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泡過很多妞!”
黑娃抬著下巴吸了口煙,霧氣遮了他的眉眼。他呲著牙笑,因為過度吸煙而焦黃的牙齒露出來,世俗的根本不像個孩子。
他也從不認為自己該是個孩子。
哪怕他正在審訊室里,周圍是森森的高墻。
“十六?”
年輕的警官把筆放下,挑眉看他。他剛剛做了父親,他還不能想象,如果自己柔嫩的仿佛天使的孩子,淪落成這個樣子,當父親的該有多痛心。
他推了下鼻梁上的眼鏡:“你覺得自己很厲害?”
黑娃的臉上的還帶著獨屬于少年人的稚氣,可皮膚卻因為長期不規(guī)律的飲食和作息摧殘的分外滄桑。時間在他身上按下了加速鍵,所以靈魂被快速蒸發(fā)成世俗蒼老的樣子。
“你父親應(yīng)該會很難過。”警官看著眼前的紙,上邊的一串字讓他覺得陌生而熟悉。在工作中常常看到的罪行,搶劫,強奸,收保護費,甚至是殺人,給十六歲這個年齡段聯(lián)系起來,都違和得扎人心肺。
黑娃閉口不言,看著煙屁股上的火星終結(jié)在濾嘴那一點,昏黃變成一片焦黑。終于是不再是滿臉傲氣。他聲音輕輕的,語速也放的很慢。
“他才不會呢。我早就沒有這個爸了。”
A城。
說是城,其實更像是一個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這里匯集著來來往往的人群。剛剛脫離了土地的人們帶著一種不明所以的優(yōu)越感,誓要把自己的生活過得與眾不同。混雜和交織更迭,整個城區(qū)還是亂的像是一鍋雜燴。
但對剛剛跑出貧困的家門,立志要在大城市創(chuàng)出一片天的黑娃來說。這兒,濃縮了他對城市生活的所有想象。
他的父親不茍言笑,總是冷著一張臉,教育方式奉行“不打不成器”。黑娃備受毒害,這讓他一想起自己的父親,就從后槽牙里蔓延出一臉的不屑。
沒有反抗能力的時候是懼怕,一旦孩童的身體拔節(jié)出青少年的高大,年輕的肌肉積蓄起力量,這種懼怕就會轉(zhuǎn)化成一種體力加持下的輕視。就好像是年輕的雄獅相信自己終究會打敗它的父親,成為新的森林之王。
黑娃在和父親的一次不歡而散后,選擇了離家出走。
城市的光怪陸離讓他目不暇接。他坐在路邊的長椅上,熱熱鬧鬧的市場這個時候已經(jīng)收攤了,只留下橫流的污水和各色的塑料袋。夏季悶熱的天氣里,蚊蟲的嗡嗡聲像是沸騰的水汽,把空氣攪擾得分外不安寧。
但黑娃看著眼前區(qū)別于田野月光的各色霓虹,覺得奇特美好的不真實。
他不知道該如何求生。
自己攢的幾十塊“巨款”在一頓飯五塊錢的消費中迅速縮水,他覺得自己應(yīng)該想個生財之道,卻又不知道該從哪里下手。
他莫名的覺得正經(jīng)工作,諸如端盤子,送報紙這些工作不符合他小小的,但又覆蓋他全身的所謂驕傲。
其實這不能怪他。每個孩子都有世界之王的最初共識,他現(xiàn)在還沒有長大,成為人上人的幼稚想法還根深蒂固地植在他的腦子里。
拔苗助長是個痛苦的過程,先要把尊嚴一寸寸打碎才可以。
落腳的地方是一座舞廳。
他所認為的最光鮮亮麗的地方。
對于一個半大小子,不是所有人都抱著善意的。黑娃見識了很多白眼,也越發(fā)明白自己其實弱小得可以。
他漸漸覺得離開父親,其實是一種特別自不量力的行為,這也讓他對自己陷入了空前的質(zhì)疑。
相信吧,你其實什么都不是。
他這么想的時候,他已經(jīng)將近一天沒有吃過一點東西了。胃里面空空落落的,連帶著心臟都軟綿綿的落不到實地。他餓得有些晃神,就聽到一個挺著啤酒肚的男人對著他氣急敗壞地吼:“你他媽不看路啊?趕著投胎啊?”
他定神看了看,自己剛才不注意,在啤酒肚的車上蹭出不大不小一塊劃痕。
黑娃喏喏地蠕動了幾下嘴唇,卻笨拙的說不出一句話。
指導(dǎo)那個滿臉肥肉的男人罵罵咧咧:“小兔崽子,什么玩意兒啊你!”
真正的繁華是這個樣子么?
金碧輝煌的屋子,像是一座宮殿。他視線不敢多轉(zhuǎn)動,只是盯著自己腳底下一塊編織精美的地毯。黃色和紅色的線條,拼湊成一幅過度絢爛的圖片,以至于他還覺得不真實。
他打了那個人。
提起拳頭的那一刻其實還是害怕的。但是那個看起來高大的男人其實被酒色腐蝕的太過敗絮其中,抱頭鼠竄。
但是他明顯是知道怎么讓自己脫離危險,于是大聲把保安叫了來。
黑娃那個時候才覺得剛才的一時沖動給自己留下了多么大的弊端。
他不自在的動了動右臂,剛才打人的時候太用力,應(yīng)該是扭到了,一動關(guān)節(jié)那就傳來密密麻麻的疼,他咬了咬嘴唇,卻不敢叫出來。
那群保安把自己帶到了這里。想象中的暴打沒有來,但是黑娃還是警惕地看著周圍。
屋里的人輕輕喝了口茶,轉(zhuǎn)著自己的玉扳指,饒有興趣地開口:“我就喜歡他的眼睛,多明亮。”
對面的人沒有說話。
他又自顧自地說:“像是狼崽子一樣的眼睛。”
獨眼龐三爺。
龐三,A城沒有人不知道他的名號。三爺最近手底下又多了一個打架不要命的小弟。黑娃一改之前的模樣,變得囂張而霸道。
他視龐三爺為自己的伯樂,憑著一腔所謂義氣成了三爺最鋒利的一把刀。
這片舞廳成了他們這群人庇護下的名義上的自己的地盤兒,所以當黑娃帶著一群和他差不多年紀的人聚在這的時候,頗有一種自己打下的江山的感覺。
一個星期前,他借著酒勁兒,拿著啤酒瓶給一個成年人開了瓢。
這一砸讓他名聲大振。手底下也慢慢聚集了一圈管他叫大哥的小弟。一群孩子,身上貼著未成年人的標簽,拿著屠刀,相互壯膽,變得不可一世。
世界上很多事情都是,只要你開了頭,之前設(shè)立的禁區(qū)都變成了肥皂泡,就會接著勢如破竹地打破一系列的禁置。
他可能從來都沒有想到過自己會走上這樣一條路。
“龐三在哪?”
警官直視著黑娃,講完這樣長的身世,黑娃顯得有些疲憊。他愣愣地看著自己手上的紋路。不發(fā)一言。
年輕的警官輕輕嘆了口氣。
龐三拿準了他們這群孩子,所以才利用的這樣毫無顧忌。
“這算是什么義氣呢?”警官從審訊室里退出來,用手指輕輕揉著自己的太陽穴,終究還是忍不住問。
“可能是江湖?”
警官苦笑,翻開了龐三的資料。這簡直是現(xiàn)實版的絕命毒師。
龐三在之前有過穩(wěn)定的事業(yè)和婚姻。但是屬于沒錢沒地位的那種,自暴自棄,讓妻子也離開了他。妻子再婚的這個人比較有錢,于是這個龐三把他遭遇的所有不幸都歸結(jié)在“錢”這一個字上。
沒有錢一切都是空的,所以走上了一條喪心病狂的路。
“黑娃應(yīng)該知道他是被利用了吧。”
“說了很多遍,跟沒說一樣。龐三在他眼中就跟教父一樣。”
警官看了一眼天空,陰沉沉的天,但雨已經(jīng)停了,風起云動,顯得莫名的心潮洶涌。
黑娃的家。
家里的條件并不好,警官之前對家徒四壁這個詞并沒有一個形象的理解,直到來到這兒。黑娃被他的父親養(yǎng)在奶奶家,發(fā)生了這件事之后舉家出去打工,根本尋不到人。
老兩口日子過得節(jié)儉,年輕的警官看了看桌子上特別違和的一臺電腦,八成新,貼著眼花繚亂的貼紙。
奶奶看到他一直在看,知道他心里有疑惑,于是聲音虛弱的開口:“我們?yōu)榱俗屗诩叶啻龝海瑒e出去鬧,特意買的。可是他沒玩兒多久就放下了……”
回去的時候警官郁結(jié)著一口氣,不知道該怎么說,只是覺得悲哀兩個字毫無預(yù)兆地出現(xiàn)在腦海里。
電話突然響起來,天氣又開始下雨,同事的聲音通過有些變聲的聽筒傳過來,仿佛帶著濕漉漉的潮氣。
“他招了,關(guān)于案子,關(guān)于龐三爺,他都說了。”
警官一愣:“為什么?”
電話那頭沉默了很久,慢慢地開口:“剛才他父親來了。見到他,跟他說了一句對不起。”
“……黑娃呢?”
“安靜了很長一段時間。知道你去他家了,然后哭了一場。”
年輕的警官坐在車里。
雨漸漸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