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最后邂逅
1999年,我中專畢業了。按照當初的協約,我要回老家國營客運公司的維修車間實習,實習結束沒問題的話就是正式員工。
可是,那時候的客運公司剛實行改制完畢,各個環節基本都變成了私人承包,維修車間也不例外。老板只想要熟練的老師傅,對我們這種強行分配過來的學生蛋子很厭惡,既不能為他創造價值,還得擔一份責任,于是,老板就百般刁難我們這些實習生,臟活累活都拋給我們,到了核心的技術環節,以打掃衛生的名義故意支開我們,這樣,實習期我們基本除了打掃衛生,也沒學到什么真正的技術。所以,實習期結束,維修車間以技術不過關為由拒絕接收我們成為正式員工。
但是畢竟花了那么多學費,當初上學的時候,又說好的包分配,所以,在總公司的壓力下,還是把我們硬塞到公司的另一個維修車間。
總以為工作有著落了,誰知,才出狼窩又進虎穴……
這個車間老板,終日面目冷峻,再加上常年的油污浸染,像一尊大黑天護法神,他之所以這幅尊榮,一是因為效益欠佳,原本只能在國營車間修理和保養的客車,被人承包之后,有的都去社會上的修理廠了;二是之前公司的遺老遺少都需要他來養活,壓力很大;第三個原因,就是我們的到來,讓他很頭大。
跟之前的實習車間一個套路,這位老板也讓我們干臟活累活,每天收拾各種邊角料,車間里大掃除等等。有時候,如果遇到沒有修理任務——這是常態——我們幾個小年輕會靠在墻角曬著太陽聊天,或者打撲克下象棋。
這時候,就能看到老板一臉兇神惡煞地遠觀,然后大吼:“別他媽玩兒啦!都給我干活兒!”
其實也沒什么活兒,他就會讓我們再打掃一遍衛生,或者擦拭工具。
直到有一天,看到我們下棋,他沒有再吼,而是直接沖過來,把象棋連同棋盤都扔進了垃圾堆,還惡狠狠地撂下一句:“誰敢撿回來,看我怎么收拾你!”
我們終于捱到了第一個月的發薪日,老板發了一圈工資,唯獨落下了我們幾個小青年。我們幾個鼓起勇氣,怯生生地問他為什么沒有我們的工資,他說:“效益不好,沒有你們的。”而且還特意說道:“以后如果效益好,每人每月100塊;效益不好,就跟這個月一樣。”
那天的午飯,我坐在桌子旁邊,沒有動筷子,只是默默低著頭。爸媽很詫異,問我怎么了,我哭著說了實情,他倆面面相覷,還想再給我做做思想工作,我立刻暴走,沖著他們大吼道:“我實在干不下去了!我受夠了!求求你們放過我吧!”
爸爸媽媽畢竟寵我,沒再強求我,只是在我平靜的時候,小心翼翼地問我:“那你不干這個,想干嘛?”
我無比堅定地說:“我要搞搖滾樂!”
當時,全國的搖滾中心是北京,但是舉目無親,人地兩生,我不敢貿然前往。而我們的地區城市保定,也有濃厚的搖滾氛圍,再加上當時一個發小在保定市一所大學上學,在我的影響下,他也喜歡上了搖滾樂。所以,我就跟另一個發小去保定投奔他,先扎下來,再一步一步實現我們的“搖滾夢”。
我計劃攢錢買套架子鼓,就加入了來自江西一個很小的裝修隊。白天,我是勤勤懇懇的裝修小學徒,晚上化身架子鼓小學徒。周末樂隊整天排練。
我們的搖滾事業推進地非常順利,在各自老師的帶領下,我們觀摩了各種演出,結識了很多搖滾同好。到后來,我們甚至也能接到演出了。
但是我對我們樂隊的要求很高,就是盡量原創,于是,我們就是當時保定少有的原創樂隊。
很快到年底,我們依舊沉浸在收獲滿滿的喜悅里,但是,擺在我們面前一個很現實的問題:作為外地人的我們,不得不回老家過年了。我也攢夠了買鼓的錢,回家前喜提嶄新的架子鼓一套。
回老家之后,我們依舊堅持每天排練,由于沒有隔音設備的加持,叮叮咣咣的聲音立刻就招來了左鄰右舍的觀摩,父老鄉親們哪見過這陣勢,就跟看西洋景兒似的,一個個樂不可支,倒也豐富了他們的文化生活。這些自來粉將我們樂隊口口相傳,縣城本來就很小,很快,我們樂隊的名氣就傳開了。當初,我以一個失敗的汽車修理工身份離開老家,一年不到,我搖身一變,竟然以縣里第一個搖滾鼓手的身份被人認知。
縣里的電視臺準備搞一場春節聯歡晚會,正在征集節目,不知道誰推薦了我們,于是,晚會籌備組的人來我家參觀,身后跟隨著浩浩蕩蕩的人流。他們說這是節目初審,當時哥兒幾個都挺激動的,但是大家商量了一下:抱定平常心,不急不躁!所以我們依舊像平時一樣排練,結果順利通過審核,我們正式進入了縣城春晚的名單。說實在的,這個劇情屬實讓我們幾個始料未及。
巧合的是,春晚的場地就是我當年表演相聲的那個大禮堂,想不到十幾年過去了,還能在這里繼續表演,當年那個相聲小演員,今天成了長發披肩的搖滾樂手,人生無處不驚喜啊。
演出的前一天,全員要彩排一遍,
由于春晚的參演人員眾多,道具又很繁雜,所以候場彩排的人在進場門等待,前面的人彩排完畢從下場門走,經觀眾席離開,不許停留。
輪到我們了,不出意料,我們成了全場的焦點,甚至給演員通道造成了擁堵。其實我心里很清楚,對于我們這個菜鳥樂隊而言,這種炸裂效果,其實更多的源于“物以稀為貴”,并非我們的技術有多精彩。
彩排完畢,我們從下場門進入觀眾席的過道,我看到對面的候場過道擠滿了浩浩蕩蕩的演員,中間還有一條長長的火紅色舞龍。
就在我走到門口的時候,突然聽到有人喊我的名字,我回過頭尋找聲源,好像是從舞龍那里發出來的,但是被龍擋著,根本看不到人。
“演出完的演員不要停留!繼續往出口走!”工作人員用大喇叭向我喊話,我趕緊走出了大禮堂。
次日晚七點,春節聯歡晚會正式開始。
我們樂隊在后臺候場,大家互相提醒演出中應該注意的細節,突然,身后有人拍了我一下,我一扭頭,是丁大飛。
他穿著一身黃色的繡滿龍鱗的民族服裝,還戴著一頂類似李闖王頭上的那種帽子。
我很驚訝,轉身準備跟他寒暄。
“這邊太吵了,咱們去那邊聊吧。”丁大飛指著不遠處的一個角落說道。
恍惚之間,我瞬間回到了上次在這里參加六一匯演的場景,當時,為了撫慰我的緊張情緒,丁大飛也是指著那個角落,讓我們去那里聊。
時隔十年,時光竟然在眼前輪回,一時讓我分不清是夢境還是現實。
“我昨天喊你,你怎么沒回應啊?”丁大飛問道。
我很驚訝:“啊?原來那是你呀?那條大龍把你們擋的嚴嚴實實,我根本就看不到人啊。”
他好像存疑,一臉不悅。
“那個架子鼓,是你的?”他看了看我手里的鼓槌,又指著不遠處的架子鼓問我。
“是啊,漂亮嗎?”我像看著自己的孩子般滿意。
沒想到他冷哼一聲,指著我的架子鼓,陰陽怪氣地說:“‘無聊軍隊’?你們確實夠無聊的。”
我的架子鼓腔上貼著“無聊軍隊”四個字的不干膠,那是我當時喜歡的北京朋克樂隊的朋友們特意寄給我的,我很喜歡。
“哦,那是我喜歡的北京樂隊,他們的鼓上也貼著同樣的貼紙,算是致敬吧。”
“什么時候學的架子鼓?還組了樂隊?挺神秘啊你。”他用拳頭輕輕懟了我的胸脯一下。
“中專畢了業就開始學了,其實到現在也就學了個皮毛。不過搞Punk綽綽有余啦,哈哈哈……”我自己覺得很搞笑,可是丁大飛很明顯沒有Get到我說的笑點,嘴角抽動了幾下,一臉尷尬。
“昨天彩排,大家都在議論你們,風頭很足嘛。”
“沒有吧?其實,也就是因為我們是縣里的第一支搖滾樂隊而已。”我繼續保持謙虛:“大家純屬獵奇心理,他們又不懂啥叫搖滾樂。”
“下一步,有什么計劃?”丁大飛問道。
“下一步?我們還沒商量呢,過了年再定下一步吧,也許去北京發展。”我看他的表情愈加凝重,又補充了一句:“誰知道呢,不好說會有什么計劃。”
丁大飛低頭沉默了一會兒,一下一下地踢著墻角。
“你呢?你怎……”我還沒說完,就被他打斷了。
“還記得上次我跟你說的話吧?”他抬起頭,一臉的嚴肅認真。
“上次?哪句話?”我當然記得,但是故意揣著明白裝糊涂。
“我上次說,如果你還打算搞文藝,可以加入我們,咱們一起發展。”他說:“還記得嗎?”
我裝傻充愣了,然后假裝恍然大悟:“哦,這個呀。但是我搞的這個跟你那個也搭不上啊,而且我更喜歡原創,更喜歡目前這種路子。”
“不是我給你潑冷水,就你們這種玩兒法,在老家只會餓死,而且會被人恥笑。”他再補一刀:“你別不信!”
此時此刻,我們的聊天氛圍,已經有一絲絲的火藥味,對于加入他的“白事會”,我就從未走過腦子,但是也確實沒有明確拒絕過他,讓他以為我跟他始終同心同德,這確實是我的問題。事到如今,我有必要跟他攤牌,讓他死心了。
“首先呢,從小我就喜歡搖滾樂,跟相聲同樣的熱愛。我本想拉你一起,在我家還給你放過幾次搖滾樂,我看的出來你非常反感,后來就再也沒有讓你聽過,更沒有聊過。長大后,我就很想親自實踐一下,想完成自己的這個夢想,目前來看,一切順利。”我停頓了一下,繼續保持嚴肅認真:“而你,很明顯更適合你那個圈子,你在里面游刃有余,很享受,還能賺錢,我衷心祝福你。咱們走的完全是兩條不同的路。”
“你……你就是個騙子!”丁大飛的臉漲得通紅,一副怒不可遏的樣子。
他對我的這個定性,讓我屬實沒想到,完全不知道他何出此言。
“騙子?我騙你什么了?我給你承諾過什么嗎?”我厲聲質問。
“你……你,你喜歡樂器,喜歡音樂,憑什么不告訴我?憑什么背著我?”此時丁大飛的表情,就像將自己的女友捉奸在床,搞得我哭笑不得,我正打算反唇相譏,樂隊主唱的聲音傳來:“馬上,什么情況?”樂隊的幾個弟兄聽到了我們這邊的喊聲,走了過來。
這幾個長發男對丁大飛怒目而視,越走越近。
“沒你們什么事兒,不用過來,我再聊幾句就過去了,等著我吧。”我伸手制止了他們。
“快點兒啊,該咱們上場了。”吉他手說道。
“有事兒吱一聲啊,手癢了。”貝斯手將手指弄得嘎巴嘎巴響。
“首先,你我并不是捆綁關系,我們已經各自走上了自己的人生軌跡,大家各取所需,各得其樂。還是那句話,我衷心祝福你的人生選擇,我也希望能得到你的祝福。”我向丁大飛伸出一只友善的手。
我看到兩行熱淚從丁大飛的眼角流出來,銅鈴般的眼睛卻死死盯著我,他扶著墻的手,將墻皮抓出幾道刺眼的痕跡……
“你……你就等著餓死吧!”丁大飛狠狠撂下這句話,轉身離開了。
丁大飛,多多少少影響了我當晚的發揮,不過對于一支搖滾樂隊來說,聒噪刺耳,或許才是魅力所在,這應該也是我們成為當晚炸裂焦點的原因吧。
演出完畢,我們從后臺的下場門離開,再也沒有進過觀眾席。
這次,也是我與丁大飛見的最后一面……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