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第一次與螢火蟲的相遇是在六十年代、湖南的鄉下。
長在北方的我，那一年跟外婆住在長沙。令人不安的是，那時走在街上，經常遇到人群互相毆斗，當時不知是怎么回事，只記得他們都身穿綠軍裝、頭戴綠軍帽、臂戴紅袖箍，手持棍棒；或者碰到一輛摩托車橫沖直撞，車前插著紅旗，坐在后面的人手里拎一掛點燃的鞭炮，專朝人多的地方開。
局面越來越混亂，后來開始互相開槍射擊，于是人們都不敢上街了，偶爾出門，還能看到街里樓房上明顯的彈孔。
為了我的安全，外婆把我暫時安置在了鄉下——我的舅外公家，那時我四五歲的樣子。
舅外公家是依山的一所茅屋，門前低洼處有一個池塘，塘里養著鵝，四周芳草萋萋，再前面就是湘江了。
池塘邊高崗上是一叢茂盛的薔薇，茅屋旁有一個豬圈，前面用結實的木樁子圍起來，留有門，后面是石頭砌起的矮墻，上面用茅草搭了棚。
房后緊挨著山，除了一條狹窄的通道外，就是一條用水泥砌成的水溝。靠墻的山體削平了一大塊，上邊野草、竹梢垂落，下面青苔碧綠。
屋后的山并不高，那時我毫不費力就能爬到山頂。
小山上草木蔥蘢，最吸引我的要數滿山的翠竹了，因為我一直呆在北方的。竹子成片的長在山坡上，破土而出的竹筍，幾天就能長成幾米高的竹子，枝干碧綠，結節處帶著雪白的白霜。中午時分，山上蟬聲鼎沸，抬頭向上，陽光晃的睜不開眼睛，也看不到蟬是在樹上還是在竹子上。
02
盛夏的傍晚，太陽落下了，西邊的天際仍然火紅。池塘映著橙紅色的晚霞，水面上蒸騰著熱氣，吐納一天的熱量。江邊暮靄里是農人和暮歸水牛的剪影。
蟬鳴漸熄，鳥兒歸巢，天色越來越暗了。
吃過晚飯，舅外婆專門為我準備了消暑的綠豆沙，放了白糖，再用涼水鎮著。水是從房后那口手壓井里汲出的，雖是盛夏，但井水卻冰冰涼。
天完全黑下來了，除了屋內昏暗的煤油燈，窗外一片漆黑，那時鄉下還沒有電燈。外婆因城里還有事，早就回去了。每當夜幕降臨，白天五彩斑斕的景色消失以后，我就思念起父母來。
我趴在窗前的木桌上，吃著綠豆沙，原本涼甜美味的綠豆沙，在我的嘴里卻沒有什么滋味。
天黑以后，晚風絲絲的清涼起來。
忽然，一點火光從我眼前晃過，我回頭搜尋，只見一粒橙黃色的光在空中飛舞，時而飛上屋梁，時而旋轉于暗處。我再望向窗外時，夜幕中竟有無數的光點，高高低低，上下翻飛，忽明忽暗，好像突然出現的一樣。
正在油燈下看書的舅外公發現了我的專注，于是放下書說：“螢火蟲來了，我帶你捉螢火蟲去！”
舅外公從家里找出一個軟木塞的玻璃瓶遞給我，我一蹦一跳的跟著他出門了。不知為何，我小時候酷愛捉蟲子。
江風習習，暑熱已去了大半，蟲兒開始鳴叫，蛙聲悠揚。舅外公提了一盞煤油燈，沒有月亮的夜晚，螢火蟲格外的明亮，一個個橙黃的亮點，如閃爍的星星。尋著亮點多的地方，我們轉到山后，晚上一團漆黑的竹林，此刻被無數的螢火蟲點亮了，它們有的落在草上，有的在竹林間穿行飛舞，熒熒的光閃亮著，卻悄無聲息，給這黑暗的夜帶來生機，我恍若置身童話的世界里，夜晚也因此變得光怪陸離了。
從山后轉出來，我們又來到江邊，哇！原來靠近水的地方螢火蟲更多。我們小心翼翼的捉了些趴在草叢上的螢火蟲，便開始往回走。夜幕下，連綿黝黑的丘陵，零星的漁火、閃爍的熒光與屋舍里昏暗的油燈，構成了靜謐的夜色。
回到家里，仔細觀察，才明白螢火蟲的光是從腹部發出來的，而且它們長著帶有花紋的甲殼，有的還是粉紅色的，非常漂亮。我捏出一只放在手心，它慢慢的爬，腹部一閃一閃的，當它振翅起飛的時候，一盞小燈便飄在空中了。
這個晚上，裝著螢火蟲的玻璃瓶成了我床頭的夜燈，我在忽明忽暗的光里進入了夢鄉，思念的情緒就這樣飛到九霄云外去了。
上學后，讀到囊螢夜讀，對螢火蟲的喜歡又上升為敬意了。
后來一直在北方工作，再也沒見過螢火蟲，但外婆的鄉下，鄉下的螢火蟲卻從未忘記過。
03
時間來到了1993年。在企業工作的我，奉命跟車去上海提設備。卡車出河南，經安徽，入江蘇，改革開放不久的中國大地上，到處是設卡的、收錢的，一路歷險，一路奔波勞頓。
至南京境內時，已是第三天的傍晚。車臨時泊在一條小河邊，我們下車走進小河與路之間的灌木叢方便，說話間天色已晚。
“快看！快看！螢火蟲！”
我們中的一個人喊起來。
像是突然間隕落的星辰，一個、兩個、三個……星星點點的微光閃亮在將黑的傍晚。越來越多的黃色光點，它們聚集著、舞蹈著，在灌木與樹林之間如精靈般靜靜的、美麗的綻放。頓時，一種久違的美好又充盈心間，一時間激活了我許多的回憶。
我們都是北方人，他們只從書本上或電影里見到過螢火蟲，這次見到真的了，大家都很激動，駐足觀看了很久。
04
這次以后，真的就再沒有見過螢火蟲了，聽說很多地方的螢火蟲已經絕跡。
關于螢火蟲的記憶像是很久遠，又像是剛剛發生過一樣。
時光到了2004年，那一年我來到了北京。
每天回家，都要跨過四環上的人行天橋，橋下水一樣的車流從沒間斷過。有時，傍晚拖著疲憊的身子回來，總愛趴在天橋欄桿上發呆。車流時而湍急，時而緩滯，每當車輛集體剎車，眼前就是一片紅色星星的海洋，非常壯觀。突然，腦中劃過一道閃電，啊，那不是螢火蟲嗎？
當白天的色彩被黑的夜漸漸包裹、浸染，包不住的是那喧囂、那熱潮，城市的燈火在夜幕下更加明亮起來。
夏天的傍晚，縱橫交錯的街道，釋放出一天的熱氣，人在天橋上，周身熱氣蒸騰，與其說納涼，不如說是桑拿。居民樓里相繼開始點燈，亮點越來越多；車流也匯聚成河，那是趕著回家的人們，于是有了一條條車燈的河流；霓虹燈上演著五光十色，這是夜的色彩；街燈照亮了城市的每一個角落，在城市的光里，早已看不見星星，地上倒分外的明亮了。
再沒有靜謐的夜色，再聽不到蛙聲蟲鳴。
城市的繁華中總是包裹著一種隱隱的孤寂與憂傷。
05
夜晚從飛機上俯瞰城市，地面上星星點點的燈火連接成一片，并且在不斷的擴大，它們讓黑夜不再寂寞。
也許螢火蟲已完成了它們的使命，也許城市中的螢火蟲正是它們的魂靈。
再見！螢火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