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京城最熱鬧的青樓門前算命。這是個奇怪的設定,可師父的決絕不容我反抗,只好作罷。本想以男兒身示人,然師父不依,我淚眼婆娑了好一會兒,可喉嚨底下除了能發出些嗚嗚的嗚咽外,再說不出一句話來。是了,我是個不能言的啞巴,卻不記得是天生的還是意外所致,打從我記事起便跟著師父了,但這些也只是師父說的而已,不曾有人能證明什么,但我依舊深信不疑。
我算命,一向是極準的。并不是我有什么通天的本領,而是我的師父日日喚師姐芷曦告訴我何時何人會來問訪,寫何字交與那人便好。自此,我過上了拋頭露面的日子。然,即使我身近青苑,卻不曾有哪家的公子少爺來犯。雖然我并非美若天仙,可也不至于丑陋無鹽,相貌雖平,氣質卻不凡,眉間那點朱砂亦襯住了我狹長的雙眸。不過這樣也是好的,在師父身邊平靜閑散的日子過慣了,現下的熱鬧浮華倒是與我格格不入了。
我就這么一直過著清閑的小日子,因為診金極貴,尋常人家的百姓倒也不常來叨擾,只有一人。
她叫胭脂,是青樓的花魁。每每夜幕降臨,月上柳梢頭之時,總有那么幾位公子哥輕搖骨扇而入,買她一夜春宵。可她從不為金錢所動,說好賣藝不賣身,便是天王老子來了也絕不動搖。在人前她總是那么高貴冷艷,甚至不茍言笑,但她對我卻不同。她常尋一把小木椅,或憑欄直直地坐下,看著我日日懶懶地倚著門楣,打著小盹兒,或半瞇著眼。起初幾次我只以為她閑得無聊,便也由著她。她若看著我不說話,我自是不會搭理她,我本就是個啞巴,除了嗚嗚嗚,再不能吐出第二個字。她若是與我搭話,我便有一句沒一句地回她,她知我是啞巴,面對我的無禮,倒也不曾責怪什么。可又過了幾次,她竟直直地走到我面前,要我給她算命。
我早知道她會來尋我,師父一早便讓師姐向我傳達過,可我依舊一副驚恐無辜的樣子望著她,細細地打量著她。胭脂真的極美,玲瓏小嘴配粉嫩的唇瓣,眼角微翹,盡顯風騷。只是…只是眼角的那點淚痣實在是長錯了地方。雖然能令人泛起憐愛心思,可與淚相伴終究是不好的。足足愣了半盞茶的時間,我才從她丁鈴鐺鋃的鈿頭敲撞聲里回過神來。
旺夫。
我照著師父的吩咐在紙上如是寫著,反正師父算的命不會錯,寫多寫少能達意便好。何況我那所謂“一字千金”的字并不好看,歪歪斜斜,只能認出個大概,比那未讀過書的深閨小姐還不及,可偏生有人寶貝得緊,對此,我也只能說算是拖了師父的鴻福。
胭脂旺夫的事很快傳遍了大街小巷,甚至連街上的孩子們也編起了童謠。雖然以往尋我算過命后也會有這樣一番風雨滿城,可這次卻盛大得令我直覺得詭異,似乎嗅到了陰謀的味道,但愿是我多想罷!可言論一波未平又生一波,丞相府宣稱要納胭脂為妾。那丞相已年逾五十,可胭脂卻方花齡正好,我實在為她不值,早知會鬧得如此地步,真后悔當初沒有忤了師父的意。
丞相欲納胭脂,胭脂也并未反對,一時間,這樁婚事竟成了百姓茶余飯后的談資。有人指責丞相一把年紀還色心未改,也有人鄙夷胭脂一心想著攀龍附鳳,飛上枝頭。卻不曾有人來責怪一手促成了這樁婚事的我。我依舊懶懶地憑著門楣曬太陽,可心下確實極度的煩躁。明明我與胭脂不曾有過什么交情,可不知為何……我竟是,如此舍不得她嫁了,就好像,心被挖走了一塊,生生地疼。
終于,我沒有忍住,怒怒地沖進了青苑,所幸是白天,青苑里還算安靜,只與普通酒家沒有多大區別。我急急地拿著紙條四處問著,卻沒有人能告訴我胭脂的房間,或者說,沒有人敢。她們只是支支吾吾,卻也不見她們將我轟出去,畢竟這是青樓,并不接待女客。
她們不說,我便一間間地找過去,只是不知這下一間打開的房內會不會有見不得人的事,令人臊得臉紅。
“過來吧,這里。”是胭脂的聲音,此刻有些慵懶,卻還是呢么動聽,空靈里透著溫柔,讓人聽不太真切。但此時的我才沒有什么心思去欣賞胭脂的聲音,我似是來質問胭脂的,可我,又能以什么立場呢?這樁婚事的掮客么?我猶豫了。只是我猶豫的時候,人已經在她房里了,此時退出去,怕是來不及了吧。
我安靜地站在那里,手指攪著衣裳,我還怎么開口?不,我是個啞巴,開不了口的!何況我也沒有立場,不是么?我有些退縮了,說到底胭脂不過是我曾經的一個恩客,我有什么資格去管客人的私事?
“坐吧。”語氣里溢滿了溫柔,只是,這不是胭脂的聲音,而是名男子的。胭脂的房里怎么會有男子?她不是賣藝不賣身么?何況…當下正是新婚當頭…不對,沒有人告訴我這是胭脂的房間,我不過是尋了聲音找過來,興許是弄錯了。
我想說聲“對不起”再離開,可話到嘴邊卻還是那嗚嗚聲,我明明是個啞巴,為何總有說話的沖動,果真如師父說的那般吧?太過愚笨!因而連來京城謀生還得靠著師父他老人家算命。
既然說不出話來,又找不到想找的人,我只能那樣無教養沒禮貌地出去了。
“這是胭脂的房間,一會兒她便回來了,何不坐會兒?”那男子的聲音又從層層的紗幔后透出來,似曾相識,也許,曾經認識也說不定?可又會是誰呢?莫不是拜訪師父過得某人?
我正想著,那人便撩開了紗幔,一步步向我靠近。
他一襲紅裝,沒有想象中的白衣勝雪似仙,比番看去,倒多了幾分妖媚。很少有男子能將紅色穿的如此好看吧?可再細看那清麗的眉目,偏又覺得在哪兒見過,莫不是這幾日的毒日頭生生將我曬花了眼,曬聾了耳吧?想著,腦袋竟是有些暈暈的。
“怎么,我太好看了?竟到了酒不醉人人自醉的地步?”他兀自在我身邊坐下,絲毫沒有因為生分而有所拘謹,那感覺仿佛他已在這度過了幾載春秋,與我共賞了幾歲花開。我怔了怔,我怎會有這般想法?且不說這是胭脂的房間,他又怎會在這兒今冬復歷春地過,那沒由來的熟識感更是荒唐!
“你是誰?”我拿起擱在一旁的筆,蘸了蘸硯臺里的墨汁,歪歪斜斜地寫在雪色的宣紙上。
“我是這里的老板,”老板?那么他來這兒莫不是也是來勸阻胭脂的?也是,失了花魁,他這青樓還拿什么吸引顧主。思及此,我心里燃點起絲絲的希望,“那么你又是誰?”他又開口了,手執一盞酒,小小地抿了一口,眼神卻是對上了我的雙眸,目光里流轉了溫柔,又是一陣兒似曾相識。
“不過是個算命的罷了。”我提筆寫下,手腕處卻傳來隱隱的疼。今天,我這是怎么了?
“算命?”男子輕笑一聲,“整個京城有誰不知你芷冉的大名?”
原來他知道,可那眸子里又為何閃過一絲失望?就連先前的溫柔也不復存在,怕是我一早便看錯了罷。
我不語,依舊這么靜靜地坐著,等著胭脂回來。可等得越久,我越發地退縮,竟不如那一時沖動時果敢,大概人都是這樣的吧,隨著時間流去,忘記了初衷…
“有件事,我得拜托你”又是一盞下肚,他抿了抿嘴,吐著酒味地拜托著不像拜托的拜托。看他那痛苦的表情,酒的滋味對他而言怕是難過的吧,那為什么要喝呢?這傷身又傷心的東西。我想勸他,可終究說不出一個字來,只好作罷。
“阿冉,這青樓,說是我的,實在也并非如此……”之后的一個時辰,我便聽他講了個極長的故事,有些話欲奪口而出,可細細想來卻又不知道說什么,只覺得委屈得緊,明明是別人的故事,我難過個幺蛾子?
聽他說來,他名喚葉蓁,可這姓名實在并非生他養他的父母給的,他同我一樣,對身世記得模模糊糊,不過幸運的是我有師父,而他,無依無靠。直到他遇見這青樓的老板娘…她叫黎落。那時正逢三月,桃花鋪滿路,黎落將滿身是傷的他撿了回來,隨口一吟“桃之夭夭,其葉蓁蓁”,便起了這名字。那黎落待他極好,且不說衣食無憂,就是葉蓁偶爾鬧鬧小脾氣也是極順著他的。黎落常說,“阿蓁是阿落見過最好看的男子”每每此時,葉蓁便癡癡地笑著,一口一個“阿落,阿落…”任誰都看得出來葉蓁與黎落情投意合,可有一日黎落卻突然決定要與丞相的兒子喜結連理,誰也勸不動她。葉蓁為此大醉一場,可醒來卻得知她的死訊。因為,刺殺丞相…
“阿落長得極美,眉間那點朱砂是我一輩子忘不掉的烙痕,她的一顰一笑都在我心里,不會離去。阿冉,我有沒有說過,你和阿落很像,同樣一對狐貍眼,狹長明媚,只是這小巧的唇,玲瓏的耳,終是有些不同的…”他這樣說的時候望著我,眼里酒意未散,深情款款,我有些局部地別過臉,尋思著胭脂為何還不回來,這月已掛中天…莫不是為了婚禮鞍前馬后去了吧?難道她當真是個攀龍附鳳的主?以前我竟是看錯了她!思及此,我憤憤地離開,也不管此時醉得不省人事的葉蓁,兀自離去。
推開門,大堂內早已燈紅酒綠,姑娘們低開的領口遮不住呼之欲出的酥 胸,恩客們的笑聲蕩漾在整座樓內,悶得煩人。這樣嘈雜的環境實在令人作嘔,以至于我未聽清身后那低低的呼喚“阿落,你當真忘了我么?”
之后的幾日,我回到了平靜的生活,懶懶得像只貓,只是不再有人會倚著檻扶著欄坐下,癡癡地望著我。那時候,她定是猶豫了吧?
又過了些日子,便是胭脂大婚。十里紅妝,明媒正娶,整條街的喜色生生地刺痛了我的眼,明明是一樣的紅,可葉蓁身上的那抹紅卻令人舒心,而這滿街的紅卻是如此諷刺。
這一日,我一直在青樓外守著自己的小攤,也不上相府討一杯喜酒,就這么兀自坐著,從朝陽看到日暮,望著月上柳梢,周圍又漸漸地熱鬧了起來。而我也終于想明白葉蓁那張臉的熟悉感源自何處。是了,那是胭脂的傾城容顏,是那張望了我許久許久我卻不為所動的傾國傾城的臉,可我竟說他又旺夫的命,莫不是師父弄錯了?
月又上中天,我打算收攤回家,然后等著師姐給我傳達師父的意思,尋思著便這樣渾渾噩噩地過吧。可今日,我等來的卻是胭脂的死訊。不,應該說葉蓁更合適了吧。
“路是他自己選的,死又與我何干?”我不能言,只能一筆一劃地寫下,可心里終究被挖去了一塊似的,空空的,生疼生疼。手腕上的疼又濃烈了幾分。以往寫得少不曾察覺,可現下…為何?
胭脂的死很快便傳開了,連帶著穿出了丞相的仙逝。可青樓的大紅燈籠依舊是那大紅燈籠,沒有人會為一個風塵女子傷神的。師姐擔心相府找我麻煩,便連夜帶我離開了京城。我尋思著忘了這里,也一并忘了葉蓁胭脂和他的青樓,便也不再管他要我接手青樓的拜托,只當是玩笑罷。我一個啞巴,怎能執掌一座青樓?
我回到了師父身邊,又過上了清閑的日子,只一事始終在我心里橫著。
那日我做了甜羹為師父送去,卻不巧在門外聽見了師姐與師父的爭吵。師姐是最孝順師父的,不知為何,吵的如此厲害,一時間我竟不知該何去何從。就那么怔怔地站著。
“師父,您大仇已報,丞相已死,您與他的恩怨便也算了了,不去放了阿落吧”師姐近乎乞求地說著,聲音顫抖,大概是哭了。可她說的那個阿落,會是那個黎落么?不是死了么!
“黎落已死,如今她是芷冉!我要她一輩子痛苦,償還她那個丞相爹留下的債!”師父的聲音不停撞擊著我的耳膜,“那時黎落刺殺失敗,反被她的丞相老爹毒啞了喉嚨,挑斷了手筋,扔出了相府。我撿她回來,醫好了她,又換了她的臉,要的便是她日后再回京城,要了她老爹的命。只是我不曾想她未能進相府,倒是那為她失了心的小子殺了她爹,完成了我的計劃…”
手一抖,碗碎了一地,連帶著散落了一地的甜羹。我好想哭,可發不出任何聲音,只能嗚嗚地掙扎,我也終于明白那時陰謀的味道源自何處,阿蓁為何喚我阿落,為何予我青樓,他一早便認出了我,可我卻忘了他,甚至走得那么決絕,讓他孤孤單單地被拋棄在荒郊野外,連尸首都不曾找回。
我又回到了京城,卻不能再過拋頭露面的日子了。師父武力高強,又怎會不知那日我在門外,聽到了一切,他留我一命亦是要我痛苦,要我記得曾嫁給親生哥哥,曾殺害親生父親,最后落得個被生父傷害,失去愛人的下場。我在青樓的后院做了一個衣冠冢,盼望著那天阿蓁能尋著味兒回來,喚我一聲“阿落”。
思及此,眉間地朱砂痣又灼灼地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