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誰？”

“您是天下。”

“你是誰？”

“我是您。”

無數年間，當蔚吾琉在無數斷臂殘肢橫飛的戰場上瘋狂過后深深沉睡，他的意識便會陷入一片黑暗粘稠的泥沼，那是最孤寂的靈魂居所，那是最后他所純凈的住房。

生于黑夜之下，長于泥沼之中，蔚吾家族存在的唯一價值便是在不斷的殺戮中成長，然后制造更大的殺戮，最終在殺戮中死亡。

而在那些或端坐金玉王座，或隱身千層帷幕，或者靜立云端之上的下棋人眼中，蔚吾家族是絕不能缺少的一枚重棋。是這些收割天下的農夫手中一柄鋒利的鐮刀。

蔚吾家族一生為殺戮而活，為殺戮而死，他們不在乎敵人是誰，哪怕至親父母，同宗兄弟，也只是一個用以滿足內心屠戮欲望的必須對象。

他們不是死物，卻比死物更無情，他們不是獸，卻比獸更兇。

蔚吾琉亦然。

他碰見過很多敵人，他們最終都死在他的手下，不論是名將還是他們的軍隊。

他碰見過很多對他示好的人，他們最終都死在他的手下，無論是友人或者同袍。

他碰見過很多同族，他們最終死在都是他的手下，無論是他的堂姐或者大伯。

當他從和他的父親的那場廝殺中存活，便再也沒有靠近他還能活著的人。

每當夜深，每當沉睡，蔚吾琉的腦海中總有聲音回蕩。

“我是誰？”

那道聲音很輕，很淡，但很高貴。

“您是天下。”

沉睡的蔚吾琉這樣謙卑地在睡夢中回答。

“你是誰？”那道聲音再次問到。

“我是您……”很多年來，他都是這樣回答，沒有人教他，他卻自然而然的在睡夢中這樣謙卑的回應那個聲音。

只是那一日，一切不同。

他將回答，卻被打斷。

“你不是我。”輕淡高貴的聲音驟然轉厲“你不是我！你是誰！你是誰！”

深沉而睡，蔚吾琉的身體沒有絲毫動作，但在那黑暗粘稠的沼澤中，他感到了沉重的痛苦，宛若身上的血肉被一片片撕開，又有鋼線在血肉中穿插扭曲，卷住身體里每一處器官扭曲，勒住身體里每一處骨骼摩擦。

“你不是我！你是誰！你是誰！”那道聲音不斷的在他腦海回蕩，不斷的撕扯他的血肉骨骼，撕心裂肺的痛苦如蛇纏繞他，勒緊他的脖子，即便在夢中，他也發不出絲毫的聲音，甚至哀求，甚至悲鳴，甚至嘶吼，任何聲音他都發不出來，只能沉默承受著如同無盡的劇痛。

“真是個可憐的孩子。”扶了扶有些歪斜的山形玉冠，落在頰畔的一綹發絲被順手撥到耳后，看著被帳篷外月光照耀著的蒼白少年，黎歿呻悲憫的嘆了一聲。

感受著在少年夢中發生的一切，黎歿呻又微微的笑了起來，慈悲的臉化作了恐怖:“不過今日之后，你便可解脫了，永久的解脫。”他蹲下在蒼白少年面前，修長完美閃耀著瓷光的右手輕輕撫在蔚吾琉的額頭上。低語一般開口，笑容漸盛，面容便看著愈發可怕:“來吧，來吧，”他低語一般說著:“將它交給我，你的骨血，你的殺戮，你的情緒所養成的它，那個天下，交給我。”有點點玉色光芒自黎歿呻完美精致的手掌上泛起，一縷一縷的光芒從他手掌脫離，鉆入沉睡的蔚吾琉頭中。

蔚吾琉面容猛的扭曲起來，仿佛有無數細小蟲子在他臉上的皮膚下蠕動，詭異可怕。

蒼白的少年在夢中感受到了更可怕的痛苦，仿佛他的每一條筋肉都被狠狠撕扯開來，每一段骨頭都被狠狠碾碎，他的身體不由自主的扭動起來，嘴唇顫抖著似要張開。

“不錯哦，”看到蔚吾琉的動作表現，黎歿呻如同他的手掌一般完美精致閃耀著瓷光的面容上，笑容更盛，左手在袖中輕彈，有四道棱錐無由而生，浮在蔚吾琉不斷顫動的四肢上，隨著黎歿呻左手動作，從半空落下，刺穿蔚吾琉不斷擺動地雙手雙腳上，鮮血汩汩流出，在帳篷地面的干草上肆意流動。

雙手雙腳被釘死在地面，蒼白少年的身體扭動的愈發厲害，雙手雙腳被棱錐貫穿的傷口隨著他的動作不斷擴大，鮮血留的更多，而那張臉，再也看不出一絲曾經的清秀模樣，只有無數鼓起扭動不斷。像一堆一堆的蟲子互相纏繞撕咬。他的嘴顫動的更加厲害，仿佛隨時會開口。

黎歿呻右手下滑，食指浮在蔚吾琉嘴上方，登時有鮮血浮現，一縷縷的光芒閃耀，快速的在少年面上穿梭，將那張嘴死死的縫了起來。

四肢難動，口音難出，承受著劇烈痛苦的少年身體扭動的幅度越來越大，從他傷口流出的血液隨著他的動作被涂抹一個怪異的圖形，他在那模糊怪異圖形之上，身體顫動，光芒自身體各處溢出。

看著那不斷從少年身體溢出的光芒，黎歿呻笑得愈發燦爛，愈發殘酷，“好美的天下。”他看著那些在空中漸漸聚攏的光芒，殘酷而真誠地贊嘆著，就像一個瘋狂的朝圣者。

落魄的將軍坐在帳篷之外，撫摸著腰上的劍，聽著帳篷中傳出的聲音，神色有掙扎，有悔恨，有頹敗。

“天下，天下，”落魄的將軍喃喃自語:“毀天下而創一族，為一人而滅一族，我幫他，究竟對錯？”

他痛苦地抬頭，看向夜空，想起那片殘陽如血，那一日天下落人間，那一日蔚吾以命養天下。

還有無數蔚吾家族的人，還有無數的天下，還有無數的殺戮痛苦。

生而作殺戮的一族，生而養天下的一族，他親手締造的悲哀的一族。

落魄的將軍站起身來，離開了這里，一切是他的罪孽，他將用一生贖罪。

帳篷之中，曾經的蒼白少年，可怕的蔚吾家族兇獸已經化作了一幅漆黑的骨架，就像黎歿呻說的那樣，在承受了毀滅之后，他已永遠解脫。

黎歿呻站了起來，從蔚吾琉身上溢出的光芒流入了他的眼睛，化為那雙眼睛中數百星辰中的一顆。

“你再次背叛了我。”感應到帳篷外離去的人，黎歿呻聲音平靜，說與那已遠去之人聽:“這一次再無原諒，逃吧，逃吧，逃到你殺死我，為你贖罪，或者被我殺死，為我養這天下。逃吧，逃吧，用盡你所有的悔恨愧疚作為力量，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