牙疼不是病

鄭重聲明:文章系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黃輝永夾了一片醋溜白菜,放到嘴里,吧咂吧咂地在舌尖牙縫里轉了一圈,吐在桌子上,白菜還是那片白菜,形狀沒什么變化,只是顏色白了一些,沒有原先那么油光鮮亮。他猶豫著又夾了一塊回鍋肉,放到嘴里,轉了一圈,比那片白菜的時間久了一些,又無可奈何地吐了出來,吐出來時還依依不舍地噙著肉片狠狠地嘬了一下,吐出來的回鍋肉失去了原來的乖張,軟耷耷的,顏色變得青白,肉片上依稀可見牙痕印子。

“老爸,你也太惡心了吧!”上高二的兒子“啪”的一聲撂下筷子,“我不吃了?!?/p>

黃輝永半晌沒動,像尊雕像似的,好像在消化兒子的無理舉動,又似乎在品味那塊回鍋肉留在嘴里的鍋氣。忽然,他的手快速動了起來,夾了幾片白菜,又夾了幾塊回鍋肉,往自己碗里疊,桌子上吐出來的白菜和肉片也沒放過。然后,他端起碗,吧嗒吧嗒地走進廚房。把碗里的米飯,白菜,肉片一股腦地倒進豆漿機里。扭動著豆漿機機槽,豆漿機“呼哧哧,呼哧哧”地響了起來,尖銳刺耳的轟鳴聲從廚房毫無阻隔地傳到飯桌上。

在黃輝永端出一碗青白灰相間的糊狀物走出來時,飯桌一邊的妻子說了一句話:“去把牙齒弄弄吧?!?/p>

“你以為我不想弄,” 黃輝永用不銹鋼湯匙在碗里舀了一勺往嘴里送,忍著惡心,使勁壓著從喉嚨里涌出來的前一勺,往下咽,“錢呢?”

近一年來,黃輝永差不多都是這么吃飯的。早餐還好,或是菜肉粥,或是饅頭泡在豆漿里,能品著味兒順利下肚;中餐晚餐就難受了,連那軟乎乎的腸粉也會卡在咽喉里,嗆得他死去活來的。他依然不死心地要先嘗嘗菜的、肉的味道,竭力想找回以前的感覺,最后才一股腦把食物攪在一起,打成糊狀,咽下肚子,解決問題。

失業兩年來,黃輝永幾乎斷絕了和外界的聯系。他原先供職的那家公司是做外貿的,本來就是茍延殘喘了,老板借著疫情,終于狠下心結束了公司。剛失業那會,他還拜訪了之前有關系的公司和朋友,尋找工作機會,可到處都在裁員和削減業務,結果不言而喻;他在招聘市場和平臺投了簡歷,也都像小石子墜入深潭一樣,水花也不冒一個。不,還算是有一個驚喜,他接到了一個面試通知。他對著面試官忐忑地介紹完自己,等著她宣判的時候,面試官滿臉歉意地說,不好意思,黃先生,我看錯了你的年齡,不然也不會讓你白跑一趟。黃輝永的簡歷上寫的年齡是51歲。

有想過去送外賣,可后來打消了。小伙子們已經夠卷了,自己就別去湊這個熱鬧了,盡盡中老年人僅有的一份薄力。他是好人,對誰都挺好的,只是對自己狠。不是家里有礦,是能忍。妻子比他大4歲,已經辦理了退休,一個月也就千把塊錢的養老金,自己有一千多的失業保障金,勉強應付著家里的開支。其實家里也沒啥開支,除了兒子上學。至于他們夫妻倆,也就是吃飯,老婆會在晚上9點后去菜場買打折的食物,只是稍微不新鮮,其他沒啥區別,價格可就少了一大截。對于他來說,就是維持生存的食物,不在乎種類、顏色、味道。更是簡單。

可現在,他又面臨兩個新問題:一是失業保障金已經領了兩年,再沒有了,離領退休金還得有十年;二是他又掉了一顆牙齒。按原來養成的習慣,再掉一顆牙齒似乎也沒關系,但這次掉的是一顆門牙。它造成了兩個新的情況:說話漏風,自己說出的話竟不是自己想聽到的聲音;其次,下嘴唇塌了下去,就像兒子說的,老爸你太嚇人了?,F在還可以戴口罩,可疫情之后呢?

還是去看看醫生吧,就像老婆說的。去看看。

社區醫院里有個牙科門診。黃輝永拖著瘦削的身軀走進門診。這兩年瘦多了,有風時,讓人心驚膽戰的。老來瘦,不是很多人求都求不來的嗎?

門診冷冷清清的,只有一個護士,一個醫生,都在刷著手機。手機里發出的古怪聲音充斥著整個診所,在房間里來回蕩漾,顯得頗為詭譎。黃輝永進來時護士依然坐著,只是瞟了黃輝永一眼,又低下頭一邊繼續刷著手機,一邊機械地問:“有事?”

“看牙?!?/p>

“什么?”手機聲音小了下去,護士聲音大了起來。

“看——牙——”黃輝永反應過來,是漏風的嘴沒發出準確的聲音。他糾正發音,把聲音放慢,拉長。

“哦,”這回護士聽懂了,她朝里撇了撇嘴,“醫生在那?!?/p>

黃輝永摘了口罩,躺在牙椅上,看到醫生口罩上邊帶著詫異神色的眼睛瞪得大大的。醫生左手拿著口腔鏡,不停地翻弄著他的嘴唇,上唇和下唇,右手拿著帶鉤的探針,隨著口腔鏡的移動不停地戳著牙齒和牙縫,嘴里還不停地“哦哦”叫。弄得他很不舒服,不時還有一陣陣的刺痛,疼痛發出的聲音蓋住了醫生那模糊不清的“哦哦”聲。

許久,醫生放下手中的口腔鏡和探針,有點語無倫次地說著:“你這,你這口牙——”

黃輝永漱了一口水,坐了起來,看著陷入沉思的醫生,心里又得意又悲哀,肚子里的話 “大生意上門了吧?”到了嘴邊,又無奈地吞了回去。

“你想怎么弄?”醫生似乎整理好了腹稿,問他,又朝旁邊的護士叫道,“小路,你過來看看。”

黃輝永再次躺下,隨著牙椅緩緩而動,直至躺平,張開嘴讓醫生像剛才那樣又伺弄了一回。不過,這回快多了。護士的眼睛越瞪越大,口罩一鼓一鼓的,估計是在喘大氣。

醫生沒有理護士近乎僵直的反應,問黃輝永:“你想怎么弄?”

“能弄到可以正常吃飯嗎?”黃輝永泄了氣似的,怯生生地問。

“你為什么等到現在才來?”醫生有點怒極而笑的樣子,表情給口罩遮住了看不清,“你這日子是怎么過來的?”

“幾年前看過,覺得貴就耽擱了,”黃輝永不敢看醫生,“后來就像房價一樣,再也趕不上了。”

“你啊——”醫生一副便秘的樣子,“算了,你去大醫院吧,去鵬醫或者專門的口腔醫院。”

鵬醫就是鵬市人民醫院,鵬市最大的三甲醫院,離黃輝永家不遠,坐公共汽車也就三站地。黃輝永在手機上預約,今天只有一個叫許家祥的主治醫生有號,下午的。

黃輝永吃過糊糊午飯后,瞇了一會,來到鵬醫口腔醫學中心。

疫情之下,街道上冷清蕭瑟,醫院卻人潮洶涌。鵬醫大門口的保安在檢查24小時的核酸檢測碼。人們摩肩接踵,你推我搡,完全無視保安口中大叫“保持一米距離”。瘦削得像竹竿的黃輝永如果不是保安的攙扶,幾乎要給擠到邊上的草木叢里去。掃了三四個場所碼,才進入口腔中心,等待問診。

進診室后,年輕的許家祥醫生做法跟社區醫院的那個醫生差不多,用口腔鏡和探針敲敲扣扣戳戳了一輪,一戳一個準,疼得黃輝永的眼淚差點流出來??稍S醫生還是一板一眼地按他自己的節奏在走,絲毫不受干擾。得佩服大醫院醫生的氣場,對于黃輝永的情況,許醫生也沒有表現出任何的奇怪神色,可見比社區醫院的醫生見識廣多了。后來,他面無表情地開了張單。

“拍個片。”許醫生一邊蓋章一邊說,讓黃輝永去繳費。

“先等等......”黃輝永從醫生的依從性中跳脫出來,感到一陣的舒展,片刻后又覺得有些慚愧,“我能先問幾個問題嗎?”

“什么?”許醫生愣了一下,提高了聲音說,“你說什么?”

“我——說——”黃輝永意識到自己的聲音沒能傳遞出自己的意思,一陣慌亂。他矯正著自己的發音,放慢,拉長,抬高,以致變得有些斷斷續續,語不成句,“醫生——能——大概——說一下——病——情——嗎?”

許醫生困難但很有耐性地聽明白了他的問題,雖然有幾個字最后是寫在手機屏上。醫生說:“現在還說不準,你拍個牙片,到時一起跟你說清楚......問題還是比較大的,不過不用擔心?!?/p>

“我想了——解——一下,病——情——和大概的費——用——”

許醫生看著他,似乎明白了他的顧慮,說:“經過剛才的檢查,我發現你有六顆牙齒:上頜有兩顆,中右切牙、左二磨牙,下頜有四顆,中右切牙、側牙,右一、右二磨牙缺失,至少有六顆需要種植,右上尖牙,左上一磨牙牙釉質腐蝕,需要修補,還有一顆齲齒需要治療。這是目前檢查到的情況,再拍個片,看看還有哪些問題牙齒,到時統一出個方案。至于費用嘛——”

許醫生稍微停頓了下,繼續說:“粗略地估算,如果手術順利的話,用好的材料在10萬以上,一般的材料需要6到8萬,差的材料,至少也要6萬。”

黃輝永是有心理準備的,出了社區醫院后又提高了預算,但這組數字還是嚇到他了。他一臉煞白,強冷的空調氣流依然壓不住額頭冒出來的汗水,人像虛脫似的,汗水匯聚成珠,滴落在地上。

“醫——生,”過了好一會,他不敢看醫生,把眼光瞟向旁邊的盥洗盆,說道,“有沒有省——錢——的方案,能——吃飯——就行——比如不——種——,做常規——鑲牙——或者其他?”

“常規鑲牙的費用也少不了多少,效果還比不上種植牙,常規鑲牙單個價格雖然低一些,但是要裝的數量多得多,比如上頜的這個切牙,需要裝在旁邊兩顆牙齒上,做個橋才能裝這個牙……”許醫生一邊說,一邊拿著假牙模型解釋著,“常規鑲牙的話,就需要做一、二、三、四……至少14顆,算起來,費用比種植牙少不了多少?!?/p>

說完看著黃輝永說:“你先去繳費,拍個片,我再出個你認可的方案。不用擔心,醫??ɡ锏腻X能用?!?/p>

黃輝永失魂落魄地走出了診室,手里拿著那張繳費單。


黃輝永沒有去繳費,直接就回家了。他坐在陽臺的板凳上抽煙,就像玉米桿子做成的稻草人被折斷了,蕭瑟敗落。失業后,他已經斷絕了幾乎所有的興趣與嗜好,但煙戒不了,反而愈發抽得厲害,抽能買到的最便宜的煙,5.5元的長風牌。他仿佛要在繚繞的煙霧中尋找一絲安寧。雖然不見蹤影,他依然孜孜不倦。

老婆看著他在陽臺吞云吐霧,幾次想上前問他。老婆比他大幾歲,一直很照顧他,可以用溺愛這個詞。20年前,毅然放棄教師的崗位,從長沙來到鵬市打工,陪他,犧牲不可謂不大,從來也沒有怨言。他們父子倆就是她的全部。

“怎么樣?”老婆最終還是沒有忍住,等他抽完煙才問他,“能做嗎?”

“能做,就是錢的問題?!?/p>

“要多少錢?”

“最少6萬。”

老婆張大了嘴,僵直在那里,半天也沒說話。

“醫保不能用嗎?隔壁王姐說她上次弄牙就是用醫保里的錢?!?/p>

“那是醫保里個人留存的那部分,不是報銷。用了就沒有了,跟自費沒有區別。”黃輝永沒好氣地說,心中有一股壓抑了很久隨時都有可能爆發的火氣想發泄,看著老婆滿臉的關切,他使勁控制著自己,“我交了216個月社保,余額還不到三萬。”

“那怎么辦呢?”老婆也沒了主意,無助地看著黃輝永。

“我明天去瑞愛口腔看看,聽說有商業保險。”

瑞愛口腔醫院是家民營醫院,總部在鵬市,全國有170多家連鎖醫院。老板李天明是市政協委員,工商聯常務理事,從上世紀九十年代末白手創業,借著經濟發展的浪潮,把握住老百姓迸發出來的口腔多樣性需求,發展到目前的百億資產僅僅用了20年的時間。

最近,瑞愛口腔和保險公司合作,推出了一款“E牙康”。民營醫院的混亂、套路、黑心在一段時間里是眾人唾棄,大家喊打的過街老鼠。今天,黃輝永走入瑞愛口腔依然是懸著個心,打醒著十二分精神防范。

沒有預想的那么不堪。進門以后,護士非常專業地了解他的基本情況,幫著他建立檔案,然后帶他到醫生的診室。一個中年女牙醫跟前面兩個醫生差不多,檢查了一遍,病情的介紹和鵬醫的許醫生說的差不多,也是建議種植牙。從醫學角度分析和病例列舉證明種植牙的便捷、美觀、耐用。她強調了瑞愛口腔的貼身、貼心和專業的服務不是公立醫院能比擬的,當然價格會稍微高一些,約有20%~30%的幅度,不過,有“E牙康”托底的話,價格就和公立醫院差不多了。

黃輝永正是想了解“E牙康”。女牙醫讓護士聯系保險公司的業務員。不到半個小時,保險公司的業務員小劉就來了。很精神的一個小伙子,說話得體,專業。

“黃先生,我給您介紹我們公司推出的‘E牙康’。”兩人在瑞愛口腔的休息室聊了起來,護士妹妹給他們各倒了一杯水,空調的溫度剛剛好,柔柔的音樂在耳邊響起。

“‘E牙康’是我們公司新推出的,專門服務個人的齒科保險,即買即用。保健治療5000元、基礎治療1000元、復雜治療2000元和意外治療10000元額度的賠付,一年只要588元保費。如果黃先生今天就種牙的話,2000元里頭的1400元是可以報銷的,非常劃算?!?/p>

“你是說,如果我種牙花了2000元,若是買了這個保險,自己只出600元就可以,對嗎?”黃輝永的口齒依然不清,艱難地和小劉溝通著。

“是的,馬上就省812元,你看:2000元種牙費減600自費部分再減588保費,就等于812元。不僅如此,檢查費,超聲波洗牙、涂氟、窩溝封閉等等費用全免。”

“為什么2000元里,自己還要交600元呢?”

“是這樣,黃先生。這個險種規定復雜治療只能報70%,但其他治療幾乎可以全報?!?/p>

“這個‘E牙康’只能在瑞愛用嗎?其他醫院和診所能用嗎?”

“能,只要跟我們公司有合作的都能用。”

“目前,有合作的公立醫院嗎?”

“還沒有,很快會有,公司已經有這方面的企劃了。”

黃輝永算是明白了。一顆種植牙瑞愛比公立醫院收費高20~30%,比如ITI種植體鵬醫是10000元,瑞愛是12000元,在鵬醫要交10000元,可以用醫保留存的那部分,在瑞愛買了‘E牙康’,就只交10600元,全部得用現金。

還是那句話,買的永遠沒有賣的精。前人智慧,誠不欺我。

黃輝永抬著蹣跚的腳步走回家,反正現在有的是時間,省下3塊錢公車票也好,蚊子大腿也是肉,能省則省。走了2個多小時,走走歇歇,回到家時,老婆和孩子已經準備吃飯了。

黃輝永其實很餓,但一想起那團糊糊,就一點食欲都沒有,沒有食欲也要吃,生存需要。吞下去就能活著。他機械地拿了碗,盛了飯,夾了菜,澆了汁。豆漿機的轟鳴聲后,一碗不青不白不知道什么顏色的糊糊就出來了。在老婆和兒子無聲的憐憫中,他一勺一勺地往碗里舀,往嘴里送。

“怎么樣?”老婆問他。

“套路?!币夂喲再W,說話難受,他不想多說。

“聽說種植牙開始集采了,寧波,蚌埠已經實施了,四川好像也在開始弄了?!崩掀胚叧燥堖叞参克?,“如果能像心臟支架那樣,從1.3萬降到700元就好了。那時,我們就補得起牙了。”


2022年3月4日,著名作家鄭淵潔在微博上發了一條“兩會建言”:2021年國家出手,心臟支架從1.3萬元降到700元,使患者受益。建議國家再出手,大幅降低口腔治療價格?,F在種植一顆牙,動輒需患者花費萬元。國家能否像降低心臟支架價格那樣大幅降低種牙等牙科治療費用,讓患者受益?這條微博艾特國家有關機構,同時指責以盈利為目的的牙醫失德。

這條微博像炸彈一樣,在原本就暗流涌動的醫患雙方中炸開了,引發一般民眾和牙醫群體不亞于俄烏戰爭般的碰撞。一般民眾一致指責牙科材料“暴利”,牙醫服務價格“虛高”,且套路深長,過度治療。而牙醫群體則列舉材技比例,耗材品牌,市場份額,服務流程,強調種植牙和心臟支架的不可比性,證明種植牙沒有大幅降價的可能,并表明牙醫用自己的技術和服務獲得的報酬公平合理,天經地義。還強烈暗示跟發達國家相比,牙醫收入還需要大幅提高。

而后,“一口牙一輛寶馬車”“一口牙一套房”,“小鎮牙醫年入百萬”等信息在互聯網上瘋傳,終于引起國家有關部門的重視,有些地方政府開始做些嘗試。

比如寧波:......對約定品牌的種植牙的全過程限定國產品牌3000元/顆,進口品牌3500元/顆,耗材價格為國產1000人民幣/顆、進口1500人民幣/顆。

比如蚌埠:經集中議價談判,種植牙材料費用平均降幅84.17%,最高降幅達89.5%;引導各試點醫療機構在自愿協商的基礎上,實行種植牙項目限價收費,即三級醫院不高于2200元/顆;二級醫院不高于2000元/顆;一級及以下醫院(含口腔門診)不高于1800元/顆。

以省級為單位的四川省也動作頻頻,種植牙大幅降價的愿景讓人充滿期待。


鵬市人民醫院種植牙診室里,許家祥醫生已經按了叫號器,正等著下一個患者進來。門開了,進來一個年輕的姑娘,肥碩得有些夸張的阿迪達斯“老爹鞋”襯得她那條巖灰色的鉛筆褲更加纖細,明黃色的阿迪達斯運動外套,連帽的,衣袖上三條白杠杠分外引人注目。她背著個卡其色雙肩包,比普通的包要小些,外套的帽子蓋住了大半個背包,如果不是兩條搭在肩膀上的背帶,會讓人忽略了她背著包。她的頭發扎成馬尾狀,不長不短,剛好給帽子兜住。怎么看,都像一個剛上完課的女大學生。率真且充滿活力。

她轉身輕輕地把門關上,走到許家祥對面坐下。

“許醫生,我又來咯——”聲音輕快而帶著點調皮。

許家祥正埋頭整理剛才那位患者的病歷,聽到了姑娘的聲音,抬起頭來看了看她,嘆了一口氣,后背往椅子靠背靠了下去,像是伸了個小小的懶腰,緩解一下長時間勞作的疲憊。

“寧茵小姐,我真是服了你。你這周都來了五次了,你們STM的醫藥代表都像你這么無賴嗎?”

“許醫生,”寧茵笑著說,“首先呢,感謝你記得我來了五次;其次呢,我們STM的同事只會比我更努力;最后呢,我不是無賴,是被你的價值吸引,人追逐高價值有錯嗎?”

“你們對所有醫生都用這一套嗎?”許家祥給寧茵的首先其次最后弄得有點不耐煩,他摘下眼睛,對著鏡片吹了一口氣,看到鏡片起了一層白霧,用白大褂的衣角擦拭著鏡片。

“不是,”寧茵收起笑容,很干脆地回答,“沒有種植牙資格的醫生,還沒有這個待遇?!?/p>

“哦?”許家祥帶上眼鏡,嬉笑著瞪著寧茵。明面上很不屑,暗自卻有些得意。

“許醫生,請別這么看著我,”寧茵凝視著許家祥,正色地說,“如果沒有意外的話,我將成為你人生里最重要的伙伴,這個重要性從某個角度來說甚至不比你老婆低?!?/p>

“你,你們太,太狂了吧?”寧茵的話就如馬蜂的刺,蟄得許家祥“噌”地站起來,他喉嚨像給什么東西噎住似的,指著寧茵手快速晃動,說話也不利索,“做種植牙的又不是你們一家,瑞典NOBEL、ASTRA,德國BEGO,韓國的奧齒泰,國產也有十幾個品牌,沒了你們STM,我們就不種牙了?笑話!”

坐下來的許家祥,胸膛起伏得厲害,大口喘著氣,確實給氣得不輕。他瞪著寧茵的眼光就像一把帶鉤的刀,鋒利中帶一絲遲疑,恨不得把寧茵的心劈開,看看里面到底藏著什么。是什么讓她說出這種話。

“我們跟他們不一樣?!睂幰鸾z毫不受許家祥情緒的干擾,平靜地說,“他們只是要你幫忙賣產品,而我們卻能給你提供幫助,幫助你發揮出最大的價值?!?/p>

“大言不慚?!痹S家祥憤憤不平地說,但又像是給寧茵的平靜鎮住了,“你倒說說看,我需要你什么幫助?”

“許醫生單獨坐診還不到一個月吧?不怪你的......”寧茵的話給“篤篤”敲門聲打斷了,她快速地接著說,“這樣,晚上我們一起吃個飯,附近有個叫“一鍋香”的火鍋店,名字很俗氣,味道卻不錯。說好了,第一次我請,以后得你請。”

說完,她甩頭就開門出去了。一直到另外一個患者進來,許家祥還沒反應過來。

寧茵供職的STM是家外資企業,種植牙行業里的老大,占總市場份額26%,高端市場的75%(2021年的數據),是國際種植牙協會ITI的唯一合作企業。她原來在上海,被鵬市區域經理搶過來,委以副經理的重任,以打破鵬市增長緩慢的怪圈。按說,鵬市人均GDP已經接近上海,高于其他一線城市,可高端種植牙比例還不到上海的1/3。寧茵的任務就是主管銷售,打破這個怪圈,提高覆蓋比例。

走出鵬市人民醫院的寧茵忽然想起剛來那時的全公司醫藥代表的見面會,禁不住嘴角一翹,暗自笑了起來。有句話怎么說來著?對,貧窮限制了想象力。鵬市的這些同事是給急功近利蒙蔽了智慧。

那一天,區域經理介紹完寧茵后,開始逐個介紹同事。寧茵打斷了他,對著50多個醫藥代表說:“不用介紹,要記住的,我會在每個月的業績單記住;業績單上記不住的,也就沒必要記了。”

一句話引出滿堂的嘩叫聲。有的是驚嘆,驚嘆她的囂張;有的是鄙視,鄙視她的無知。場面變得噪雜而熱烈。

寧茵微笑著,靜靜地看著神色各異的同事們,等聲音安靜下來后,接著說:“我的情況,剛才經理說了,有些沒說,我補充一下。我今年26歲,英國國王學院醫院管理專業本科畢業,英王學院是QS排名牙科專業第一的大學,不過我學的不是牙醫?!?/p>

下面又是哄笑一片。

“原本想再念個研究生,但STM的彼得.哈克先生把我招到STM,你們都知道哈克先生現在是中國區執行董事,不過,招我的時候他還在瑞士。”

下面一片安靜,都露出羨慕的神色。細細觀察,還能發現一絲嫉妒。

“不用羨慕我,哈克先生只是把我推薦到上海大區。我跟你們一樣,跟新進入STM的同事一樣,拿著一樣的薪酬,做著同樣的工作,不同的是,我用兩年的時間,業績做到上海大區第一?!?/p>

下面一片肅靜,片刻后,掌聲轟鳴,越響越熱烈,久久不停息。

寧茵還是微笑著,平靜地抬起手,虛按了幾下。等聲音下去后,繼續說:“所以,全上海區的同事都記住我的名字,現在,你們也記住了我的名字。因此,我現在不記你們的名字,但希望你們讓我不得不記住?!?/p>

下面再次響起掌聲,還混雜著激昂的嘶吼聲。

喧鬧聲漸息,又響起寧茵的聲音:“你們誰能告訴我,我們的客戶是誰?”

寧茵的這句話,瞬間讓同事們安靜下來,以致寂靜一片。有的同事一臉驚愕,有的滿臉迷糊,甚至有的像是不可思議的歪著脖子。這個問題還需要問嗎?

“說說,誰是我們的客戶?”寧茵掃視了一圈。

“口腔醫院?!?/p>

“科室主任?!?/p>

“醫生?!?/p>

“牙病患者。”

“......”

“說患者的,可以去財務那里結工資了?!睂幰鹫卣f,“你給辭退了。”

下面瞬間鴉雀無聲。

“醫生,只有醫生才是我們的客戶,”寧茵說,“更準確地說,是具有種植牙資格的牙醫。這個一定要牢記。我們雖然資源豐富,但不具備種植牙資格的牙醫還不值得我們浪費資源。”

“如果有患者指定用BEGO,ASTRA ,不用STM呢?”剛才說“牙病患者”的那個同事不甘心,又沒底氣,忐忑地說。

“你的業績肯定不怎么樣,對吧?”寧茵轉過頭去問經理。只見經理點點頭。

“我覺得你可以辭職了,”寧茵對著那個同事說,“為了你好,這行真的不適合你,不要把光陰浪費在這里。”

“需要我解釋嗎?”寧茵大聲問道,聲音充斥著會場的每一個角落。

“不用,不用……”

“很好!那你們告訴我,你們是怎么做客戶——也就是醫生的工作?”寧茵笑了笑,“敞開說,你們平時是怎么開展工作的?”

“給牙醫送樣品,宣講產品性能......”

“給牙醫當保姆,解決牙醫的生活麻煩......”

“給牙醫送錢,陪吃、陪喝、陪唱......”

“還要陪色!”有個男的叫了起來,幾個女同事臉色很不好看。

“我終于明白鵬市的業績為什么上不去了。一手好牌給你們打得稀巴爛,業界頂級品牌給你們玩成了下三濫!”寧茵臉色有些難看,冷峻地說,“下面的話,我希望你們記住?!?/p>

“第一,鵬市有處方權的醫生應該不會缺錢,如果還缺錢,那就證明這個醫生不具備STM認可的價值;第二,把色和職業綁在一起的醫生,本身就失去理性思維,也不具備STM認可的價值;第三,如果以難為我們同事當作趣事,這個醫生的人格有缺陷,同樣不具備STM認可的價值。這三類醫生,無論他是誰,我們都要遠離他們,不然,會傷害我們的事業,損害STM的品牌美譽度?!?/p>

“我們要把資源集中給有價值的醫生,解決醫生最關心的問題,幫助這個醫生發揮最大的價值。讓醫生與STM一起成長,成為醫生中的精英。而我們呢,不僅僅是醫藥代表,而且是醫生的職業規劃師。明白嗎?”

“明白”“不是很明白”“......”回答參差不齊。


鵬醫門口,一部黑色的特斯拉MODEL Y 悄然停在許家祥的面前,車窗緩緩落下,露出寧茵那令人舒服的笑臉。

”許醫生,賞個臉,讓我給未來的牙醫大師當回司機?”

“我還以為你會開個蘭博基尼,馬薩拉蒂什么的。”上車后,許家祥下意識找話刺了一下寧茵。

“瑪莎拉蒂是裝富的窮人開的,”寧茵微笑著說,眼睛看著路面,轉動著方向盤,把車駛入主道。

“哦,那特斯拉呢?是什么人開的?”許家祥愈發來了興趣。

“特斯拉啊,”寧茵笑著,笑聲像風中的鈴鐺,清澈隨意,“是不裝富的窮人開的,就像我?!?/p>

許家祥像是GET到了笑點,也“哈哈”笑了起來。

在“一鍋香”坐定后,許家祥忍不住把話打開:“我很奇怪你說話的底氣是從哪里來的?”

寧茵微笑著,把一片片薄得像紙片的羊肉鋪在燙篩勺里,再把篩勺放進翻滾的火鍋里,一下,兩下,然后提起來,倒在許家祥面前的小碟子:“不急不急,肉趁熱吃,火候剛剛好。這涮羊肉呢,不能太熟,熟過了就老了,在嘴里化不開,就落了個下乘,上乘是肉放在嘴里,舌尖抵著上頜一壓一磨就化開了,剩下的只是肉香與醬香滲透在舌底、牙縫,讓你永遠都覺得吃不夠。你試試,是不是這樣?”

許家祥看著寧茵那不慌不忙,全神貫注的樣子,竟生了個幻覺:如百歲老工匠做活時泛出的光暈,在眼前晃動。他順從地把羊肉夾進嘴里,按著寧茵說的吃法吃,真的哦!羊肉不見了,只剩肉香,還想再吃一片。

“我是北京人,自小就在爺爺的嘮叨下吃的火鍋。爺爺老說,東來順的涮羊肉是窮人的吃法,糟蹋東西。這是蒙古國進口的羊肉,天然、干凈,生著吃也沒問題。你們做醫生的比跑馬拉松還耗體力。多吃點,多吃點。”

不一會兒,幾片羊肉下肚,許家祥就從心里消除了對寧茵的隔閡。兩人之間的交談變得輕松,隨意起來。不知不覺中,食材已經消耗得七七八八了。許家祥還想再加。寧茵阻止了他,說,差不多了,留點余地,才有念想。許家祥故意一臉不高興,說,不會是擔心錢包吧,他請也可以。寧茵說,不至于,我們聊聊正題吧。

“你剛才不是說我的底氣從哪里來嗎,”寧茵用餐巾擦了擦嘴,聲音從餐巾后面傳出來,“STM的背景和實力你是清楚的,我無需多說。更重要的是經營思路,就像ITI和STM一樣,相互成就,我們STM和優秀的牙醫也是相互成就,而不像其他品牌,把醫生當作銷售渠道。這就是我們的底氣。”

“就拿你來說吧,你告訴我,你最想要什么?最怕什么?”寧茵注視著許家祥,眼睛充滿了關愛和柔情,就像媽媽看著自己的孩子一樣。

“我嗎?”許家祥愣了一下,片刻后,一邊想一邊說,“我最怕的是醫療事故,最想要的是學術成就和學術地位?!?/p>

說完看著寧茵,有點難堪,就像給扒了褲子一樣,光溜溜露在陽光下;又有點放松,就像長久壓在心底的秘密終于找到了傾訴的對象,那種有人理解有人支持的感覺異常舒服。

“沒錯,”寧茵很快就接過話題,沒讓他的尷尬過久持續,“對于醫療事故,我們STM會提供全方位的技術和法律支持,這是其他任何品牌都不能比擬的優勢,從某個程度上說,STM可以說是種植牙標準的起草者,解釋權自然在我們。其次,我們會為你的學術成長提供最有效的幫助,STM跟世界上所有的知名牙科大學、機構,各國、各地區的口腔組織都有直接或間接的合作。這不是你個人資源可以比的,個人的力量在浩瀚的口腔界中是渺小的,你需要一個為你提供幫助和支持的組織,STM就是你的不二選擇。STM也需要你這樣優秀的牙醫加入,幫助STM變得更加強大。我只是你跟STM的聯絡人、協調者,是你的事業伙伴。就像我下午跟你說的,從這個角度來說,我的重要性不比你老婆低?!?/p>

“我知道你現在面臨讀博的糾結,”寧茵沒有顧及陷入沉思的許家祥,繼續說,“你原來的學校應該是你的首選,或者說,沒有我們幫助的話,應該是唯一的選擇?,F在,我們可以提供其他的選擇給你,讓你更快,更有效攀上更高的臺階。比如西華的陳渝生教授,或者港大的潘中華教授,如果你有意愿,國外頂級牙科大學我們也可以做工作?!?/p>

“?。 蔽魅A口腔醫學院的陳渝生教授和香港大學的潘中華教授,前者是國內口腔界的泰斗,中國口腔學會的名譽會長,后者是世界上極具影響力的牙醫大拿,曾經獲得諾貝爾醫學獎的提名,都是他遠遠仰望的神一般的存在。如果能夠成為他們的博士生,那會是一種怎樣的經歷?許家祥瞬間激動了起來,臉龐變得熱辣紅潤,雙唇微微顫抖。他使勁掩蓋著,不讓寧茵看到。


李天明最近很煩惱。STM旗下的DSO(民營口腔醫療服務組織)沖擊讓瑞愛的牙醫不斷流失。沒有牙醫,他的口腔醫院就只剩一間房子了。李天明自己是牙醫出身,太清楚DSO的殺傷力了:幾乎所有的牙醫都有擁有一家自己診所的夢想。DSO恰恰滿足了牙醫的這個夢想,為加盟診所提供管理、運營、財務、法律、培訓等非臨床業務的支持,使牙醫能將更多精力放在自己擅長的醫療技術和對患者的治療服務上。簡而言之,只要你是牙醫,與STM合作,就可以擁有一家“自己”的診所,成為老板。

受此沖擊,瑞愛口腔的股票價格已經從高峰的33元跌倒了17元,幾乎腰斬。這是來自市場的競爭,只能以市場的手段面對。哪有那么容易???李天明慨嘆了一聲。更要命的是,政協里的同仁傳過來一份提案:建議種植牙納入醫保局的集采和保障范圍。

都是那個勞什子作家的。好好寫你的童話去,摻和什么牙齒?還有那心臟支架集采,那是敲爛醫生、科室、醫院的飯碗!老百姓高興?誰在乎呢,老百姓又不決定他們的飯碗。你去看看,兩會代表有幾個是普通老百姓,有幾個從底層來?幾十年的人生經歷,讓李天明清楚地認識到,有些事情只能做不能說。盡管他此時內心怨氣沖天,表面還得不動聲色。

還別說,真有人跳了出來了。那份提案的鄧文敏委員,七中的老教師,歲數不小了,怎么還是個愣頭青?這里面涉及有多廣多深,知道嗎?按說,醫保集采跟他的民營醫院沒有直接關系,表面上他可以自行其是,接受或不接受,不用操這份心。但內里他很清楚,正因為公立醫院的價格虛高才有了民營醫院的生存空間,如果把公立醫院的水分擠掉,同一項目的民營醫院就只能改行或倒閉。這是由國情決定的。

如果說,DSO是鈍刀砍肉,只是痛,一時還死不了,那么耗材集采就是釜底抽薪,瞬間就會完蛋的。這是李天明焦慮的原因。想到這里,他都有些惶恐了。對,無論如何也要阻止這份提案。

99層的鵬市商業中心屹立在鵬市最核心的地段上,俯視著周邊矮小狹窄的建筑,就像高空中翱翔的禿鷹隨時都在尋覓腐肉似的。市工商聯在在93樓有個茶室,這里不對外營業,實行會員制,只作為商界大佬交流的場所。李天明是工商聯的常務理事,有大半的時間呆在這里。今天,他約了一個貴客。

李天明站在93樓的專用電梯口等著客人的到來。不一會兒,電梯門開了,走出來一位50多歲的婦人。深藍色西裝,黑色挎包讓她顯得沉穩、干練,黑灰色的頭發顯然是經過精心梳理,依然難掩眼角逐漸多起來的皺紋,凸起的顴骨可以看出她是一個固執的人。這是她給李天明的第一印象,雖然以往曾有過照面,但李天明從未留意過她。

李天明在電梯門開的那一刻,就舉步上前,雙手握住她的手:“歡迎鄧委員的到來?!?在什么地方見鄧文敏,李天明是費了腦筋的。在政協,太公事公辦了,沒有回旋的余地;在商業場合又顯不出嚴肅性;在各自的私人住所,又有賄賂的嫌疑;最后決定在工商聯,既是公事又留余地。

鄧文敏顯然是第一次來這里,拘謹的表情還在臉上沒有消退,被李天明握在雙手里的手有些不舒服,想抽出來又不堅決。李天明松開一只手,另外一只手緊緊抓住她的手,牽著她往里走,走到一間靠窗的房間。房間里,一個妙齡少女正在茶桌邊熟練地浸泡、清洗茶具。裊裊升起的水霧氣彌漫在房間里,讓房間變得濕潤,更加宜人。直到少女在李天明的示意下離開了房間,輕輕把帶上房門的時候,鄧文敏才慢慢適應了。

“我知道李總是大忙人,分分鐘上下幾十億,不知您在百忙之中接見我是有什么指示呢?”鄧文敏問,腦子里忽然晃出周星馳《少林足球》的畫面。

“指示不敢當?!崩钐烀餍Φ煤軣崃?,就像秋天的菊花,“試試這個龍井茶。10年前,我就在杭州西湖邊的一座山上,租了3畝地。不施化肥,只用天然肥料,每年只在明前、雨前各采一茬,其他的就隨它自然凋落,以蓄地力。這是今年的明前龍井,您試試看看?!?/p>

李天明一邊熟練地泡茶一邊跟鄧文敏說。茶香隨著金黃色的茶湯墜入透明的玻璃杯洋溢在茶室四周,清香襲鼻。

“好茶,”鄧文敏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接著說,“但我確實不懂茶,李總說是好茶自然差不到哪里去?!?/p>

“哈哈,”李天明尷尬地笑了笑,聲音有些干澀,“欣賞鄧老師的直接,那我就不見外了?!?/p>

他一邊說,一邊從邊上的小包里拿出一張黑色的卡片,微笑著放到鄧文敏的面前。鄧文敏狐疑地看著李天明,問:“這是?”

“聽說鄧老師剛剛拔了牙,拔了牙就要種牙。剛好這是我的老本行,這是一張瑞愛口腔的會員卡,鄧老師拿著這張卡到任何一家瑞愛口腔都可以免費。同時也作為政協委員檢查指導我們的工作。”

“這怎么可以呢?”鄧文敏連忙推辭,“無功不受祿,使不得,使不得!”

“當然,有個小忙需要鄧委員幫?!闭f完,看著鄧文敏,微笑著。

“要我幫忙?”鄧文敏舉手想撓撓頭,半途又覺得不妥,就順手梳理著頭發,“你李總都解決不了的事情,我哪能幫得上忙?抬舉我了吧。”

李天明看著鄧文敏,半晌不說話,在揣摩著鄧文敏葫蘆里賣什么藥。鄧文敏不明白李天明的“幫忙”是指什么?兩人就這么對視了半分鐘。

“明說吧,”李天明感覺到鄧文敏確實不清楚他所指,“聽說鄧委員提交了一份提案,關于種植牙集采的提案?!?/p>

“哦,有這么回事,”鄧文敏說,“不過,這是對公立醫院,對醫保局的提案。跟李總沒什么利害相關吧?”

“有,關系大著呢。這份提案如果得到落實的話,絕大多數民營口腔醫院就得破產。”李天明這時已經收起了笑容,臉上帶著擔憂,“你知道會有多少口腔醫院,牙科診所倒閉、破產?有多少人失業?全國差不多有10萬家民營口腔醫院和無數的個體牙科診所,就按一家10人算,至少有幾百萬人的飯碗??赡芫蜁驗猷囄瘑T的一紙提案而丟掉。”

“我算是明白了,”鄧文敏喝了一口茶,心里踏實了起來,“李委員是要我撤回提案,對吧?”

“是,我不僅僅是為了我自己,也是為了10萬家民營口腔醫院和數不清的個體牙科診所,為了從業的幾百萬口腔人?!崩钐烀髡玖似饋?,踱著步,聲音了高了起來。

“我做這份提案時,并沒有針對民營口腔醫院,”鄧文敏放下茶杯,說起自己的初衷,“我前段時間去鵬市人民醫院看牙,扒了顆牙,花了300塊錢,還不能入醫保,完了醫生告訴我,再種一顆牙還得花10000塊錢。這是什么情況?我記得十幾年前,拔一顆牙也就10塊錢不到,鑲一顆牙也就幾百塊錢。就十幾年的功夫,連我這個月薪上萬的老教師都補不起牙了!李委員你覺得這正常嗎?”

說著說著,鄧文敏的氣就起來了,竟有些失控了。

“房價算是離譜了吧,不過也就是幾倍,到頂也就是十幾倍地漲。補牙居然幾十倍、上百倍的漲!是不是有些太過分了?”

“這跟房價沒有什么可比性,”李天明意識到這么談下去是不會有結果的,緩了緩口氣說,“口腔牙科是完全市場化的東西,由市場決定的。”

“市場決定的?市場化不是應該提供又好又便宜的產品和服務嗎?”鄧文敏說得很快,顯然心里的怒氣給李天明的“市場”激發了出來,“你們這顯然是壟斷,是托拉斯!是卡特爾!你們誰的利益都照顧到了,政府的稅收,廠家的利潤,醫生的工資,資本的分紅,就是沒想到患者,沒想到那些負擔不起的底層老百姓。”

鄧文敏用自己僅有的對經濟組織的理解,嘴里蹦出自己也不大理解的詞語,以發泄自己的不滿。半晌,看著坐在對面安靜泡茶的李天明,才意識自己失控了。

“喝口茶,鄧委員。”李天明在鄧文敏的杯子里斟上茶,緩緩說道,“我們作為政協委員,是幫助執政黨建言獻策,拾遺補漏的,而不是添亂的,不能由著自己的情緒影響工作?!?/p>

“你說的沒錯,我是有點情緒化了?!编囄拿艉攘艘豢诓瑁暗阏f的添亂,我不認同。難道老百姓就應該換不起牙?”

“口腔這個行業發展到今天,我不能說它是全對的,但它畢竟已經存在了,有它的歷史背景和條件。即使要改變也要緩緩而行,不能一棒子就打死,這會引起社會動蕩的。況且,你這份提案不僅僅涉及到民營口腔醫院和個體牙科診所,”李天明有些語重心長,“它更重要的是針對公立醫院,對整個醫療系統的,那才是個刀山火海啊,牽一發會動全身的?!?/p>

“我作為一個政協委員有責任和義務將我所看見的,所經歷的,老百姓反應強烈的問題提案給政府相關部門?!编囄拿粽f,“至于相關部門怎么決策,怎么執行,不在我的權責范圍?!?/p>

“所以說嘛,希望鄧委員這次先撤回這份提案,”李天明說,“當下失業率那么高,政府的財政收入捉襟見肘,需要平衡的地方太多了。以后再找個合適時機會提案,你覺得呢?這也是為了大局著想,也是我們作為政協委員的職責。”

“我不這么看,”鄧文敏似乎覺察到李天明公義下的私心,“是問題總是要解決的,越拖問題會越大。房價不就是個活生生的例子,最后成了尾大不掉。”

她看著李天明閃爍的目光,心里更加堅定。

“這就是說,鄧委員不打算撤回提案嘍?”

“是?!?/p>

“那好,鄧委員就別怪我嘍,我會動用我一切的資源阻止這份提案。即使提案通過,我們也會阻止它的執行。”李天明惡狠狠地說,語氣很是瘆人。

“那李委員也別怪我,我也會動員更多的委員讓這份提案形成決議?!编囄拿粢膊豢蜌?。


2022年10月22日,國家醫保局對十三屆人大五次會議第6184號建議的答復中表示,當前我國基本醫療保險制度立足于保障參保人的基本醫療需求,種植牙屬于更高層次的醫療需求,暫時未考慮將種植牙納入醫保支付范圍;征求了有關專家、醫療機構和行業協會的意見,形成了集中帶量采購的初步思路和方案。

許家祥接到了港大潘中華教授的通知,準備去香港參加博士研究生面試。

老婆沮喪地看著黃輝永,黃輝永安慰著她:“沒事,還能忍。牙病要不了命?!?/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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