過去,范小薇回了句收到謝謝。
呆到第四天的時候,她離開南潯去了相隔不遠的震澤古鎮。每天一個人靜靜地走在青石路面上,心情也慢慢調整過來了,她開始看淡失戀,對于生活又有了新的希冀。愛情本就不是生活的全部,就怕你把愛情當成生活的全部,失去它便迷失自己。
第七天的時候,主管打來電話,安排她去南京一趟。離開古鎮時,她特意買了兩件小禮物打算回去送給同屋的夫妻。在南京的公差有同事艾麗一塊,這是個大客戶,主管也來了。狀態已經調整過來的董嫣在酒桌上又恢復了元氣,成了主管的左膀,右臂就是艾麗。喝多了,她便去洗手間讓自己吐出來,吐完回去接著喝。
曾經有一個客戶,是個采購經理,董嫣對他并沒有什么好印象。可他說過的話董嫣卻記憶猶深。他說,做你們這行的,說白了,要么靠喝,要么靠睡,你想想是不是,這么多做白酒的,我憑什么給你訂單?實話跟你說,我睡過不少做銷售的女人,但并不是每一個睡過的女人都能得到同樣的訂單。舉個例子,我有二十萬訂單,第一個跟我睡的,我會給她八萬,第二個我給她五萬,第三個我給她三萬……睡得多了也就那么回事,可即便我只給一萬訂單,依然有女人投懷送抱,這時候,廉價的上床讓我感覺自己有點像嫖客。董嫣嘴上沒說,心里卻罵道,你就是個嫖客。他又說,你屬于靠喝的,我佩服你的酒量。咱們也合作過幾次了,如果說我不想睡你那是胡扯。相反,如果你肯……我會給你十萬!他在暗示什么,董嫣心知肚明,但她婉拒了。干這行的,靠喝還是靠睡,在董嫣的認識里這完全是自己選擇的。她寧愿做不成生意,也不會靠睡搶訂單。經理倒也沒翻臉,依然給了她五萬訂單。
董嫣想,男人真是賤,你越是不讓她睡,他越是看著你與眾不同。如果真跟他睡了,恐怕就淪為末流訂單了。
這些都是插曲,作為一個老江湖,董嫣知道如何在進退自如中保持清白之身。可是一些剛踏入這行的年輕女孩就沒有這么大定力了,有時候董嫣想,也許是時代變了,那些她所認識的女孩,很多人并未為此而感到委屈或厭惡。她們將這件事看的很淡,董嫣在她們身上甚至看不出一絲不適或驚慌。不就是睡一覺嗎,有人這么說。
十
結束了南京的公差,董嫣便返回了石家莊,到達已經晚上了。與過去的心酸做了徹底的告別,此時的她已經能坦然面對這座城市了。她興致勃勃地打車回家,想要把從古鎮帶回的禮物送給范小薇和良子。可她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生活馬上就要將她推入另一個比失戀還要萬劫不復的深淵中。
提著行李箱,上樓到了家門口,她掏出鑰匙,打開了門。就在推門進去的那一刻,屋里的一切驚呆了她。客廳亂七八糟,就像是有賊進來翻箱倒柜過,臥室門敞開著,范小薇夫妻倆不見了蹤影。等她回過神來,發現屋里的電器也都失蹤了。她沖進自己屋,電腦也被拆走了,只剩一張床,衣柜里的衣服。
董嫣蒙圈了,這是怎么回事?難道被入室搶劫了?她打范小薇的電話,提示關機,又撥良子的,是空號。這一切來的太突然,僅僅十天時間而已,她不知道發生了什么。前幾天范小薇還給她打電話借錢,說是有急事。現在她回來,他倆卻不見了蹤影。
她去找房東,那個愛化濃妝的油膩女人,見到董嫣很驚訝地瞪著做過雙眼皮的眼睛,說你不是搬回老家了嗎?
董嫣更摸不著頭腦了,問,范小薇和良子呢?
良子說你失戀了,徹底離開石家莊了,他倆老家有事,也走了。
董嫣仍然不信,追問,他倆是不是有什么急事?
火急火燎的,說是要回老家,看著像是出了大事。
再大的事也不至于把房間給我洗劫一空吧?
什么?洗劫一空?我還沒進去過,不知道呀!
董嫣感覺像是被人敲了一記悶棍,他倆為啥要這么做,真的是家里出了天大的事?即便如此也不至于這樣吧!
他倆連你預交的房租都退了,那房子我今天剛租出去,鑰匙你還沒給我。
董嫣去房間收拾那兩人高抬貴手給自己留下的東西,發現抽屜里值錢的東西都被席卷一空。胡亂塞了塞,她便拖著箱子,背著背包,手里提著一個大袋子,走出了小區,來到街上。她不知道要去哪,整個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打懵了。
出差回來,發現家被人賣了,而且是連根拔起一點不留。那種瞬間變得無家可歸的感覺,說不上是心酸還是屈辱,有種欲哭無淚的壓抑感。可她終究還是哭出來了,邊走邊掉淚,所有不好的情緒都冒了出來。她想不透人性,更想不通范小薇和良子的人性。
那一夜,她在艾麗家寄宿了,第二天在艾麗的資助下又重新找了個房子,暫且安頓下來。她本以為自己狀態還行,誰知道當她走出屋子以后,目之所及,似乎每個人都帶著偽善的面具,她沒辦法再以正常的眼光去看待他們,無論是街頭的陌生人,還是公司的同事,在她眼中都變得不可信任。她知道這是偏見,可范小薇和良子給她的打擊太大了,甚至改變了她的認知。
牧天的背叛和離去對她而言,是感情上的打擊,那僅僅是心痛。可范小薇兩口子這樣釜底抽薪的人間蒸發,對她而言是認知上的崩塌,是對人性的懷疑。這樣連續的感情打擊和人性沖擊,讓她完全無法承受。
她扭轉不了自己執拗的偏見,害怕接觸人,害怕與人交往,害怕見光。她把自己鎖在屋里,不愿見任何人。厭世情緒在蔓延,就像無人看管的爬墻虎,郁郁蔥蔥地瘋長,吞噬著她。由厭世變得悲傷,又由悲傷變得抑郁。
董嫣就這樣躺在床上,抱著枕頭,呆呆地看著,屋子里的一切都是新的陌生的,沒有熟悉的味道,只有冰冷的死寂。有很多次,她都想到去死,卻找不到一個可以下得去手的死法。自殺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同樣需要勇氣。
就這樣在屋子里封閉了好幾個月,直到表弟將她從深淵拉出來的時候,她已經瘦的脫了相,簡直不忍直視。表弟媳婦見了,忍不住流出了眼淚。正是她的眼淚,給了董嫣死水一般的心一絲觸動,重燃了她生活下去的勇氣。原來,這世上還有人在乎著自己。
十一
如今,大明的到來又一次將她推入深淵,新傷引發舊痛,傷疤被無情地掘起,鮮血淋淋。五年了,她依然沒有學會堅強。曾經她以為自己經歷了這么多,尤其是上次那樣的暗無天日之后,即便以后再有多大的打擊,也會淡然處之。
然而,她太高估自己了,她的脆弱一直藏在某個角落里,一旦擊中,就會遍體鱗傷。
陸途發來信息,問她決定了沒,過年來不來北京。
董嫣看了一眼手機,沒回,扔下。說好的只看朋友圈,從什么時候起,他們又彼此聯系的?好像是在她重回石家莊又一次干起銷售,有次喝多了,回到空蕩蕩的屋子里,想喝一杯開水,倒了倒,水壺里卻空空如也。她拿起水壺去加水,卻因為頭暈灑了一地。就是那晚,她忽然想起了陸途,便翻開通訊錄,找到那個熟悉又陌生的微信號。
陸途又發來微信:在忙什么?不回信息。
董嫣依然沒回,她知道陸途是關心她,可她不愿再讓一個真正關心她的人卷入自己這皺巴巴的生活里。
陸途卻很執著,直接打電話過來。董嫣沒有掛掉,只是按下電源鍵,關掉了來電鈴聲。
董嫣的日子已經沒有了白天和黑夜之分。正在迷迷糊糊半睡半醒中的他,被一陣門鈴聲吵醒。她以為又是大明,便沒有理會。正在這時,陸途來了一條語音。
快開門,我在門外。
董嫣不敢相信,她從貓眼往外看了看,確實是陸途,沒錯。他就是這樣,來時像一陣風,毫無征兆。
打開門,董嫣仍然懷疑眼前的一切是否真實,僅僅是睡了一覺陸途就站在了門外。她不知道自己是醒著,還是在夢中。其實她不知道,自己在天快亮的時候入睡,如今已是下午四點二十。
你這是怎么了,成了這樣子?
董嫣望著陸途,竟有一種說不上來的恍如隔世感,她再也忍不住了,抱著陸途狠狠地哭了起來。
<故事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