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掉落在日記本上的靈魂》
文|安阿穩
1
北方,臘月初三,夜晚。
初雪還沒有融化盡,寒風中,孫游已經在樹下打了兩個小時電話,搬家公司負責人以巷子太深為由,要求加300塊運輸費。孫游摸了摸口袋,回絕。此刻,她全行家當150塊人民幣。
要不是今晚必須搬離,她恨不得開口就讓搬家車原路返回。或者,要是袁蔚在,他也會毫不猶豫讓搬家公司回去,但這一刻,他不在身邊。
這150塊,是孫游準備從地鐵到機場來回的費用,新聞上說地鐵漲價,她不確定這個預算能不能撐下來。轉過頭去看搬家公司派來的司機,這個四十多歲中等身材的男人,將走不走地站在路口。
司機回應孫游的對視,態度明顯堅決,家是要搬的,價也是要漲的。這樣爐火純青得心應手的臨時漲價,就算不是巷子深,也有其他更多理由拋出來。
孫游別過頭,仔細打量,長4.2米,高和寬分別1.6米的箱式貨車,搬她那點家當,確實是大了點,夠裝下她好幾個家。第一次給搬家公司打電話的時候,她是強調過要過稍微大點的,那是因為她的參照物是面包車。
以往,確實是個面包車就能應付,她的行李簡單得能隨時動身環游世界。自從開始去各地出差,就總有成箱的紀念品和食物往回帶。
孫游輕輕按下手機,時間一分一秒流逝,她心跳加快,越來越晚。路口對面本就客人漸少的羊蝎子火鍋店,除了兩個上了年紀的農民工還在喝酒說胡話,其余客人已經離開,老版娘將空著的椅子翻起放在桌子上。
司機上車,發動了車做勢要走,急得孫游再給搬家公司去電話。負責人接通,問她是不是感到委屈,本來哽咽著,這話讓眼淚奔涌而來,她沒有感到那是委屈,如果沒人提醒。她的委屈不全是因為搬家,很大一部分是袁魏。
孫游只是陳述,電話那端安慰了她,最終,搬家公司負責人把300塊降價為100塊。字里行間,孫游清楚,搬家公司負責人和司機何嘗不是一伙。但是今晚必須得走,容不得再耽擱,好在所降的價格,至少還付得起。
孫游看著羊蝎子火鍋店暗下來的燈,笑自己剛剛流了200塊錢的眼淚。即便如此,依然艱難,但好在,能安然從這里撤離。付過100塊之后,口袋里的50塊就算地鐵不漲價,也不夠她到機場。
咬咬牙,孫游將圍巾又繞了繞脖子,還不算最糟,起碼,這家是能搬了。盡管這些都是非要留在身邊的行李,并不算得上是家。
司機拐到到車后接電話,掛了電話,他看孫游淚眼朦朧,說道:“那先把東西移到樓下來,我看看,能不能給你找個人來幫幫忙。”孫游破涕為笑,點頭答應。
2
司機打開車廂,跳下來一個瘦弱中年男人,巷子里路燈下的孫游和這兩個人,像童話故事人物,站在燈光下的殘雪里。
瘦弱中年男人伸個懶腰,環顧四周,自言自語:“這地方不錯。”別墅里面傳來一兩聲重物撞擊的聲音,他把目光轉過去:“咦,還有別墅啊,豪宅。”
司機驅趕瘦弱中年男人:“走走走,豪也是人家豪。”
瘦弱中年男人被司機推動,緊跟著孫游上了自建房二樓,他一邊走一邊回過頭來打量,一門之隔,兩所房子差別實在是大。
可能悲憤真能化為力量,平時根本挪動都難,現在孫游竟能抱起一箱書,拿下樓。
司機除了監督瘦弱中年男人,沒有太多配合。通過巷子口一戰,孫游已經不對司機抱有除安全到達目的地之外的任何希望。司機在等待中不耐煩的幫忙,但她無法接受,把書本掉滿地拿著透明膠和報紙跟在后面整理,司機一口一個丟不了,在他看來,搬家不損害貴重物品和丟東西,已經是最高標準。
燈光昏暗,孫游不太能找到掉在地上的物品,借助手電筒,一樣樣地在地上尋。司機依然粗暴地對待她的所有物品。她已經沒有太多奢求,只要能順利搬家,只要今晚能順利離開。
瘦弱中年男人滴著汗跑上跑下,即便不是很靈活,但積極熱情。
孫游搬動大件物品,司機看不過,伸手去扶,他為加價歉意:“姑娘,你要是明天,白天搬,我還能便宜你點,深更半夜的,你說,這要碰壞個什么東西,我們也負擔不起不是。”
畢竟,他還沒有開著這么大的車在加價的時候遭到過拒絕,更沒有人對著她哭的。
孫游想說也沒什么貴重物品,但她只說了明天來不及。司機不知是沒聽到,還是當做沒聽到,沒有接話。
瘦弱中年男人說:“大家都不容易。”
不容易,這個消瘦的中年男人,在黑暗冰冷的車廂中,他聽到司機要加錢,聽到孫游打電話,聽到靜靜的黑暗一步一步地向更深的夜晚。他有些歉意,不知道是對孫游,還是對司機。他想到自己在的孩子,已經有一段時間沒有見到了。和妻子這些年,物質上是匱乏,家庭的溫暖沒有短過。他們盡力給孩子最好的,他打長工做短工,妻子在一個遠房親戚介紹的家政公司當保姆。
孫游用力抬起一個箱子,微笑起來:“是啊,大家都不容易。你們,也不容易。”
“我來吧,我來,你放著放著。”瘦弱中年男人阻擋孫游。
“就是看著大,箱子里其實沒什么重東西。”孫游婉拒,瘦弱中年男人企圖一起拿兩個箱子,但是狹窄的樓梯拐角不好走,第一次他就是放下一個再回來取的。孫游和瘦弱中年男人一前一后走在鋼結構樓梯上。
拐彎處,孫游小心翼翼。
“姑娘是南方人?”瘦弱男人問。
“嗯。”孫游答。
“哪里的?”瘦弱男人問。
孫游還沒來得及回答,一個箱子從樓梯上滾下來,有驚無險,沒有撞到人,但是箱子被撞壞,物品散落一地。
“以為幫幫你們。”司機慢慢吞吞地走下樓梯,試圖抱起被撞壞的不完整箱子。幾經嘗試,他抱起箱子一走落一地。孫游放下手指的箱子,打開手機手電筒在地上找尋被司機粗暴遺漏的書籍,本子,筆和一些零碎物品。
這已經不是孫游第一次在地上尋找零碎物品了,她壓著滿腔的不悅,要早點結束眼前的一切。
3
一輛救護車開來,按了幾聲喇叭,要開進狹窄的巷子。孫游還有幾個箱子在樓上。混亂中,孫游避讓得跌跌撞撞,她來不及細看還有什么掉在地上。
猛然,大照明燈打開,整條巷子被光明包圍。
孫游看到新買的日記本,那是和袁蔚去日本旅游買回來唯一留給自己的紀念品,其余都給了朋友同事。孫游正要去撿,對面別墅常年關閉的車庫門打開,救護車的擔架迅速下來,一個包裹著褐色毛毯臉上蒼白的青年被車庫門里涌出來的人們抬到擔架上。車庫門幾乎是和救護車門同時關閉的。這一切發生到結束,不足五分鐘,或者,遠遠小于這個數,孫游無法估量。
住在這里兩年,孫游從來沒有見到過對面這個別墅門開啟過,她的思緒飛到了很遠很久的很多事情上去。
擔架上的人翻了個身,咳嗽一聲,猛然平靜。很快,孫游恢復到自己的正事。
消瘦中年男人說:“搬家應該至少個人幫看東西,這樣不會丟。”
孫游說:“都是些日常用品,用不著。”
“找個人幫忙,女孩子也得有個人照應不是。”消瘦中年男人建議。
“大家都忙,也是臨時決定的。”孫游回答。
放下最后的箱子,孫游跑回房間,檢查了幾遍,確認無誤后,離開這個她生活了兩年的地方。這兩年里,也可能是時間關系,也可能是別的什么原因。對面別墅的車庫門,存在僅僅是因為是個門,從未開啟過。她像以往一樣,偷偷從窗戶里看了最后一樣對面房門緊閉的別墅。
從這個窗戶里,她聽到過開音樂會的聲音,是真的音樂會,她從窗戶往外看,用相機往外看,錄到過很熱鬧的場面。但是一點都不吵鬧,盡管也有孩子。
司機倒車的時候,孫游從反光鏡里看到夜光封面的日記本,她跳下車撿起來用衣角擦干凈,幸好地上沒化掉的雪已經結成冰。孫游輕輕地吹了吹,有水汽在上面凝結,她把日記本在胸前抹掉,水汽消失。她隨手把日記本放在隨身背的背包里。
上車,孫游無限眷戀地和車窗外一切告別。
4
醫院,急救。
5
車飛馳在深夜的北京,過于累,孫游趴在抱著的書包上睡著,電話吵醒她。是房屋中介公司的小齊打來的,說把鑰匙放在水箱,就不等她了。
掛了電話,已經顯示23點55,減去她把調得比北京時間早了10分鐘,也即將進入第二天,八個小時后,是她早班機的時間。
車拐進一個干凈整潔小區,在7號樓前停了下來。司機同樣粗暴地將車里的行李清理下來,瘦弱中年男人幫著往樓上搬,沒等將物品收拾好,孫游被司機告知需要支付余款。
蒼天作證,孫游的確已經給過司機錢。再看時間,她徹底崩潰了,距離飛機起飛,已不足六個小時。而她此刻精疲力盡,差點一屁股癱坐在地上,百口莫辯。
瘦弱中年男人解圍:“你再看看,好像是給過,給過了,再看看。給的是一百。”
司機瞟一眼瘦弱中年男人,跳上車,重重地關上門。
孫游說向瘦弱中年男人說:“謝謝您,叔叔。”
本來,瘦弱中年男人打算給孫游一些建議,像給自己孩子那樣,比如女孩子在外要注意完全,要結伴而居,要白天行動,要有所防備,總之他打算說很多,但這個時候,他的電話響了。
“好好好,好,好好,好嘞好嘞,鋪蓋用醫院的那我就不回去拿了,好好好,好,好。”瘦弱中年男人一邊接電話,一邊打開副駕駛的門。他甚至來不及向孫游哪怕做一個再見的動作,貨車已經拐出了小區。
孫游拖著孤零零的金屬衣架走進電梯,按下樓層,書包靠著電梯扶手上,恍惚中她猛然地向后看,電梯的金屬材料上是她驚恐疲憊的臉。
這是一個三室一廳的18層房間,客廳的沙發上整潔地擺放著毯子和抱枕,冰箱門是半開著的,衛生間和廚房的燈開著。孫游把包放進自己房間的衣柜里,衣柜散發著新家具的味道。
她草草把房間打掃了一遍,整理時睡著了,醒來的時候,靠著背包,時間已經是凌晨兩點半。
她得迷迷糊糊地準備出門的行李,首班地鐵一定得趕上,可她感到困意襲來,又不只是困。也許是累了,她從來沒有睡得這樣安穩過。
在上一次居住了兩年,那里什么都好,只是不那么安心。會做一些不太好的夢,睡得不夠安穩,幸好對面別墅的里的人家安安靜靜。給了她對寧靜的理解,她的相機里錄著別墅院子的好多錄像,那個院子里不常有人,視頻都是她還沒有看過的,有一次,她一邊架著機器在窗口,一邊做飯。后來一直沒時間連續看,所以現在還沒舍得刪除。
睡得安穩是孫游對好日子或者幸福的定義。
5袁師傅在醫院。
瘦弱中年男人趕到醫院,護工馬大姐上來打招呼:“袁師傅,你可算是來了,換了好幾個人了,家屬都不滿意,你試試去吧,也不敢保證你就行,話該說的就說,不該說的別往外蹦跶,來,走走走。”
馬大姐走在前面,他帶著袁師傅穿過醫院長廊,在護士站,護工馬大姐要了一個口罩。她轉身把口罩遞給袁師傅的時候,袁師傅已經帶上自己準備妥當的口罩。
面試袁師傅的,是一個五十來歲的中年女性,她穿著得體,舉止大方,說話的時候平視對方的眼睛,她不在于別說什么,從來自從眼睛里讀取她要的信息。
袁師傅順利勝任,這個夜晚,他將陪伴在醫院,照看一個昏迷的年輕人,他的任務只有一個,給年輕人洗臉,如果醫院有需要的話,配合他們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
“好好好,好的,好。”這是這個夜晚袁師傅說得最多的話。
女人臨走的時候給了袁師父一個信封,里面裝有一萬塊現金。
“不用現在給,可以回頭一起結。”袁師傅看馬大姐,他知道這筆錢應該是馬大姐結。
“多退少補。”女人說著不容再改變的話。
“先拿著吧,多退少補,多退少補。”馬大姐打圓場。
送走女人,馬大姐從袁師傅那里拿了信封,掏出十張給袁師傅。
“這是生活費你先用著,以后還按照原來那個結。”馬大姐把信封放進自己的假LV包里。
“好好好,生活費也以后再結也行。”袁師傅一邊接過遞過來的錢。
“我給你問了,你兒子出國的事,不好辦。”馬大姐從包里掏出一張名片,“有事情你就打給他,你就管咨詢,費用我回頭從護理費里扣。”
“好好好,好的,好。”袁師傅接過名片,小心翼翼地放進貼身襯衣的口袋。
手機屏幕上,是一個穿著學士袍正在扔學士帽的帥氣男青年。
“婚復成功了?”馬大姐眼睛也不抬,把手中的大衣穿上,走向電梯口。
“沒,還沒說。等忙完這陣子。”袁師傅臉上帶著希望。
“有你忙的,走啦。”馬大姐上了電梯,在電梯合上的瞬間,她說“賣腎那事,你別打聽了,你這中抽煙喝酒性無能的,也不值幾個錢。”
“好好好,好的,好。”袁師傅對著關閉的電梯門說。
6
孫游趕上首班地鐵,為了趕時間,早早地把包打開,面包和牛奶和那本掉在地上的日記本。要求試喝牛奶沒開封的牛奶,孫游第一次沒有喝過安檢的飲料,直接留下了,因為趕時間。
姨媽告訴過孫游很多次,食物不過安檢,因為會有很大輻射,對身體不好,姨媽不知道輻射是什么,她是在電視上看到的,但她覺得能上電視的都是及其重要的。
機場,拖運物品時,孫游把日記本取了出來,又放了回去。工作人員把標簽粘貼在行李箱上的時候,她心里咯噔了一下,好像怕這個箱子會丟失。她轉過身來的時候,行李箱正消失在輸送帶的最末尾。她無端端地對這行李箱微笑,這覺得這個箱子好看極了,箱子上的笑臉是袁蔚貼上去的。
在孫游的生活中,最重要的兩個人,姨媽和袁蔚。除了工作,他們是她的的全部,這一刻,她特別想念袁蔚,他們已經有98天沒見了,這98天又漫長又苦澀。
要是袁蔚在,搬家的時候就不會那么麻煩,就不會流那么多淚。要是姨媽沒有突然生病,搬家也不會那么麻煩,姨媽總能幫助孫游解決大部分問題。但是孫游并不知道姨媽生病,姨媽只是告訴她,跟了個老年團旅游去了,回來的時間暫時還沒有定,要她一定要照顧好自己。
下了飛機,孫游開機,酒店信息進來,說接機已經等在門口,并把車型和號碼告訴了她。奔向到達廳,孫游是第一個到達的,她看到第一個行李在輸送帶上轉圈,有的行李轉了好幾個圈也沒有人取。
孫游盯著出口處,她不想行李也會像其他的人一樣掉下來,期待自己的主人而無果,一直轉圈無人理會的行李箱會孤單, 所以她移動到出口處,運氣很好,她剛移動到出口處,行李箱就到了,沒有轉圈就被迅速的提起來。有乘客看著孫游,好像她的箱子里正放著稀世珍寶。
“看那個一直沒人取走的行李箱多可憐。”孫游故意說的大聲,看她的乘客一臉詫異。孫游帶上耳機。看她的人越多,才發現自己確實有些失態,她要回避掉這個尷尬。
孫游走向那輛等在門口的車,司機是個年輕小伙子,陽光硬朗。稱呼她為小姐,幫她把行李放進后備箱,給她開了門,她上車。車在酒店停下來,服務生用標準的模式接待了她,并稱呼她為Nina小姐。
放下行李,帶上電腦,孫游就出去了,一天忙回來,已經累得人仰馬翻。洗完澡,她打開電視,沒有早睡的習慣,隨便地聽著外國新聞。她給姨媽打了個電話,姨媽告訴她已經睡,只是說了簡單的幾句,就掛了。孫游猜測姨媽跟團確實很累,就沒有繼續打擾,姨媽不會告訴她住院的事,她不想太讓她擔心。
孫游關了電腦,從包里拿出那本小本子,封面是日系漫畫里的男生和女生正在擁抱。風吹開他們的頭發。孫游久久地看著小本子的封面,想念袁蔚的心越來越強烈。袁蔚說只去一年,一年很快的,365天就回來了。現在,已經99天,已經將近三分之一。有時候她覺得時間過得很快,有時候她覺得時間真是慢極了。
她拿出筆,在本子上開始寫:
袁蔚,英國的天是藍的吧,這里和你離開的時候一樣,灰蒙蒙的,好在我到杭州,要在這里住一個星期。 我是代替Nina來的,被安排成一個和她一樣的身份,你不會覺得好笑吧,因為Nina和你一樣,都在國外,可是這是最好的機會,不能錯過。他們說老外都是臉盲癥,果然,麥克見我第一句就叫Nina了,也許我們都長著一張大眾臉吧,對了,我還化了妝,沒想到吧。你會如期回來嗎,蔚。我想你,現在。
孫游在本子上落下日期,只覺得有一股悲傷的力量就這樣散發出來。她理解不了袁蔚突然地去英國一年,毫無征兆,走之前甚至連見面都沒有,說是臨時安排的。
袁蔚第一次去她搬離的那個地方的時候,還在學外語。一年的時間,所有事情都發生了巨變然而所謂巨變,就是袁蔚出了國,姨媽住了院。姨媽在住院前,已經答應,他們可以結婚。這是很艱難才爭取來的。
7
姨媽住的醫院,就是袁師傅做護工的醫院。
年輕人一直沒有醒過來,袁師傅每天待在醫院里,除了照看年輕人,大部分時候,他都在幫忙左鄰右舍的忙。在醫院里送盒飯,花籃和飲料,所有病人或者家屬用得著的東西,他都可以往里面送。
“老袁,下午幫我去取個現殺的鴿子。”
“好好好,好的好的,好,哪兒?”
“還不知道,到時通知你,還是那個價吧。”
“好好好。”
“好,謝謝你啊。”
“好的好的”
“現殺的鴿子,哪里啊。”姨媽問。
“多得很啊,你要也給你帶一個。”老袁說。
“好,謝謝。”姨媽要去掏錢。
“你們家人都在外地吧,我看也不見人來看你。”袁師傅問。
“都出國了。”姨媽笑。
“我兒子也出國。”老袁無比自豪。
老袁給醫院送來兩只現殺的鴿子燉的湯。
8
鬧鐘還沒有響,孫游就醒了,這兩天她都睡的特別好。下午還要見一次麥克。她在房間里換衣服,一件一件的試。從房間里,能看到她在鏡子里的躶體背影。
“這件怎么樣?”孫游挑了一件藍色連衣裙,這不是她的衣系,是Nina照片上穿的。從有些角度,她感覺自己簡直就是Nina,除了氣質上Nina更大方洋派,如果帶一個深褐色美瞳,連她自己都不太能認出來了。
“那就這件嘍,怎么樣。”孫游輕快起來,自言自語,床上是她試換的一堆衣服。
孫游和麥克走在杭州的街道上,麥克要去看白娘子和許仙,這是孫游功課之外的,用英語,她甚至都知道怎樣把這個故事講得圓順。麥克在過馬路的時候很紳士地去護孫游,她為了表現得更像Nina。所有功課里,她唯一缺漏的,就是Nina給麥克講過白娘子的故事,所以,麥克選擇在杭州。也不僅僅是考察浙江的出口貿易,也不僅僅是為了讓她帶他去走那些大大小小的工坊。麥克如果簽下這個單子,也許,她都不用等袁蔚226天后回來,她是可以舍棄一切投奔他的。而一切,其實只是姨媽。
告別麥克,孫游回到酒店,進門就脫了鞋,她微微一笑。自己竟然已經細心到出門時能將拖鞋放的整齊適中,回來伸腳就能穿。床上的衣服不知道是什么時候,整理的平平展展,也許是出門的時候,也許是整理好了忘記放進箱子里,總之,她為自己這一健忘感到高興,也許Nina就是這樣的人。
窗簾大大的敞開,她走到衛生間,洗澡出來的時候,窗簾嚴絲合縫地拉著,她笑笑,好像是別人以后,自己就變得恍惚了。頭發濕漉漉地,水滴答著從臉上順著鎖骨掉在浴巾上。
她拿出日記本,與其說是日記,不如說是給袁蔚的信。
袁蔚,像你說的那樣,我還是不適合穿高跟鞋的,可是麥克太高了,在斷橋上他吻我的時候,都是彎下腰來的。不要誤會,他只是把我當做是Nina了,而且只是輕輕地吻額頭。他好像很喜歡西湖,我們走了很多地方,可是每天總要在西湖見,總要在西湖告別。當然,這是他們相遇的地方,而這個在此之前我卻不知道,我告訴過你嗎。姨媽來過幾個電話,每次都是在和麥克說話,所以說得很少。記得嗎,你說過,如果沒有你和姨媽,也許我早就死了。蔚,所以,你能想得出來嗎,你和姨媽都不在我身邊的時候,我是怎樣的。麥克再過兩天就要回去了,但麥克走后,我還要住兩天,Nina的爸爸媽媽要來,這件事情,我不知道該怎么向他們解釋,蔚,你有更好的方法嗎。我原來以為你只是去英國學習或者工作,可是現在變成封閉式訓練了,蔚,我以為我們會每天在已經變成地球村的互聯網上見。
可是現在……
還好,只有266天了,不,只有265天了。
晚安吧,蔚,你會想我嗎,如果你會想我,讓窗簾飄揚起來,讓我感到你……
風掀起窗簾,孫游嘴角笑了笑。她合上日記本,自言自語,不管你是不是感受得到,總之老天爺都感受到了,看,這窗簾竟然飄個不停。有風的地方不飄,沒開窗戶的這邊反而飄起來了。
原本飄動的窗簾停止飄動,孫游笑著打開電視。醒來的時候,窗簾靜靜地一動不動。孫游說我以為你會一直想到呢。窗簾奇跡般地動起來。
孫游忍不住打開日記本寫:我不像在和你戀愛了蔚,像是和老天戀愛。在斷橋的時候我還在想呢,要是麥克要來我房間怎么辦,混亂的場面會嚇到他吧,回來一切都井然有序了。你看我都能和自己的意念過了。
麥克沒有在西湖等孫游,而是直接到了酒店。車停在門口,他給她開車門。車到一半,孫游說忘記帶東西了,就回房間取了日記本。是很快的時間,她又回到了車里。麥克問他取什么,她說一個故事。其實她什么也不知道,她只是想回去取一下本子,她好像有要給袁蔚說的話,她怕忘記。忘記了總是不好的,麥克愛撫地摸摸她的頭。她有意避讓,畢竟,她不是Nina。而麥克這樣喜歡她,竟然是因為她和現代女性不一樣。
回到酒店,夜已經很深。為了拿到這份合同,孫游用盡了所有力氣。動力就是袁蔚,只要一想到袁蔚。現在,她最好的方式就是每天寫日記,和袁蔚說話,有些是自說自話。
燈也沒有開,她就這樣睡了。
醒來的時候,卻是正正規規地躺在被子里,鞋和襪子都是脫了的。更讓她想不到的是,她的襪子,染著血的襪子竟然是洗過的,掛在衛生間的毛巾架上。早上,被鬧鐘鬧醒,她才想起來,麥克已經離開中國。她也可以安心地回到北京。
吃了早飯,她舒舒服服地洗了個澡。
然后拿起日記本:袁蔚,我都不知道你現在過得怎么樣了,你能感受得到我對你的思念嗎,我都快要忘記你長什么樣子了,手機里的照片在上次手機丟失就一起丟失了。這次從單位請了一個星期的假,不知道回去還能不能順利的上班,袁蔚,搬了新家后好像一切都變的好起來,尤其是心情,只是你不在,還好姨媽旅游應該很快就能回來了。杭州的景色真的很不同,下次我們一起同游一定會很不一樣。
Nina的生活和她的截然不同,那是她在電影里才能看到的,星級酒店,高級宴會,以為大學是勤勤懇懇學的英語不會有用武之地,第一二天她有點怯生生地,高級自助,有上市公司的老板與她坐在一桌,但她覺得自己就是Nina,一切就都順暢了,自熱而然地得體,但是這些都是在她掛著Nina名牌的時候。
而有一些瞬間,她竟然也覺得自己就是Nina。
孫游洋洋灑灑一寫就是好幾頁,她覺得自己寫的悲傷了,有時也笑了,她喝盡杯子里的水。繼續寫了一會了,習慣性的喝水,寫著喝著,喝著寫著,直到筆沒了墨水。但是孫游卻被嚇到了,她明明已經將水喝完了,怎么可能還有滿滿一杯,她甚至不確定,這件事情是如何發生的。
她故意試了一次,喝光了,然后馬上杯子被添滿,她立刻恐懼起來,想起一些以前姑媽給她講過的故事,住酒店的話,要記得進屋以后先開一會兒門,但是入住那天她太累也太忙了。她又想,可能只是自己想多了,真的只是太累了。
盡管如此,孫游還是開了房間的門,找到酒店寫筆記的鉛筆,繼續寫:袁蔚,我大概是太想你了,幾乎失去了理智,我竟然感覺你就在身邊,我喝光的水又從新滿了杯子,這不是你常干的事嗎。這一百多天真是漫長地過去了,可是還有兩百多天。
“你還能想起我來嗎,封閉的訓練是什么樣的,不能打電話也就算了,郵件也不讓回的嗎。袁蔚,如果麥克這個案子做成了,我就能去找你了,回去我就辦簽證,長這么大,還沒有出過國呢。到時候帶上姨媽也去,她說年輕時想環游世界的,可是從來沒有出過國門。你還記得嗎,我們一起做的那些夢。”
孫游合上日記本,她看看時間,離飛機起飛還有五個小時。她想自己獨自在這個城市走走。
這一回,她帶上了日記本。走在杭州的大街小巷里,她記錄著這里的景色,她覺得這是一個充滿了神奇力量的地方。難怪麥克要在這里把這么重要的合同簽了。
路上,接到姨媽的電話,姨媽問她什么時候回,孫游說晚上八點的飛機。
八點的時候,因為航空管制,孫游他們被通知回酒店,她和一個女乘客選被分到那剛剛離開的房間。她站在床邊久久不能平復,又哭又笑,女乘客一臉疑惑地看著她。她迅速地撿起地上的日記本。這回,她打開手機,給袁蔚的號碼發了條信息。
“飛機沒有按時起飛,我們被安排回了酒店,同一個酒店,同一個房間,已經被打掃過的房間床底下,是我掉下來的日記本。袁蔚,我差一點,就把我們的紀念品給丟了。”
孫游把日記本抱在胸口上。
女乘客沒有過多地和孫游說話,她的行為讓她理解不了。沒等女乘客合上眼,收到航班將在兩個小時候起飛的消息,她們出發,這一回,她把日記本放在隨身的衣袋里。有時她甚至有一只手是放在日記本上的,最后,她直接把日記本拿到手里。
安檢的時候香水如愿的過去,那是麥克漂洋過海帶來送給她的。孫游從來不往自己身上灑香水,袁蔚說純天然的她是最好的她。飛機上,她看著云朵,很想袁蔚,可是一點消息都沒有。
抱著日記本,孫游一直迷迷糊糊地睡著,直到鄰座的女乘客大呼小叫。孫游問發生了什么,領座說不出話來。臉是鐵青,她按了鈴,等乘務員過來,她要求換了座位。
乘務員問理由,女乘客支支吾吾地說太嚇人了。女乘客說話的時候,奇怪地看著孫游。
她說明明看到毯子掉在地上,正要伸手去撿,竟然看到毯子從地上回到孫游身上,邊邊角角還自動掖起來,比之前更結實。掉在地上的日記本,也自己回到孫游的手里。
孫游哭笑不得。對方說親眼看到,不信讓孫游看看毯子是不是和之前一樣。
孫游沒有被毯子嚇到,她記不得毯子是什么樣的了,但是日記本在她手里是倒著的。她從來不那樣拿本子。孫游笑著說:“你這說得我都懷疑我本子拿的是倒的正的了。”
乘務員說:“毯子估計是空中有時候氣流導致的,至于本子估計是您忘記了。”
乘務員轉向女乘客:“您還需要換嗎,只有最后面的位置了。”
女乘客斬釘截鐵要換,她有點不好意思地面向孫游,從口袋里掏了張名片給孫游,研究社會心理學的韓教授。
9
到北京天還沒有完全亮,北京的冬天就是這個樣子。下飛機,韓教授在擺渡車門口等孫游,她希望孫游有時間的時候去找她。
孫游上了地鐵,一直換到一號線,在擁擠的一號線上,她幾乎是懸掛在空中,她艱難地握著日記本,以及車把手。
孫游直接去了姨媽家,姨媽沒有在家,她從包里掏出鑰匙,打開姨媽的房間。里面沒有人,房間干凈整潔,沒有一絲灰塵,卻像好久就沒有人住了。
她打通姨媽的電話,是個男人接的,這個聲音他聽起來很熟悉,說姨媽在醫院,但她想不起在什么地方聽到過這個接電話的聲音。
孫游直接去了醫院,她伏在姨媽的身邊。姨媽醒來的時候,看著她趴在病床邊睡著。
“姨媽。”
“哭什么,傻孩子,這不好好的嘛。”
“怎么不告訴我?”
“就是個闌尾炎。”
“姨媽。”
“闌尾炎是常見病,你看隔壁那個男孩子,年紀輕輕的,說醒不來就醒不來了,有再多錢也不管用的。”
孫游隨意磚頭看看隔壁。
“什么時候出院?”
“過幾天就可以了,咱這是能見得到的。你說這醒不來又死不去的,那才是為難家人,也為難自己。聽說還不到三十歲。”
“姨媽,看來你病得不嚴重,還能把病友打聽得這么仔細。”
“我也沒有想要打聽這么多,就是沒人照顧我,人家的人照顧的,給錢又不要。”
“看你沒事就好了,剛看到的時候,以為……”
“你不肯來跟我住,自己在外面也要好好的生活,那個小伙子,對你好就有時間把家長請來見見。遲早的事的話,就趕早不趕晚了嘛。”
“姨媽,給你說過的,他出國了。”
“出國了,出差還是留學。”
“留學。”
“那得很久才回來吧?”
“一年。”
“一年倒還好。”
“只有260天了。”
孫游幫忙姨媽把床搖起來一點,姨媽看上去氣色也好了許多。
中午,孫游給姨媽燉了湯,她分了一部分給隔壁。
看護的中年人笑著說:“小姐,他怎么能吃得了,要是能吃就好了,那就是醒過來了。”
孫游才發現,袁師傅就是給她搬家的瘦弱中年男人。
孫游走到窗前,看這個躺在床上的人,一點都不像是個病人,他只是睡著了。看上去睡的香甜可愛。像夢中身處幸福而不愿意醒來。
這天,孫游陪床,她給姨媽念報紙。
第二天,她給帶了一本薄薄的書,念得時候聲音大了很多。
孫游跑前跑后辦理阿姨的出院手續,望臨床男生的阿姨無比羨慕。
“你女兒真是好樣的,有孩子在身邊總是不錯。”阿姨說,“換成我多好,他還那么年輕。”
“會好起來的。”姨媽安慰,沒有辦法的時候她總是這樣說。
“會的。”陪護的阿姨跟著說,她也常常這樣說,無論發生什么事情,她都會告訴自己,會好起來的。“會好起來的”糟糕到極點時給他人和自己最好的安慰。
手續辦得很順利,孫游把包放在姨媽的床上,收拾整理姨媽的物品。陪護阿姨和阿姨互相留了電話,走的時候,姨媽把孫游買來的營養品留給了昏迷青年。離開,孫游久久地看向那張靜靜的如睡著一般的臉。
晚上,她在日記里這樣寫道:
袁蔚,看到那個人,先想到了你,你也會像他一樣嗎,是封閉訓練了,還是有什么事了呢。
他的女朋友也以為他封閉訓練了吧。日子這樣漫長,如果麥克的合同簽下來,拿到的酬勞沒有之前說的那么多,不過足夠我們都去學車了呢,但是還不夠去看你。我決定了,等你回來的時候,會努力到時開姨媽的車去接你。
孫游寫這些話的時候,比以前安心了很多,她并不知道,那個掉了在她日記本的人,正趴在她的旁邊的桌子上睡著了。
10
孫游沒再和回國后的麥克聯系,畢竟她不是Anna。她在日記本里寫:
麥克會找我的吧,袁蔚,你說,麥克會不會也像我找你一樣找我,但是所有聯系方式都不可能。也許,你本來就不是袁蔚,我本來也不是Anna,可是麥克在找我,我在找你。也許是我想多了,我想著,你說,那個躺在醫院的植物人,他會思考嗎,如果會,他會想什么。
屋外天寒地凍,孫游到了杯水,坐在暖氣旁的飄窗上,拿出日記本。現在只有日記本才是她最忠實的聽眾。她開始懷疑一些事情,因為她很想念袁蔚,而他們無法取得任何聯系。
這次,她親自看到喝光了水的杯子,水又滿了。
孫游大哭起來:“袁蔚,是你,對嗎,你其實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上了是嗎,你化成了魂來照顧我是這樣嗎。是這樣嗎,袁蔚。你怕我傷心,所以說自己是出國了,其實你是去了另一個世界是這樣嗎。”
這回,她看到毛巾從中空飄過來,遞到了孫游的手上。
她抱著日記本,狠狠地,哭到了天亮。
醒來的時候,她看到那塊掛在遠處的毛巾。久久地注視。
她只能想起日記本:袁蔚,太過想一個人是會失去理智的,我竟然覺得你走了,或者,是我做了一個夢,夢到你的靈魂來到我的身邊,給我倒水,遞毛巾。袁蔚,如果真的是你,你的靈魂難道不用去投胎嗎,快去換個肉身來見我。
孫游恍恍惚惚地,又陪著姨媽住了兩天。
姨媽回到家就變得活蹦亂跳了,她開始打掃衛生,要過一個更像樣的春節,孫游說姨媽我已經打掃過了,姨媽說你打掃過了是你打掃的,我的是我打掃的嘛。孫游就很無奈地看著姨媽又打掃了一遍,這是她的習慣,出門過夜回來她也會這樣打掃自己的房間。孫游忙于工作,還有麥克那邊的事情還沒有徹底的結束,她就又開始了忙碌奔波,心力憔悴的生活。
11
孫游還錯信用卡,本來可以在最后還款日還清欠款的,可是要召回,就得至少三天時間。電話打到銀行,回復說三天后。孫游瞬間崩潰,號啕大哭。日記本人陪著她,一開始是著急,可是后來越哭越傷心,她已經不知道自己究竟哭什么了,只是悲傷得無法自已。想到如果沒有姨媽將是如何無依無靠,而姨媽的身體一天天堪憂。本來有袁蔚,可是現在他好像連袁蔚都失去了。
袁蔚本來一開始也不屬于她,她要是知道,袁蔚現在已經在杭州的某個小商品市場里正在做他的富家女婿,不知她將作何剛想。袁蔚的結婚對象就是Nina,就是麥克以為是孫游的那個女孩。
哭到最后,她睡著在日記本人的臂彎里。孫游醒來,是被自己高燒醒的,她拿了溫度計,拿在自己手里,數字蹭蹭往上長,當水銀翻越39.5℃,她不敢再繼續看溫度計,只覺得嗓子和心臟好像在燃燒。孫游在高燒中迷迷糊糊睡去,她隱約感覺到好像袁蔚回來了,正在用冰水毛巾為她擦拭額頭,給她喂水,給她吃藥。反反復復的高燒后孫游醒來,額頭上的毛巾發燙,她能感到有人正在給她扇風。
孫游再次昏迷后醒來,孫游看到自己的手機在半空中,還能聽到按鍵的聲音。大約一個小時,姨媽趕來,拖著孫游去了醫院。
日記本人沒能跟著出去,因為姨媽沒有帶走日記本。他從窗戶里看姨媽艱難地將孫游拖上了車,并急急忙忙地離開。他試圖移動日記本,但是無論他怎么用力,都最多能將日記本拿起來而無法移動。
春節前每年都有好幾場票友們的戲曲,姨媽帶孫游去看。姨媽看得很高興,她已經很久沒有這樣看過一場戲了。音響很暴躁,雜音和高音很高,但是即便如此,孫游還是睡著了,這漫長的兩個半小時,她一句也聽不懂,姨媽聽得很開心,有時候還低聲跟著唱,唱到動情處,還會落下一些淚來。
日記本人,還幫她捂住耳朵。
孫游的頭靠著姨媽睡著了,這個時候,坐在一旁的中年男人因為接受不了姨媽的瘋狂行為,離開了座位。
孫游的頭從姨媽這邊轉回到空著座位的那一邊。
有時候聲音會突然地爆炸一下,孫游就會起身來,姨媽摸摸她的頭,她就睡著了。
多像小時候,姨媽總是帶著她,在車上還是在哪里都一樣,旅途中她醒來,姨媽摸摸她的頭,就會睡著了。只要有姨媽在身邊,能在任何環境下,安然入睡。
好不容易結束了,因為孫游一直睡著,姨媽也就沒有叫醒她,還給她拍了張照片,多角度的拍,口水掉下來的照片也拍了。
“孫云。”剛才離開的那個男人回來拿座位上的相機包。
“路明。”姨媽立刻彈跳起來。
“娘倆看戲呢。”路明整理相機,拆鏡頭,整理相機包。
“怎么在這還遇到你。”姨媽有些低聲。
“我愛人前年過世了,兒子大學畢業留京,這不就來了嗎。”路明說。
“哦。那挺好。”說完,姨媽有些不知所措,她不知道這挺好說的是什么,就算說的是兒子留京挺好,但聽起來難免是話的前半部分。
“你還好吧?”路明拉上包,他好幾次想要伸出手,姨媽都穩穩只是站著,她沒有要伸出手來的意思,她拒絕以這樣的方式見面,也拒絕表達友好或者禮儀的握手,她只是想,見到了就見到了。
孫游睡得很香甜,路明和姨媽聊了好半天,她是要馬上聯系麥克的電話驚醒的。
姨媽拉著孫游走向公交站牌,路明說,我送你們吧,車就在前面。
“不遠,幾站地就到了。”姨媽客氣地回絕,拉著孫游的手快步走。
“再見。”姨媽回過頭來說。
“孫云,不然一起吃個飯吧。”路明說。
“孩子爸爸還等我們呢,下次有時間再約吧,再見。”
孫游沒有見過姨媽這樣和一個陌生的男人說過話,她一直在接電話,連停下來和打個招呼的時間都沒有,就被姨媽莫名其妙地帶到了公交站,而且,這個公交車是去哪里,他們只是隨便上了一輛,而誰都沒有帶零錢和公交卡。
售票員看著姨媽從錢夾里掏出來的嶄新的一百塊,她臉上還有些難以名狀的神情,誰也說不上來是悲還是喜。她看著那個還站在原地的男人,眼淚花的一下就落下來了,售票員盯著她看,還給了她紙巾。在擁擠的人群中,孫游依然還在講電話,麥克的事情還沒有完全搞定,他已經按照違約賠了公司的違約金,而且要起訴公司,因為供貨不達標,導致了他們的貨物被退回,以及一些別的事情。這回要高價雇傭她回去解決這件事情。
終點站到了,在這個有點荒涼的郊區工廠門口,天已經黑下來,孫游才注意到,姨媽的臉上,少有的安詳,也少有的悸動。
一輛小汽車停在姨媽面前,車窗搖下來。
“孫云。”他的聲音平穩中厚度。
“路明,你不該這樣做。“
她到嘴邊的你知道,我是有家庭有孩子的人,追到這里來是想要和我說什么咽了下去。
“孫云。”
后面的車在按喇叭,一對年輕夫婦走向了小汽車。
“爸。”男青年喊。
“請孫云阿姨和妹妹去家里座。”
“路明,對不起。”
“阿姨您好。”
“你好。”孫云答復。
“爸,您是在哪里找到孫云阿姨的。”
孫游和姨媽沒有留下來去吃飯,她們也只是任意地上了一輛出租車。
一切和別人斷了的聯系,她從來沒有去躲過。她也喜歡自己這樣的生活,如果沒有再遇到路明,她這樣沒有什么不好。所有物質上的東西都不缺,盡管時常她還是會去那個合租屋里。
孫游出差的時候,她的大部分時間都會在出租房里,她就是那所房子的房東,她把房子租給了中介,中介再把房子租給別的租客,她也其中的一個。
在哪里,她和其余幾戶人家一樣,平均的攤派水電費暖氣費,有時候也像他們一樣說別人的壞話,她總是喜歡這樣的生活,一起去早市,一起去買水果,蔬菜。
別人都以為她做不到的事情,她硬是自己給做了下來。
姨媽看到躺在病床上的孫游,想起第一次在醫院見到她,那時她還是個嬰兒,父母把她扔在候診區的椅子上,就再也沒有出現過。這樣的橋段幾乎是平庸的,但是她遇到了,和那些普通的一樣,她在醫院守了三天后把孩子帶回了家。從此以后,孩子就一直跟著她過。但他并不是這樣告訴孫游的。孫游知道的就是,他們本來是一個很大的家庭,在一次旅途中,家人發生了車禍,就剩下她和姨媽。
姨媽為了離開那個傷心的地方,他們很早就來到北京生活,也因為姨媽是在北京工作。可是當姨媽看到袁蔚的時候,第一個就是反對,她只是說你們還不到戀愛的時候,那是一個大人對于孩子未來的擔憂,也是一種最本能的反應。
這個夜晚,孫游還是開始寫日記。
還是寫給遠在英國的袁蔚:和姨媽去劇院看戲,不過睡著了,姨媽在劇院見到一個人,他們好像是老同學,或者同事,總之,他們看起來不應該只熟人。姨媽最近有些沮喪的樣子,她想要我回家住。
麥克又來電話,本來說好不再接這個事情的。很多事情看起來復雜,其實都很簡單,對方沒有給他們合規的貨,這個事情需要我來調停,畢竟合同是我簽的。我不理解一個人為什么會對明明是假的那個人如此的上心,動情。你說,麥克這樣對我,是不是我該有一些負罪感。
本來,我只想要見到你。對了,告訴你個高興的事情吧,簽證辦下了。
可是我去哪里找你呢,還好,英國不是很大,要是像國內一樣大,那就麻煩了。不過我想好了,到了英國還是聯系不上你的話,我就去報警,反正我是知道你身份證號的,我去大使館求助,去所有可能找得到你的地方,只要你在英國,我就會找到你。
你想我了嗎,我想你。
孫游寫完,合上日記本,她依然在早晨穿過一個校園,去坐公交車。本來也有別的近路可以走,但她更喜歡這樣走,校園里有他們的腳印。姨媽說:“你啊,總是太相信愛情。”
孫游說:“我也沒有相信愛情還是懷疑愛情,我只是想和他在一起。”
“在一起比愛更重要。”
“可是不愛在一起有什么意思。”
“那如果想在一起是不是就是愛的意思。”
“可能吧。”
“不想在一起也有愛的意思。”
“那是愛得還不夠。”
“你懂什么。”
“或者就是愛多了。”
“才不會呢,我們的愛,剛剛好。”
“你怎么就知道剛剛好。”
“像洗澡水一樣,自在。”
姨媽沒有再和孫游去爭論,她甚至有些后悔,沒有讓孫游和袁蔚去英國。見到路明的時候,她覺得做了一件很錯的事情,那些不應該啊,不應該的事怎么就那樣自然而然地發生了呢。
姨媽給孫游打電話,讓孫游陪她一起去超市購置年貨。下了班,孫游步行去附近的超市,姨媽總在那里逛。姨媽好奇,孫游為什么突然喜歡吃榴蓮了,姨媽也好奇,為什么孫游突然就吃榴蓮了。姨媽不吃榴蓮,但是路明吃。孫游也不榴蓮,但是袁蔚吃。所以,她們誰也沒有說誰,買了就買了。孫游固執地要買單,姨媽沒讓,姨媽從來不讓孫游買單,盡管孫游已經工作,盡管孫游現在開始有很不錯的收入。
搬家那天之所以只剩下50塊錢,是她必須按照替代的Nina一樣,穿好幾身漂亮的品牌裙子,去見麥克。
做飯的時候,孫游和姨媽配合得很好,孫游永遠在打下手,但她能做很好的菜,只是姨媽認為,孫游做的菜,大概只有袁蔚才會愛吃。姨媽說:“做飯學不會就學不會了,以后我給你們做,再不行還有婆婆呢。”
孫游說:“姨媽,老人是用來孝敬的,怎么能這樣的。”
“你要是孝敬她,就讓她給你做飯吃,這是最好的孝敬。”
孫游當然理解不來這些,她以為就是因為她和姨媽相依為命,所以才會有這樣的想法。
姨媽給孫游的教育是積極樂觀的。
“回來住吧孩子。”
“姨媽。”
“他要是回來,我們就一家人一起住。”
“姨媽。”
“姨媽求你。”
飯菜很豐盛,但顯然和胃口不成正比。
“最難的時候是又下崗又供你上學,現在日子好起來了,卻要分開,這不好,咱是一家人。”孫游沒有直接答應姨媽。姨媽開車送孫游回到公寓,孫游走,姨媽看沒有上樓,看她開亮燈才離開。
孫游一個人在家,洗漱完畢,貼了張面膜,她躺在床上,日記本是袁蔚走后最好的陪伴,她覺得已經沒有人比日記本對她來說還要重要,這種重要是日子浸透的。覺得日記本就是沒有出國的袁蔚,覺得他就生活在自己的身邊,夜晚的時候,靜靜地聽她講這一天遇到的喜怒哀樂。所以,想到這里,她親了親日記本,然后閉上眼睛。她是真的能感受到袁蔚吻在她額頭上的溫度,她笑自己,感受是如此真切。
“親愛的,你還好嗎,除了想你,生活還是一如既往,麥克的事是一塊最大的心病,除此之外,姨媽也是。從上次聽戲回來,姨媽好像突然間變得更脆弱了,好像什么東西都能擊倒她一樣,竟然不反對我們在一起,還說人要勇于去追求屬于自己的幸福。
我們談論愛情,盡管她以為我還是個小孩子。今天,姨媽竟然還買了榴蓮,這是妥協了吧。
等你,想你。”
孫游醒來得很早,她在早晨打開日記本。
“也許是太想你,做夢都是你,你還是像過去那樣輕吻我,我想知道,你也會夢到我嗎。
孫游反復地看著日記本,她的申請哀傷你透著難以名狀的幸福。正在她沉浸在想念袁蔚有感覺他就在身邊時,她感受到有人的呼吸,有走動的聲音,甚至感到有人從后面抱她,但是她回頭,這些感覺都立刻消失。”
醫院的阿姨和姨媽約好見面,姨媽去了醫院,帶去了一束鮮花。從醫院出來,姨媽打電話給孫游,要見她。幸好姨媽找她,不然孫游會以為自己思念成疾了。
姨媽突然變得不堪一擊,有時候又打扮得花枝招展,孫游不能理解,但她能感到,這一切和那個叫路明的人一定有著某些必然關系,至于是什么關系,她還沒有來得及去細想。也還沒有來得及去考證,但是關于姨媽的,她都希望能夠通過自己把一切搞得直接簡單明了。這晚,孫游留下來住在姨媽家里。可是整個夜晚她都沒有睡著覺,翻來覆去,翻來覆去。天不亮的時候,她飛奔回自己的房間,她被眼前的一切幾乎驚呆。
是真的驚呆,然后昏睡過去。等她重新醒過來,一切又好像是做夢。
孫游在日記本里寫:最近常常做夢,以前夢都是沒有顏色的,最近的夢都能有顏色了,竟然看到一束大大的玫瑰花,在房間里走動,還有水直接滴在上面,然后花瓶回到了原來的位置。我是太想念你了嗎,還是什么原因,還是我太擔心麥克的事情,如果麥克的事情搞砸了,我要負很大的責任的吧,你要是在就好了。可是,就算你在身邊又能怎么樣。就像我看著姨媽而不能為她做點什么,就算陪著她也是一樣吧。不過我最近開始有些新的想法了,到時候倒數你。
孫游會在每個早晨把日記本裝進書包,夜晚會在床頭寫日記。一天天過去,本子剩下來的空白頁越來越少。
姨媽把房子賣了,孫游才知道,姨媽在北京有四套房,這些房都是她買下來的,年輕的時候。她覺得房子能帶給人更多安全感,但隨著房子越來越多,她也變得并沒有想象中那么快樂。姨媽給孫游說,女人要在適當的年齡做該做的事情才會幸福。姨媽把存了錢的卡給孫游,希望孫游到英國去,找到袁蔚就結婚。
孫游拍打著日記本重復姨媽的話:“找到就結婚。”
孫游把日記本打包,寄到袁蔚英國的地址。
孫游整理舊素材,能用的用,不能用的刪。在素材里,她看到醫院里到躺著的那個植物人,也正就是給她倒水的人,那個如影隨形的人。
他第一次見她是在巷子口,他像往常一樣轉彎,她搬來那天的鍋碗瓢盆把整條路都堵了,她的各種筆記本掉得路上一地,他從一本本子上面碾壓過去,在后視鏡里看她去撿那個本子。
第二次見她,是在馬路,她帶著耳機,一直在等紅綠燈,他繞了一圈回來她還在。然后他停下車,他朝她擺手,她搖頭,示意自己并不是在等車。他在路口停了車,來按了那個過馬路燈鍵,然后他們一起過了馬路。她把日記本放入書包。
第三次看到她,是在大風的中午,她在門口取快遞。他開車出門,聽到她和快遞員討價還價。第四次見到她,那天她蹲在樹蔭下打電話,腳不斷地踢路邊的一塊凸起的地面。
將寄出的快遞找回來,是此刻孫游的唯一愿望,在《難忘今宵》的背景音樂聲里,她撥通了快遞公司的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