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瓦爾特
那天晚上,我們抵足而臥,徹夜長談。午夜過后,不知有多少次,說是夜深了,睡吧,結果卻總有人,重新挑起話頭,再聊上一陣。那種感覺,就好像是最后一夜,非要把所有的話都說完了不可,但是 ,怎么可能說得完呢?
黑暗中,我們平靜地說著話,悠閑而隨意,內容卻是關乎生死、命運。
我設想著最好的情況,聯系上巴貝爾?馮?米倫霍夫小姐,請求她收回檢舉。我給這位小姐的求見信已經寄出去半個多月了,還沒有回音,看樣子,情況不妙。
昭告訴我,這位巴貝爾?馮?米倫霍夫小姐是波茨坦陸軍軍官學校校長的女兒。昭不明白小姐為什么如此對他。
“女人做這種事一般都是因愛成恨。一定是人家深深地愛上了你,你卻不領情。”
我再次問起關于38年7月24日晚上,柏林威廉大街上的那次同性戀聚會。昭早就告訴過我:他沒去,他根本不知道什么聚會。這我信,但是沒有不在場的證明,別人不會相信。像以往一樣,昭既不解釋那天晚上他都干了些什么,也不能提供不在場的證據。
我心中著急,卻沒辦法生他的氣。他一定有難言的苦衷。
既然如此,我便想辦法說服昭,好歹聽我一次。最后,昭終于接受:在試驗的當天,宣布試驗失敗,昭不治身亡。暗地里,我跟恩斯特事先安排好,想辦法把他偷運出集中營。但是昭有個條件,就是我必須發誓:絕不會因為他,因為此事,離開黨衛軍。我發了誓。這是昭最在乎的:不能連累任何人。我還發了一個誓言,是我自愿的。那將是最后一次,從此以后,我不會再參與這種泯滅人性的所謂“科學試驗”。
這實在是沒有辦法的辦法,是下下之策。就算我給昭搞到的假證件足可以亂真,但是昭不可能改變這張出類拔萃、異常顯眼的亞洲面孔。德國的亞洲人實在太少了,我長這么大,也就遇見昭和裘兩個中國人。我真是想不出,昭的假證件該怎么做?他是算中國人,還是德國人?就算昭可以避過風頭,那以后呢?我該怎樣把昭送回中國?這些我都不敢想,沒法想。
“我當然是中國人!”昭斬釘截鐵道。只要是不連累別人,他就來了興致。他要我拿一張詳細的歐洲地圖來,他說,他可以徒步翻越阿爾卑斯山,從法國乘船回國。
昭能這樣主動參與,我很高興。不管怎樣,總算是有了希望。
至于試驗那天的細節,我還要跟恩斯特好好商量,我相信,計劃是可行的。試驗當天,申克一定會來,皮奧爾科夫斯基上尉可能也會來,但他們不是專業人士,應該好糊弄。
然而我仍然不愿意放棄能夠為昭平反的機會。也許我該找個借口,親自去趟柏林,直接拜訪一下那位巴貝爾?馮?米倫霍夫小姐,如果能夠說動她回心轉意,那事情就好辦了。
沒想到的是,還沒有等我找著借口去柏林,柏林就來人了。
他叫瓦爾特?福斯,跟我一樣,也是胡貝圖斯?斯特拉格霍爾德教授的學生,比我低三屆,該算是我的師弟。在我的印象中,他的研究課題跟達豪集中營的試驗完全沾不上邊,而且,他也不是黨衛軍。
“是的,長官,您沒記錯。”晚餐時,瓦爾特?福斯回答了我的疑惑。
瓦爾特?福斯整潔而英俊,尤其是嘴角邊上的兩條細線十分引人注目,乍一看上去似乎暴露了他內心深處的某種陰郁,但是它們會突然爆發成兩個酒窩并徹底演變成迷人的微笑。現在,這種迷人的微笑就一直掛在他的臉上。
“但是,經過斯特拉格霍爾德教授同意,我已經改變了研究方向。”
“為什么?這樣你前面的工作不是白干了嗎?”一同進餐的恩斯特看著福斯,問道。
“那也是值得的。你們知道,現在只有是軍隊需要的,對戰爭有直接貢獻的科研項目才會得到支持。并且,我也覺得自己適合搞這個。” 瓦爾特?福斯熱情地看著兩位學長,因為喝了酒,臉色紅紅的。“對于那些純理論的研究,我已經膩煩透了,醫學,怎么著也是門實踐科學,成天擺弄那些標本,搞得渾身都是福爾馬林的氣味,真叫人受不了。”福斯雙手擱在餐桌邊沿上,拿著刀叉,停在半空中,前胸也靠上桌沿。“大四實習的時候,我觀摩手術,當手術刀劃開皮膚,白色的脂肪層中間,慢慢滲出血珠,幾乎能聽到‘吱吱’的聲音。每當這個時候,我就會腹部抽搐,熱血沸騰,那真是太刺激了,太令人興奮了。”說著,福斯拿餐刀的右手握緊了拳頭,小幅度地使勁一揮,做了個“給勁”的動作。他的眼睛因為興奮而閃閃放光。
此話一出,我跟恩斯特面面相覷,交換了一個驚訝而擔憂的眼神。
“那你該去做外科醫生。”我目不轉睛地盯著福斯。
“啊!不!”福斯不以為然地叫道,“我明白自己的喜好。我可不愿意成天呆在病房里,看那一張張愁眉苦臉,聞那一股股熏天臭氣,聽那一聲聲絕望哀號,我才不呢!”福斯喝了口酒,沒有在意我跟恩斯特臉上的表情變化。“所以,這里的試驗是最適合我的,我聽說在這里可以進行活體解剖。”
恩斯特一聽,騰地跳了起來,瞪圓了眼睛,怒道:“什么?你哪里聽說的?”
瓦爾特?福斯也被恩斯特的激烈反應嚇了一跳,結結巴巴道:“我……難道……”
我用胳膊肘捅了一下恩斯特。恩斯特瞪了一眼福斯,把到嘴邊的話咽了回去。
我沖瓦爾特?福斯抬了抬下巴,問道:“瓦爾特,你什么時候參加的?”瓦爾特?福斯穿著嶄新的黨衛軍制服,卻沒有佩戴任何軍銜標志。
(注:在當時,1940年初,集中營里的人體試驗還是秘密的,只有黨衛軍可以參加。)
“上星期。”福斯回答。并沒有什么尷尬,反而頗為自豪地說:“教授說,要參加這里的試驗必須參軍。只是時間太倉促,還有些手續沒有辦好。教授叫我先來,說您這里需要幫手。”
明白了。我轉動著手里的酒杯,憂心忡忡。這種情況是我所料未及的。教授對我不放心,派了個人來監視我。而這個瓦爾特?福斯僅僅為了來達豪參加試驗,就加入黨衛軍,其動機要比我純粹得多。好在,他是我的師弟,以后的軍銜也不可能比我高,我還是可以管束住他。我這樣安慰著自己,但我低估了瓦爾特?福斯對于科學的熱情。
總的來說,瓦爾特?福斯是個認真、勤奮、盡職的年輕人,除了研究病歷、整理資料之外,他還主動承擔起照顧病人的工作。當然,現在昭已經不需要特別護理了,瓦爾特只是負責訂飯,按時服藥和打針之類。
我回到實驗室,昭不在病房。我剛想開口喊,卻意識到我不能再這樣叫了。瓦爾特?福斯來了之后,我與昭,不能再像以前那樣,無所顧忌地說笑,也不能再直呼其名。昭已經改口稱我“長官”,每次聽到他這樣叫,我的心就抽一下。而我該叫他編號“79475”的,但是我叫不出來。
我頓了頓,叫了聲:“瓦爾特!”然后每個房間找了一圈。昭不在,瓦爾特?福斯也不在,他們會去哪兒?
我緊張起來。雖然已經是二月中旬,冬天最冷的日子已經過去,但氣溫還是很低,更何況昭清醒后還沒有出過醫院。
我急急地跑下樓,在樓梯上遇到了瓦爾特。
“你干什么去了?病人呢?”不等瓦爾特敬禮,我就居高臨下地劈頭問道。
“哦,長官,我帶他剃頭去了。”瓦爾特站在樓梯上,向上仰著頭,被我的語氣弄得有點不知所措。
“那他人呢?”
“在……后面……”瓦爾特結結巴巴地回答,搞不清自己做錯了什么。
我立刻繞過發呆的瓦爾特向下跑,轉過拐角,看見昭正扶著欄桿,慢慢地走上來。
我跑過去,伸手扶他。“你還……”
才說了兩個字,就看見昭沖我微微一笑,同時搖搖頭,一只手按在我胸前,輕輕推了一下。
那一下幾乎沒有什么力氣,我卻不自主地后退了一步。
昭的眼神明白無誤地告訴我:不要!
我怔了怔。等心頭的絞痛過去,還是抓住了那只已經離開我胸前的手。
手是冰涼的,沒有戴手套,昭也沒有戴帽子和圍巾,剛剃掉頭發的頭皮本來就白,這一凍,更是和臉一樣沒有一點血色,嘴唇則是讓人擔心的青紫。
“瓦爾特!”我壓著怒氣喊道。
立刻,耳邊傳來一串“噔、噔、噔”的皮靴聲。“長官!”
“你待會兒到辦公室來!”我向瓦爾特大聲命令道,又一次撇下他,也沒有看昭,一個人先跑回了實驗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