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我記事起,最熟悉的,不是爸媽的身影,而是三爺的背影。
我家住在村子的東北角,再向東面兩家就是我們村的農田了。而掌著這片地的稅收及這片地上人們的日常糾紛的,就是三爺。
寒冷的冬天,中午太陽出的響晴的時候,我最喜歡搬著小板凳坐在堂屋門口,趴在媽媽的腿上,讓媽媽給我掏耳洞。
每當這時,我總能看到三爺來來回回的背影,光一上午就能看到他來回三四趟,每次從我家門口經過的時候,我就招呼他:“三爺,干啥去?”三爺也總是急匆匆的回一句:“某某家兩口子又吵架了,我得去看看!”或是:“社里要下達新精神,我得去一趟鎮上。”
“媽,你不能輕點?”我摸著耳朵嗷嗷叫了起來。
“你看呆了,老看著村口干嘛?”
“媽,三爺怎么整天那么忙啊?他都不累嗎?”
這時候,媽就會接著我的話:“你三爺的勁大著呢!你不知道你三爺年輕的時候······”媽搬出了他年代久遠的記憶,眉飛色舞的江浙三爺年輕的時候,怎樣去為村里的人申請救助金,怎么幫村西頭老張的兒子上了大學,為了替某某討回公道,差點和鎮長拍桌子······媽的聲音逐漸低了下來,并帶著些許的哽咽,“你三爺這幾年的身體大不如從前了,但他放不下啊,咱們村這幾百口子的人都指著他呢!你三爺是個大好人,大好人呢!”
后來,我又零散的從周圍的大爺大媽那里聽到了一些關于三爺的故事。
三爺本不是我們村的人,因為他家鄉遭荒年,好多人都餓死了,迫于無奈三爺背井離鄉一路向東要飯,這樣才活了下來。
三爺到我們村,是個偶然,也是個必然。
據說,三爺到我們村時,整個人就像是從土里爬出來似的,當時的天又冷,村子里的人發現昏倒的三爺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的早上。我家后面的五嬸早起掃院子的時候,看到門口躺著一團泥泥糊糊的東西,離近一看才知道竟然躺著的是個人。五嬸趕忙把五叔喊來,將三爺帶到屋里為他清理了身上的泥濘,讓他吃飽了飯,得知了他的情況,與五叔一合計就把他收留了下來。三爺康復之后非常感激五嬸,希望做點什么來報答五嬸的救命之恩,但他又想不出該怎么報答,而且也不好意思在五嬸家白吃白喝,于是就要走,五嬸費力好大勁才將三爺勸了下來。五嬸是信佛的,所以不忍心看到三爺再去要飯,思慮過后,決定以長工的身份將三爺留下來,他的食宿費就從工錢里扣,這樣三爺才答應留下來。
三爺很能干,干活很賣力,而且還很有學識,經常教五嬸的孩子學習,就這樣,三爺在五嬸家干了五年的長工。
那一年公社里通知說要一隊選一個隊長,負責每隊的生產情況報告,那時的村里很少有人識字,這時候大家想起了五嬸家的三爺。后來三爺當了隊長,再后來又當了會計。改革開放后,雖然公社化制度不實施了,但大家還是習慣把三爺這個隊長兼會計當做主心骨。在分地的時候,雖然三爺是外來的,但講過大家的一致商量過后,都贊成分給三爺一塊自留地,并湊錢給三爺蓋了一間房子,兼做家和辦公的地方。
再后來,三爺娶了媳婦,三大娘給介紹的,是她的表妹。三爺和新來的媳婦關系很好,并從未爭吵過,二人相敬如賓,婚后第二年生了一個兒子。朱三爺總算在這里有了一個完整的家。
我九歲那年,三爺的背影開始漸漸淡出我的視線,有幾次我看到他從我家門口過,車鏈子的“咔咔”聲和著他的咳嗽聲,留在了他的身后,夕陽下,自行車上的背影被斜斜的拉著,很長很長······
半年后的某天半夜,三爺的媳婦著急的拍著我家的大門,鄰居家的狗叫聲,三爺媳婦著急的哭喊聲驚醒了睡夢中的鄉親們,原來三爺這幾年身體一直不好,今晚三爺咳的特別嚴重,咳出了很多血,而且大便里還帶著膿狀物質。
二叔、我爸、五叔、五嬸、三爺爺、五爺爺他們幾個用平板車拉著三爺去了鎮上的醫院,聽我爸后來說,那晚真的算是“驚心動魄”。五叔在前面拉著車,我爸他們在后面推,凹凸不平的小道上濺起了一朵朵冰花,因為跑得急,五爺爺差點掉進了小河的冰窟窿里。等到醫院時,寂靜的醫院里回響著我爸他們焦急的呼喊聲:“大夫大夫,有沒有人。”值班醫生用手電筒照了照三爺的眼,隨即對身邊的護士說:“趕緊送急診室。”
一行人焦急的坐在急診室門前,三爺爺、五爺爺各自端著一桿老煙鍋默默的蹲在門口,一下一下吸著煙,五爺爺的褲腿上還沾著一片片的冰碴子······
漫長的等待過后,醫生一聲推開了急診室的門,摘下口罩無奈的搖了搖頭,“對不起,我們已經盡力了。”
三爺的媳婦發了瘋似得沖了進去,看著三爺靜靜的躺在病床上,失聲痛哭了起來,空曠的走廊上不停的響著那震人心弦的哭聲,連三叔、五叔和我爸那樣堅強的漢子都忍不住默默的在一旁擦著眼淚。
三爺走了。
隊里的人都在三爺出殯的那天聚齊了,隨著管事人一聲:“前后起”,伴著人們的哭聲,他的棺材被放進了墳里,然后一點一點被土掩埋,忙活了一輩子的三爺啊,終于可以歇歇了!
我們的一生或許不會有大起大落,輝煌成功,但平凡中做好自己,便已是人生最成功的一件事!三爺忙活了一輩子,兢兢業業的干著屬于他的工作,一顆心全掛在了村子里,即便是在他死后,未留下一分財產,但他卻贏得了這片土地的尊敬,以及這片土地人們的尊敬。
還記得語文老師上課時講《說書人》,感慨了一句,人的這一輩子最成功的是什么?我的心里默念了一句:“活下來。”是的,活下來,便是人生一大成功之事,像三爺這樣,活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