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情人節的夜晚,李紅靜靜站在自家11層高的落地窗前,探頭俯瞰著地面。
【若從這兒跌落,著地時是會“砰”的一聲,還是“啪”的一響?模樣看起來會像拍扁了的西紅柿,還是開了瓢的西瓜?若像那紅白混瓤的夾生西瓜,會不會惡心了些?萬一有小娃兒經過,會不會變成他們一輩子的噩夢?還有,倘若沒看準著陸點,砸著人咋辦?把人家腦袋砸進了身體,還能活嗎......】
正思忖著,一個白色拉桿箱“咕嚕嚕”滾了過來,旁邊跟著蘇燦,看來他準備正式辭別了。
“那......我走了。”蘇燦驚覺到李紅臉上平靜的笑意,縮回了想要擁抱她的左臂,聲音有些局促。
“走吧走吧!我送你!”沒等蘇燦反應過來,李紅已迫不及待地伸出雙臂,提溜起那個白箱子,像丟一袋垃圾似地將其甩了出去,“啊”,沒想到蘇燦這笨蛋死拽著不撒手,眼見著就隨行李箱翻了出去。
李紅急忙俯身,只見半空中穩穩浮著個白色方塊,蘇燦正妥妥地騎在上面,沖李紅揮了揮手,“唿”的一下飛走了,在空中劃下了一道長長的白色尾線,那架勢,如哈利波特駕馭掃帚般自如。
這種瀟灑的離開方式,果然又把李紅驚到了。
【“神奇的燦燦”,最終還是走了。】
李紅如釋重負地抬起頭,支開了雙臂,像要將深藍的天空一把擁入懷中。繁星點點,夜色迷人,她陶醉地深吸了一口氣,似乎全然嗅不到霧霾中那難聞的土腥味兒......
-02-
一年前,李紅與蘇燦邂逅于公司附近。見到蘇燦第一眼,李紅就雙目放光,連盤旋多月的抑郁也一掃而光:好個帥小伙!比那王濤強多了!
王濤是李紅的前男友,在和李紅談了兩年戀愛后,他順利地與自己前凸后翹的女秘書領了結婚證,留下的解釋是:“我對不起你,可我是男人,要娶的是老婆,不是圣女。現在好了,奉子成婚,也算情非得已”。
李紅咆哮著摔門而去:“別以為只有你能找年輕漂亮的,等著,姐下一任比你強百倍!”
天遂人愿,這不,男神說來就來了!
眼前的蘇燦正站在一家新開的健身館門前熱情洋溢地往路人手上塞傳單,他身材高大,留著時髦的飛機頭,緊身的白T恤包裹著肌肉畢現的軀體,蓬勃的青春氣息撲面而來,瞬間晃了李紅的眼。李紅想:就沖這么帥的健身教練,也得去光顧一輪啊。
辦完年卡才知道,蘇燦并非這兒的教練,不過是老板的鐵哥們,但這事兒不再重要了,因為蘇燦已通過陪同辦卡拿到了李紅的聯系方式,次日就約李紅一同健身了。
在蘇燦眼中:李紅是個愛做夢的女人,她家境優渥,性格單純文靜,打小就愛看童話故事,可不幸的是,長到28歲,她遇到的都是各色渣男,與童話中的王子毫不沾邊,受過幾次傷害后,她的性格變得日益沉悶、躁郁。
在李紅眼里:25歲的蘇燦是那種活力十足的陽光男孩,成天渾身是勁兒。他最擅長的就是在李紅抑郁時,繪聲繪色地給她講有趣的童話故事,隨著他的描述,李紅的眼前總能浮現出一個個美好幻境,讓她不由自主地想要投身進去,感染故事里的溫馨浪漫。她還因此送了蘇燦一個昵稱:“神奇的燦燦”。
自從認識蘇燦后,公司員工都說李總像換了個人,變得愛笑了,不再如以前那般動不動就暴跳如雷了。
李紅心里知道,這是因為蘇燦補上了王濤留下的那個坑,成了心頭一顆新的朱砂痣,成了她李紅獲得重生的救命稻草,28了,機會并不多了,李紅想活下去。
因此,只要提到蘇燦的名字,李紅就會不由自主的露出笑臉,掏心掏肺的那種。
-03-
幾個月后是李紅的生日,沒想到蘇燦居然記住了這個日子,他殷勤地詢問李紅有什么心愿。
李紅說:“我只想離這個嘈雜的世界遠點兒。”
蘇燦撓了撓頭,提議一起去京郊小海坨山露營。
“就我們兩人?”李紅心頭一熱,面上一紅,猶豫了一分鐘,點了點頭。
正是夏季,滿山滿谷的金盞花如落到地面的點點繁星,于厚密的草種中搖曳生姿。兩人在花叢中支起了一頂大紅帳篷。人鉆進去不久,“嘩”,帳篷的頂蓋被拉開了一塊,月光瞬間從透明頂棚傾瀉而入,投射在平仰著的兩張臉龐上。
這還是李紅第一次與男性貼得這么近,她的頭枕在蘇燦健碩的胳臂上,鼻子被他身上的香水味兒一陣陣挑逗著,【嗯,寶格麗藍茶,喜歡。】
讓兩人激動不已的是:真沒想到在這座霧霾之城,還能看到幾顆星星,雖然只是隱隱約約幾點亮光,也算是奢侈的驚喜。
“神奇的燦燦”開始給李紅講童話故事了,隨著他的描述,李紅走入了一個絕美的幻境。
她感覺到,蘇燦拉起了自己的手,足尖輕點地,便拽著他飛了起來,如嫦娥奔月般沖著一顆閃亮的星星而去。
到了近前,李紅才看清那是個全透明的球體,好似水上樂園常見的那種水上飄,懸浮在星空中打著轉轉,周身散發出幽幽的白色熒光。
即將撞上去時,球壁如遇火的塑料膜般融出了一個門洞,待兩人順利飄進去后又自動還了原。
球體里有兩張并排的軟椅,兩人往上一躺,那種悠悠蕩蕩懸在空中地感覺,就像坐在倫敦眼上,而眼前的景象卻比那燈紅酒綠要美上數倍。
最開始,眼前還是那片浩瀚的星空,不久畫面便有了變化。
第一個場景是秋天金燦燦的銀杏林,日頭暖暖的照著,腳底是松軟的落葉,蘇燦本想在這兒多停留會兒,可李紅一想到那落葉上曾發生的往事,就煩躁不安起來,那已是12年前的事了,就在一個小樹林,就是一個秋天,她被人竊走了童貞。從此,李紅不止是害怕進樹林,而是害怕每個秋季,害怕每個企圖貼近自己的身體......
見她眉頭緊蹙,蘇燦趕緊讓幻境更迭了起來。
下一個幻境,是冬天寂靜的山頂雪屋;隨后是春天密林中的潺潺溪水;最后,轉換到了夏天油綠的稻田。
“嗯,這個,我喜歡。”李紅點了點頭。對,就是這種感覺,小時在奶奶家,李紅最愛干的就是躺在田間地頭的竹床上納涼,那種感覺:舒適、安心。習習晚風拂掉了一身暑氣;清甜的稻香讓人心曠神怡;耳畔羼雜著東一團西一簇的蛙聲、蛐蛐叫,以及重復不休的蟬鳴,不可謂清凈,但絕不刺耳,此時此刻,在李紅聽來,這就是一場交響樂,激蕩著她的心。
恰在此時,“我愛你”這三個字于耳邊如期響起,隨后便是含糊的呢喃參雜著愈來愈重的鼻息。一團柔軟的東西突然覆蓋了李紅的唇......她全身一僵,緊張得幾乎要顫抖,卻并未如從前那般將對方一把推開......她紅著臉忍耐了一會兒,竟驚覺自己如被催眠般慢慢變得安然......這時,一只手伸了過來,開始在她身上放肆游弋,輕輕扒開了她的衣裳......李紅依舊閉著眼不敢動彈,忍耐,忍耐......忽然,似乎有什么東西在她心中炸裂開來,她猛地睜開了雙眼,緊緊勾住蘇燦的脖子,側身將他往地面一沉,自己一翻身,跨了上去,柔滑的身體如水田里的泥鰍,哧溜溜游動......隨著一聲愉悅地低吼,李紅的淚流了下來......
醒來時,天已蒙蒙發亮,看著身邊酣睡如嬰兒的蘇燦,李紅忍不住勾起了食指,想去刮刮他挺拔的鼻梁,卻因突然想起的一件事,驚出了一個寒顫......隨即,她自嘲地甩了甩頭。【除了16歲被欺負,這不過是第一次,哪會那么巧!】
-04-
隔日,蘇燦拖著個白色行李箱,搬到了李紅家。
后面的一個多月,兩人的日子過得很是快活。
蘇燦是個培訓師,常會出差,但他很顧家,對李紅也極盡體貼之能事:做飯、打掃衛生、按摩、洗腳、繼續講童話故事哄她入睡......兩人在床上時,也可謂琴瑟和鳴......真是無一不周到,無一不滿足。
李紅時常覺得,這是種讓人窒息的幸福,是老天對她以前所有痛苦的彌補,她知足了。
是的,現在他倆與夫妻的距離,只差著一個紅本本。
不是沒商量過結婚,只是蘇燦總覺著自己收入還不穩定,與李紅經濟不對等,不想讓李紅跟著自己受委屈。他總說,要為李紅設計一場童話中的婚禮,讓李紅體會到做公主的感覺。雖然,李紅從小就沒有得到過國王與王后的寵愛,但有王子的呵護,也足以讓她幸福一生了。
為了讓蘇燦的事業發展得更加順利,李紅也是盡其所能傾其所有資助蘇燦,希望能幫他早些實現目標,爭取到完美的未來。
李紅最愛看的電影便是《大話西游》。
【我喜歡的人是一個最有愛心最了不起的王子,我愿在這兒默默守候,等到他騎著白色神駒來迎娶我的那一天】。
-05-
可事情往往就是那么跌宕起伏,還沒等到蘇燦事業有成,李紅便在一個清晨,蹲在馬桶上犯了難,她愁眉苦臉了一會兒后,丟掉手中的小棍兒,下決心先瞞著蘇燦,去公司附近醫院看看再做決策。
前腳剛跨進醫院大廳,后面就呼啦啦涌進一大群人,為首的幾個抬著個擔架,急匆匆往前趕。李紅忙側身讓出路來。從那一張張驚慌的痘痘臉來看,這些人應該是附近大學的學生。李紅往擔架上瞟了一眼,一陣惡心便堵上了喉:擔架上那位哪里還有個人樣?那個腦袋,紅紅白白的,就像個被掐破了的膿包,從那海藻般披散墜地的長發來看,應該是個女孩。李紅瞅著她那詭異的抽搐與痙攣,便知道她已如一條被剖了肚的魚,雖還在張嘴甩尾,卻一定是無命可救了。
在婦產科排隊時,李紅聽說那女孩是從三樓跳下去的,頭部先著地,當下心頭一驚:三樓也敢跳,這是得多想死!李紅自己也沒少琢磨過自殺,可這次可算漲了新經驗:原來想要跳樓自殺,還得關注一下層高,嗯,至少7層以上且全程通暢無障礙物才能比較保險。
【死利索,很重要】。
一個半小時后,李紅去一樓大廳打印化驗單,只見一個男子氣急敗壞地向她沖了過來,將她撞了個45度轉體,待她回過神來,想要張口詰責,卻發現那背影格外熟悉。她趕緊小跑步跟在后面,卻又被身后一大群哭天喊地的人擠到了一旁。
待李紅跟在后面趕到急診室門口,只見后來的那群人正毆打著開始那個男子,她剛攥起拳頭想要沖過去,卻被一個女人帶著哭腔的怒斥擊碎了所有力量:“騙子!我要你血債血償!”,她垂下了頭,握緊的拳頭無力的松開,轉身離開了。
檢驗報告拿到了,可她已無心抉擇。久違的淚水再次綁架了她的心,那淚實在太咸太苦,漚得她生痛......
那個晚上,李紅站在窗邊望著灰蒙蒙的天空,墜入了沉思,正如兩個月之前的那些夜晚一樣。
【歡樂總是短暫,悲傷才是人生的永恒】,在無數次心存懷疑,并企圖推翻之后,這句話再次成為了她的座右銘。
-06-
一周后,蘇燦出差回家了,他為自己的突然離開表示抱歉,李紅卻心不在焉,并未顯出如他所料的暴怒。
蘇燦只是覺得李紅越來越不好伺候了,她的脾性一日比一日古怪。
比如這天,她突然沒頭沒腦地問蘇燦:“今天我在路上看到很多人在排隊,人太多了,我看不清前面到底是什么,卻看到每個排隊者的臉上都灑著陽光、寫著希望,于是我也加入了隊伍。在前進過程中,我聽著前后的人談笑風生,便也很愉悅,莫名喜歡上了這種無憂無慮排隊的感覺,以至終于輪到我,竟不愿抬頭面對了......”
“你是回到隊尾再次排隊,還是犟了會兒低頭離開了?或者,你最終勇敢面對了真相?他們到底在排隊做什么?”蘇燦好奇地接了話。
“你特么還問我怎么選擇!我還能怎么選擇?”李紅卻突然從沙發里暴跳起來,一把抓起茶幾上的果盤向地板砸去,“鐺”的一聲,碎玻璃濺灑一地。蘇燦愕然了,但他沒吭聲,只是莫名其妙地撇了撇嘴,蹲下身,開始一點點撿拾滿地碎渣。
還有一次,蘇燦見李紅又站在陽臺上看夜空,便也湊了過去,放眼一看:不出所料,依舊灰蒙蒙一片,于是便想講個童話哄李紅開心。
他剛開口準備描述一個美麗的雪景,就見李紅插嘴了:“那雪中有沒有舉行王子與公主的婚禮?若舉行了,雪濺白紗得有多單調多慘淡?不如讓我去捧個場,我只需給王子一刀,讓他血光四濺,便可給公主的婚紗上增添些艷紅,那得多美!你覺得呢?”......蘇燦啞口無言,搖搖頭走開了。
從此,能言善辯的“神奇燦燦”閉了嘴。
最近的一次沖突,就發生在方才了。
今天是情人節,蘇燦提議兩人一起去看《愛樂之城》,然后美美吃個西餐,餐都搶定好了:香煎鵝肝、小米燉遼參、波士頓龍蝦,全是李紅以往最愛吃的。不料李紅卻推說身體不適,打死不肯出門。
蘇燦終于受不了:“咱還能不能好好過日子了?”他沖李紅吼道。
李紅卻不徐不疾地抬起頭,幽幽問了句:“(a+b)2等于幾?”
蘇燦哭笑不得地回復她:“當然等于a2+b2+2ab了,你這又在出什么幺蛾子?”
只見李紅低下頭,做頷首沉吟狀:“是了是了,也難怪。你和我,想要好好過日子,就得你快樂,我快樂,中間還得加上兩個交集,這交集會是什么?兩個孩子?你想要孩子嗎?我們生兩個孩子好嗎?!”
“你!你神經病!”蘇燦徹底炸了鍋。
“你不想要孩子?”李紅眨了眨無辜的雙眼。
“你覺得我們現在這狀況,適合要孩子嗎?還兩個孩子!你自己還像個孩子......”蘇燦開始長篇大論說了起來,那中氣十足的聲音實在是太聒噪太鬧心了,李紅不假思索地抓起茶幾上的水果刀擲了過去,目的很簡單:堵了蘇燦的嘴。
“哎喲”!蘇燦摸著被刀擦過的上臂驚呼一聲,抬起驚懼的雙眼瞪著李紅,一步步后退,直至退到臥室,開始飛快的收拾行李......
于是,開場的那幕發生了!
-07-
......
“啪!”李紅穿著白色睡袍,脆生生地落地了。
白白的水泥地面瞬時綻開了一朵紅白相間的玫瑰,若從樓上俯視,你會發現更像是一只被拍死在墻面的蚊子。
一群路人呼啦啦圍了過來,其中還真有個孩子,萬幸,他的母親及時拿手蒙了他的眼,拽著他急急離開了。
一束車燈掃過,在一團血肉模糊的上空塵埃里,升起了一大兩小三個朦朧的身影,大的在中間,左右各牽著一個小的,像一個天平,向上升騰而起,那司機慌忙一腳急剎車,揉了揉眼,待他忐忑地再次抬頭,灰蒙蒙的空中已空空如也。
在11樓,室內透出的暖黃燈光映襯著一個表情麻木的男子,這三個身影便向他伸出手來,召喚著他,男子的身體開始向欄桿外傾斜,出來一點,再出來一點......
“砰!”李紅想象的兩種著陸聲,終于齊全了!
(愿他們安息,阿門!)
文 | 詠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