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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珂家屬,到手術室門口來!”
震耳的廣播聲傳來,我一個箭步跨到手術室門口。門緩緩打開,粉紅色護士托著一個小布包,快步走來,臉色凝重。我有些暈。
“孫珂家屬,接你家孩子。女孩。”護士又叫。
“我我,是我。”我緊張到只會說這句。
護士遞給我一張單,我匆匆瀏覽。“產瘤”兩個字跳到眼里,心臟漏跳兩拍,我不明白那是什么鬼。
“因為試產過,寶寶頭部有產瘤。一兩天后會消失。”后面這句有如天籟,我心臟回落。
護士稍一轉身,一張小臉撞入眼簾。那么小,比我的巴掌還小。眼睛閉著,粉嫩粉嫩的皮膚覆滿絨毛,嘴唇輕柔蠕動——她是活生生的一個寶寶。
我想哈哈大笑,感謝上帝,我終于有了自己的寶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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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婚八年,我在妻子的肚皮上耕種無數次,次次都顆粒無收。父母就我一個兒子,等孫子許多年,他們不說,我也慚愧。我從小盼望有自己的孩子,如今三十好幾,仍沒實現愿望。
說顆粒無收其實并不準確。這期間,妻子懷孕過兩次,都是在妊娠第七周時就停止發育。那兩顆夭折的種子,曾經引起了軒然大波。
妻子胸大臀肥,標準的多子多女的樣兒。臉蛋兒也像剝了殼的蛋白,泛著月亮般的光輝。為了追她,我什么下三濫的招都用了,最后還是靠一個強吻搞定了她。
可能很令人不可思議,我愛孩子,比女人還愛。當我自己還是個孩子時,我就立志要早生貴子。因為從我爸爸那兒得知,當爸爸是件很神氣的事兒。
長大一些了,村里比我小的小孩,就喜歡跟在我屁股后玩。因為我懂他們。為什么哭為什么笑,為什么不愿去學校,我看一眼就一清二楚。我溫柔地與他們說話,撓他們的心尖尖,用零嘴堵他們的口水,用游戲牽住他們亂跑的腳步。從那時起,我收獲了很多追隨者。
到目前,我還有很多村里的死黨,都是那時我帶過的。他們說我身上有磁鐵,有暖流,讓人著迷。
為了接觸更多的孩子,我不顧父母反對,大學時選了幼師專業,畢業后順利進了廣州一家民辦幼兒園。
孩子們是天使啊!玻璃珠般透明易碎。我清晰地看透他們,又珍愛地呵護他們。引領他們從一個敏感期走向另一個敏感期,從一個階段走向更高級的階段,是多么有成就感的事!
可惜,他們一過6歲就離我而去了,我沒能近距離地見證一個生命隨時間趨向圓融,又從圓融走到綻放。
我想要一個自己的孩子,這樣,我就能完整地擁有一個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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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我還沒有自己的孩子。
還記得老婆第一次懷孕,我把她高舉入天,又小心翼翼地放下,那個從小的夢想就要實現了,我難以自持地激動。
七周后,當醫生宣布胎兒停止發育,只能終止妊娠,我比老婆還痛心。老婆驚痛之余,不信醫生的判斷,又等了兩周,身體里還是流出了紅色的液體。
出了手術室,她眼神有些飄忽,我卻看出了躲閃。因為我偷偷看了她藏著的病歷,“習慣性流產”幾個字刺眼扎心。難怪每次檢查她都不讓我陪。
認識我之前她有過什么經歷,我一點都不清楚,唯一能確定的是,這是我們第一次有準備的懷孕,何來“習慣性流產”?
不愿猜測,心里卻波瀾不止。我照顧著妻子,又冷落著她。她欲言又止,又委屈隱忍。
我還是想要一個自己的孩子。如果可以,我自己生一個,可惜,我不行。
好吧,我說服自己,接納一個人,包括接納她的過去。為了我心心念念的孩子,我不能嫌棄妻子。
妻子了解我想要孩子的心思,可能還有女人本能的不服輸,她積極調理恢復身體。一年半后,我們又有了激情的結晶。
忐忑等到第七周,HCG又直線下降,歷史再次重演。我要抓狂了!
妻子慘白著臉被推出手術室,兩眼無光,我心一下子軟了。作為女人,不能懷住孩子,已是致命打擊。我何苦再撒鹽。
我抱著她,貼著她流淚的臉,喃喃說:“我們不要孩子了,就我們兩個人過一輩子。”她淚水涌得更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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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家里小心翼翼的樣子讓我尷尬,下班后去珠江邊待一待,是我回避她的方式。珠江邊有很多酒吧,淺吟低唱的居多。很快,我找到了一家心儀的,“且聽風吟”,這名字能安撫我紛亂的思緒。
歌手每天都會唱丁可的“if”,
I came your danger soul
think so you'll say hello
breaking you find to go
breaking down you might be lone
別人聽的是愛情離別的傷感,我卻感傷于那兩個未成形孩子的離開。如果他們母親提供了良好的生長環境,他們也許已在我面前活蹦亂跳了。眉眼像媽媽,性格像我。
當我喝得微醺回到家時,妻子狐疑,我不想解釋,也解釋不清,便撇下她徑直去睡了。
幼兒園孩子清脆的笑聲以前聽來特別舒服,現在卻像刮在心上,一想到可能永遠都不會有自己的孩子了,更是沉重。
我們沒有爭吵,家里的空氣卻凝重得推都推不開。妻子幾次欲言又止,我卻裝作視而不見,我還是不愿面對她的過去。
即便如此,我卻從沒想過與她分開。我只是需要時間,消化隱痛,驅除陰霾。
也許,一場風來,嘩啦嘩啦,可以將一切都吹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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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等來風,妻子卻消失了。她告訴我,不要找她,到時間,她自會回來。她說過她喜歡旅行,可結婚這么多年,我們一次都沒出行過。
檢查了她的東西,旅行用品、身份證和銀行卡都帶了。安全不用擔心,也不是意氣用事,我放下心來。
沒有了妻子的家,沒了尷尬,我輕松下來,也不用再去那家酒吧了。
可是,妻子的氣息滲透在每一個角落。當我默默煮面時,不自覺地煮了雙份,看著煎老了的兩個蛋,我想起她煎的能吸出蛋黃的蛋,有些發愣。
當我拖著地時,幾根長發在拖把下出出進進,拖不凈,甩不掉。我想起無數個周末的早晨,我拖著地,她悄悄靠近我,猛地跳到我背上,長發掃過我臉頰,嘴唇埋在我脖子里哈氣,我甩下拖把,與她抱作一團親吻……我身體有了反應。
當我習慣性拿起牙刷就刷,發現沒上牙膏,才記起妻子每次都會順手幫我擠上牙膏。
當回家時叫“老婆”,只有回聲在房間穿梭,當睡到半夜,轉身抱了個空,當夏日的雨不期而至,我困在地鐵口回不了家……我知道,我想妻子了。
一起生活那么久,似乎早就長在了一起,如果她一直不回來,我會一直這么失魂落魄。我再次承認我想她了。她電話一直關機,我期待她在某個傍晚,突然推門而入。
十天過去,她音訊全無,正當我無所適從時,她發了長長的話給我。
親愛的,
我想你了。此刻,我坐在敦煌的鳴沙山之巔,游人已散退,漫地黃沙寂然無語,落日明月共存長天,月牙泉鑲嵌在山腳,猶如沙漠之眼,溫柔地看著我。夏日的風有些涼意,我很激動。
我看到的沙、日、月、泉,以及吹過我肩頭的風,千萬年前是這個樣子,現在仍然是這個樣子。這里曾經大風起兮,這里曾經金戈鐵馬,這里曾經沉寂多年,可無論時間如何流逝,這沙泉日月,這寂寞的風,仍然是最初的模樣。
我坐在這里,比一粒沙還不起眼,比剛剛那一絲風還無痕,我卻獨享著這里整個的過去與現在,我的幸福無與倫比。
這樣的美景我想象過無數遍,現在她就這么毫不保留地袒露給我,你別笑我矯情,我的眼淚都要出來了。
可是,親愛的,我是多么地想你,我想你如果就坐在我身邊,我靠著你,不說話,也許只是一須臾,我們就已經過了一輩子。我們哪來得及爭吵、冷戰,所有時間用來擁抱彼此還嫌不夠!
這些天,我坐火車換汽車,走過都市,爬過高原,進過草原,穿過戈壁,我想了很多,決定了又否定,否定了又決定。但由東到西深入,發現煩惱漸漸消除,平靜悄然滋生。直到此刻,在這茫茫黃沙里,渺渺大地中,我終于想通了。我的過去,也是我的人生,是我生命不能割舍的部分,無論它有多瘋狂,無論它對現在有多少影響,都不能否認它,輕賤它。猶如不曾有久遠過去的鳴沙山,就不是鳴沙山。
作為一個幼兒園老師,你一直只見到生命最初的純與美,其實,在你期待的生命圓融里,有破碎,有裂痕,有不完整,我們正視它們的存在,才能最終走向生命的完整,直至生命的綻放。
因此,我不會再羞赧于自己的過去,我也不會跟你解釋什么。我對自己坦然了,如果你還是不能面對,那我們只有分開去走各自的人生。
按下“分開”兩個字,我的手是顫抖的。愛你愛了這么久,一想到要分開,我難過得發抖。
只是,無論你如何選擇,我都期待你能來這里,陪我躺一躺這里的沙,看一看這里的月。月亮離我這么近,就在我手指上方,稍一用力,就能碰到她,她的清冷沿臂而下……
不等全部看完,眼前已是模糊一片。妻子從西部吹來一陣風,我的顧慮一掃而空。
隨即手機翻頁,我找到攜程,訂票,付款,然后收拾行李,我要去找我的妻子。
從敦煌回來,我們找醫生,打針吃藥,鍛煉身體,一年后,孩子如期而至,妻子住院保胎,十個月后,一個漂亮的女孩兒蹁躚而來,她以后就叫“新月”……
等風來,最終等到你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