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本紅樓夢第十回成文較晚,系原文刪去后的填塞充數之文。靖本有條相關的批語可以佐證:【秦可卿淫喪天香樓,作者用史筆也。老朽因有魂托鳳姐賈家后事二件,豈是安富尊榮坐享人能想得到者?其事雖未行,其言其意,令人悲切感服,姑赦之,因命芹溪刪去“遺簪”、“更衣”諸文,是以此回只十頁,刪去天香樓一節,少去四五頁也。】而近期吳氏石頭記第十回(以下簡稱吳本第十回)原文的發布,著實令人驚異:吳氏石頭記保存了秦可卿淫上天香樓的原文。關于此本第十回的原文附于此文之後,有興趣的讀者可以認真讀一讀,此文要探討的就是吳本的此回文本。
首先,吳本此回回目為「金寡婦嗔姤凝曦軒,秦可卿淫上天香樓」,與今本之「金寡婦貪利權受辱,張太醫論病細窮源」迥異,也并非脂批提到的「淫喪天香樓」,而是「淫上天香樓」。關于此回目名,在重慶《新民晚報》一九四六年十一月二十四日第三版上發現了一篇文章,題目是《秦可卿淫上天香樓》,署名“朱衣”,其中提到「現行本回目為“秦可卿死封龍禁尉”,而抄本回目則為“秦可卿淫上天香樓”」,同樣是「淫上」而并非「淫喪」,由此可知此回目并非空穴來風。
其次,說下薛蟠鬧學堂之故事。吳本此回開頭情節為:金榮回家把鬧學堂之事轉述其母胡氏,胡氏繼而轉述金寡婦知曉,與今本全同。此段上承第九回鬧學堂之事,下啟金寡婦往寧府評理之后文,屬未刪之文。緊接著的是薛蟠鬧學堂之正文,薛蟠被金榮賈蓉挑撥,為爭風吃醋大打出手,而今本僅以「次日仍舊上學去了。不在話下」草草帶過。關于薛蟠鬧學堂之情節,舒序本第九回末尾結尾與他本不同,保留了此情節的伏筆:
舒序本第九回末文本:
“……俗語說的好,‘光棍不吃眼前虧’。咱們如今少不得委屈著賠個不是,然后再尋主意報仇。不然弄出事來道是你起端,也不得干凈。” 金榮聽了有理,方忍氣含愧的來與秦鐘磕了一個頭方罷了。賈瑞遂立意要去挑撥薛蟠來報仇,與金榮計議已定,一時散學,各自回家。不知他怎么去挑撥薛蟠,且聽下回分解。
吳本第十回薛蟠鬧學堂的情節很好地回應了此伏筆,可推測此情節當屬未刪之早本情節,而舒序本第九回末正好也保留了早本未來得及改寫之文。薛蟠鬧學堂的情節后文亦有多處呼應,如第三十四回:「難道我就不知我的哥哥素日恣心縱欲,毫無防范的那種心性。當日為一個秦鐘,還鬧得天翻地覆,自然如今比先又更厲害了。」吳本第八十二回:「賈政道:甭提上學了,想起往年的事就拶心,什么茗煙助著主子鬧學堂,薛家孩子爭風吃醋,烏七八糟的,成什么體統!」今本第十回刪去此情節,導致後文失去呼應,有時甚至令人難以捉摸。這種因後期增刪造成的情節脫節在原書中多處可見。
第三,吳本第十回接著是金寡婦趕往寧府論理的情節,與今本情節類似,少數文本還有重復,但大部分描述今本已被改寫。此本在這里交代了尤氏的來歷:「金氏聽聞尤氏是賈珍原配夫人死後續娶的繼室,賈蓉不是他的親生,如今是個當家人。」聊聊數語即把尤氏身份交代得清清楚楚,當家人身份,繼室,而且也交代了賈蓉生母之謎。而今本在第六十八回才通過鳳姐之口提及此事:「你死了的娘陰靈也不容你」,未免有點晚了,也系因增刪造成的情節脫節。
接著金氏碰到了賈珍的倆婢妾佩鳳偕鴛:「只見賈珍兩個侍妾佩鳳偕鴛走了進來,慌忙迎上去施禮,未敢氣高,殷殷勤勤敘過寒溫,說了些閑話,方問道:今日怎麼沒見蓉大奶奶?」,而今本此處是金氏去見尤氏:「進去見了賈珍之妻尤氏。也未敢氣高,殷殷勤勤敘過寒溫,說了些閑話,方問道:今日怎么沒見蓉大奶奶?」此處「未敢氣高,殷殷勤勤敘過寒溫」數字雖然兩本重復,味道卻大不一樣。吳本金氏對話的是倆婢妾,所以未敢氣高,而今本金氏對話的是尤氏,寧府的當家人,金氏談何氣高?與其身份極不協調,可推測此處是今本妄改。
然後吳本通過佩鳳之口道出了秦氏生病及其緣由,聊聊數句了結上半回提綱文字,簡約而恰到好處:
吳本文本:
佩鳳說到:「他這些日子病了,在家裏歪著,懶待動,話也懶待說,眼神也發眩。靜靜的養病。本來就病的不輕,又氣他兄弟不學好,不上心念書,以致學裏吵鬧。今日索性連早飯也沒吃。姐姐要替他找個好大夫呢。」金氏聽了這半日話,知道秦氏也為學堂裏的事情生氣,且又病了,把方才在他嫂子家的那一團要向秦氏理論的盛氣,早嚇的都丟在爪窪國去了。
再來看看今本此段如何描寫,不愿看的讀者可自動跳過此段文本:
今本文本:
尤氏說道:“他這些日子不知怎么著,經期有兩個多月沒來。叫大夫瞧了,又說并不是喜。那兩日,到了下半天就懶待動,話也懶待說,眼神也發眩。我說他:‘你且不必拘禮,早晚不必照例上來,你就好生養養罷。就是有親戚一家兒來,有我呢。就有長輩們怪你,等我替你告訴。’連蓉哥我都囑咐了,我說:‘你不許累他,不許招他生氣,叫他靜靜的養養就好了。他要想什么吃,只管到我這里取來。倘或我這里沒有,只管望你璉二嬸子那里要去。倘或他有個好和歹,你再要娶這么一個媳婦,這么個模樣兒,這么個性情的人兒,打著燈籠也沒地方找去。’他這為人行事,那個親戚,那個一家的長輩不喜歡他?所以我這兩日好不煩心,焦的我了不得。偏偏今日早晨他兄弟來瞧他,誰知那小孩子家不知好歹,看見他姐姐身上不大爽快,就有事也不當告訴他,別說是這么一點子小事,就是你受了一萬分的委曲,也不該向他說才是。誰知他們昨兒學房里打架,不知是那里附學來的一個人欺侮了他了。里頭還有些不干不凈的話,都告訴了他姐姐。嬸子,你是知道那媳婦的:雖則見了人有說有笑,會行事兒,他可心細,心又重,不拘聽見個什么話兒,都要度量個三日五夜才罷。這病就是打這個秉性上頭思慮出來的。今兒聽見有人欺負了他兄弟,又是惱,又是氣。惱的是那群混帳狐朋狗友的扯是搬非、調三惑四那些人;氣的是他兄弟不學好,不上心念書,以致如此學里吵鬧。他聽了這事,今日索性連早飯也沒吃。我聽見了,我方到他那邊安慰了他一會子,又勸解了他兄弟一會子。我叫他兄弟到那府里去找寶玉去了,我才看著他吃了半盞燕窩湯,我才過來了。嬸子,你說我心焦不心焦?況且如今又沒個好大夫,我想到他這病上,我心里倒象針扎似的。你們知道有什么好大夫沒有?”金氏聽了這半日話,把方才在他嫂子家的那一團要向秦氏理論的盛氣,早嚇的都丟在爪洼國去了。
今本在第十回部分情節刪去之後因此回字數所剩不多,改寫者對吳本此段文本進行了數倍的擴充,其實多系冗余啰嗦之文而已。
第四,吳本第十回即是秦氏之淫的正文,即脂批中提到的「遺簪」「更衣」諸文,用了大半回文字對其展開。大致的情節流線是:首先通過旁人之口(佩鳳偕鴛的對話)道出下人對秦氏的流言蜚語;接著是秦氏之淫之正文:猥褻寶玉,勾引賈薔,主動對賈珍投懷送抱,連樣貌俊俏的小廝都不放過;然後是秦氏借更衣之借口在天香樓與賈珍偷歡,又因遺簪而東窗事發,被尤氏賈蓉捉奸,導致賈家上層震怒,秦氏因此病倒。情節跌宕起伏,非常精彩,短短半回文字,述盡秦氏一生。而今本第十回在刪去以上情節后改寫補上了張太醫給秦氏看病的情節,對整個故事毫無推進作用,實乃填塞充數之文,而且敘述極度啰嗦,情節直接來源于後四十回本第八十三回王太醫給黛玉看病的情節。
有關秦氏之淫,前文已多有鋪墊,如秦氏判詞「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和紅樓夢好事終曲「畫梁春盡落香塵。擅風情,秉月貌,便是敗家的根本。箕裘頹墮皆榮玉,家事消亡首罪寧。宿孽總因情。」以及寫秦氏出身「長大時,生的形容裊娜,性格風流〖甲戌側批:四字便有隱意。春秋字法。〗」而秦氏引寶玉入自己房間睡覺,不可謂不越禮:「秦氏聽了笑道:這里還不好可往那里去呢?不然往我屋里去吧。寶玉點頭微笑。有一個嬤嬤說道:那里有個叔叔往侄兒房里睡覺的理?」秦氏房間的描寫,處處點淫字:有唐伯虎的《海棠春睡圖》,有秦太虛的對聯「嫩寒鎖夢因春冷,芳氣籠人是酒香」,「案上設著武則天當日鏡室中設的寶鏡,一邊擺著飛燕立著舞過的金盤,盤內盛著安祿山擲過傷了太真乳的木瓜。上面設著壽昌公主于含章殿下臥的榻,懸的是同昌公主制的聯珠帳」,「親自展開了西子浣過的紗衾,移了紅娘抱過的鴛枕」,步步為營,處處撩撥,引導寶玉入淫夢:「那寶玉恍恍惚惚,依警幻所囑之言,未免有兒女之事,難以盡述。至次日,便柔情繾綣,軟語溫存,與可卿難解難分」。要知紅樓夢中的夢境絕非普通的一個夢而已,而是皆有寓也。書至末回還有回應此夢之語:「原來夢竟是真的,我竟疏忽了」,而現實的情況是秦氏猥褻寶玉,實在太露骨,完全沒有夢境中寫得含蓄美好,我想這也是畸笏叟命刪去此回大半回文字的緣由吧。但是對秦氏孽情的揭露,這樣的描寫卻不可缺。
後文亦有多處回應秦氏之淫,如懷古詩中的馬嵬懷古:「寂寞脂痕漬汗光,溫柔一旦付東洋。只因遺得風流跡,此日衣衾尚有香。」後二十八回中部分片段:「賈薔本是個花心的,當年也曾同秦可卿、鳳姐都有過不倫孽情」,以及情榜中秦氏被判為「孽情」和其考語「風雅絕倫,卻出身鄙賤,以色敗家,遺恨無窮,實乃孽情。」
由此判斷,天香樓秦氏偷歡的情節實系秦可卿正文,是為揭示秦氏之孽情,正與作者欲揭示的「擅風情,秉月貌,便是敗家的根本」一脈相承。吳本第六回的一條批語很好地解釋了以色敗家這點:【古有女媧令妲己禍害商湯,今時便有個可卿穢亂賈府。非怨警幻刻意籌謀,乃末世必有之輪迴也。】以色敗國,亦復如此。而今本刪去此情節,秦氏已成可有可無之角色,刻畫人物完全失敗。
從文本側證看,今本第七回焦大之醉罵絕非偶然:「焦大越發連賈珍都說出來,亂嚷亂叫說:我要往祠堂里哭太爺去。那里承望到如今生下這些畜牲來!每日家偷狗戲雞,爬灰的爬灰,養小叔子的養小叔子,我什么不知道?【甲戌眉批:一部紅樓淫耶之處恰在焦大口中揭明】」而吳本秦氏天香樓偷歡的事也是被焦大首先知曉,通過焦大之口口口相傳。前因后果,正與醉罵相互照應。今本第十三回秦氏死後「彼時合家皆知,無不納罕,都有些疑心」也再次印證了秦氏死得蹊蹺,絕非病久而亡。而秦氏倆婢女瑞珠撞柱而亡,寶珠該愿長期守靈,也與秦氏無故病亡不符。秦氏死後在天香樓設壇,亦系未刪盡之筆。而這些遺留的蛛絲馬跡,正與吳本天香樓的情節嚴絲合縫地聯系起來。
結語:吳本第十回實乃紅樓夢未刪前之原文,解決了前後文所有的矛盾以及遺漏的蛛絲馬跡,很好地吻合了判詞與紅樓夢曲,短短數千字刻畫了秦氏的一生,揭示了秦氏之孽情,暗示了末世以色敗家,以色敗國的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