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韓乾昌
? ? ? ? ? ? ? ? ? ? ? ? ? ? 【二】
那天,歲牛跑過來給我說,西山上的莓子紅透了,跟牛奶頭子一樣大,真個甜!
我說:“七巧姐,我們也去摘莓子吧。”
“嗯!”七巧說。
西山的日頭真個毒,把六虎他爺那么霸道的人都曬得蔫頭耷腦的蹴在老槐樹底下抽旱煙鍋。
“又是你個歲慫!”他抬了抬眼皮。
“咋?!”我說。
他吸一口煙,嗆出了眼淚,邊拿袖子揩邊斜瞥著打量我。
我說:“你靜靜兒緩著,管得多!”
七巧笑著罵我:“把你的走!”
六虎他爺一張嘴就咳嗽一聲,脖子上的青筋一陣翻滾,努著嘴巴想說個啥,終于沒能說出口。
歲牛說的沒錯,西山的莓子真的比牛奶頭還大。脹蓬蓬的。有的紅透了,在日頭底下滋滋冒熱氣,間或一兩個綠的藏在葉子下面偷偷張望。我顧不上刺扎手,忙忙去摘。
七巧說:“從沒吃過這么甜的莓子!”
“姐,今兒讓你吃美!”我說。
“我大說,莓子蔓里頭有長蟲哩,你可防著。”
“嗯!”我嘴里應承著,心里根本沒聽見。倆人邊摘邊吃,七巧格格笑個不停。我心里正得意,見一片枯葉子擋住了一顆最大的莓子,伸手去夠,快到跟前了,突然那枯葉猛一下跳起來向七巧腳下竄去。
“長蟲!”七巧大喊一聲。
聽見七巧說長蟲,我慌忙回轉身來救,一腳踩空跌落到田埂棱下面去了。我眼前一黑,身體飄了一下,后腰一陣生疼。
“娘!娘!這個不要臉的又尿炕啦!”
我忍著疼真開眼,哥哥把腳從我的后腰幽幽移開,嘴上做個鄙視的動作。
我覺得襠里熱乎乎一片。
原來是個夢,夢醒了,可我特想哭。
一整天,我的心情不好。娘說:“尿了就尿了。”
我嘴里應承著,始終沒力氣抬起頭。
午飯后,三娃跑過來說。
“歲牛的爺爺,那個拿鞭子抽過我們的瘸腿老漢死了!”“快去看看去!”
“啊~”
“你到底去不去啊?!”
“七巧去嗎?”
“她去”
“走!”我拉著三娃飛了出去。
歲牛的爺爺昨天傍晚放羊時從田埂上摔下去了,村里的赤腳醫生忙了三個鐘頭,人還是走了。村里人說,他是個好人啊!他們說,還是生產隊的時候,大家都吃不飽。歲牛的爺爺負責給生產隊放羊,順便看護隊里的莊稼。黨的號召終究抵不過肚子咕嚕嚕叫啊!大家都餓啊。于是有些人就鋌而走險去偷偷掐生產隊集體的苜蓿芽兒。歲牛的爺爺發現了,老遠就把羊鞭子甩得震天響。
“把你個壞慫,公家的苜蓿芽兒你也敢掐?!”
他的羊鞭子甩得歡,咒得人心慌,可腳卻是原地踏步。人們心領神會,趕緊掐上半籠籠苜蓿芽兒,再配合著他的聲音動作,做一個夸張的逃跑狀四散跑開。聽說誰誰家的月里娃喝了苜蓿芽兒水活下來了,歲牛他爺就咧開他的豁牙嘴笑了。后來,生產隊解散了,可歲牛爺的那群羊不愿意解散,于是就繼續跟著歲牛爺的羊鞭子漫天遍野地練習著“一二一”。
包產到戶以后,田歸了個人,苜蓿地也是個人的了。可每當苜蓿芽兒出世時,歲牛他爺還是會跟以前一樣甩著羊鞭子追趕我們這些掐苜蓿的孩子。那時,孩子們都厭惡他,偷偷把他的鞭子藏起來;在他家門前挖“陷馬坑”;盼著他的腿瘸了。現在才知道,他對我們甩鞭子,只是放不下過去的歲月,倒不是懷念餓肚子,而是放不下那時人們偷著掐苜蓿,他做勢追趕,眼看又能救活幾個娃娃,填飽幾個哇哇叫的肚子的那份默契。
聽了大人們的議論,我把嘴唇咬破了,嘴里咸咸的。
恰好看見七巧在大門前,我跑到她跟前,她嚇了一跳,愣愣看著我。我壓低聲音說。
“七巧姐,如果你哪天要死了,我愿意拿我的命來換你的命……”
說完,我覺得我的臉好燙,心要從嗓子眼兒蹦出來。
七巧還沒回過神,大眼睛瞪著我看。
我飛出大門。
兩行液體在臉上肆意燃燒……
? ? ? ? ? ? ? ? ? ? ? ? ? ? ? 【三】
每當春回大地,冰消雪融時,苜蓿芽兒就撓得人心癢癢。我還是喜歡跟著七巧去掐苜蓿芽兒,只是再不能跟那么近了。她娘給她縫了寬大的上衣,可還是能看出七巧胸前藏了什么似的。尤其和她目光相對時,她的胸脯就起起伏伏,好像有兩只兔子在撓她,她臉一紅,辮子一甩就走了。我覺得我們之間起了莫名的變化,到底是什么,我也說不清。是不是他不喜歡我上唇漸漸變黑的汗毛,或者她不喜歡我說起話來變得嗡嗡楞楞的聲音?我曾在夜里偷偷一根一根的拔自己嘴上的汗毛,但聲音是沒辦法變的,就算狠狠扇自己幾個耳光也一樣。后來我們仿佛有了某種默契,不自覺得保持著一段距離。她走快,我走快,她走慢,我走慢。她的屁股比以前更好看了,我卻不敢像以前那樣看,仿佛多看一眼就會被蛇咬一口,咬得人心口發燙。她的辮子還是甩來甩去,甩得我在夢里嘆氣,說胡話,把我娘嚇得趕緊把手放在我額頭上。
“這孩子,怕是沾了不是了……”
柳條伸展腰肢,白云懶洋洋瞇縫著眼。小河的水各朗朗的流。誰家的墳頭還有未燒盡的紙錢冒著青煙。麥苗看了一眼天空,高興得搖頭晃腦。此時的苜蓿芽兒,就像老農的胡子,剛掐了,只要幾絲春雨,就又呼啦啦從土里跳出來。苜蓿芽兒還是愛跟著七巧跑,她蹲在哪里,哪里的苜蓿芽兒就鬧得歡。苜蓿的水把她白白的手指染綠了,就像一管翠嫩的蔥葉長在白潤的蔥身上。
歲牛丑蛋兒他們拿著鐵鏟鏟,柳條條追逐打鬧著。我遠遠看著七巧的背影,她很安靜,她掐苜蓿芽兒的樣子更好看了!
那天,回家的路上,她趁人不注意,偷偷抓了幾大把苜蓿芽兒放在我的籠籠里。我會心一笑,想起小時候,她總這樣。但此刻心里除了高興,還有些說不上來的感覺,直覺得那天的日頭好刺眼,刺得我不敢抬頭看天空。她低頭笑了,臉上飄過幾多紅云。我感覺背后有雙眼睛盯著。他,一定是三娃。
那天,這小子特別殷勤,哥長哥短的叫我。還硬纏著非要幫我提籠籠。我拗不過,只好讓他提了。這小子嘴角露出詭異的笑,我只當是他為了報小時候的仇。回家仔細檢查我的苜蓿芽兒,并沒有找到土疙瘩。
回到家,娘告訴我,爹要調動工作了,我們要跟著去。我必須轉學離開老家,去另外一個地方上學。我翻騰了一夜沒睡好,可也知道這是沒辦法的事情。離開老家那天,爹娘推著自行車,我跟在后面磨蹭,我在等七巧。可是,她沒有來。
那天的山路格外的陡,自行車的鏈條匝匝匝地叫,布谷鳥無聊的說話,麻雀嘰嘰喳喳跳來跳去,這一切真惱人!我多希望走著走著地球突然轉個身過來,腳步便是往回走,就能看到七巧。
鴨坪梁到了,要下山了,我知道,必須要和我的村莊,我的苜蓿芽兒說聲再見了。可一想到七巧,直覺得嗓子里咸咸澀澀的。
“快上車子啊!”爹命令。
娘已在后座,向自行車橫梁的位置努努嘴。我無力點頭,木然坐上去。
風呼呼掠過,有什么東西落在臉上,涼涼地,涼得人心疼……
迷蒙中,我恍惚看到側后方的楊樹林里有一抹紅色在流動,定睛再看,原來是七巧!真的是七巧!
“手松開!手松開!”爹氣得高聲叫著。
我雙手緊緊抓著自行車手閘的橫桿,以至于爹無法自如的捏手閘減速。爹一聲高過一聲的呵斥著,我緊緊攥著的雙手汗流成河,心里,淚亦成河。
七巧追趕著,腳下被半截樹叉絆了一下,幾乎摔倒,又搖晃著站起來,雙手費力的比劃著什么。一下比劃個大圓,一下又比劃個方形,一下用手指指著我,然后又指著她自己。她怕我爹和娘聽見,不敢喊出聲來。可我分明能聽到她的眼淚在粗糙的楊樹干上撞飛成八瓣,又斑斑點點飛到空中,落在腳下,扎到心上……
從此,離開故鄉,離開了七巧。我曾托老鄉捎一包櫻桃給她,她愛吃櫻桃。
那時,我爺爺家花園有棵櫻桃樹,櫻桃開花了,她和我一起看櫻桃花。幾場春雨,幾度艷陽,櫻桃由綠變紅,她的笑也和櫻桃一樣柔軟明媚起來。她說,要是能夠一輩子看這櫻桃開花結果就好了。我悄悄說,那你以后就當我的女人吧!她的拳頭雨點般落下來,我落荒而逃……
后來,也曾寫書信給她,但始終等不來她的回信。再后來,由于爹又變換了幾次工作地點,漸漸離家鄉越來越遠,離她越來越遠。慢慢失去了她的消息。
時光荏苒,命運流轉。曾以為自己無所不能,曾以為手里若有一根金箍棒就可以呼風喚雨。等到略懂人事才發現,人不過是歷史長河里不起眼的塵埃而已。春不至,盼春,春來了,喜春,春要走,惜春,春走遠,又傷春。我們總在自己的情感世界里顛沛流離,以為一聲嘆息,一次愛戀,一個人就是全部,就是滄海桑田。殊不知,花開花落,春去秋來,只是亙古流轉的輪回,花不變,鳥不變,山水亦不變,變的只是我們日漸成熟又漸漸老去的容顏和一顆新鮮又蒼老,最后斑駁的心而已。年復一年的傷春惜春,“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也不過是為這亙古的自然造化填一個無關緊要的注腳。自然的風云花鳥,山川流水,日升日落,月盈月虧,常換常新,終歸是一片欣欣向榮,而我們,以及那些逝去的時光一去不回頭。即便回頭,早已是物是人非。
待續——
注解: “長蟲”,方言,蛇。
? ? ? ? ? ? “沾不是”,沾了邪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