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錄
那陣雨來得毫無征兆,像是憑空出現的,不到半分鐘,海面就升起了一道水墻,足有十多米。對于島上的人,這無疑是天大的災難,淺海與海灘上的人們恐慌地一擁而散,一個接一個拼命地劃船,一個接著一個扭頭就跑。嘩嘩的水聲是一道道催命符,海嘯要的就是他們的命,跑不動了,不甘心也只能給出去了。但親人還在那邊啊,他們臨死前還不忘往村口大聲喊,快跑啊,快跑啊!但聲音連同身子一起被浪濤拍打在地面,卷進了死亡的浪潮,快跑……
……
“銀珀,你可是你娘從山上背回來的,就算你母親倒下了,你也不能跟著他倒下啊!你家還得靠你做主呢!”
“錦婆婆,我知道了,現在我去找我娘。”
說完,銀珀就從床上跳下。海邊的小孩打小就光腳丫,海沙的柔軟是最好的皮膚按摩器,經海水一泡,經珊瑚魚吸食,一雙腳潔凈而光滑,像是從出生就沒有下過地面。離村子有三四十里地,走到熟悉的小道,卻已經不是往日的模樣。銀珀的心里掠過一陣涼意。如同冬天提前降臨在海島上,村子里入目之處盡是凄涼。村口的百年老樹被連根拔起,更有一具具被海水泡得發白的,曾是一張張歡顏笑臉,現在正橫七豎八躺在地上,沒有生氣,臉上還掛著那日海嘯來臨時的驚悚,扭曲的面孔完全與平日里的安寧對不上了。銀珀的心像沉入了千萬丈海底。一路小跑到舊時的房子,一個熟悉的人就在那里!
不過,銀珀的娘跪在泥上,半個身子伏在地面上,背對著他,埋著頭在忙活著,兩只手一高一低在空氣中搖晃,而她的一旁,則堆著高高的濕土。
銀珀大叫,“娘,你在干什么?”銀珀臉上帶著憤怒,更多的是悲傷,最后跑到他娘親的身后,輕輕地拍她的背,而眼中的淚再也繃不住了,像汛期的大河一樣嘩嘩地淌。
“娘,我們回家吧!”
銀珀他娘的臉上卻是露出歡喜的笑,仿佛發現了無盡的寶藏。她用滿是污泥的手抓住了銀珀的胳膊。
她看著銀珀,說:“我們家就在這里,我哪里也不走,你妹妹和父親也在這里,快來幫我救他們出來。”
“娘,你看清楚,這里什么都不剩,我們回去吧!去找錦婆婆。”銀珀溫柔地看著他的娘親,仿佛他們的身份已經輪換,一個是大人,一個更像孩子。
不過下一刻,這種輪換顯得毫無意義,銀珀他娘仿佛變成一塊冷冰冰的石頭,卻與正常人無二。
她說:“如果不是我救你,你現在就沒有機會站在這說風涼話。”
望著娘親臉上慍色四起,銀珀不知為何,喉嚨里的怒氣也在不斷升騰。
“如果你不攔著我,我就能將連翹救了!”
“你不過是一條魚,而海水每天穿行幾萬公里,你跑不過它!跟我一起挖吧!”說完,她又將手伸進泥地里,開始新一輪動土。
“娘,你別這樣,我們回錦婆婆家去,她會收留我們的。”銀珀哭著說,眼淚吧嗒吧嗒地掉。“娘!”
“跟我們回去吧!孩子他娘。”錦婆婆從遠處,一個步子,一個步子地往銀珀身邊挪,但聲音洪亮,像敲響的鐘鼎,“我們可以好好的,你看,不是還有銀珀嗎?他會照顧你。”
聽到了熟悉的聲音,銀珀他娘回頭看了看,“誒呀,這里的泥巴很軟,錦奶奶,你不來試試嗎?”她的微笑無比燦爛,如同黑夜里閃爍的星,如同午夜綻放的瓊花,如同舞臺上寶石裝飾的夢。“我們一起吧!”她的笑容天真爛漫,在周圍的尸體之間環繞的,不是一場《地獄變》嗎?
錦宿今年已然八十,經過的小災小禍如海中沙無數,大災難算得上兩次。一次是五十歲那年島上爆發了泥石流,半個村子都被淹沒,幾十戶人家都丟了性命,幾乎是小島的四分之一人口。這次是無征兆的海嘯。俗話說山海有靈,每每有難便是神靈心中有怨,借大海山石做出種種恐嚇之事宜。這些啊,都是他母親告知她的,要她好好守護山林海川,神是知道的啊 !
但當錦宿看到銀珀的娘親跪在地上,黑色的污泥沾著她的臉,滿手都是污泥時,她還是不禁動容,心里仿佛在滴血一般,“做孽啊,作孽啊!”她的眼睛不住有淚水在打轉,干癟的眼眶盈不住的,就快要淌下來了,她低下頭,用袖子擦干眼淚。
淚擦干,酒斟滿,今夜無人流散。
變得像孩子般的娘親,銀珀帶著她回到了錦婆婆的家,而婆婆,回來后又出去,上山采摘些野菜,傍晚回來時,帶著滿滿的一筐蘿。經過小炒,加些磨得細細的海鹽,自制的醋涼拌,野菜的清香在屋子里縈繞,久久不散,而鍋里還悶著魚干和面糊。
從灶口升起的白霧,暖和而噴香,火爐下燃燒的草木,帶著淡淡的獨特熏香,整件屋子被幸福包裹著,像是節日提前到來。但是遠在幾十里地外,遍地狼藉,曾經也是一到黃昏,便是炊煙裊裊,煙霧盤山的場景,卻再也不會出現了。
錦婆婆將手工打磨的碗碟從內室的柜子里拿了出來,洗干凈后呈上美味的家常菜,便坐在椅子上。而銀珀則扶著他娘親,也坐到了椅子上。海上的人都過得苦,有魚有菜便是一頓,而那加上面糊已是絕頂的好吃食,如果是以前,煮了好吃的好菜肴,都要分點給鄰家,鄰家打上了大魚,當晚煮開也會拿來分點給他們。這樣一來一往,以后才會相互照應。
“今天我們吃點好的,就當是過節了。”錦婆婆的臉笑得像朵菊花,收攏的皺紋沿著嘴巴、眉腳伸展,卻是慈眉善目,憨態可掬的模樣。豐盛的吃食,讓銀珀想起了中元節。他還記得他們一家人同島上居民們一起聚在海邊放花燈,然后看著它們被海風吹遠。花燈在海面匯成一條光流,帶著島上居民的寄托,往遠方飄遠。這時海上總會有游魚浮出水面,好奇地沖撞花燈,不小心又弄沉了幾只,但燈芯還未熄滅,于是海底也有了光亮,不過很快就消失不見了。
銀珀還記得父親說,這燈,出了海,就不歸人管了。那歸誰管,他沒有說,大概他也信奉,海上有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