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信
王明然先生:
恕我無禮,在信封上寫下的名字又劃去,把信封搞得一團亂糟。我糾結了很久,決定還是用這個收信人的姓名。因為,如果是那個名字,你可能都不會拆開吧。風是個懂禮貌的孩子——而我卻不是。
十年前,那個日歷上的數字我還記得。是啊,整整十年了啊。那時的風是個勇敢帥氣的男孩子,我想現在也是——不,是一定是。
你也許會覺得奇怪,一個陌生的女孩子為何會給你寫這樣一封信,你多半會像從前那樣,像從前我問風一些也許教授都答不上來的問題時那樣,仰起頭認真地思考些許時候,然后和藹地摸摸我的頭說:“寧寧,哥哥不知道啊。也許以后,你就會知道了,那時候別忘了來告訴我,因為我也想知道啊。”
后來我走了——不,是你走了,帶上了我,最后只有我走了。
那個藍色的、有著圓圓的腦袋和大大的眼睛,還有一個神奇的袋子的無所不能的機器貓玩偶,就像無所不能的你。想要什么,就能給我神奇地變出什么來。你給了我快樂、陪伴、生命與我們共同童年的回憶。
后來,我找到了你。
但你,已經不再是那個你。
你仍然帥氣勇敢,仍然溫柔,仍然那樣無所不能。但是你卻忘記了我,你也不再叫從前的名字。
我很擔心你!
我很想你!
我很愛你!
你卻當我是個陌生人。在我與你的微信聊天中,你甚至把我當成了花言巧語的騙子。
不過我不恨你、不怪你,也不怨你。因為你用生命給予了我幸福,我,要把整個生命給你。
這封信,恐怕你無法收到,因為信封上沒有地址。那也是你的事啦,誰讓你不給我地址的。
上官寧
敬上
2003,北京
這一年,“非典”疫情肆虐著北京城。
協和的很多醫生都在一線抗擊疫情。北京的人們也異常恐慌。醫院比較危險,許多病人都想起了曾經的上官坤醫生的診所。那就不可避免地會想起上官明老先生,還有他的后代們來。
“他們現在如何?”“SARS”問。
“挺好的。挺美好,挺幸福。”新冠病毒回答。
上官明是協和醫院的一名內科大夫。早在建國年代,他就已經在協和的內科里擔當著重要的角色。他有兩個兒子,大兒子已經過世,小兒子上官坤不滿上官老先生嚴厲的家教,總和明對著干。坤心存一點感恩,同時也為了養家糊口,在三環開了一間小診所當醫生。
他干到四十八歲,感覺很累,就提前退了休。他感到的不僅是身子疲憊,也有心累。不少人慕名而來,慕著明老先生的名氣而來。他們總以為明老先生還在,或者認為坤的醫術和明一樣高明。他無法遣這些病人回去,又擔心自己的醫術短淺,誤了病人的病,便早早地退休了。
他有個獨生子上官雅俊。這個孩子被坤和他妻子慣壞了。坤受夠了明老先生的封建教育觀念的壓制,不愿再給自己的孩子以壓制。所以,雅俊在家總是衣來伸手。久而久之,他厭倦了勞動,不參加高考,只是待在家里喝酒,抑或是出門和那些酒肉朋友們打牌對飲。
“給我錢!”他總是揮舞著手,腰間掛著一個酒瓶子。
“昨天剛給了五百,你想干什么?”坤忍無可忍。
“別廢話。”
“你自己找錢去吧!”坤終于狠下心,將他趕出了家門,“從此別回來了!”
這像是坤先生對自己兒子有生以來說過的最狠的話。雅俊卻不以為意,拿著身上的錢在北京城浪蕩了一個月。到家后,發現父親已經走了。他給父親下葬時,問起他因何去世。醫生講:“心肌梗死!發病的時候身邊沒人。”
他聳了聳肩,臉上甚至還浮現出了一點笑容。他繼續拿父親的遺產喝酒,除了喝酒和玩樂,他不會做任何事。
一個算不上朋友的朋友,看雅俊祖上一點面子,給他說了一個遠房親戚家的女兒做老婆。那是個窮人家,姑娘想都沒想就答應了。
零三年,已經有了一個男孩的家——不知還叫不叫家——又添了一個女孩。妻子給他打了個電話。兩年前,上官風出生的時候,他還回來看了看。這會兒他只答了個“嗯”就掛斷了電話。
媽媽給這個可愛的女生起名叫寧,是希望她寧寧靜靜的過一生。
“寧寧,小風,媽不指望你們有什么大本事,只要有份穩定體面的工作,有個你愛的人和你生活,別像媽這樣受苦,就行了。媽也就放心了。”母親常常這么說,又像是給風寧說的,又像是在自言自語。
小小的寧看著風,哥哥對她笑笑,叫她:“妹妹,你叫寧是嗎?”
但是寧沒有回答,因為她不會說話。
一年之后,從未說過話的寧,仰視著風,叫出了“哥哥”。
那時候,聰明的風會說很多話,但他不會叫“爸爸”,因為在他的意識里,“爸爸”從未出現過。但終于有一天,他出現了。
他開始三天兩頭地回家,要到了錢就走,有時還砸些東西,嘴里說些稀奇古怪的話。
風五歲時,他爸爸愈發變本加厲,常常無故的打媽媽,用凳子腿和報紙,還有煙灰缸。媽媽不敢講,只是把風推進房間。風聽見媽媽喊叫,爸爸叫罵,然后生銹的金屬門關閉,發出由于金屬之間老化磨損產生的“吱”聲,緊接著是“砰”的一聲,鎖扣和鎖卡和,再接著就是媽媽輕輕的哭聲。
風聽到了一切。再一次,爸爸打媽媽時,他跳起來,拉開門把手,沖著那個男人喊道:“你是誰?你為什么打媽媽?”
男人稍稍停住手,推了女人一把,女人倒在沙發上。
“小孩子?少管閑事,他這二貨不給我錢,我他媽不能打他?滾回你窩里去吧!”說著可勁一推,風就坐在了自己房間的地上。他嚎啕大哭,外面隱隱傳來“真煩人”的粗魯的抱怨聲和哭聲。
小小的寧從床沿上爬過來,看著風:“哥哥?”
風突然不哭了,他爬起來說:“沒事沒事,妹妹別怕。”
和后面的那句:“哥哥保護你。”
寧不解地看著風,她聽不懂“保護你”的意思,只能明白“哥哥”是什么。她搞不懂為何哥哥叫自己“哥哥”,只是拼命地哭。
那家伙摔門走了。媽媽一手撐著腰,一手推門,走進來氣喘吁吁地哄寧:“好寧寧,別哭別哭,媽抱啊!”說著把寧抱起來,可是立刻又彎下腰去放下了她,她臉上顯出痛苦的表情。
“寧寧,媽媽對不起你……先讓哥哥陪你玩會兒吧……”
她走進了隔壁房間,風聽到她躺下的聲音。
過了一會兒,她起身給寧喂了飯,接著囑咐風:“小風,媽去上班了,照顧好妹妹。媽走了!”
風吃完了飯,坐在椅子上看童話書,寧在一旁玩玩具。
他們的媽媽對他們竭盡了一切,白天要去餐廳當送菜員,晚上還要去酒店安保處值晚班。即便如此,她還是擠出時間照顧寧和風吃睡。她放心不下兩個孩子,如果不是這兩個孩子,她興許早就尋了短見。
在這個家里,她沒有任何幸福,除了看到風和寧快樂的玩耍——這是她唯一的幸福。
再大些,風上小學了,寧上幼兒園了。
風喜歡看書,他有一本新華字典,遇到不懂的生字就查,看不懂釋義就問老師,老師們都稱贊風:“這孩子這么小就這么愛學習,一定是清華北大的料!”風知道老師是在表揚他,他笑笑謝過老師,便走出辦公室。
接寧的工作自然就由風擔任。小學放學比幼兒園早,但他還是飛奔去寧的幼兒園,早早地等在門口。門一開,孩子們蜂擁而至自己的家長,家長們都也探著頭尋找著自己的孩子,風太矮,看不見寧,只能等寧找他。
風逐漸察覺到了自己和他人的不同。
寧朝風奔來,一下子撲到風身上,興奮地喊著風的名字。
在風的同齡人都只聞“長大了”而不明其意的年紀,風就已經模模糊糊的明白了這個概念。
寧牽著風的手,揚起小臉,興奮地對他說:“哥哥,什么叫奧運會啊?”
風笑著回答:“奧運會就是各種各樣的體育比賽,許多不同國家的人一起跑啊跳啊,比誰跳的高、跑的快。”
“哦!那是不是奧運會要在北京開啊?”
“是的,我算算,就是……”風掰著手指頭,“就是明年!”
“啊?真的嗎?那哥哥你帶我去看好嗎?”
“好啊!明年這個時候,我就帶你去看!”風笑著摸摸寧的頭。
寧高興地跳了起來。
“那哥哥,什么是非典啊?”
“那是一種很恐怖的病毒,人被它感染后就會生病,會咳嗽發燒,會很難受的!不過別害怕妹妹,現在它已經被我們消滅了!”
“那太好了!”寧又跳了起來。
奧運會那年,舉國歡騰。北京已經有了很濃重的奧運氣氛,人們都在談論著奧運,廣告標語上也全是“奧運加油”之類的話。夏意漸濃,樹的葉子也漸漸變濃了,到最后,濃得陽光都需要費力才能擠進來。
風正被無法兌現對寧的諾言困擾著——奧運會門票從哪來呀?
上官家住在一棟老舊的樓房里,他們樓下是一家三口。何先生在國企工作,何太太是老師,兒子是個善解人意的大哥哥,叫何亮。風寧和何家的關系很好。那天是周五,何先生下班回家,何太太還在開例會。何亮先到了家,他一見父親就略帶焦急地說:“爸,風家里怎么有摔東西的聲音?”何先生也聽見了樓上異常的聲音,他敲開了門,發現雅俊正拿著一條木棒,對準著風媽媽。何先生瞬間怒氣“噌”的上涌,他壓制著怒火對雅俊道:“上官雅俊,你給我出來一下!”
雅俊發覺何先生臉色不對。他雖混賬,但也知道何先生頂撞不得,便抬起頭問他:“有事?”
何先生沖風媽媽點點頭,把渾身酒氣夾雜著腥臭味的雅俊拖出了門,把門關上。
“雅俊啊,你看你這副德行!老爺子在地下也安不得心!你是老上官家僅存的后生了,怎么能這樣棄自己的祖宗的顏面于不顧呢?”
何先生年齡大,算起來應與上官坤同輩,可雅俊酒勁上頭,誰的話聽得進去,他擼起袖子:“你他媽多管什么閑事?我家的事輪得著你管了?!”
“我和你父親稱兄弟,我有權利也有義務管你,你這是在給明老先生和坤丟臉!”
雅靜甩了甩頭,頭上掉下一陣頭皮屑——這頭發像是從未清理過——他揮起拳就朝何先生使來,何先生用胳膊擋住,一個過肩摔把雅俊放倒在地上,他坐在地上哼唧。何先生用一只手把他拉起來,板著臉說道:“覺悟吧,你這是在造反!為別人考慮考慮吧,你還有兩個那么小的孩子呢,你好歹也是個父親!”說完,甩開手走下樓去。
“孩子?”雅俊嘟囔著,順著門板滑到地上。
他記不起自己有孩子,是因為酒勁,又似乎并不是。
也就是在那一年,那家伙從媽媽手中再也要不到錢,只好開始變賣家產,先是衣服、飯鍋,再到電視機和冰箱。
那是臺老式電視機,是上官坤先生很久之前買的,很有年代感。大概是剛搬到這里來的時候就購置了吧,電視是黑白的,屏幕上有幾個壞點,頻閃的也很厲害。那臺有著大的身子的小電視機,幾乎被寧霸占著,她喜歡看哆啦a夢,每天回家都要風幫他調好頻,接著就聚精會神地盯著屏幕。
其實也無法稱之為霸占,因為家里看電視的只有寧一個人。倒也不是因為風不喜歡看電視,而是他會讓著寧,有時候風也會爭執幾句:“寧,讓我看會兒吧?”
“不要不要不要,我要看機器貓!”寧叫著。
別人家的哥哥就開始搶遙控器,調到足球賽或火影忍者,接著媽媽或爸爸就會趕來:“ 嘿,讓著妹妹點!”
可是媽媽不在家,更不用說那家伙了,風只好說:“好吧,你先看吧,我先看會兒書。”寧就高興的叫喊、跳躍,或者可能撲到風身上,風輕輕的摸摸她的頭:“好了,快看吧!”
于是風就看書,看各式各樣的書,有的是坤爺爺的藏書,有的是老師從學校圖書館幫風借的。
可是風再努力,也架不住電視機被搬走的現實。
那天風寧放學回家,發現家里大門大敞著,那家伙正把電視機往門外拖。寧哭喊著“電視機沒了沒了”,風也氣憤的看著那家伙:“你搬電視機干什么?”
“賣!你他媽的少管閑事!”
“放下!”風說著就要去咬他的手,他一把把風推到墻上,走出玄關,把電視機連同線和機頂盒往門外一放,又折回來,拎著風走進房間,關上門。
寧只是拍打著房門,哭喊著風的名字。片刻后,那家伙從房間走出來,用臟兮兮的手指指著寧的臉狠狠的瞪著她說:“你丫的也少管閑事,看你小不收拾你,以后給老子老實點!”
鐵門又砰地關上了,寧拼盡全力打開了門,她一下子撲過去,直掉眼淚:“哥哥,他為什么打你?你為什么不還手呢?”
風放下寧說:“沒關系的……我也打不過那家伙。只是電視機沒有了,這可咋辦呢?”
“啊,電視機回不來了?”寧不哭了,轉而驚訝地望著風,眼神里滿是恐懼,“那我的機器貓怎么辦?”說著又嚎啕起來。風擦擦自己的眼淚,又用衣袖給寧擦擦眼淚,說道:“沒關系,哥哥再去找電視看。”
風臉上的表情,很痛苦,很沉默,又很無奈,但他自己當然沒有如此復雜的感情。
風去過何先生的家。是一次放學后,何亮帶風寧去何家吃西瓜。已經入夏,集市上和路邊都有了不少的攤販。還有胡同口,賣菜的、賣水果的、賣花鳥魚蟲的,還有行手藝的,什么都有。也是這些,讓北京有了它該有的氣味。那時的西瓜很便宜,兩塊來錢就能買一個。但風寧并不經常吃到,上官媽媽沒有時間去買,也沒有錢。
“不吃水果怎么行呢?”何亮硬是拉風和寧去了他家。
風沒有客氣,吃了不少,不小的一個西瓜,風幾乎吃了四分之一。但寧幾乎沒吃,她是被何亮家的電視機吸引了注意力。那臺電視機,屏幕雖然也不大,但后背卻是扁的,色彩也更鮮亮——這是臺液晶電視!
風也注意到了,所以他現在也想到了。
之后的日子里,風寧放過學便常常去何家“打擾”,不過何亮一家人卻很歡迎這兩個孩子。何先生的書房里有不少書,風怯怯的問何先生能否讓他看一兩本,何先生笑了,他把風抱上桌子,風選了一本狄更斯的《雙城記》。何先生挺驚異,叫何亮來看:“亮,你初中不才看這個嗎?”
寧總是在客廳看機器貓,何亮則基本都在屋里做作業,直到吃飯時間,風寧才告辭上樓。
上官媽媽很過意不去:“你看,你們還幫我看孩子,我該怎么感謝你們好呢?”
何先生擺擺手笑道:“這有什么,我們從前也承蒙上官老先生不少照顧呢!”
進入八月了,奧運會開幕了,寧知道了奧運會開幕的事,纏著風讓他帶她去。
“哥哥!你說好的嘛!”
“啊?什么時候……”
“就去年這個時候。”
“那好吧,我看看。”風很為難:他既沒有錢,又沒有人脈,奧運會門票可是很難搞的。
“那我們也許可以混進去?”風異想天開。他知道鳥巢里人很多,但不知道要刷票入場,場館內還有檢票員——逃票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但是他答應過寧的,怎么可以食言呢?
八月末的一天,風跟媽媽說過之后,帶著寧去到奧林匹克公園。他囑咐寧,一定不要松開他的手,寧拼命點頭。
他們成功混過了安檢關,但一到入場口,便傻眼了。觀眾們都人手一張門票,在機器上刷一下,閘才打開,緊接著就關上了。風失望地嘆了口氣。他的確猜對了——人很擠,于是他們立刻就被擠到了一邊。一個身穿制服的人向他們走來。
寧害怕了,來人穿著藍色的制服,胸前戴著一個藍色的牌牌,長得高大魁梧,風也有點慫了,他把寧護在身后。不過他看起來并不像是來找茬的。風抬起頭仰視著他。
他開口了:“小鬼,沒有票嗎?”
風立刻意識到他是來查逃票的,他喊道:“我們沒有逃票,我們……還沒進去!”
大叔突然笑了起來:“心虛了!哈哈!沒關系,叔叔不是在說你們逃票,你們——你們的家長呢?”
“我爸……不,我媽上班忙,我答應過妹妹要帶她來看奧運會的,可是……”風低下了頭。
“哦,這樣。”大叔點了點頭,“我們其實就是為奧運服務的志愿者,我是后勤管理人員,在后方支持運動員們拼搏。”大叔舉起胸前印有志愿者的銘牌,略帶豪傲地撫摸著五環的標志和北京奧運會的會徽說:“小鬼,跟我來吧。”
風寧跟著他來到一間辦公室,他找出兩張印有“志愿者”的牌牌遞給風寧:“跟我進去吧!帶上這個!”
風忙說:“謝謝叔叔!”
寧也跟著說:謝謝……叔叔!”
制服大叔笑了,帶著風寧往場館內走。
比賽開始了。這是一場長跑比賽,場館內的喇叭里傳出播音員的聲音,他用標準的普通話和英語播送的實況,觀眾席間不時爆發出歡呼聲和加油吶喊聲。
大叔給風拿了個小板凳,風站在小板凳上,寧騎在大叔的脖子上,大叔當著他們的私人講解員:“看!從那時候第二道,是中國運動員。看!他超過了一個對手!”
最終,中國選手奪下了冠軍。全場歡呼雀躍,運動員身披紅旗繞場奔跑,風也在小板凳上揮舞著胳膊歡呼著,寧也揮著小手,嘴里喊著:“哇!太好啦!贏嘍!”大叔也欣慰地笑著。
多么希望,這一刻可以凝固下來,時間可以再也不流動。
可是時間繼續流動著,轉眼間,夏天過去了。
何亮一家要搬去三環住了。風很舍不得何亮哥哥和何先生一家,很留戀何先生的大書房,但他更擔心寧。寧在得知何佳要搬走的消息時,大哭了一場,她當然也舍不得何亮哥哥,但她更擔心自己會沒有電視看。
“沒事!你可以常來我們家,等有空了叔叔就接你來,你再看個夠!”何先生臨走之前哄寧,寧才好了一點。
暑假的最后幾天,寧嚷著要吃冰糕。
“我要吃嘛!就是那樣的!”寧指著小超市門前的幾個孩子,她們手里拿著剛拆封的冒著冷氣的水果冰糕。
風摸摸兜里,空空如也。他靈機一動,對寧耳語道:“寧寧,等等,哥哥給你做。”
風把家里僅剩的一個蘋果切成小塊兒。蘋果已經放了不少時日,果皮都松軟了。他把蘋果放進蒜臼里搗爛。風削蘋果時,不小心切到了手。
“痛痛痛!”他叫道。寧跑過來,踮起腳從藥架上拿出酒精,用棉球蘸了給風擦。
風痛得呲牙咧嘴,但寧看出他在笑。
風在果汁里加入牛奶和水,盛在小杯里,放進冷凍室冰凍。
但寧卻不滿意:“太難吃了嘛!水果和牛奶本來就不應該放在一起的嘛!”
風疑惑:“那該怎么辦?那些冰糕不就是有牛奶也有水果嗎?”
寧耍起脾氣:“不行不行不行嘛,我要吃真正的冰糕!”
風沒有辦法,只好省出自己的午飯錢。幾天之后,攢夠了八塊,給寧買了一支冰糕。
“看,這是什么?”風把冰糕像變戲法一樣從背后變出來,寧立刻伸手來搶。風把冰糕在寧頭頂上轉了幾圈,遞到寧的手中。
“嗯吶,真好吃!哥哥太厲害了,哥哥最萬能了!”寧滿嘴是奶油,她嘴里吞著一大塊冰糕,像吞著一塊熱地瓜一樣,舌頭打不得彎。
“慢點,別涼著哦!”風看著寧,摸摸她的頭。
“風是不是也想吃了,所以我要吃快點。”寧露出一臉“奸詐”的笑容。
“不是……給寧的,寧吃就好!”風別過頭去。
風白費了工夫——寧還是沒有吃完。院子里那顆大槐樹下滴了一堆乳白色的奶油。
“好浪費!”風責備寧,“你看最起碼有四分之一,就是兩塊錢吶!”
寧卻不以為意:“你說的要給我吃的嘛!”
“我……”風低下了頭,他不會告訴寧,這攤白白的東西,就是他的半頓午飯錢,“好了,回家吧。”
寧馬上要上小學了,她對風說:“哥哥,我要用好多筆,別的小孩子都有那種鐵質的鉛筆盒,我也想要。”
風去過超市,他知道寧想要哪種,因為寧曾經指著它大哭大、不愿意離開超市。標價簽上寫著三十元。
“寧乖啊,等你上小學了,媽就給你買呀!”媽媽柔聲細語地哄著寧。
可是風知道,最近酒店裁員,媽媽的保安工作沒有了,然而她每天晚上還是會很早就出去,很晚才回來。就這樣,風寧的午飯錢并沒有減少。
“媽媽說過要給我買的!”寧嚷著。
“你別問媽媽要了,哥哥……會給你的!”風向寧保證道。
“哥哥最好了,我就知道哥哥是萬能的!”
后來,風悄悄地走進了春來胡同口的“春來巷”當鋪里。他從懷里抽出一本厚厚的書,是一本精裝本《中國成語故事》。
“為什么要當這本書?這可是你的獎品啊!”當鋪的老爺爺疑惑地看著風。
“因為我需要錢,書嘛,以后會再有的。圖書館里也應該可以借到。”風低下頭,這本書是他參加區征文比賽獲第一名的獎品,他才看了一點點。書上蓋著區教育局的大紅章,還有校長先生的寄語。他不愿把這本書借給小伙伴看,有同學向他借,他總是推脫說自己還沒有看完。“等我看完了再來借吧!”他這樣說。
老爺爺翻開書,在環襯上看到了這樣的字:
上官風同學,你在“學雷鋒,做榜樣”征文比賽中榮獲一等獎,希望你在生活中也能踐行雷鋒精神,做個樂于助人的好少年。
大興區教體局
“這樣吧,”老爺爺說,“書先放我這兒,我不會賣出去的。等你有了錢再來典回去吧。”他從抽屜里拿出一卷紙幣,抽出一張黃色的,一張紫色的和一張綠色的遞給風。
風向他道謝。他去給寧買好飯,接著去超市買好了鉛筆盒。
寧給風開了門。他先把飯遞給寧,然后讓寧閉上眼。
“OK啦,睜開吧。”
風手上舉著一個嶄新的、漂亮的鉛筆盒。寧接過來歡呼著:“太好了,太好了!”不住地用手撫摸著噴著彩色油漆的盒身和玻璃蓋。
開學了,寧沒有機器貓可看的日子也不算短了。
她便又開始哭著鬧著要看機器貓,風實在彈盡糧絕,這如何是好?去哪里找電視看呢?
但是,他不愧是“萬能”的哥哥。他憶起了那天去當鋪路上路過的一家小裝飾品店。商店墻壁上,被許多小掛件環繞著的一臺電視機上,放著的正是機器貓。
“有了!嗨!”風興奮地蹦了起來。
“哥——哥!”老遠,風就聽到寧在背后叫他,他轉過頭想接住寧,不料險些被寧撞倒。
“冒冒失失的!可小心點兒!”風用手撐墻,才算站穩了身子。
“哥哥,我來看看……”寧扒著風的臉和胳膊,“你也有‘痣’啊?”
“你們學會新生字了?”風對寧認識這個字感到有些不可思議。
“嗯,你還有三顆呢,還是——連在一起的!”寧指著風的后脖頸笑道。
“是啊,每個人都會有的,這是正常現象。”風把寧從他背后拉回來,彎下腰:“寧寧,哥哥找到了一個好地方呢!”
“什么好地方?”寧一臉蒙圈的看著風,“有機器貓看的地方?”
“沒錯!”
“啊!太好了!”寧立刻又回到了從前那種激動的狀態,“快帶我去,帶我去!”
“別急嘛,跟我來就好了!”風拉起寧的手,彎下腰指著面前道:“寧寧,這個胡同,走到頭,有一家商店里面有機器貓。”
“當真嘛?”
“那還用說,哥哥騙你干嘛!我那天去當……去買午飯的時候看到的。”寧沒有察覺出風話中的異常,她腦子中只有機器貓。
于是,之后的日子里,風每天放學后都陪寧去那個飾品店,風看書,寧看動畫片。商店老板娘也覺得這樣挺好,不浪費資源。便對這兩個不買東西只看電視的小家伙持一種歡迎態度。
意識坐的是綠皮普快,而上學的時光則乘坐著“復興號”。一年過去了,又一年過去了,風馬上要升入初中,寧也要升入三年級。但就在這個節骨眼上,上官家發生了一件令人悲傷的事。
國慶之后的某天,斜斜的太陽快要消失在胡同盡頭。飾品店的老板娘邊喝茶,邊自言自語道:“今天兩個小鬼怎么還沒來?”她向學校的朋友打聽,她怕孩子們在路上出現什么情況。但朋友回答說,風被老師載去了醫院。
“醫院?”她嘟囔著,“莫非是……”
風此刻正在大哭著,他已經哭了好久,可還是挽不回那個已經發生過的事實。
媽媽走了。
醫生說了一種病癥,風沒有聽懂,也沒有聽清。
同事發現她的時候,她已經不省人事。盡管醫生奮力搶救,可還是沒能挽回她的生命。
風一向鎮靜,但這時,他也拽著醫生哭嚎著問他為什么不能救回媽媽。醫生一直在嘆氣,他試著給雅俊打電話,但是檔案上的號碼無人接聽。風哭了好久,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睡在醫院的長椅上、又是如何被送回家的。寧驚恐地問他:“風,你去哪兒了!媽媽怎么沒回來?”
風張口就想說出實情,可是他打住了,他不想讓寧受痛苦,這些痛苦,他自己一個人受就夠了。
所以,他對寧說:“寧,媽媽去了一個很遠的地方……不知道什么時候回來。但她總有一天會回來的。會回來的。”風揚起臉,摸了摸寧的頭。
2019,信
王明然先生:
我到現在記得最清楚的不是思政和歷史,也不是數學公式,而是和風的往事。
我又想起媽媽,她是多么好啊——我真的找不到辭藻來形容她,她為我們奉獻了一切,我害怕失去風,也同樣害怕失去媽媽。風說過媽媽一定會回來的,但是我為什么等不到呢?
說到你了,那個藍色的小掛件,十年了,難免有些磨損,但還幾乎保留著它從你手中送到我手中時的樣子。對不起,我雖然一看久了它就會哭,但我還是隨身帶著它。不要責備我啦!我還是很愛哭……好吧,我又哭了。
我們最近在閱讀《紅樓夢》。書中,黛玉最后是把眼淚都流盡了才魂歸離恨天的。我不知道是否真的人會淚盡而逝,但至少我不會。流了這么多眼淚,現在不照樣活得很好。
我的卞爸爸和王媽媽對我特別好,能要到你的地址和信息,也托他們的福。還有一個可愛的女同學唐然,我閨蜜。她爸和她也幫了我不少不少。
說說我,我現在在上交大附中,明年我就要高考了——我現在一切都好——我的成績雖說排名不靠前,但這是交大附中啊,能在這里混那個名次也很不簡單了。哈哈,別再給我灌雞湯了,我的老師已經給我灌了不少了。
但是,你似乎從未給我灌過。
我做這個決定,希望你別責怪我。我要不惜一切代價幫你找回你的記憶。
一切。我相信我會成功的,不久之后。
你責怪也沒用,反正……反正你也習慣了我的任性了吧。
祝安好。多注意身體。
上官寧
敬上
2019,上海
交大附中,幾乎沒有一個認識寧或見過寧卻不對她抱有或多或少好感的男生。因為寧太漂亮了,即便在大上海人眼里,也是那種極為吸引人的女生。已經有不少男生對她發起了強有力的攻勢。寧的回信從原來的一頁紙縮減到一段話,再減到一個句子“對不起,我不能答應你”,到最后僅剩前面三個字。寧不勝其煩,她常想:要是風也在該多好,他就能幫我寫那些討厭的回信或者遣退那些狂熱的追求者,甚至裝成她的男朋友。
嗯,還是后者比較有效。
寧常跟唐然說起她的哥哥,不過只有往事。說實話,很多問題——來自唐然的問題,寧也講不清楚。比如“零三年計生,你媽媽是如何順利的給你辦上北京戶口的”,她又下意識地想問風,可這才發現風不在身邊。
某個課間,一個和寧關系還不錯的男生來到她座位前。
“上官同學,我有件事想告訴你。”
“啊,什么事啊?不會又是……”寧嘆氣道。
“什么!哪來那么多表白你的。”
“哪來?你替我寫回信啊倒是。”
“寫啥?直接別理他不就完了。”
“那行,我也不理你了。”寧重新拿起畫筆,速寫本上是個可愛的、鉛筆繪制的、還未上色的機器貓。
“嘿,有重要的事——關于你哥哥的,你愛聽不聽嘍!”男生奸笑。
“什么?!”寧手中的鉛筆掉到了地下,許多人回過頭看她,她自己也被自己的聲音嚇了一跳。
“麻煩你再說一遍,出去說,別在這里。”
幾個男生向那位“得了寵”的男生投來鼓勵但嫉妒的目光,而他卻自豪地跟著寧來到了天臺上。
“請講一遍,發生了什么。”寧聲音很小,但很清晰。
“我哥哥,”男生開口了,“表哥,在交大讀大二,你不是見過他嗎?念生物系,他們那個專業吧,比較熱門,人數也比較多……”
“停下!”寧怒吼道,“對不起,麻煩講重點。”
男生被嚇到了,只好直奔主題:“他,他在一次系聯誼會上遇到一個網絡寫手,我哥跟同學聊起他,于是就想到了你。”
“你哥?怎么會知道我的事?”寧咬著嘴唇,生硬地說。
“我跟他說的。”
“隨便一個男生,你都能認出這是我哥?不要再開這種玩笑了。”寧紅著眼往樓下沖。
“等等!”男生拽住寧,寧掙脫開。
“我哥說你跟他很像!”
“什么?長得很像?”
“對。”寧努力回想,才勉強記起男生的表哥。那是個高材生,晚自習放學后常來接男生,他知道表弟喜歡寧。
“好吧,我知道了。請把他的聯系方式給我。”寧說。
“我沒有他的聯系方式。但我有他網上的Id,或許能幫到你。”男生頓了一頓,“還有,我必須告訴你一句,他不姓上官,他叫王明然。”
寧許久未動,她從他手里接過便箋,“你下去吧。”男生一步一回頭地走下了樓梯。
寧望著繁華的上海城,心中思緒萬千。那張心形的便箋紙,是男生早準備好的。上面不僅有他的網名,還有男生表哥的微信。“想的還挺周到”,寧禁不住這樣想。便箋底下畫了一個心,寧無奈地嘆了口氣。她畫了一張風的畫像。雖然已經十年,但她記得很清楚。她也相信他沒有變。一定沒有變。
她把畫像掃描下來,發給男生表哥。寧雖說有過不止一次這樣的經歷,這十年里也不止一個人向她提供過可能的線索,她自己也在尋找著。不同的人也給她找到過不止一個可能像風的人,但風并不在其中。即便是這樣,她還是每隔幾秒就按亮屏幕,看是否有回復。
她在等待著回復,她在等待著他。
這個等待,已經十年。
她無數次想過,一旦有一天她找到他,她應該如何面對他,如何像從前一樣撲到他身上、如何跟他談起往事,她還在腦海中設想他現在的樣子——一定比原來更帥氣吧,或許他會有女朋友。那她要好好向未來的嫂子說說他有多么溫柔。
但是這所有的夢,都還只是夢。
而且,突如其來的恐懼感給了寧重重一擊。
這個人,姓王?
寧心里一團亂麻,她掏出手機,訪問了便箋上的網站。找到了那個網名是“吃冰淇淋的貓”的作者,她瀏覽了一下他的作品。雖然點擊量不算多,但寫得頗有文藝感,很清新,讓人讀過之后像沐浴在春光中一樣。
“女孩攬住男孩。那一瞬間,就像攬住了春天,溫暖、明亮、熱情。男孩接過女孩手中的牽牛花。紫紅的,是花的喇叭;白的,是花冠的下部。他拿在手中輕輕的打著轉,對女孩說:‘太好了,春天的花,你把春天的花給了我,我要把整個春天給你。’”
寧看的心中直激起一陣暖意,她禁不住又看了幾篇。“這么好的文,放在這種小站,豈不是耽誤了他?”寧想著,拈著手指,好像她手中也有一朵牽牛花一樣。
她找了半天,沒找到作者的信息,只有一個郵箱。她覺得在第一封信里相認不太好,她把自己偽裝成了一個編輯:
您好,
我們有意出版您的作品,請與我聯系。
上官寧
信后附上了她的微信號,她相信如果是風的話,看見她的名字,一定會欣喜若狂的。郵件發出幾分鐘后,就有了新的好友申請。名字只有一個字“貓”。
“你好,上官寧女士,您的出版社名稱是什么?”他發來了消息。
他一定是在跟我開玩笑,一定是!這家伙,怎么這時候還開玩笑?寧有些憤怒地想著。但她還是寫下:“你是上官風嗎?”她的恐懼感越發加劇,打字的手指顫抖了起來。
“對不起,我的名字是王明然,不是上官風。你可能找錯人了。”
“啊?!”標點符號像極了寧此刻臉上的表情。
“如果您不是出版社的,沒有其他事情的話,我就要刪好友了。”
“等一下!”寧是真的急了。
“什么事?抱歉,最近偽裝成出版社加我的人太多了,我就從網上撤下了我的微信號,我有點受不了這樣的打擾。”消息末尾加上了一個苦笑的表情。
“哥,我是上官寧,你不記得我了嗎?”寧敲了這些字,但馬上又刪去了。
“能問你最后一句:你記得十年前的事嗎?”
“有點蹊蹺,我十歲之前的記憶因一場車禍全部失去。父母只說我的童年和其他人沒什么兩樣,其實我也很想知道、很想去了解自己的記憶。”他發來了一大段話。
“你的妹妹叫上官寧啊。”寧看完這,沖動地想這樣給他發。
“但是我不太相信你的話,所以目前我一直保持一種警戒心態。”他又發來了這些。
“啊這……”寧只敲了省略號,眼淚就流了下來,打在了手機屏幕上。“請先不要刪我,請告訴我你的住址好嗎?”
“住址?你好奇怪啊,你會不會是想什么而亂扯關系的吧?不要再問了,我先不刪你,不過如果你有違規行為,我還是可以舉報你的。”
寧又流下了淚水,是失落的淚水。命運啊,你為何如此玩人?終于有些希望,但又同樣渺茫。
“怎么了寧,今天不高興嗎?”唐然關切地問寧。
“沒事——我只跟你講啊,你可千萬防住口。”寧趴在唐然耳邊說。
“嗯,這件事只有你知道?”
“還有一個男生,不過……”
“哇,你交男朋友了?”唐然捂住嘴驚呼。
“才沒有!小點聲!是很隱秘的事,我不想讓任何人知道。你除外。”
“哦,那悄悄說吧。”唐然湊到寧身邊。她寫得一手好字。成績也拔尖。有天,她見寧那里有不少表白信,至少有三封,她一時興起,對寧說:“我幫你寫回信吧。”
寧欣然同意。沒想到唐然卻幫了倒忙。男生們收到回信后,一見是那么文藝的句子和那么雋永的字跡,便加深了意志。寧從一臉歉疚的“楚楚可憐”的唐然那里聽聞此消息,笑著揮了一拳:“你文筆和字那么好,為什么不署上自己的名字呢?”
寧把他的事講了一遍。
“哦吼,這不完蛋了嗎?你確定那就是風哥哥?”唐然也著急了。
“錯不了!各方面都相似!哥哥從前也是寫文章好,他還得過區征文一等獎吶,不,是第一名!”寧又有了點小傲嬌。
“那怎么搞?嗯……我讓我爸爸打聽一下,看能不能打聽到他的住址。你去當面拜訪一下風哥哥,他說不定就想起來了。別管什么車禍不車禍,你是他童年最重要的人,相信奇跡!”唐然給寧打氣。
“可是那又要麻煩然然了。”
“這有什么!你的事就是我的事,話說……其實我也蠻想見見風哥哥的。”唐然嘿嘿笑道。
“什么嘛!他是我的哥哥,你不要對他有什么非分之想!”寧叫道。
“是你有吧,可別骨科了!”
“滾吧你!”寧搗了唐然一拳。
唐然爸爸在上海市作家協會工作,寫的散文和詩歌常在國內的知名雜志上發表,可謂小有名氣。但他卻沒有唐先生那么有名,唐先生一查,他甚至連作協都沒入——也難怪,他說到底在正規刊物上發表的作品還是甚少,想要找到住址很難。
不過唐爸爸幫人幫到底,他親自出馬,要到了他的微信,找了個借口要到了他的地址。這不是很容易,唐先生和他套了好一會近乎,最后甚至給他拍了他的作協證,他才相信。卞爸爸甚至還為此請了唐先生一席。
卞爸爸開車帶寧去拜訪他。那扇門打開時,寧陷入了良久的震驚之中:簡直太像了,那張臉,變化甚微。在寧心中存了十年,但卻一直是個剪影。
然而面前高大帥氣的男生卻絲毫沒有認出寧的跡象。他知道了寧的來意,他把她讓進來,寧眼圈又紅了。房子雖小,但極其整潔,一臺電視,一盆向陽而生的綠蘿,茶幾上擺著一臺打開的筆記本電腦。
“你真的不記得我了嗎?風……你真的不記得妹妹了嗎?”寧紅著眼睛說。
“也許吧。”他說道,“你先別哭了,擦擦眼淚,坐吧。”他想給寧遞紙巾,但是桌上的紙巾盒空了,他彎下腰想要去餐桌底下的壁櫥里取。
寧猛然看見了他脖頸上的三個黑色的點,她沒有接紙巾,而是說:“你就是風。真的,不會錯的。”
“是,也是有可能的。畢竟我現在呢,以前的事都記不得了,我問我的父母,他們回答說:‘你不是還記得字怎么寫、話怎么說嗎?只是記事的記憶缺失了,又不礙著你以后生活。反正,那些記憶也是沒有什么必要讓它存在的。’”
“為什么住院?為什么缺失記憶?你養……不,父母說起過嗎?”
“車禍,聽說是頭部猛烈地撞擊了擋風玻璃。”
“一點……也記不得了?”寧輕輕地問道,又像是在自言自語。
“嗯,一片空白。”
寧的胸膛急劇地起伏著,她的心跳飛快,她怔了一會兒,喃喃地說:“我不會放棄的,因為你就是風,縱使所有人都不相信,我也不會放棄的。我要給你找回記憶。”
令寧吃驚的是,他竟然沒有表示反對。“坐,想喝點什么嗎?”他只是說。
“麻煩了……我想喝奶茶。”寧想起唐然說過——她媽媽是心理學醫生——她講過,要想讓人恢復記憶,必須要把他帶入以前的環境中去。
“奶茶?我去買。”他站起身。
“不,我要喝哥哥調的。”寧撅起嘴。
“啊?”他對這個自稱是他妹妹的可愛女孩開始有點無可奈何。“好吧。那我也得去買珍珠丸子和奶茶粉啊。”
“外賣不行嘛?我想和你聊會天兒,我必須從現在開始行動了。”寧說。“你小說寫的真好!”她豎起大拇指贊道。
他只是笑笑:“不。還是低級文章,到底登不上大雅之堂的,而且到目前為止,只出過一本書。”
“我可以看看嗎?”
“嗯,如果你想要,我可以送你一本,還可以簽上名。但是恐怕沒有什么價值,我要是開簽售會的話,可能連捧場的讀者都沒有。”他起身從書架上拿下一本書。
“你可以給我寫小說,專屬于我的小說。”
他笑了,下意識地摸摸寧的頭。寧心一驚,他的心里也一驚。是的,他對面前這個女生不可能沒有印象,不可能!寧的腦海里,剛剛的那一幀和十幾年前的某個鏡頭重合了起來,她不清楚,是否他腦海中也是如此。“你看過兩色風景的《簽售會上的小說》?”
“啊?”寧道,“什么嘛?”
“幾年前《兒童文學》上刊登過,講的就是一個沒人捧場簽售會的作家,在會上給一個讀者創作小說的故事。”
“哇,聽起來好浪漫。”
“嗯。”
“談談從前的事吧。哥哥忘記了,我可不會忘記。”
“好吧,希望我可以想起點什么。我非常了解自己被奪去的那份記憶啊。”門外響起了敲門聲,快遞員到了。他戴上口罩去開門。
2009,杭州
公共汽車在高速公路上疾馳著,風身邊坐著寧。
車顛簸得很厲害,寧中午吃的食物全吐在塑料袋里了。她現在睡著了,靠著風。
風給寧灌了點熱水,他不敢睡。因為,他睡了,就會發生不可預測的危險,車上全是陌生的乘客,加之陌生的城市。寧和風倍感恐懼,寧安靜的睡著,呼吸均勻。風一手攬著寧,一手拿著書,進入杭州市區,路沒那么顛簸了,杭州界的界碑剛剛被公共汽車甩在后面。
路上車漸漸多了起來,很快,大巴車下了高速公路,又片刻之后,停在了杭州公共汽車站。
風看了看表,是晚上七點。車沒有提前,也沒有晚點,準時地到了這座城市。
風本想挑選一座安靜的小城。他可以打工,他什么都干得了,只要一學就會。他身上帶了一張銀行卡,卡密是風和寧的生日。卡里有三千多塊錢。
“實在不行,這里面的錢可以應急。”上官媽媽曾經這么說過。
風首先想到的是找個住處。他聽說市郊的房子比較好找,便和寧乘城際公交向著杭州市的郊區走去。
“還要坐公共汽車啊?”寧揉揉眼睛,對公交車表示出厭倦和不滿。
“嗯,不過這次不用在那個大家伙身上待那么長時間了——在市中心太貴了,我們去市郊。”風也揉揉眼睛,他很困。
“嗯。”寧現在倒是精神飽滿,她在車上只顧呼呼大睡。即便風覺很少,可一天一夜沒正經休息過的他也很疲憊,這很正常。
“哥哥,我們快去找個地方休息一下吧,你很久沒睡了不是嘛?”寧難得地關心起了哥哥。風笑了,摸摸寧的頭:“走吧。”
在市郊,公交車停下。風寧跟著最后一名乘客下了車。那名先生立刻上了一輛小轎車,轎車立刻呼嘯著開走了。四下里漆黑一片。遠處似乎有人在唱歌,隱約看見有一條小河,河上有一星微弱的魚火。
“害怕嗎?我們好像……下晚了。”風環顧四周,空無一人。他從背包里拿出手電筒,照了照汽車站牌。“不過沒有關系,那不是末班車。我們再去對面等一會兒吧,回程的車來了,可以坐回去。唉,你看我,浪費了兩塊錢。”
“沒關系,我也能工作的,我也能幫忙掙錢的。”寧揮舞著手臂說。
“瞎說什么,看有沒有肯幫助我們的人,如果有的話,找到住的地方,你就得去上學。”
“啊?還上學啊?”寧露出一臉沮喪的表情。
“你不知道,有書看是件多么快樂——”
那輛黑色的轎車呼嘯而來。
起初,風以為是公交車,后來發現是轎車,他沒有絲毫警覺,直到它猛地停下來,在沙路上揚起一陣塵土。車上走下兩個男人,任憑風如何反抗,寧如何哭叫,還是把他們抱進了轎車里。轎車司機一踩油門,發動機轉出難以想象的轉速,引擎發出巨大的轟鳴聲,車子疾馳而去。像極了電視上的橋段,不過這發生在真實的世界中。
寧一直在大哭大叫,坐在副駕駛的男人用低沉的嗓音說了一句風聽不懂的方言,后面的男人答了聲“是”便取出一塊棉布堵住了寧的嘴。風大氣也不敢出,他在觀察四周,發現他們并沒有轉向,還在來的路上。
“你們……想干什么?”風質問他們,但是他沒有底氣。
前排的男人沒回答風的問題,只用像剛才一樣低沉的聲音說:“老實點,我們不會傷害你們;但如果你也吆喝,你就會像她一樣。”他用掐著紙煙的手指指著寧。撣下的煙灰落到了風的鞋子上。
“放開她!”風掙扎著要撲向左側的男人,但右側的男人立刻把他按在了座位上。
“我跟你說,老實點!老三,把他嘴也給我堵上。”男人吐了一口煙,稍稍提高了嗓門。
幾分鐘后,車子駛進了一片田野,在田野中的一間泥房子前停了下來。
前排男人和同伙們說了幾句方言,后排兩人拽著風寧的胳膊把他們拖進了房子,司機還留在車里。
“還是跟你們說,老實待著,你們的胳膊腿兒還好好的在那里。如果有什么其他事——”前排的男人戴著一副大墨鏡,因為是黑天,他的皮膚又黑,所以整個身子都是渾渾的黑色,相當恐怖。
“我們這兒,可什么家伙什兒都有。”墨鏡男邊說邊亮出一把血亮的匕首。寧被嚇壞了,“啊”地叫了一聲,但聲音被棉布削弱,傳出的很小,身后那個原先坐在后排的男人手中的手電筒的光線射到了刀刃上,在深黑的夜空中顯得格外刺眼。寧閉上眼睛,靠到風身上。風的身子搖晃了一下,但他馬上又穩住了。
“行了,老實點吧。走,老二,咱們去找點吃的去。”墨鏡男忘了改口,用普通話說著,留下一個留著落腮胡子的男人,看守寧他們。
而那絡腮胡子并不稱職,他盯著風寧看了一會,確認兩個孩子都睡著了,便也打起了呼嚕。
然而風并沒有真的睡過去。他在書和電視新聞中見過這樣拐賣兒童的事件,他知道他和寧的下場:很可能是被送進深山,被另一些人虐待。他們本來是來逃避虐待的,現在又掉進了痛苦的泥沼。風哭了。風的哭不會出聲,只是流淚,偶爾吸一下鼻涕,他不像寧,哭起來會把屋頂掀翻。
掀翻?那就好了,說不定可以爬出去。風不哭了,他必須堅強,必須勇敢,才能讓自己和寧得救。
他首先查看了一下現狀,屋里沒點燈,很暗。聽聲音,車似乎已經開走,司機多半也已經離開,旁邊有扇破損的窗戶,可能走得通,但必須要靜悄悄地,小心再小心。如果發出一點聲響,驚動了落腮胡子,他就一定會警覺地看著寧他們,那他們就再無逃生的機會了。
風瞥見了一邊泥地上的匕首,越想越害怕,誰知道絡腮胡子會不會一時沖動傷害他們呢?他們無依無靠,如果真的失去了生命,抑或其中一個失去了生命,那他們注定要小小年紀就遭遇不幸的。他們已經遭遇不幸,遭遇的夠了!天啊!你為什么如此對待這兩個不幸的孩子呢?
不!不能猶豫,沒有糾結的時間。如果再猶豫下去,墨鏡男和同伙回來之后,他們就真的死路一條了。
風!你必須堅持下去!風在心里支撐自己。
他突然記起了小時候對寧說過的一句話,一份不負責任的承諾,現在他要兌現了。
寧!哥哥保護你!
他試著把手腕縮緊,試圖掙脫繩子,但是失敗了。他轉而把兩手交叉,好在麻繩綁得不緊。幾次嘗試過后,風的手自由了。他用最小的聲音對寧耳語道:“寧,一會兒,我悄悄地把你舉過窗臺,你就爬出去,落地盡量小聲,一切都要小聲。我先幫你解開。”
片刻后,寧也獲得了自由,她聽話地一聲不吭,悄悄地爬到窗前。
絡腮胡子還在打呼嚕。
風用盡全身力氣托舉寧,寧也自己努力著。終于,寧出了泥房子。
但是,就在風的一條腿剛邁出去的時候,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
遠處傳來汽車的聲音,絡腮胡子醒了。他目瞪口呆,立馬飛奔上前拽回了風。就在前一秒,風把一個藍色的禮品盒,連同他的最后一句話丟給了寧:“快跑!別管我!”
寧雖然害怕到了極點,但她還是飛奔著。她矮,又穿著風的黑外套,在深黑的夜里不易被從比她還高的莊稼叢中發現。她使勁的跑著,但漸漸力不從心了,終于還是倒下了。
她已經已聽到汽車開走的聲音。她打開那個被她緊緊攥在手里的盒子。借著月光,她看到里面是一只機器貓,還有一張字條。上面是風的筆跡:
寧,生日快樂
風
這天是寧的生日。
寧哭了。她不敢大聲哭,她怕他們還沒有走,她想去找風,但她動不了,她現在爬都爬不起來。
寧醒來時,天光已經大亮。這是一間磚房,靠近墻壁有個水壺,壺里的水沸騰著,壺蓋發出響亮的叫聲。
一位老奶奶走進屋子,看見坐在床上的寧,笑了:“孩子啊,你沒事了吧?”
“……沒事……奶奶,這是?”寧有點吃驚地說道。
“啊,是這樣,你爺爺下地,見你躺在地里,就把你帶回來了——你是哪個村的?我怎么沒見過你?”老奶奶慈祥地說。
“啊,謝謝奶奶。但我不是這里人,我來自北京。”
“北京?”老奶用一口帶有濃重杭州口音的話說,但寧起碼聽得懂。
“嗯。”寧把風如何帶她逃離,如何被壞人帶走,以及風如何救了她自己卻沒能逃出來的事講了一遍。
“呀!那不是人販子嗎?快,剛,帶人去看看!”
“好嘞!”一個男聲從外廳傳來。
“呀,那果真如此的話,快報警啊!”
老奶奶又嚷道。被叫做“”剛的男人——應該是他的兒子,馬上就回答說已經報警。
“那你先別走動了,好好休息一下,你受了驚嚇,身子也乏了,需要好好休息。”老奶奶親切地說,“想吃點什么?”
“謝謝奶奶,隨便就行。”寧懂禮貌,知道這是在受人照顧。是啊,若不是因為這家好心人,她也許還待在田野里動彈不得呢。
“你說,你爸待你們不好,你們才出走的?”老奶奶給寧端上一碗面條,上面有看起來極鮮的酸菜魚片,她雖然頭發已經花白,但身體看起來很硬朗。
“嗯,我媽去世后,哥哥一直計劃帶我出走。因為我們不但吃不上飯,而且挨打。他簡直慘無人道,每天都打我和風。還摔東西。我一見到他就害怕的不得了。終于,風買好了汽車票。我們就走了。”
“那你們的老師、朋友呢?”
“哥哥跟老師說‘我們要轉學’,老師沒多想就同意了。風不想讓別人知道,我也不想。他們那些人啊,只會去那些什么局什么部走一圈,到頭來也沒把那家伙弄走。”寧嘆氣,委屈地向老奶奶訴苦。
“媽,沒找到人。已經報警了,但警察說已經過去了一夜,立刻抓住的可能性不大。”剛才的叔叔走進了里屋,寧叫了一聲叔叔,他親切地彎下腰和寧打了招呼。
“那寧咋辦?先住我這兒?要不你帶去上海吧,那邊教育條件也好點,你和小王不是一直沒孩子嗎?”老奶奶和兒子耳語。
“行,就帶回去,她那意思也是想領養個……”叔叔說道。
“寧寧,你跟叔叔去上海上學好嗎?上海是個大城市,有好多小朋友。”老奶奶哄起了寧。
寧當然高興,她對叔叔說:“叔叔好,我叫上官寧。”
“好名字,我叫卞剛,不過以后就別叫我叔叔了,叫我爸爸就好。”卞爸爸笑道,寧看出他的笑是真誠親切的,“——或者你想叫什么都行。”
“嗯,爸爸。”寧聽話她叫了一聲。
“真是好孩子,沒想到這么有教養。”卞爸爸夸贊道。
上海→北京
寧離開他家的時候,他讓寧等一等。他走進里屋,十幾分鐘后拿出一個藍色的信封。
“回家再看,不要提前拆開哦。”
“嗯。”寧答應著,心里已經打好了小算盤。
寧迫不及待地打開信。她根本沒有聽他的話,繞了一個圈子,繞到他的樓后,就拆開了信封。她調皮地吐吐舌頭,道了一句他聽不到的歉:“哥哥,對不起啦。”
信是這樣寫的:
上官寧:
我想給你寫封信。有些話,不便當面講——也不是說不便,而是當面講不出來。
突如其來的你,像深秋樹上落下的一朵花。那么突然、那么令人驚訝。我知道那天問我住址的人跟你有關,抑或再確定一些,那是幫你問的。我不知道為什么你會叫我“哥哥”,給我講一些奇奇怪怪的故事,還那么栩栩如生!我想不相信都難。我很想很想填補上這樣一個記憶的空白,或許我失去的,不是我十歲到十八歲的幸福(那兩個人對我很差),而是我的記憶,那是最重要的。
所以,在聽到我的“妹妹”想幫我找回記憶時,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激動與期待。我期待那段記憶是真的,這樣,整個故事便清晰完整。
你很漂亮、很可愛、很善良、很勇敢。我將會很欣慰。
作家原來也有表意不明的時候啊,希望你可以理解上一行的意思。
聽說你愛哭,希望你不要哭,一直面帶微笑。你要堅強。
你的“哥哥”
敬上
寧抿起嘴唇,點了點頭,輕聲說道:“我會堅強的!”寧想給他發消息問問他,但她忍住了——問他什么呢?
對啊,問他什么呢?
但寧最終還是沒忍住,她給風發:“在?”又覺得敷衍,撤回換上了:“在干嘛呢,哥哥?”
“我看了你寫的信了,我太高興你愿意和我一起奮斗了!”
“你夸我……夸的我好不好意思。”
這些消息,寧并不是一次性發送的。每一句發完后,寧都等一會兒,等他的回復。但他并沒有回復。寧就邊對自己說著“最后一條,不打擾他了”一邊按著回車鍵。
發了十多條,從下午一直發到晚上。但他仍沒有回復。“這家伙,寫了六個小時了?”明天附中有活動,寧早早地休息了。
而他此時的確在寫小說。他的靈感來得很快,而且來了靈感的時候,他不會讓任何事物打攪到他:他的手機會關機,他會把自己鎖在房間里。十二點,他合上筆記本電腦,打開手機。十幾條消息蹦出來,全是寧的消息。他想給她回上一段,但擔心太晚了打擾她休息,就沒有回。他很疲憊,簡單洗漱過后也休息了。
不想,第二天,他的微信號被盜了。他登錄不上自己的微信。他有些不解——自己明明沒有修改過密碼!等他找回密碼,發現大部分好友已經被刪除。他收到了微信團隊的通知,得知自己的微信被黑客利用了。好在他不使用微信支付,他按要求注銷掉了自己的微信賬號。
操作完成后,他想起了寧。他有些懊悔沒有告訴寧他要搬家的消息。昨天的那個小小的動作,在內心深處告訴他,自己和寧有著某種可能已經被遺忘的關系,但是八點一過,搬家公司的電話打來。他猶豫了一下,看了一眼那只打開的筆和被撕去一頁的筆記本,轉頭對工作人員說:“開始吧。”
他沒有什么可搬的家具,只有一些居家必備的用品。搬運工作很快完成,他沉默地看了一眼上海,離開了這個城市。臨走前,他把一張便箋貼在了自己的公寓的門上。那是一張素色的方格便箋。上面用相同的筆跡寫著:
致上官寧:
抱歉,我不能當面同你說再見了。你是我唯一想要說再見的人。我要搬去北京,不要掛念我,只要我記得你,你不忘記我,我們一定能再次相遇。
高鐵列車飛馳著,時速表上是三百五十千米每小時。已經過了江蘇,列車離濟南很近了。
此刻的上海,寧呆呆地站在他剛剛離開的公寓門前,看著便箋,淚止不住地留下來。他的微信莫名其妙的找不到了。開始,寧慶幸保留著他的微信號。但一經搜索,面對寧的只有屏幕上冷冷的幾個字“未找到該用戶”。
唐然正在參加家庭聚會。她接到了寧的電話,扭頭就走。唐媽媽一把揪住了她:“去哪兒?現在離席多不禮貌!”
“寧寧出事了。”唐然掙開媽媽的手,沖出飯店,攔了一輛的士直奔寧那里。
寧抱著唐然,在他的小區樹下哭。唐然把寧扶上了車,的士朝唐然家駛去。
唐然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強讓寧不再流淚。她安慰寧說一定會再繼續尋找風的,她還指著這條上的話說:“他都說了,你們會再相遇的,你總該相信他吧。”寧點點頭,去衛生間洗了洗臉。
列車上的他,沉默地盯著天空。窗外的天空和地面不同,天空不會動,而地面卻在飛也似的奔跑著。他面前的屏幕上是新小說的框架,他無心去寫,只是目不轉睛地盯著窗外。
這是部歷史小說,寫作時必然要查閱大量資料。他去了國家圖書館——那是北京對他和所有作家的饋贈。
他在H區尋找著。一本顯然已有些年頭的《中國成語故事》映入眼簾。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從密密麻麻的書海中挑出這本書的。他翻開書,扉頁上有幾個字,右下角有幾個小字。是用小狼毫寫上去的:春來巷捐贈。
他往上看,看到了“上官風”的名字。他開始喘粗氣、開始深呼吸,想要使自己穩下來。
似乎有什么化學反應在他的大腦皮層中發生了。雖然很微弱,但真真切切地存在著,他把書借出,回家換了身衣服,去服務大廳辦理了圖書遺失手續。
當他的歷史小說新作《馬背上的長安》出版樣書給他寄來時,北京已經過了一個新年。入夏也已很深,樹葉早已遮住了猛烈照射著大地的太陽。
那天晚上,北京照例萬家燈火。他沒有去鬧市的習慣,如果沒有安排,他會找個寧靜的地方放松一下疲憊的身心。他來到了清華大學的荷塘旁。他想嘗試著寫篇散文,但無論如何努力,都寫不出朱自清的半點氣質來。他只好作罷,專心賞荷。荷花正盛開著,純凈、高貴。漆黑的夜色亦無法掩飾她們的美麗。
一個女孩子——背著一個淺白的背包,一身連衣裙,他沒有看清顏色,他的注意力在荷花上。她從他背后一跳,側身走掉了。
他意識中漸漸出現了一個人,那是個在他現存記憶中只謀過一面的人,是個襲一身連衣裙的漂亮的女孩子。他盯著荷花,但心中已無荷花。他望向她離去的方向,但那里也已無人影。他把背包往地上一放——顧不得里面有相機和電腦——就向著那個方向直直地奔去。那是人海,師生的海洋。那只是想象、只是概率、只是可能!但他沒有停下腳步,不顧一切地向前跑著。
上海交通大學有個來清華進修的機會,寧毫不猶豫地爭取到了。她此刻正跨過河塘,走回宿舍。但有什么東西一直困擾著她,她把記憶前推著,定格在了那個月下獨自賞荷的男生身上。她驚叫一聲,回過頭向著來時的方向跑去。
人潮太擁擠,他們是兩個坐標點,在圖書館前重合,一個向左,一個向右,又像雙曲線似的分開了。他氣喘吁吁地跑著,跑到禮堂,跑到教學樓,跑到宿舍。他大聲呼喚著上官寧的名字,祈求這個既大又小的世界里的那個人聽的見。而寧滿臉通紅,不停地喘著粗氣,她喊出了上官風的名字,但奈何聲音太小,太小。她已經沒有了力氣,她倒在了草地上。她掙扎著爬起來,整理了一下衣服,扶著大槐樹歇息。他看到了寧,以百米沖刺的速度向寧沖來。
“風……”寧有氣無力地叫了風一聲,幾乎暈倒在他身上。風扶住寧,看著她的眼睛說:“寧,我找到了你,我說的沒錯,我們一定會再相遇。”
他自己睡沙發,把床讓給寧。他和寧說好,明天去尋找。去尋找曾經的上官風和上官寧。
他們都沒有睡,他們可能睡著嗎?他們不停地說話,寧哭,又被他哄好,他們了解了彼此的一年,抱怨著命運的戲謔。他聽寧說,她考上了交大,在讀中文系。他打趣說:“理科出身的女強人還屈尊讀了中文?”寧回答地理直氣壯:“我們系理科出身的比文科生還多!”? 寧也了解了他的情況。他把這一年的作品給寧看,寧贊嘆說果真有了可見的進步。他們談到了明天的行程,寧索性爬起來來到客廳,他也自然地起身,煮咖啡、倒咖啡,伺候著這個難伺候的女生。
翌日一早,風寧早早地起床,踏上了他們人生中最重要的旅途。天氣預報說有云,但北京萬里無云,太陽縱情地炙烤著大地。
“你也進傘嘛?”寧把傘柄靠在肩上,問他。
“不了,我不怕曬。小麥膚色也挺好。”
寧沒有勉強,只是跟著他走著。
當年的樓房——可能因為位于市郊——竟然沒有拆。寧敲了敲門。
門開了,是一個女子。
“有事嗎?”她留出了一條門縫。
“請問,這里是上官家嗎?上官坤。”寧報出了家門。
“上官……等一下,李飛!”他們聽到她叫人的聲音,多半是她的丈夫。她和寧面面相覷。
“這是六號樓。上官家,應該是在對面的五號樓吧。”她不一會兒便來回應。
“哦!多謝!”寧關上門。
寧找到物業管理處,給對方出示了身份證明。
“這一戶……上官坤?有個兒子叫上官雅俊,孫女叫上官寧?哦……這位是上官風?”工作人員問他。
“我……我是。”他答道。
工作人員沒再多問什么,找來開鎖公司開了鎖。
屋子里布滿了灰塵,寧用手指一抹,灰塵竟然有小半厘米厚。家具沒有多大變化,反正兩人離開時,也剩不下多少了。
桌子上有個打開的筆記本。本子上同樣布滿了灰,整個屋子似乎都是灰色的。
寧把筆記本拿起來,拂去上面的灰塵。上面是潦草的字跡。
風寧,
我真的對不起你們,我甚至沒有資格稱你們的父親。我這一輩子,受了太多的順……順境,這會讓人敗在它的手下。你們可千萬不要像我這樣。你們大概也不會像我這樣吧,你們可都受過了磨練。這種情況下,我也無法再做什么了。我生了嚴重的肺病,我犯了法,我的命不久矣。只希望你們可以幸福。不配,但是還是要說對不起。
信沒有落款,但寧清楚是誰寫下的。盡管信中表達了歉意,但寧絲毫沒有要原諒他的意思,她把筆記本放回桌上,算是對他的最后一點尊重。
一切有如走的時候,坤爺爺的書房、書架和桌子上的書。
寧指著對面臥室的書桌和床道:“看,哥哥,當時我們常在這間屋子里玩,你常給我講故事。我有無數無數的問題,無數無數,你都能為我解答。”
風,他的腦海波濤涌動。
那時的幼兒園早已撤銷,風寧從奧林匹克公園地鐵站走出。寧指著鳥巢:“看,風。我零七年的時候纏著你問你什么是奧運,你答應我要帶我去看北京奧運會的,咱們沒票,你就帶我偷了進去。哈哈!”寧笑了起來,笑聲有如銀鈴。風微笑著望著體育館。
“一個好心的大叔帶我們進去了,我還記得——一場長跑,中國隊拿了金牌!”寧舉起手臂,仿佛手中握著一枚閃亮的金牌。
“那挺好啊,我都忘記了。”風拿出手機給鳥巢拍照。
寧來了興致:“哥哥,我們自拍吧。” 她拿出她的手機。“新手機哦。”
風像是想起了一件事,他帶寧去了附近的Starbucks,讓寧等他,說:“我有些東西忘在家里了。”
“啊,上海的家?”寧上下搖晃著咖啡杯,“你要把我一個人扔這兒?”
“傻妹妹,是老家。”風摸了摸寧的頭,隨即走出了咖啡店。
寧有一秒鐘蒙過去了,等等,風剛剛叫她妹妹了?!
風飛奔著,他不自覺地笑了,他覺得他真的有點像寧那只飛貓“阿風”。沒錯,一切都在穩穩地前進著。一件件往事像彈幕一樣彈進風的意識里。一樣,一樣,一切都跟他想的一樣。地鐵停下,風拿到他剛買的canon相機,又奔向地下。
“上官寧。”風按下快門,寧咬著吸管、傻傻地看著鏡頭的姿勢,就定格在存儲卡中了。
“啊,不要拍我的丑照啦!小心我用咖啡給你洗個澡。”寧搶過風的相機,“好丑啊,刪了刪了。”
“多好看,留著吧。”風拿起自己的咖啡,里面的冰已經所剩無幾了。
“去胡同里轉轉吧。”寧提議道。
春蘭巷里,那棟屋子上,“春來巷典當”的招牌已經破敗不堪。綠色的油漆皮已經脫落了大半,門上掛著生銹的銅鎖。風靠著門,從包里取出那本書。他透過窗子,望著屋里,給寧講起了當鋪爺爺的兒子給他講的故事。
寧聽著,眼圈紅了,她問風:“這是真的嗎,哥哥?”
“真的。”風溫和地笑了,夕陽斜斜地灑在巷子里,遠處不知是哪家傳出了炒菜的香味。
寧又哭了。
也不知是誰家的孩子,牽著一只大金毛狗,從他們旁邊竄過,直奔巷口去了。“快點!要吃晚飯了!”
“好想回到這么小的時候,好想。那時候多好啊。”寧踢著路邊的石頭。
“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風嘆了口氣說。
“什么嘛?我一直很幸福,我知道。”寧不服氣。
“我也很幸福,你幸福了,我就痛苦不了。”風停下腳步,拍了個逆著余暉的寧的背影。“這張好,我去發表。”
“別想!今天你的相機我沒收了!”寧把相機從風脖子上摘下來。
“明天帶你去巷子的另一頭,那是我們的終極回憶。”從海底撈出來,夜已深,地鐵上掛著紅色的“末班車”的示意牌。
“好幸運,竟然趕上了末班車。”寧在冷冷清清的車上坐下,車上很安靜,她立刻就輕輕的睡著了。
地鐵開著開著,變成了駛在京滬高速上的大巴車。
“ Passengers ,we are about to arrive at Zhong Guan Nan railway station.Please……”某個樓盤的售樓處上的大鐘敲了十二下。
次日,依然萬里藍。
“我們不用坐地鐵了,步行就可以。”寧換上了一件制服樣子的衣服,風覺的有印象。
“JK?”
“是zhei。”寧糾正他的發音。
出乎意料地,那家墻上掛滿掛件的飾品店里人出奇的多。墻上的電視早已換過,店面也已裝修過,貨物更花哨了,有了點都市的味道。
那時的老板娘還在。起初她沒有認出他們,她在忙著招呼顧客——今天是周末,不少人慕名而來,這家名叫“貓”的飾品店,已經小有名氣。
“阿姨!還記得我嗎?”寧向柜臺里招手,大聲說著。
“嗯,你……寧,風?”老板娘稍微愣了一下,但立刻恍然大悟,“小王,你招呼一下!”
她從柜臺后走出來,拉著風寧的手不停地問候。
“都長這么大了?”
“這幾年怎么樣?”
“要在北京待多久?”
風看向側壁上掛著的電視,上面播放著機器貓。東寶的畫風和多少有些沙啞的配音,是他聽過無數時候的。
他凝視著擺在柜臺最上層的一排機器貓掛件:圓圓的腦袋,大大的眼睛。他的腦中無數突觸在重新建立,無數神經仿佛一剎那間活躍了起來。
那零點幾秒撞擊失去的東西,在此刻的零點幾秒,奇跡般地、天衣無縫地復原了。
寧把那個有輕微磨損的機器貓取出,握住風的手掌,放在他寬大的手心里,隨之而下的還有許多珍珠似的液滴。
“我真是傻。直到現在才明白,原來我的那只機器貓,就是你。我的眼淚、我的任性、我的無禮,全部被你收走。取而代之的是你用你自己的幸福換回的給我的幸福。你的痛苦,我不了解,也不理解……我只有用這種微不足道的小事來回報你。因為我實在想不出什么其他的辦法,我唯一想要的——也是我從你、只屬于我的機器貓那里唯一想要的東西,就是風永遠永遠永遠不要離開我。”
寧說完,拉著風跑出了店門:“我要喝星冰樂,哆啦A夢!”
“剛才還說唯一想要的……”風兩手揣在褲兜里,笑著看著寧。
“不要在意那么多了。風……”風用手替寧抹去殘留在臉頰上的眼淚。
“我的妹妹這么漂亮——不哭的妹妹。”風從寧手中接過機器貓,它在刺目的陽光下煥發出愈發鮮艷的光芒。
寧在商店里買了一個硬皮本。真巧,她的日記本昨天剛剛用完。她和風嗨完到家,蟋蟀的歌聲和偶爾駛過的一兩輛車的聲音,在無限深邃的夜中響著。震動著空氣,方才讓寧感到空氣的寧靜。她執筆寫道:“不論外面有多喧囂,我的世界里有風,就足夠寧靜。你像一陣風——不,是龍卷風,我就在風眼處,獨享你帶來的那份安寧。”
上海
風合上村上春樹的《螢》,這是一本短篇輯子。他沒有買中文版的,這本是他去東京時在一家舊書店淘的八十年代的版本。伊紀國屋的版本都太新,裝幀精美,要價雖也不是太高,但風感覺少了些村上春樹的原汁原味。
? Starbucks里響起了令人混沌的輕音樂聲。風抬頭看了看掛鐘,短短的鑲金時針和略長的分針組成一個偏左的“V”字形。分針以較快的速度轉動著,活像一把剪刀,正把這一天的最后十分鐘減掉。
風搖了搖塑料杯,里面傳來冰塊碰撞的清脆的聲。風輕輕地敲動鍵盤,改好最后幾個句子,將文件保存了起來。鼠標指針劃到文稿的最底端,他以極快的目速瀏覽了一遍四十多頁的文稿。他喝干了杯中摻有大量冰融水的咖啡,他招手示意咖啡師再來一杯。
咖啡端了上來。風突然感到有點冷意,他打開了一個新的文檔,一邊用匙攪拌著冒著熱氣的飲料,一邊敲擊著鍵盤:
寧寧:
對于你,我已是一種全然不同于昨夜的認識。大概是回到了從前吧——從前的從前、開始的開始,我們都是孩子的那時。其實現在我們也無法擺脫“孩子”的頭銜,我們還是孩子。準確來說,你還是孩子。不論發生什么難以理解的事,抑或是時過境遷,你對我而言永遠是孩子。
那天,我面朝著夕陽,你緊跟在我身后。多像是那歲,我們一前一后走在熟悉的巷子中。你突然問道:“你是誰?”
我愣住了,我從未認真思考過這個問題。但我很快有了答案,我給了你一個手勢,讓你跟上我。我一直沉默著,沒有說一句話。我辨認著方向,尋找著標志物和路牌。走了些許工夫,我們來到了一座老舊的房子前。我先踩著木制梯子試了試,確認還安全后爬了上去。然后拉你上了去。我們飛檐走壁,來到了最高的屋頂上,上面爬了不少爬山虎,綠綠的葉子在灰色的水泥之上顯得更加鮮亮。你來了興致,躺倒在了屋頂上。我沒有像以往那樣和你爬屋頂看夕陽,坐下來盯著西下的紅日。而是俯視著你,對你說:“妹妹,你叫寧是嗎?”
你仿佛記起來什么似的,本來就大大的眼睛變得更大。這段故事媽媽講過,你剛想起身,我伸手制止了你。我沒有站起,而是和你一同躺在可人的綠植之上。
“我當然記起了我是誰,而且除去你講述的,其他一切的一切我都記了起來。甚至是我對你說過的任何一句話。”你又紅了眼眶,想要開口說什么。我輕輕地拍了你拍你的肩膀,你明白了,讓我繼續說下去。
“你可能會感到愧疚。為我給你講的天文地理萬物知識,為我帶你冒的險,為我省下午飯錢給你買的鉛筆盒,為我救了你卻沒能自己逃生,致使失去了最珍貴的八年青春時光。但妹妹,我根本不后悔,不僅不后悔,我為我所做的這些、一切,感到慶幸與喜悅。剛剛在飾品店里,你說這是用我自己的那份幸福換來了的你的幸福。但你錯了。我沒有用我的幸福去換,因為我自始至終并沒有失去分毫的幸福。我甘愿為你做這一切,為你做這一切并一直幸福著,僅僅是因為你是上官寧是我的妹妹。這個名字、這個稱呼,就是我的理由,你怎么能拿我與機器貓作比呢?機器貓沒有妹妹,他做,也只是某種東西在驅使他呢。”
我把手機遞給氣不成聲的你,上面的照片是那張醫院的報告單,上面有風寧的名字,下面是一個對勾。
這樣,我拉起了你,“走吧妹妹,你不是還想喝星冰樂嗎?”
你說,哥,你想要什么回報……不許煽情。
我說,小鬼,再說這話,就不給你買飲料喝了。
我背過身去,假裝撓頭,順勢用衣袖擦了一把眼淚。
妹妹,記住,哥哥永遠是你的機器貓。
哥哥
風合上筆記本電腦,把兩個文檔發給寧。
時針已經越過“12”不少了,寧的頭像另一側,還沒有帶數字的小紅點。
哥哥漫無目的地走在不眠的上海城中,迎面而來的江風讓他感到一星秋意。
他站到了橋上,身前是江。江上,是來往不息的船。
少年信然問江岸燈火和天上的星河:“我是誰?我在何處?”
少女襲一身飄然白裙,衣擺舞動。她站到少年身旁,答道:“你是風,永遠不會寧靜下來的風。你不在何處,在我身旁。”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