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島往事|小托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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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你知道一個叫葉島的地方嗎?”阿良問我。

“不知道。”我搖著頭,彈彈手中煙灰。

“我家就在葉島。”

阿良來做摩托維修工十多天了。他一向沉默寡言,還是第一次向人袒露心事。我們倆坐在盤山公路的路邊石墩上,喝著啤酒,聊著天。眼下是深深的山谷,對面是青翠的群山,潔白的云朵浮在山腰上。我們身子背后是一條高低起伏的柏油路,路邊停著兩輛老款二手摩托,金城鈴木AX100,一款無比經(jīng)典的摩托車。兩輛摩托的車身油漆都是新刷上去的,它們原本的樣子不堪入目,油漆早已隨著時間駁落殆盡,雨水又給它們鍍上一層銹漬。其中有一輛是我的,我的那輛是淡藍(lán)色的,攢了許久錢才買下的;另一輛也是淡藍(lán)色,是學(xué)友的。我買油漆刷車的時候,學(xué)友給我借油漆,順便把他的那輛也刷了。他那輛本來是玫紅色的,現(xiàn)在涂抹的和我的那輛已經(jīng)一模一樣了。學(xué)友是我們的朋友,和阿良一樣,也是個新來的修理摩托的學(xué)徒。他比阿良來的早些,已經(jīng)來了三個月了。我們?nèi)齻€都是“趙武摩托維修部”的維修工。今天修理鋪沒什么生意,老板不在,輪他值班,阿良就把他的摩托給借出來了。

“葉島在什么地方?”

“在北海臨近越南的一個小島嶼。”

“這么說,你的故鄉(xiāng)就是一座小島了。”

阿良點下頭,喝了口手握著的罐裝啤酒。

“那不賴!”我猛吸一口手中的煙,吐出來追問,“阿良,在島上的生活肯定不賴吧?”

“無非是出海捕魚,除此之外,沒有別的產(chǎn)業(yè)。只有商店,島上沒通電,也就沒有歌廳和舞廳,臺球廳倒是有幾家,從早到晚擠滿了人。早到的人如果不出意外會一直占據(jù)著臺球桌,從早打到晚,挺多人來晚一步,沒了位置,就叫上一瓶檸檬汁,邊喝邊看,時不時叫上幾聲好。有可能一整天都等不到空位。但他們并不離開,他們會手持插著吸管的檸檬汁,站在臺邊觀看一整天。直到太陽西沉。他們沒有更好的去處。父輩們都出海打漁,勤勤懇懇,年輕一代瞧不上這一行,不愿下海,就待在島上,以打臺球為樂。——說起來,島上的生活未免有點乏味的。”

“那也難免。一個地方再好,待得久了,也會乏味。”

“這也就是我來到內(nèi)陸的原因。”

“我沒有在島嶼上生活的經(jīng)歷,所以我總是向往在島嶼上過上一段。”

“有機(jī)會的話,我會帶你去葉島。”

“好呀!這再好也沒有了。”我把煙頭掐滅,又續(xù)上一支,“阿良你要說話算數(shù)啊,一定要帶我去一次。”

“會的。”

“那好,一言為定。”我隔空伸出手掌。

阿良一掌拍在上面。

“繼續(xù)說,”我說,“我比較感興趣,那些島嶼上的年輕人。他們既然覺得生活那么無趣,每天除了打打臺球,無事可干,那為什么不來內(nèi)陸,來找點新鮮的事情做?”

“有的,早些年有走出來的。但是——,怎么說呢,在島上適宜慣了,出來后反倒不適應(yīng)了。想做的事情能力有限,做不來,不想做的事情只好硬著頭皮去做。做不幾天,就沒了耐心,撂挑子不干了。總而言之,那些家伙在外面四處碰壁,事事不順心,發(fā)現(xiàn)外面的光鮮亮麗,始終與自己隔著一層紗。到最后都很狼狽地回去了。回去以后,盡說外面的壞話,久而久之,沒有人再對外面的世界抱有幻想了,也就沒有人再愿意冒險走出來了。”

“你是個例外。那些負(fù)面消息怎么沒有干擾到你?”

“因為我的期許并不高,我從沒有抱著很美好的幻想,當(dāng)然也就不怕失望。我只是覺得,我的一生還很長,我需要給自己的人生涂上些不一樣的色彩。”

“那你為什么會選擇這一行呢?”我是指修摩托。

“我喜歡摩托,喜歡它身體里的每一個細(xì)小的零件,喜歡聽到排氣管里發(fā)出的轟鳴。我喜歡在寬闊或狹窄、平坦或起伏的道路上駕駛著它一路飛馳,像一只自由的鷗鳥。”

阿良駕駛摩托的技術(shù)很好,與其不成正比的是,他才學(xué)會這樣技術(shù)不出一個星期而已。但我敢說,他此刻的技術(shù)已臻于嫻熟,與我這個駕齡七年的比起來,不相上下。玩起翹車頭來已經(jīng)相當(dāng)溜了。我終于相信,人人都是有天賦的,只要你碰巧找到。他現(xiàn)在只是學(xué)徒,薪水低得可憐,買不起摩托,平常都是拿我的摩托練手。他有個愿望,就是轉(zhuǎn)正以后,開始攢錢,買一輛屬于自己的摩托車。

“葉島有摩托嗎?”我問。

“沒有。”阿良說道,“葉島上的路況不好,都是人行的羊腸小道。”

“嗯,那很遺憾。”

“為什么?”

“如果路況好些的話,你回到島上以后,還能騎上摩托來個環(huán)島行。”

“那是一種愿景,是很難指望的。葉島那么小,就算——”

“有多小?”我打斷他。

“比你想象的小得多。”

“再具體一些。”

“比起來,和眼前的這片群山差不多大小。”

“嗯,有概念了。你接著剛才說。”

“就算環(huán)繞著小島修上一條路,加足馬力的話,繞行一圈也就十來分鐘。沒多大意思。”

“環(huán)形的道路,阿良,環(huán)形的道路是沒有終點的。你可以一圈圈的行駛下去。”

“那樣更沒意思,像只蒼蠅似的,原地打圈圈。”

“那你買了摩托,怎么帶回去?不是,我是說,你買了摩托,回島上怎么騎?”

“不帶回去,我走了把摩托送你。你留著也好,賣掉也好,總之任你處置。我是不會帶走的。每種交通工具都有適合自己的地方,葉島恐怕只有船只才適合。”

“葉島船只多嗎?大嗎?”

“船只倒是不少,家家戶戶都有一只,至少有一只。都是些捕魚船,在近海活動,都不太大。但也足夠了。近海沒有大浪,碰上臺風(fēng)就休漁在家。”

我把燒到手的煙蒂彈出去,煙蒂落入山谷。隨后我從地上拿起一罐啤酒,拉開拉環(huán),舉著啤酒沖阿良示意,阿良握著啤酒給我碰杯。他把罐中的酒一飲而盡,又拉開一罐。我們帶了一打啤酒,現(xiàn)在滿地都是捏扁的空酒罐,他拉開的那一罐是最后一罐了。

“你喜歡吃海鮮嗎?”阿良問我。

“嗯,嗯。”我猛一通點頭,“喜歡,喜歡。魷魚、龍蝦、扇貝,還有小嘴魚,喜歡的不得了。只是錢都攢來買摩托了,已經(jīng)好久沒吃了。”

“我就是吃這些長大的。”

我立即沖他投去兩道羨慕的眼光。

“你或許不知道,我捉這些有一手的。我從小就跟著父親一起出海,跟著他下漁網(wǎng),下魚鉤。我的捕漁身手并不差。我的父親對我寄于厚望,希望我能接他的班,等他干不動了,我駕著他的漁船,頂替他出海作業(yè)。”

“你打算接手嗎?”

“不知道,或許會吧,但不是現(xiàn)在。或許有一天,我會回到島上去。人人都有自己宿命,有自己的歸屬地。我有時就在想,我就像一只離群的海鳥,嘗試著飛去外面的世界看看,但最終,可能還是要飛回島嶼,只有島嶼才是海鳥的落腳點。這是宿命,從出生起就帶著,帶在骨子里的。當(dāng)然也不一定,也有離開大海的海鳥。”

阿良是那只離開大海的海鳥嗎?我在心里想著。

身后的公路上駛過一輛西瓜車,車廂里堆滿了西瓜。我轉(zhuǎn)身目送著它遠(yuǎn)去,盼望滾落下來一只西瓜。但最終車輛消失于視線的盡頭,沒有西瓜跌落下來。我們起身推動摩托,匯入了車流,在車輛中穿梭自如,猶如匯入江河之鯽。排氣管的轟鳴讓我感覺自己充滿了力量,阿良也一樣,他的頭發(fā)被風(fēng)吹得向后翻著,白色的襯衫像旗幟一樣獵獵作響。我們把油門加到最大,速度空前,來往的車輛不停地沖我們按喇叭,我們佯裝聽不見。我和阿良在暗暗較勁,在速度上唯恐落后。我們乘風(fēng)逐浪,在夏末的強(qiáng)烈日光下,感受著拂面的涼意。

二、

阿良不僅在駕駛上很有天賦,在修車上也非同一般。他學(xué)得、很快,只需稍微指點一下,他就知道該怎么做。而且做得很不錯。趙老板吩咐我,讓我?guī)б粠聛淼膶W(xué)徒。我把我的身手透露給阿良時,他一點就通,但學(xué)友就不行,一樣的事情,我要反復(fù)嘮叨好幾遍,他才有一點眉頭,當(dāng)他自己去操作時,又不知從何下手。學(xué)友也是個摩托發(fā)燒友,摩托駕駛技術(shù)也屬一流,但在學(xué)修理上就天賦弱了。他人很踏實,有心學(xué)好這門技術(shù),但與生俱來的對零件的隔膜,使他學(xué)起來進(jìn)度緩慢。他偷偷向我透露,他之所以很勤懇的學(xué)維修,有一個暫且秘而不宣的目的。那就是他打算騎上他的金城鈴木橫行大陸,把地圖上的西部版圖給馳騁一遍,最后一站是西藏阿里,他要穿越整個藏北高原阿里無人區(qū)。學(xué)會修理摩托無疑對他的宏愿大有裨益,起碼車壞在闐無人寂的半路上,不用求助于人。何況,在那種叫天天不應(yīng)叫地地不靈的地方,也不見得能有會修車的從天而降。他向我訴說他的這個宏愿時,要我保密,不聲張,不外揚(yáng),尤其不能傳給我們修理鋪的老板趙武。

他說:“趙老板要是知道我的私心,是要辭掉我的。”

說到做到,我一直為他嚴(yán)守秘密,除了阿良,誰也沒說。一直到十三個月后,他已經(jīng)把該學(xué)的都學(xué)得差不多了。那天下班后,天色已經(jīng)黑下來了。我們出了修理鋪,去推路邊停著的摩托。他突然說要請我和阿良吃飯。我們很驚訝,因為這是他第一次提出要請我們吃飯,以前都是我和阿良請他吃。他一向省吃儉用,牙縫里剔不出一絲油星子。我們知道他攢錢要做路資,也沒說過什么。他騎著摩托在前,我載著阿良在后。他帶我們?nèi)チ艘患胰藲馔ν拇ú损^,里面人聲嘈雜,香味卻也撲鼻。

學(xué)友招來服務(wù)生,“火鍋。”

服務(wù)生引導(dǎo)我們坐在火鍋區(qū),拿出菜單要我們點菜。

學(xué)友點了兩個,把菜單遞給我,我點了兩個,又把菜單傳給阿良,阿良也點了兩個。菜傳上來,是三葷三素。菜上來后,學(xué)友想起什么,一拍腦門:“怎么能忘了這茬,叫點酒吧!”我沖阿良笑笑,然后回過來對學(xué)友說:“你看著點吧,你請客,你是主。”

學(xué)友再次招來服務(wù)生說:“來一打扎啤。”

服務(wù)生轉(zhuǎn)身離去。學(xué)友又沖著他離去的背影補(bǔ)充道:“再加半打。”

酒水上來后,我們把啤酒斟上,然后舉杯。

學(xué)友舉杯給我們碰了一下,然后說:“這是一頓離別宴。”

他這樣說,我們毫不驚訝。我知道他攢夠了錢學(xué)夠了維修的技術(shù),要去實踐他的宏愿了。

我說:“學(xué)友,一切順利。”

阿良說:“平安歸來。”

我們把酒喝下。

學(xué)友一抹嘴巴說:“干脆這樣,你倆也跟我一起過去。我們組個摩托隊,路上也好有個照應(yīng)。”說完之后靜靜看著我倆。我和阿良相視一笑,心中很快把這個提議否決了。

我說:“是個好主意。不過,我們暫時還不能離開。我們這樣突然一走,店里就沒人了。平時趙老板待我們也不壞,于情于理這樣做不合適。”

學(xué)友點點頭,沒再提這茬。

我們開始往沸騰的火鍋里下青菜和肉片,嘴里邊吃邊談著小鎮(zhèn)上最近發(fā)生的新鮮事。

“周末有一場干架你倆去嗎?”

學(xué)友夾著一絲羊肚,吹一吹熱氣兒,吃下去,然后看著我和阿良問道。

“誰的事兒?”阿良問。

學(xué)友說:“杜強(qiáng)的。”

“杜強(qiáng)挺規(guī)矩的一人,能攤上什么事?”我不解地說。

“他沒惹事,別人惹的他。”學(xué)友說,“準(zhǔn)確說來,是文哥挑的頭。文哥最近賭博輸了錢,就想法收點外快,讓手下去街上收保護(hù)費(fèi)。收著收著,就收到杜強(qiáng)頭上來了。”

“強(qiáng)哥明面上也沒做啥生意啊,怎么能和他扯上關(guān)系?”

“他有個表叔,在街上賣燒餅,還記得嗎,上次咱仨去吃燒餅,都沒收錢。就是看在杜強(qiáng)的面子上的。”

“這事兒你怎么知道,強(qiáng)哥通知你了嗎?”我繼續(xù)問。

“通知啦,他女朋友專門來給我說這事兒,特別吩咐讓我別忘了喊上你倆。”

“地點定在哪?”

“老地方。去廢棄板廠集合。”

“你不是要走的嗎?你還去嗎?”

“去呀,杜強(qiáng)平時待咱哥仨不薄,現(xiàn)在他有事,咱也不能袖手旁觀呀。后天干完這場架,我就徹底告別這個小鎮(zhèn)了。告別杜強(qiáng),告別你和阿良,告別小鎮(zhèn)上的街道和這里我撫摸過的姑娘······”

吃完火鍋后我們?nèi)チ宋鑿d,小鎮(zhèn)上唯一一家舞廳。取的名字很洋派,叫“莫斯科舞廳”。

每到夜晚,夜色籠罩小鎮(zhèn),迪廳內(nèi)的煙霧就繚繞起來,彩燈就閃爍起來,煙酒的味道就刺鼻起來。我們不常來這里,如果來,也是陪著學(xué)友來。陪著他,他心里就安穩(wěn)了。他怕被打,怕勾搭了不該勾搭的女孩,被一群大老爺們圍堵著一頓臭揍。他吃過這上面的虧,所以變得小心謹(jǐn)慎,他太多情,無法做到痛改前非,他把上次被打的經(jīng)歷視作自己準(zhǔn)備不充分,不該獨自來舞廳。所以后來每一次來舞廳,都要喊上我和阿良,讓我倆充當(dāng)他的打手,在他面臨圍毆的情況下,出手相救。我和阿良挨不過他整天復(fù)讀機(jī)一般的訴求,只得答應(yīng)他,每月陪他來三次。這里是跳舞、喝酒、搭訕喝醉的女孩的好地方。那些喝醉酒的女孩,無論平時多么的矜持,到了這時候這場合,在酒精的迷醉下,都失去了自制的能力,變得熱情開放而健談。似乎從來都是如此,如此熱情開放而健談,只需說幾句挑逗的話,就主動往身上靠來了。學(xué)友勾搭女孩有一手,每次都不落空,他一邁進(jìn)舞廳嘴巴就像自動抹了蜜,能把女孩說得合不攏嘴。常常是我們離開舞廳的時候,學(xué)友身邊都跟著一個醉眼朦朧的女孩,最讓人拍手叫絕的是,每次都不重樣。每次離開舞廳的時候,往往都是我載著阿良回廉租房,也就是我們的宿舍,學(xué)友帶著新認(rèn)識的女孩去旅館開房,房費(fèi)還都是陌生的女孩出的。

在這種場合,阿良顯得格格不入。他通常坐在角落里,獨自飲酒,對于舞池里那些翩翩起舞的人,瞧也不瞧。他能獨自喝上一打麥酒,而且不醉。如果有女孩過去和他套近乎,他會禮貌性地回復(fù)兩句,再繼續(xù)下去,他就充耳不聞了。曾經(jīng)有一個自信滿滿的女孩子走過去用赤裸的語言挑逗他,不料阿良對其毫不理睬。她碰了一鼻子灰,氣急敗壞地亂罵起來:“你裝什么孫子,你要真那么清高你還來這種地兒?你還算不算個男人呀!”阿良只管喝著自己的酒,玩著手中的撲克,對她的挑釁置之不理。

后來我問阿良,為何會毫不動心?默了半晌,阿良反問說:“如果你心里住著一個女孩,你還會對其他女孩動心嗎?”原來是這樣!我追問:“她人呢?你為何不帶她來?”

阿良說:“她已經(jīng)不在了。”

他隨后補(bǔ)充說:“兩年前有一天夜里刮臺風(fēng),把葉島上的檳榔樹一棵棵刮斷。有一棵折斷的樹身砸在她家的茅屋頂上,房子塌了······”

“她被砸在了屋子下,對嗎?”

阿良點點頭。

“她叫什么名字?”

“馬貝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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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學(xué)友離開后不久,阿良攢夠了錢買了一輛摩托車。這是屬于他的第一輛摩托車,也是金城鈴木AX100,只是顏色是黑色的。二手的,八成新。當(dāng)時我們實在想不起來就目光所及還有哪一款車比這一款更經(jīng)典、更適于我們乘騎了。這輛車依然是在黑市買來的。鎮(zhèn)子上有個黑市,專門出售一些低廉的二手商品。大家心知肚明,這些商品都是從外面弄過來的,使用的手段無非是偷和搶。這也是這里的商品之所以如此廉價的一個緣故。

學(xué)友離開后我們的生活依然如故,白天待在維修鋪,傍晚離開,先去面館吃刀削面,然后騎上摩托去兜風(fēng)。唯一的變化是,阿良不用借用別人的摩托了。我們各騎各的摩托,從鎮(zhèn)子的大街上穿過,去駛向一個陌生的目的地。通常我們不會走太遠(yuǎn),抵達(dá)縣境的邊緣就折返。夜間我們就扭亮車燈,兩道潔白的光束刺破沉寂的黑暗,在公路上漸行漸遠(yuǎn),馬達(dá)聲漸漸消失,夜色重新聚合。

隔三差五,我們會收到學(xué)友寄來的明信片,每一張都是由不同地方寄出的,蓋著所屬地方的郵戳。根據(jù)這些郵戳,我們得知,他走的是滇藏線。芒康、左貢、邦達(dá)、八宿,最近收到的是在八宿寄來的,根據(jù)郵時推論,他此時應(yīng)該在波密了。望著這一張張印著秀麗山湖的明信片,我打心里默默祈禱他一切平安!

七月中旬,阿良收到一封信件。褐色的信封右下角標(biāo)示著這是葉島寄來的。這封信來的突然、來的猝不及防,如果是一封回信,它早該在兩年前就抵達(dá)的。兩年前,阿良剛在小鎮(zhèn)定下來后給家里寫了一封信,告訴了地址,信里簡單說現(xiàn)在一切都好,勿念等等。如果作為回信,不該這個時候才遲遲到來。這封信如果不是回信,那就是一封來信,肯定是有事情要訴說。阿良坐在維修鋪外的破舊沙發(fā)上,把信封撕開,展開信件。看完之后,他把信紙揉成一團(tuán),緊緊攥在手心里。由于用力過大,他的胳膊在顫抖。到后來渾身都在顫抖了。

阿良的父親病重了,要他趕緊回去一趟。

阿良必須回葉島了。

我想陪著阿良一起,我把事情給趙老板說了,他竟然準(zhǔn)許了。但只給了五天的時間。五天后,必須要回來。我和阿良先坐汽車,再坐火車,最后又坐汽車,到了一個叫棕櫚樹的濱海小鎮(zhèn)。小鎮(zhèn)還沒被旅游業(yè)所開發(fā),街道上人煙稀少,有些荒涼。到的當(dāng)天,天已黃昏,我們在鎮(zhèn)上找了一個小旅店,把行李放在旅店內(nèi)。我問阿良,這里離葉島還有多遠(yuǎn)?阿良回答說,道路都走完了,只剩水路了。我說何不趁著天沒黑,繼續(xù)趕往葉島啊。阿良說,現(xiàn)在沒船。

阿良給前臺要筆寫信,寫好后塞進(jìn)信封,又把信封折了兩下塞進(jìn)褲子口袋。隨后我們出了旅店,徒步走往海邊。阿良說海邊有一個碼頭,碼頭有一個郵筒,那郵筒是鎮(zhèn)政府專門針對葉島而設(shè)的。每天清晨,都有郵遞員去打開郵筒的鎖,查看有無信件,若是有,就取出來,帶著信件跳上碼頭邊停著的郵政專用的小汽船,開著汽船把信件帶到葉島。

我們越往海邊走,越能感覺到海風(fēng)的強(qiáng)勁。

此刻正是漲潮的階段,強(qiáng)勁的海風(fēng)一路推擠著浪花,直到把浪花送到岸上,砸在柔軟的沙灘上。我們來到了碼頭,碼頭的建構(gòu)十分簡易,由幾塊木板幾根木樁搭建而成。碼頭邊停著一艘小汽船,本來擱淺在岸上,現(xiàn)已隨著潮水的增漲,在淺水帶漂浮起來。時不時撞擊一下碼頭的木樁,發(fā)出吱嘎吱嘎的怪叫聲。碼頭的左側(cè)立著一根高高的木柱子,在一米半高的地方釘著一只軍綠色的郵筒,郵筒的涂料有一半已被雨水腐蝕的脫落了。阿良走到郵筒旁,把信件塞進(jìn)去。然后我們登上碼頭的木板,海風(fēng)拂面,海風(fēng)把我們的衣服和頭發(fā)吹響,嗚嗚嗚,嗖嗖嗖。阿良指著天際盡頭的一星黑點說:“那里,看到那個小黑點了嗎?那里就是葉島。”

我隨著他的手勢看去,在海天相接的地方,真有一個小小的黑點,像紐扣般大小。葉島,我看見了葉島。因為距離的緣故,它看起來太渺小了。

“我們明天就能到葉島了嗎?”

“看運(yùn)氣,如果運(yùn)氣好,”阿良說,“那么我們明天就能到。”

“什么意思,這和運(yùn)氣還有關(guān)系?”

“當(dāng)然有,運(yùn)氣好就是希望他還沒退休。“他”就是那個十分勤懇又十分敬業(yè)的郵遞員。在他任職內(nèi),他每天都會來檢查郵筒,不管郵筒每天是不是都空著,都要來看一看,檢查一下。那是個老郵遞員,歲數(shù)很大了。我不知道他現(xiàn)在退休沒有,要是他退休了,換個年輕的郵遞員,那事情就不好說了。年輕人,就像我們這樣的年輕人,誰有耐心每天來檢查一根矗立在海邊的破郵筒。島上人很少和內(nèi)陸人來往,郵筒使用的并不多。如果換作你我,我們恐怕也不會每天都有耐心來檢查空蕩蕩的郵筒。”

“那倒也是。”

“所以說,只能祈求那個老郵差還沒下崗。或者被延遲下崗了。”

“假如我們的信件一直未被及時發(fā)現(xiàn),”我說,“那怎么辦?”

“那就只好去一趟鎮(zhèn)上的郵局了。知會他們一聲。”

我們下了碼頭,往回走。

海風(fēng)瑟瑟,刮得人渾身發(fā)冷。

旅店離得不遠(yuǎn),很快我們就到了。旅店內(nèi)有一對情侶游客在登記入住,我們坐在大廳的沙發(fā)上等著。等他們離開后,我們走到前臺,翻開食譜點餐。我們要了兩份米飯,一份絲瓜炒肉,一份木耳炒肉,還有一份西芹湯。

飯送到了房間里。

房間里只有我一個人在吃,阿良坐在窗邊抽煙。

他說他還不餓,吃不下,不想吃呢。

“你一天沒吃東西了,還不餓?”

他搖搖頭,又點上了一根煙。房間內(nèi)充滿了煙霧,我吃完后,讓服務(wù)生收走碗筷。我走到窗邊把窗子打開。但窗子已經(jīng)生銹,銹在了窗框上,不得已,我用腳連踹三下,窗子才“哐”地一聲彈開了。“透點氣吧。”我說。

“我很擔(dān)心我的父親。”阿良說。

說這話的時候他的鼻音很重,他嘴里噙著煙,一動不動盯著窗框。煙霧迷進(jìn)了他的眼里,他拿手背去揉搓。他的眼睛紅了,眼睛里充滿著淚水。

房間內(nèi)正中央有一臺電視機(jī),我把電視機(jī)對著我調(diào)正,我坐在床畔,一邊喝罐啤一邊抽煙,煙灰落了滿地。床頭桌上有一個小煙灰缸,但我不想用,不太習(xí)慣用。遙控器拿在我手里,我頻頻換臺,感覺電視上的節(jié)目越來越乏味了。我關(guān)了電視,坐在自己那張床的床尾,開始脫鞋。我看向另一張床,阿良已經(jīng)睡著了,睡得無聲無息,一點鼾聲也沒有。

夜里,我逐漸被一陣抽泣聲驚醒。我拉開臺燈,努力睜著眼,適應(yīng)突如其來的亮光。是阿良在哭。“阿良,你怎么了?”我掀開被子,走過去。看到他滿臉淚痕,雙手緊緊抓住被單,渾身顫栗。我倒了一杯開水給他,他沒接,搖著頭。我點上一根煙,遞給他。他接過了。在他吸煙的時候,我去給他找毛巾,擰開水龍頭把毛巾浸濕。

他倚靠在床頭的墻壁上,把濕毛巾敷在臉上,煙還在他左手上夾著,這時快燒到煙蒂了。我拿著煙灰缸在床頭柜上敲敲,阿良把煙蒂丟在了里面。

“我夢到了我父親,”阿良啞著嗓子說,“我夢到他已經(jīng)去世了。”

他扯下臉上的濕毛巾,丟在床頭柜上。

他面無表情地接著說:“他囑咐我,不要離開小島了。他要我好好陪著母親,盡心照顧她。他說我已經(jīng)長大了,有些責(zé)任必須要承擔(dān)了。”

天亮后,我們再次醒來。或者準(zhǔn)確地說,是我再次醒來。因為我醒來的時候,阿良已經(jīng)坐在床頭吸煙了。我不知他什么時候醒來的,或許他后來根本就沒有再睡。

“我沒敢叫醒你,”阿良說,“我看你睡得很沉。”

“你什么時候醒來的?”

“你被我吵醒那次。”

果然。

我們開始穿衣服,白襯衫牛仔褲,外加一雙仿制的牛津鞋。阿良穿著整齊之后,拿著鑰匙去樓下退房。隨后我也跟下。我們走出旅店正門,我說:“鑰匙都退了,你確保葉島人今天就能收到信件嗎?”

阿良說:“無論如何,我們今天也要到葉島。”

我在路邊買了煎包,邊走邊往嘴里塞。阿良不吃,他說他只想喝一碗葉島上的魚籽粥。但只有葉島才有,這個棕櫚樹小鎮(zhèn)上沒有人喝,也沒有人賣。我們走向海邊,來到碼頭。我急不可待地跑到郵筒處,趴在郵筒口那一道狹小的縫隙里朝里窺探。我一邊窺視一邊對阿良說:“光線太暗了,什么都看不到。”

阿良說:“不用看了,信件已經(jīng)去葉島了。”

我疑惑著回過頭,阿良朝海里一指。我看到那只郵政汽船,已經(jīng)駛在海面上了。并且在逐漸遠(yuǎn)去。我想喊停它,讓它捎帶上我們,這樣就不用在這等了。我大聲喊起來,又是跳,又是招手,可是沒用,汽船依然破浪前行,轟叫著慢慢向葉島駛進(jìn)。

我們在沙灘上坐下來,隨著日頭上升,沙子越來越熱。海面上倒是一片平靜,流云倒映在藍(lán)色的海水中。成群白色鷗鳥在水面戲水。我們在等待著葉島的人來接我們。收到信件后,他們會第一時間趕來。

四、

阿良喊他叔叔,他長得和阿良有幾分相似之處,應(yīng)該是阿良的堂叔。他穿著藍(lán)布衫,敞著懷,土灰色褲子,腰上的扎帶是一截棉繩。他經(jīng)常出海,膚色黝黑,笑起來只有兩顆大門牙最引人注目。他臉上有很多細(xì)小的傷疤,據(jù)說是被魚鰭劃傷的。他開來了一艘破舊的漁船,他經(jīng)常開著它出海作業(yè)。他說收到我們的信件后,他立馬駕著船駛來了,也幸好,幸好他因為腿疾沒有出海,在家歇息幾天。“島上的漁船都出海了。”他說。

阿良問他的第一句就是:“我父親他還好嗎?”

他目光閃爍了一下,神秘地回答說:“到了你就知道了。”

他現(xiàn)在正在船倉里調(diào)轉(zhuǎn)航向,我和阿良在船頭的扶手前站著,我們直視前方,迎面的海風(fēng)把我們的頭發(fā)吹得向后傾倒。葉島越來越近,越來越大。最先看到的是一個被綠色包籠著的小島,它的周圍被藍(lán)色海水圍攏著,沖刷著。岸邊長著一排排挺拔矯健的椰子樹,還有青翠的香蕉樹。

我們下了船,沿著一條小路,向島嶼深處走去。阿良一路無話,他還在擔(dān)心著他的父親。沿著小路我們走到了一個小寨子,寨子外面的椰子樹下有幾張臺球桌,圍滿了留著長發(fā)的年輕人。他們看到我們后,都停下來驚訝地打著招呼:“阿良,回來啦!”阿良走過去應(yīng)付。他們圍過去拍著阿良的肩頭,笑著問:“良,外面怎么樣,好耍不?”

有一個手持臺球桿穿花襯衫的家伙從人叢里走出來,來到我跟前,在胸前的口袋里摸索半天。他掏出一塊檳榔,說:“嚼一個吧!”

我接過來,拿在手里,我在此之前從沒嚼過這東西。

“你是阿良的朋友?”他嚼著檳榔張著嘴問。他的牙齒被檳榔的汁液染成了褐色。

“我們是好朋友,”我捏著手里的檳榔,考慮著要不要嚼掉它,“我們在一起工作。”

“哦。”他說。“干什么的?”

“我們是做維修的,維修摩托。”

“哦。”他甩一甩劉海。有一綹沒有甩開,貼在他的眉毛上,他用手把它挑開。“試著嚼一嚼,”他指著我手里反復(fù)摩挲著的那塊檳榔,“你會喜歡上的。慢慢你就會習(xí)慣嚼它。”他揮一揮手,“我們都離不開它,一刻鐘都不行。睡覺也要嚼著,否則就睡不著。”

真有他說的那么好嗎?我心里想。我把檳榔塞在嘴里,一股怪異的味道充斥唇齒間,像薄荷一樣的清涼,又有一種很苦澀的味道。我用舌頭把它移到腮邊,它頂著我的腮幫子,使其凸起來。人們看起來,我的腮幫子估計像腫了一般。

阿良走過來,把手放在他肩上:“小虎,還有嗎?”

他沒聽明白:“良哥,你說什么還有嗎?”

“你嘴里嚼的。”

“哦哦,有。”

“掏出來啊。”

他趕緊丟掉臺球桿去翻口袋,渾身找遍,找出十來塊檳榔。阿良從他手里接過檳榔,轉(zhuǎn)交給我:“你先試著嚼,島上這東西多得很。島上幾乎人人都嚼這個。”

隨后我們?nèi)齻€繼續(xù)向著寨子里走去。眼前的房屋大多都是香蕉葉鋪的頂,且造型都很一致,都是船型的。路上不斷有人打招呼,但阿良顯然急著走,很明顯步履加快了,對于路邊打招呼的寨民都是應(yīng)付一聲,沒再停下腳步。阿良一邁進(jìn)院子,就呆住了。他父親正在補(bǔ)綴一張漁網(wǎng),那漁網(wǎng)張掛在一張檳榔樹上,他父親坐在一張條凳上,嘴里叼著煙,手里拿著針線,在漁網(wǎng)上來回穿梭。

呆了一會,阿良臉上云翳驅(qū)散,逐漸綻現(xiàn)出笑容。他長舒一口氣,開心地說:“阿爸,你沒病啊!”

“沒病。你媽想你,天天晚上睡不好覺。想喊你回來,又怕你不回來,我給想了個這個主意。”

“我阿媽呢?”

“去海邊洗龍蝦了。”

阿良的叔叔說:“哥,沒啥事我先過去了。”

阿良的父親說:“午飯吃了再走吧。”

阿良的叔叔說:“不吃了,家里該做好了。”

阿良的父親說:“啥時出海,算出個好日子沒?”

阿良的叔叔說:“三日后,日子已經(jīng)算過了。”

阿良的父親比我想象中的要熱情,他送走弟弟后,就來給我握手,他遞來的右手手心內(nèi)布滿老繭,手指上滿是被海風(fēng)吹裂的傷口。我們寒暄一陣后,他問我餓不餓。我猶豫了一下,準(zhǔn)備開口說不餓,阿良搶先道:“阿爸,家里還有啥海鮮?”

阿爸笑著探問我:“螃蟹吃得來不?”

我潤了下嘴唇:“吃得來。”

阿爸說:“螃蟹熟得快,一煮就能吃,你先吃些墊墊。等阿良他阿媽回來,再給你做頓好的。”

阿良接上說:“阿爸,你繼續(xù)補(bǔ)網(wǎng)吧,我們自己去弄來吃。”

我坐在院子一角的火堆旁,火堆上駕著一口大鍋,鍋里燒著水。阿良去屋里的水甕里撈螃蟹了。阿爸在那里補(bǔ)漁網(wǎng)。他補(bǔ)起漁網(wǎng)來很認(rèn)真,一絲不茍的樣子好像在做一件十分緊要的事情。阿良用臉盆裝著大半盆螃蟹走出來了。那些螃蟹揮舞著爪子,奮力往盆外攀援,想逃之夭夭。阿良用手來回?fù)]著,把它們一個個擊落下去。

阿良把盆放下,問我說:“吃燒的還是煮的?”

“有什么不一樣嗎?”我說。

“燒的就是丟火堆里,直接用火來干燒。煮的就是倒鍋里用水煮。你喜歡哪一種吃法?”

“煮的吧。”

阿良把盆里的螃蟹端起來,傾倒進(jìn)鍋里,那些螃蟹舉著爪子拼命往外爬,鍋底的火苗火勢熊熊,瘋狂舔舐著鍋底。不一會兒,它們就沒了動靜,不一會兒,它們的外殼就變成深紅色的了,利爪蜷縮在胸殼周端。

阿良把螃蟹撈出來,轉(zhuǎn)過身問他的父親:“阿爸,你也吃一只?”

他阿爸揮一揮手說:“不了不了,螃蟹不好吃,吃起來麻煩。也就你們年輕人愛吃。”

阿良回過頭對我透露:“他不到飯點不吃東西,老傳統(tǒng)。我祖父生前也是。”

阿良給我挑一只大螃蟹,自己也挑了一只。

我們吃起螃蟹來了。

我們兩個是都餓了,很快就把那盆子里的螃蟹吃光了。地下的蟹殼堆成一大堆。吃完后,阿良說:“我?guī)闳ズ_呑咦摺!?/p>

我說:“好。”

阿良說:“阿爸,我們?nèi)ズ_呑咦摺!?/p>

“好好,出去轉(zhuǎn)轉(zhuǎn)也好。帶你朋友去長灘上看看,把咱家的漁船給你朋友介紹介紹。”他阿爸又補(bǔ)充說:“早點回來,過會你阿媽回來了給你倆做魚籽粥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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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在路過阿良的叔叔家門口時,我聽到低矮的黑漆漆的船型屋子里有細(xì)密的說話聲,聲音壓得很低,話語中羼雜著隱憂和喜樂。是阿良的叔叔和嬸嬸在屋中對桌閑談,米飯的香味從門底縫中溢出來,門是關(guān)著的。我們走過去,沒有停留片刻。里面的人沒有發(fā)覺我們,依然在說著話。阿良的嬸嬸說:“阿良可算是回來了。就是不知道還會不會出走。”阿良的叔叔接道:“喔,這可不好說,還是要看他想通沒想通,他要是想通了,就好說了。他要是沒想通,他想走誰也攔不了。”

“哎,這孩子也挺可憐的。”阿良的嬸嬸嘆口氣說。“當(dāng)年要不是發(fā)生那件事情,他現(xiàn)在也不會這個樣子。”“可不是嘛。人的命,天注定。躲是躲不得的。”

“哥嫂現(xiàn)在就他一個孩子,他們老兩口也不年輕了,他成天不在他們身邊也——”

直到我們徹底走過那幢小屋子,阿良至始至終沒有開口多說一句話。在經(jīng)過他叔叔的房屋前,我能感覺到阿良的步伐在加快。我想慢下來,甚至停下來,多聽一點對話內(nèi)容,然而,我又隱約覺得這樣不好,只得跟上阿良的步伐,匆匆而過。但是我心里的疑問越來越多,是關(guān)于阿良的,關(guān)于他心里的那個秘密。我猜他心里肯定是隱藏有不想告人的秘密的,對此我深信不疑,只是我不知道這個秘密到底是什么,但顯然對他來說很重要。

一路上,他不說話,我也不言語,我們沉默著向海邊走去,阿良的情緒有些低落。“你知道嗎?我這一次回來,就走不了了。”走著走著,阿良終究開口打破沉悶。“為什么?”我急著追問。

“他們估計要給我定親。我最了解他們了。”

阿良從口袋里掏出煙來,遞給我一支,我接過,他又填自己嘴里一支。

“我在家里不抽煙。”阿良說解釋道,“不過,結(jié)婚后就沒事了。他們不是不讓我吸煙,只是想要我盡晚學(xué)會這個。我祖父是得肺病去世的,他們認(rèn)為和吸煙有關(guān)。”

“我猜測你父親吸煙,他的食指和中指的指甲被熏黃了。”

“是呀,在海上討生活的哪有不吸煙的。”

我又切回之前的話題,“你怎么知道這次你父親要你回來,是要給你定親?”

“肯定是這樣,不然就不會把我騙回來了。”

“這樣做有什么好?”

“他們覺得這樣我就可以安分下來,守在他們身邊,踏實過日子,不再去內(nèi)陸瞎闖蕩。”

“你會答應(yīng)嗎?”我說,“我是說,你會答應(yīng)這次定親嗎?”

“我想我會的。”

“你的回答出乎我的意料,我以為你會給我個否定回答呢!”

“人總是要長大的。我不想再讓父母為我擔(dān)憂了。尤其是那個夢,在旅店里我做的那個關(guān)于父親的那個夢,讓我更加意識到一點,就是父母已經(jīng)不再年輕,早晚有一天是要離開這個世界的,我想在他們年老的時候多陪陪他們,他們就我一個孩子了。我不能讓他們終日牽掛我了,或許娶妻生子在島嶼上安定下來是他們最大的愿望。”

聽他的語氣,似乎之前他的父母不止他一個孩子。不久前,他的叔叔和嬸嬸的對話里,好像也提到了這一點。我想問出心中這個疑惑,但不好意思開口。我們接著向海邊走。路過一個小商店,里面擠滿了喝酒的漁民,有年輕的,也有年老的。他們手中都握著一瓶綠瓶裝的啤酒,敞開襯衫,露出黝黑的胸膛,或坐或站,舉瓶暢飲。阿良進(jìn)去之后他們叫出阿良的名字,叫他留下喝酒。他重新買了一包煙,給這些人分了,然后說改天再陪他們。阿良另外買了幾罐啤酒,我們帶著這幾罐啤酒繼續(xù)向海邊走去。我們又路過了那個簡易棚搭起的臺球廳,那些年輕人還在那里打著臺球,他們看到我們,招呼我們過去打幾局。阿良過去給他們分煙,說改天再打。那些年輕人嘴里一刻不停地嚼著檳榔,我摸摸自己的口袋,那十多個檳榔還在口袋里完好無損,我不知道我什么時候才能把這些檳榔嚼完,也不知道自己會不會愛上嚼檳榔。

通往海邊的小道上有零星的住戶,他們的房屋和寨子里那些一樣,也是船型,用香蕉葉子鋪頂。房屋的外墻上掛著成串的曬制的魚干和漁網(wǎng),墻面上鑲嵌著貝殼和海螺,它們在日光下閃閃爍爍,成為耀眼的發(fā)光體。房屋外如果碰到女人,口頭上招呼一聲也就算了,如果碰到男的阿良就要走過去派煙。這是不成條文的傳統(tǒng),從外面回來的人要給島上的人派煙,不管混得如意不如意都要如此。

“那艘船是我父親的,我這次回來后,它就將屬于我了。”

他指著一艘停泊在近海處的漁船說道。那艘船拋錨在那里,船帆已經(jīng)收起。

“旁邊那一艘,是我叔叔的。”他接著說。

“出海捕魚應(yīng)該很辛苦,看過一些報道,上面這樣說。”我說。

“是呀,要不年輕人怎么都不愿出海呢。”阿良說,“海上的生活太無聊了,誰也不愿長期待在海上。而且還隨時都有生命危險,每年死掉一兩個人都是屬于再正常不過的事情。可是,生而為漁民,出海捕魚是我們的天職,是我們最擅長也是唯一的謀生手段,我們祖祖輩輩都生存在這座島嶼上,誰都沒有辦法擺脫自己的宿命。”

我們漸漸走到海邊,海浪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海灘上有一尊石頭,海水沖擊在上面碎裂開來,轉(zhuǎn)化成無數(shù)細(xì)碎的泡沫。岸邊有一些空殼的海螺、貝殼,還有一些被海水沖上來的小魚小蝦。“我曾經(jīng)讀到一篇故事,”我回憶說,“說有一個小男孩在海邊撿拾小魚蝦,往海里扔,旁人不解,覺得他徒費(fèi)力氣,要他不要這么做,這么做誰會在乎?小男孩并沒有直接回答,而是一邊撿著魚蝦扔向大海一邊說:‘這條在乎。這條也在乎。’你覺得故事中這個小男孩可笑嗎?”

“作為小孩子來說是不可笑的,在我小時候,我也那么干過。”阿良說,“但是作為一個漁民來說,那樣做就有些可笑了。所有的人都有一種生存所需,那就是食物。可能食物的種類不一樣,但人總是靠著食物賴以為生的。有句老話說,‘靠山吃山,靠海吃海’,我們生來就是島上人,生來就是漁民,我們沒有選擇,農(nóng)民向土地討伐索取,我們只有向大海討伐索取。大海孕育的物產(chǎn)就是我們賴以生存的根本,被海水沖上來的小魚蝦,會被我們認(rèn)為是海神的無償恩賜。我們當(dāng)然會欣然接受,把小魚蝦撿到盆子里,晾曬在屋頂上,平日里拿來做魚湯。”

驕陽西斜,波濤陣陣,我們沿著沙灘散步。

走著走著,我看到前方有幾個漁婦貓著腰在撿拾魚蝦,把撿拾到的魚蝦丟到一旁的盆子里。

“那么,”我問道,“你真的打算做漁夫啦?”

“我說過,我出生在這里,我的家在這里。我沒得選擇。”

“你那時可不是這樣說的,”我冷靜質(zhì)問道,“你以前不是說葉島無聊,要在內(nèi)陸開辟屬于自己的新生活嗎?怎么說放棄就放棄啦?”

“那都不是真的。”

我們兩個幾乎同時停下腳步。我驚訝、疑問,轉(zhuǎn)身直視著他。他的眼睛里則閃過一絲悲痛,像是被泛起的往事所觸動。他突然用手遮住臉龐,然后又慢慢撤下。

“你要聽真話嗎?”

“當(dāng)然要啊!”

“我之前給你說,我是受夠了島上的生活才離開的,其實并不是,我只是在躲避,躲避一些我不想回首的往事。”

我很驚訝,的的確確很驚訝。他離開小島孤身去往內(nèi)陸,我原本以為他是自由不羈的,追求自由的,敢為追求獻(xiàn)身的,不愿和島上那些沉悶乏味的年輕人同流合污的。但萬萬不曾想到,他之所以離開小島,只是為了躲避一些往事。

“我離開葉島,是想徹底忘記馬貝蓮。還記得馬貝蓮嗎?我以前給你提起過。”

“記得,你說她是被一棵檳榔樹砸死的。”

“那不是事實。真實的情況是,她是溺水身亡的。”

阿良突然坐倒在地,把頭埋在膝間痛聲哭了起來,像個丟失了心愛之物的傷心的孩子。他的淚珠嘩嘩滴落,落在干涸的沙灘上,轉(zhuǎn)瞬之間滲入沙中。

“我一直不能原諒自己,是我害死了她。多年來,我一直不能原諒自己。我不該帶她去學(xué)游泳,我沒有保護(hù)好她。

我撫著他的脊背,希望他平靜下來。我用言語誘導(dǎo)著他往下說,我覺得有些事情說出來可能會比憋在心里好一些。既然他覺得是自己害死了馬貝蓮,那他這么些年來該承受著多大的心里創(chuàng)痛,該背負(fù)著多大的精神重?fù)?dān)!他平緩下來后立即說道:

“我和弟弟同時愛上貝蓮,我們同時展開追求。但貝蓮更喜歡我,更喜歡和我待在一起。那時我們都是十五六歲的樣子,都很年少,做事也很魯莽,不計后果。我和弟弟因為這件事,兄弟情誼徹底斷絕,走在路上都不會打招呼,比陌生人還冷淡。別人都不知道怎么了,好端端的兄弟倆,怎么說斷交就斷交呢!包括我們的父母,也不知道我和弟弟怎么了,怎么就突然誰也不理誰了。他們無論怎么勸解都沒用,都化解不了我們的矛盾。我父親氣急敗壞,用樹條抽打我們,把我們的衣服都打破了,還是沒用。我們之間的矛盾不是尋常的,不是誰退讓一步就萬事大吉了。在貝蓮的事情上,我們都不肯讓步,都不肯退讓絲毫。貝蓮知道我和弟弟的矛盾,不想讓我為難,她有一天親自去找弟弟挑明,說她不喜歡他,一直都不喜歡,以前對他好,是把他當(dāng)作小弟弟關(guān)愛,根本沒有別的意思。讓他停止對她的追求。貝蓮后來說,當(dāng)時我弟弟聽完,臉一陣青一陣白,拳頭握得很緊,恨不得沖上來大打出手。我知道弟弟的脾性,牛脾氣,發(fā)起飆來誰都不管不顧。我害怕弟弟干出傻事來,怕貝蓮有閃失,那一段整天和她形影不離,每天去接她出來玩天黑后再送她回去,去哪都陪在左右。島上的男孩都會游泳,女孩有一些會有一些不會。貝蓮屬于不會游泳的那一類。那是個夏天,天氣很熱,有一天貝蓮說她想學(xué)游泳,我的水性好,我?guī)チ恕Hサ臅r候我扛著一只竹竿做的魚排,到了海邊,把魚排放下水。讓貝蓮上魚排上。我推著她往海里走。海邊的水不干凈,里面的水要好一些。我先讓貝蓮抓住魚排的邊緣,學(xué)習(xí)后腿撥水。然后再試著用雙臂撥水。她用雙臂撥水時,我踩著水,雙手扶在她的腰上。學(xué)游泳不是速成的,游累了我就扶她上魚排休息會。就在這時候,弟弟出現(xiàn)了,在岸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眼睛盯著我們。我發(fā)現(xiàn)他左手抱在懷里,懷里好像有東西。之后他停了下來,往海邊走,一直走到齊膝深的海水里。他的右手從懷里摸出一樣?xùn)|西,舉起手臂,向我們投東西過來。那東西在我們不遠(yuǎn)處落下,濺起一層水花。那是一塊石頭。隨后第二塊第三塊連續(xù)不斷地砸過來。那些石頭就在我們周圍砰砰砸下,水花濺到臉上。我喊著讓他停下,我說:‘弟弟,快停下,你在干什么!’可是沒用,他根本不會停下來。他的報復(fù)欲和憤怒早已沖昏他的頭腦。隨著石塊不斷在身旁落下,我的火氣越燃越旺,我也成了不理智的弟弟,被怒火沖昏。我一頭扎在水中,奮力向弟弟游去。我想好好教訓(xùn)他一頓,他長期以來沒大沒小,我都忍了,但這次,我不能再忍受了。我必須要給他點顏色瞧瞧,必須讓他知道有些事是不能隨心所欲的。我離他越來越近,他依仗著手里有石頭,并不退縮。他直接把石頭往我身上頭上招呼,我額頭上被一塊石頭擊中,我當(dāng)時差點昏厥過去,血從額頭上滲出來,融化在海水中。當(dāng)他最后一塊石頭用完后,他害怕了,開始往回退,我站起來在后面追。在他即將上岸的時候,我把他撲倒了。我們滾在一起,滾在淺水里,互相往對方身上、臉上招呼拳頭。我們滾在一起打了很久,誰也不認(rèn)輸,誰也不停下。弟弟脾氣倔,他是不會服輸?shù)模前阉虻臒o力還手。我們的打斗持續(xù)了很長時間,貝蓮在魚排上不停大聲呼喊、尖叫,求我們停下來。她的聲音逐漸渺小。我們當(dāng)時打的火熱,心里只想著把對方打敗打輸,根本不去顧慮其他。我只記得我把弟弟打得鼻青臉腫,弟弟下手也狠,我自己的雙眼也腫脹發(fā)紅。我的鼻梁被弟弟打折,流出鼻血,弟弟的一顆牙齒,也被我打掉了。后來我們同時停止了打斗,不是沒力氣了,也不是和解了,而是我們聽到了一聲落水的尖叫聲。海水起伏,貝蓮腳下失滑,從魚排上栽了下來。我頭皮一下炸了,瘋了一樣撲向魚排,弟弟這時也明白過來怎么回事了,也沖向魚排。在我們打斗的同時,海上的風(fēng)向已經(jīng)變了,海風(fēng)以及波浪已經(jīng)把魚排推遠(yuǎn)了。貝蓮尖叫著掙扎了一小會,就開始下沉,海水淹沒了她的烏黑的頭發(fā),她伸出的手臂。因為我和弟弟的打斗,已經(jīng)耗盡了彼此幾乎所有的力氣,我們盡管使盡全力,恨不得立刻撲上去,但還是游得很慢。再加上海浪的阻力,等我們趕到時,貝蓮早已沒了蹤影。我們潛到四五米深的海水中去尋找她,滔滔大海里已經(jīng)難以尋覓了。貝蓮就這樣離開了。”

他緩過一口氣,隔了一會,繼續(xù)說:

“貝蓮死后,我和弟弟陷入深深的自責(zé)。都痛悔不已,都認(rèn)為是自己的過錯,是自己害死了貝蓮。我和弟弟的關(guān)系由此更加蒙上一層陰霾。不久以后,弟弟央求父親,要父親帶他出海。我想他是打算用超出身體負(fù)荷的勞苦工作,來沖淡自己加諸于自己的悔恨和自責(zé)。父親很高興,因為那是弟弟第一次主動提出出海。以往拿刀逼著他他都不會出海。父親那天晚上喝了點酒,指著我說:‘你弟弟倒比你先長大了。’若不是弟弟搶在前頭,我也會主動提出出海的。待在島上的滋味太難受了,如同刀山火海一般煎熬。葉島的一草一木都讓我想起貝蓮,想起她生前那一幅幅充滿歡聲笑語的畫面,那些畫面的最后一幀,卻總是貝蓮溺亡的那一瞬。弟弟隨父親出海十天后,父親回來了,是給弟弟辦喪禮。弟弟也死在了海中。弟弟夜晚起身去船頭撒尿,不知是失足還是有意,竟然從船欄桿上滑落出去,落進(jìn)了波濤洶涌的大海里。”

“我們?nèi)~島人說,人只要死在海里,尸體能不能找到都無所謂,人的靈魂還是會回來的。”阿良滿含眼淚轉(zhuǎn)過身看向身后:“這座島嶼上,有我已故的親人、戀人,有我不堪回首的往事。我想要離開它,想要擺脫它以及它帶給我的記憶。所以我去了內(nèi)陸,試圖忘記這些。可是我發(fā)現(xiàn),無論你走多遠(yuǎn),無論你做什么,你都無法擺脫記憶的糾纏。無論你多想遺忘,有些事情,你遺忘不了,也沒法改變。你只能試著去面對,去直視。我一直以為當(dāng)我有勇氣直面這段往事時,應(yīng)該還要再過一些年月,起碼不是現(xiàn)在,不會這么快。但有一件事,使這些發(fā)生了變化。那件事是從我接到家人的來信開始的,說我父親病重臨危,要我趕快回去一趟,趕在臨終前見最后一面。雖然現(xiàn)在看來,那是一封假信,是用來騙我回家的。但事實上,從那一刻起,我心底起了變化,一棵幼芽破土而出,迅速成長。在旅店里的那一場噩夢,讓我意識到更多。我開始意識到家庭、父母、長輩,以及未來。我生而在世,還有很多事情要做,還有很多責(zé)任要肩負(fù),不僅只是對自己負(fù)責(zé),還要對整個家庭負(fù)責(zé),為自己的人生使命負(fù)責(zé)。我還要有很多事情要做,要孝敬父母,讓他們過得安心,要娶妻生子,讓妻兒過得安心無憂,我還要像孝敬自己的父母一樣孝敬貝蓮的父母。我的家在這里,親人在這里,記憶也在這里,我怎么能夠丟下這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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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起風(fēng)了。

海浪沖上岸,一次比一次沖刷得遠(yuǎn)。

浪花席卷過的地方,平坦如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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