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重聲明:文章系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題記:
親愛的朋友,你好!
如果你碰巧讀到了這篇暫且稱之為小說的文字,那么真心希望你能夠耐心地把它讀完,并在其中找到能夠讓你產生共鳴的東西。
這篇文字的主人公是一個十七歲少年。他就生活在人群當中,過著平平淡淡的生活,擁有真實的笑容與淚水。與此同時,他又并非你我之輩,他是一個非常獨特的個體。我們很難一下子就發現他。他不過是個躲在世界的罅隙里靜觀日出日落的守望者,只喜歡面對著城市四角的天空發呆,沉浸在孤獨的氛圍里無法自拔的遐想者而已。
我要用這篇文字送給我已逝的大學時光,送給蘇州這座我生活和工作了九個月之久的城市,送給所有奮斗在祖國建設第一線的橋梁工作者。在蘇州度過的九個月,發生了很多難以忘懷的往事,也結交了不少推心置腹的朋友,可我惟獨對那個不幸的十七歲少年的經歷耿耿于懷。最后也以這篇文字送給所有十七歲有著堅定理想和執著追求的年輕人。希望他們永遠快樂,不要哭泣!
同時也請轉告你身邊的每個朋友,記得時刻保持微笑。因為你永遠猜不到,誰會在下一秒愛上你的笑容。
天淡風藍
一
十七歲那年的夏天,我穿了條骯臟的牛仔褲以及一件怪里怪氣的T恤衫,跟在舅舅屁股后面踏上了去蘇州的列車。
我有兩個舅舅來著。第一個是位作家,在全國各大高校里推銷自己的新書, 并擔任一所名氣斐然的大學的客座文學教授。不過我父母那樣的親戚他躲之不及,后來也就沒有了聯系。偶爾在書攤前會發現他的名字,母親就指著那些花花綠綠的封皮對我說,看,那是你舅舅。我也讀過不少他的作品,全是些百無聊賴的文字。我之所以耐著性子看完那些東西,也完全因為他是我舅舅。
我的另外一個舅舅就是現在把我拉上火車的這位。他是一家施工隊的老板,很會在工人身上攫取財富。人長得固然是和藹可親,容易得到孩子們的好感,但是凡與錢相關的數字,他無不精打細算。“有那方面的天賦。”我母親那樣評價他。于是當看到我整天渾渾噩噩過日子,舅舅就向母親建議,問我想不想和他一起去蘇州闖闖,在他的施工隊里做些零工。母親滿口答應,我也因為要去的地方是蘇州而滿心歡喜。畢竟是有著天堂美稱的城市,去了于己毫無損害。再說,離開家鄉也未嘗不是件好事,本人早已厭倦了鎮上的風氣,厭倦了那些熟悉的搖晃在大街小巷的狗們,以及沒有一個漂亮姑娘的農貿市場。去一個陌生的地方就像是一次冒險,一次對生活的全新嘗試,深深吸引了我十七歲的心靈。
記得離開家鄉的那個午后,天空格外的藍。小鎮上唯一的浴池,燒水鍋爐排放的煙霧正波瀾不驚地升起。農貿市場里的破爛廣播居然在播放黃品源的《小薇》。“有一個美麗的小女孩,她的名字叫做小薇,她有雙溫柔的眼睛,她悄悄偷走我的心……”說真的,在我的記憶里,農貿市場以前只播放老段子來著——《敖包相會》或者《三套車》,要不就是《北國之春》。雖然那些被歲月沉淀下來的歌聲也不是讓人非掩耳不可,但和流行音樂接軌在我離開家鄉前終究還是史無前例。音樂也在為我送行,希望十七歲的青春龍卷風能以摧枯拉朽之勢席卷過往生活中那催人老去的不快樂章。風萬般輕柔。我提著旅行包走在舅舅身后。那個人在我身前抽煙,并不時發出輕微的咳嗽。有時候我真不知道把對天堂城市的無限遐想交給這樣一個人到底合不合適。不過反正自己一無所有,盡管放心就是,無須害怕失去什么。我隨著農貿市場的廣播一邊輕聲哼唱,一邊緊隨舅舅行走。在上長途列車之前舅舅替我買了冰淇淋。好一個天淡風藍的午后,時間全在漫長的旅途中悄然滑過了。
從長途列車上下來的時候,我剛剛結束了一場聲勢浩大的瞌睡。蘇州沒有想象中那么漂亮,但總的說來也不至于令人掃興。火車站前的廣場擁擠不堪,人們無不心思重重地快速走向不知名的處所。附近的店鋪里反復播放周杰倫的歌曲,從《最后的戰役》到《龍卷風》,再由《爸,我回來了》一直唱到《爺爺泡的茶》。當唱到柔情無限的《回到過去》的時候,舅舅把手中的煙頭扔在地上,對我說,不要亂跑,我買盒煙。說罷,鉆進站前一家店鋪,不久買了“金南京”出來。在等待他回來的時間里,廣播又播放了《雙截棍》及《半獸人》。全都是我所欣賞的歌曲。不過最喜歡的還是《回到過去》。在十七歲這漫長的一年,每天我都想著回到過去來著。多希望重過詩情畫意的初中時代,重溫無憂無慮的校園生活。但是一切竟如受了驚嚇的海妖,緩緩地隱入歲月的潭水深處,無論如何不肯重新露面了。 “一盞黃黃舊舊的燈,時間在旁悶不吭聲,寂寞下手毫無分寸,不懂得輕重之分。沉默支撐躍過陌生,靜靜看著凌晨黃昏,你的身影失去平衡慢慢下沉,黑暗已在空中盤旋該往哪我看不見,也許愛在夢的另一端,無法存活在真實的空間。”等待就在懷舊的歌聲中悄然度過。不久,舅舅走回來對我說,等急了吧!我搖頭表示沒有關系。然后兩個人坐進一輛出租車,風馳電掣地駛向目的地。
二
就這樣,我開始了新的生活。每天早上,太陽從我所居住的鐵皮房背后蹣跚上升,陽光灑滿整個院落。我和舅舅手下的那些工人同時起床,瞇著睡眼,趿著拖鞋,擠在水龍頭前刷牙。一只小白貓懶洋洋地蜷在大家腳下享受晨光。那是我們在工地的模板底下救回來的,它狠心的主人把它遺棄在泥巴里,我們把它抱回宿舍,起了名字,養在院子中。偶爾誰踩到它的尾巴尖,它馬上如臨大敵般跳起,并豎起全身的白毛。俄爾等它反應過來其實大家并沒有傷害它的意思,就又靠在大家的拖鞋旁呼哧呼哧睡開了。那就是每天的開始。
有時候下雨,但只要雨過天晴,我們就必須按時起床上班,踩過院子里的水洼,發出啪嗒啪嗒的聲音。我想,真正注意到那踩水聲的恐怕舍我再無二人。我因為年紀小,做的工作很清閑,無非給師傅們買買煙,清理一下殘留在工作平臺上的垃圾,為工程部的技術員提提鏡子,或者跑到辦公室去為鋼筋工復印圖紙。大家都很喜歡我,可能小北這名字叫來很順口的原因吧,整天被他們小北、小北地叫來叫去,叫得人暈暈的。轉眼之間,樹葉的顏色由淺綠轉為淡黃。秋天來了。
我們在蘇州修一座立交橋,橋長七公里,高度大概十二米左右。一座普通城市里普遍存在的普通立交橋。工作沒什么難度,但是工期很緊,感覺上大家每天都在忙忙碌碌。疲憊的工人們最大的樂趣就是在休息的時候把我圍在人群中央,一邊抽煙一邊開玩笑。他們說我是童工,政府要罰舅舅的錢。或者問我有沒有女朋友,有沒有進過洗頭房之類的。等我露出莫名其妙的表情后,他們就爆發出工人階級那特有的大笑。
我最大的樂趣則是坐在一個安靜的角落里默默觀望蘇州的藍天。城市因為樓群的存在,仿佛天也變成了規規矩矩的方形。但是,云的形狀千變萬化,那些被夕陽嵌上紅色邊框的云彩尤其絢爛奪目。我經常凝望著黃昏曼妙的天空露出微笑。我在無人的角落里想起自己的童年,想起兒時唱過的那些歌謠,想起曾一度十分討厭但現在卻無比思念的家鄉,甚至連家鄉熟悉的搖搖晃晃的狗們以及從無美女出現的農貿市場在回憶里都變得充滿觸人心懷的情調。這座天堂般的城市的酷暑已然過去,花園里的花朵度過了生命的鼎盛時期,現在開始偃旗息鼓,收斂暗香。夜間行走你能聞到以往從未感受過的氣息,那是花卉成熟的標志,那是秋天賦予這個美麗城市的另種風情。時間真的流逝得非常之迅速,不知不覺,我們的工程已經度過了孔樁、立柱、箱梁等一系列工序,進入了路面施工。如今,我也獨立負責起一些實際工作。比方說為人行道灑邊界線,或者推著材料車為試驗室送試件。我好像好久沒有見到我的舅舅了。聽說他最近在浙江又接了個工程,不久這邊的工作一結束,我們就要到杭州去了。
命運啊,為什么如此善待我,從蘇州到杭州,那不是從天堂到天堂嗎?
三
那天,慢車道瀝青開始攤鋪了。瀝青攤鋪隊的那個胖子技術員總是把我的腦袋擰來擰去,擰得我的脖子幾乎斷掉。我在心里暗暗發誓,如果二十五歲以后我長得和他一樣魁梧、一樣黝黑,一定要做個善待兒童的有為青年。天淡風藍。城市里人流如潮,施工牌后無數的高檔轎車緩緩地停在十字路口,繼而綠燈亮起,車子復以原有的速度奔向前去。
“師傅,麻煩你一下,你知道蘇哈利紡織廠怎么走嗎?”
我和胖子技術員站在還沒有鋪盲人路磚的人行道上看瀝青攤鋪看得百無聊賴,這時一個如同兒童節目主持人般帶有恰如其分的幸福與問候的聲音從身后傳來。我與胖子技術員同時轉頭,一個臉上掛著盈盈笑意的穿草綠色純棉連衣裙的女孩子閃入我的眼中。她個子和我差不多大小,左手的手腕處有一小塊紅色胎記,儼然凋謝的楓葉落在了被潮水沖刷過的白色沙灘上。在她沖我微笑的時候,我看見一只小人書書頁大小的綠色蝴蝶落在了瀝青攤鋪機駕駛室的紅旗上,翅膀安靜地垂落。好一個安安靜靜的午后。天淡風藍。我一時間竟然不知道怎么回答她的問題。
“我不知道。你呢,你知道不?”
胖子操起東北口音迫不及待地問我。女孩子在他大著嗓門發言的時候悄悄把目光轉移到我的身上。我身上穿的還是那條破爛的牛仔褲,上衣換成了橘黃色的公路建設服。在那女孩的印象中,我猜自己一定是個令人疼愛的孩子。
“你知道嗎?拜托你告訴我,到那里找工作去,耽誤了時間可不好辦。”
女孩子再次笑著問道。這個世界上有些人簡直就是為笑而出生的。她們經常把微笑掛在面孔上,并且每次笑容都如同經過專業訓練一樣彬彬有禮。這女孩的笑容就是那樣的類型。我在她的笑容里顯得無比慌亂。在那胖子的慫恿下,慌慌張張指了方向。蘇哈利紡織廠倒是去過一兩次,那是和項目部的技術員一起放線的時候同去的。測量控制點就設在蘇哈利紡織廠的女工宿舍頂,用測量儀器和那技術員一起觀望女工宿舍的內部情況來著。
“那謝謝你嘍,時間恐怕來不及了,我先走了,謝謝!”
女孩子說完,沖我擺擺手,然后吐了下舌頭,轉身離去。她的純白色挎包在她的腰胯處輕盈地跳動,姿勢優雅!我愣愣地站在沒有上瀝青的慢車道上,望著女孩離開的方向出神。瀝青攤鋪機再次開動,幾輛蓋著黑色棉被的材料運輸車緩緩倒車,空氣中充斥著發甜發腥的瀝青味道。那只叮在紅旗頂部的蝴蝶在機子開動的剎那,受了驚嚇,倉皇飛起,在瓦藍的天空下打了個旋,繼而默默地朝著一個方向遠去,不久就融入了秋日的陽光中。
過了大概有十來分鐘,我才恍然大悟般朝那女孩子的背影追去。但是女孩子早已不知所蹤,恐怕進了蘇哈利紡織廠那幽靜、帶有點壓抑氣氛的小院子了罷。反正當時就是打算再看看那草綠色的連衣裙和白色的挎包來著,手腕上的楓葉狀紅色胎記也想重新過目一下。我于是在胖子技術員疑惑的目光中飛跑起來,從中央綠化帶的泥土上跑過,穿過七米半寬的慢車道,又縱身跨過一米二高的人行護欄。一輛材料運輸車帶著風聲從鼻尖前呼嘯而過。
不久我就站在了蘇哈利紡織廠的門口,以十七歲少年那特有的默默無聞的眼光凝視白漆黑字的“蘇州市蘇哈利紡織集團有限公司”的木牌。廠院內無人走動。廠房的樓門大敞四開,里面黑燈瞎火,同樣看不到任何人在里面走動的跡象。那秋日街頭的問路女孩莫不是被那廠院的岑寂所吞沒了不成?我輕輕推開紡織廠的鐵門,帶著種做錯了事情的膽顫心情跨入院內,院子的地面打掃得一塵不染,鞋底踩在上面沒有一絲聲響。從陌生人的角度看來,我無論是走路的樣子,還是走路的聲音,都宛若闖入農夫果園里偷桃子吃的饑餓的小猴。那情形像得不得了。而實際上我本人的年齡也的確不在來院子里求職或者洽談生意的階段。莫名其妙的人光臨莫名其妙的場所而已。
最終還是無功而返。女孩子沒有找到,倒是出了一身的熱汗。秋日的黃昏悄悄來臨,如血的夕陽從樓群上方慢慢消散盡華麗的色彩。我在紡織廠附近的小商店買了啤酒,揣在上衣口袋里,然后順著匝道引坡緩緩走上立交橋去。由于立交橋還沒有全面通車,上面平坦無物,沒有任何車輛的影子。沒有奔馳,沒有皇冠,沒有奧迪,基本上連自行車也沒有。我脫去上衣,把兩筒啤酒從口袋里掏出,像開博物展覽會那樣把它們整齊地擺在主橋一側的護欄上。風徐徐吹過,身上被汗水浸透的背心涼絲絲的。我拉開啤酒拉環,對著夕陽舉杯,殘霞落在我的半邊身體上,紅彤彤的。我就那樣站在夕陽撩人情思的將褪色彩里,一邊喝酒一邊思索下午的遭遇。那年紀大概比我大六、七歲的求職女孩曾經那樣真實地在眼前出現過并問我紡織廠的方向。但是那片段不甚清晰。繼而紡織廠廠房那黑洞洞的樓門口畫面徐徐推出,占據了整個腦海。得得,如果以后上紡織廠樓頂放線沒準能看到她坐在洗手池旁邊的青石上梳理頭發也未可知。這樣想來,不禁心生安慰。黃昏來了,橋下面有汽車的鳴笛聲傳上來。我把第二筒啤酒一口氣喝干,然后把空罐子從護欄上方扔下去。幾秒鐘后,罐子落在橋下新攤的瀝青路面上,發出空蕩蕩的回響。我把黃色上衣搭在手臂上,背對夕陽,帶著剛剛涌上來的醉意晃晃悠悠下橋。遠處匯銘達房地產公司辦公樓樓頂有只不知名的黑色鳥兒悶不吭聲地向著蘇哈利紡織廠方向飛去了。
四
三天后的清晨,照樣同小白貓一起沐浴晨光。睡眼朦朧地洗漱完畢,用三分鐘時間上廁所,然后套上外套,戴上印有“中鐵一局”字樣的土黃色安全帽,跟在大人們的背后慢吞吞行去工地。一個暖融融的秋日清晨,街角花園里的花朵還在爭芳斗妍。推嬰兒車的女人與上了年紀的老邁婦人邊走邊談。一群扎紅領巾的小學生拿著小號飛快地跑往校園,秋季運動會就要在他們的小學里轟轟烈烈地舉行。我們在街角的包子鋪里吃了味道正宗的小籠包子,并且喝了摻有白糖、花生、紅棗的稀飯。等我們到達工地的時候,項目部的技術員已經在晨光中架起全站儀,紫色的棱鏡反射著朝陽的光芒,儼然地平線盡頭處的一顆寶石。街上的男女有人已經換上了秋裝,有人還穿著連衣裙或者短袖衫過著夏天。好一個衣著潮流錯綜繁復的季節!現場負責的隊長在花園的噴水池下淋濕了自己的頭發,然后濕搭搭地給大家布置上午的任務。任務布置完畢,大家一哄而散,各上各的崗位。我基本上還是沒什么工作。只不過穿上防水褲和防水鞋下到“東河橋”的橋下去,給項目部的技術員立標桿。任務重倒不重,估計有半個鐘頭就可以完工大吉,不過想到要在受了污染、滿是垃圾與糞便的河水中行走,我多少覺得有些委屈。
不過后來的事實證明,那受了委屈的一上午我過得實際相當快樂。因為在我立完倒數第三根標桿的時候,一條估計有四十公分長的小水蛇從河岸旁的洞穴中緩緩游出,被受了污染、泛起泥漿、飽含糞便的河水嗆得暈頭暈腦。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跳到它的身旁,抓住它全身最要害的部位。那小水蛇的尾巴在空中無助地搖晃了一陣,就乖乖地聽由我的擺布。本身大概也是一只奄奄一息的小東西。這河水人況且不堪忍受,何況這富有靈性的小家伙呢?我把它裝進一只蛇皮袋子,它在里面不時抖動一下。一群工人,包括那操作儀器的技術員在內,很多喜歡看熱鬧的家伙把我圍在當中。我打開袋子。小水蛇在里面驀地立起,張開嘴巴,露出牙齒。眾人吃了一驚。我解釋說,沒關系,沒有毒的普通水蛇而已。大家還是驚嘆不已。不過,過了一陣子他們也就對蛇皮袋子里的這小東西失去了興趣,又各忙各的活計去了。惟有我坐在花園的木制長椅上,對著從天而降的寶貝,兀自把玩不已。上午的時光匆匆流逝。陽光中無數戴土黃色安全帽的工人汗流如雨,他們或者背負鋼筋,或者手握鐵锨,或者坐在安全帽上面抽煙。我扭回頭不看他們,不看那幅我早已習慣了的畫面。我專注地盯視眼前的汽車馳過后留下的微塵,手里還捏著蛇皮袋子的袋口。小東西恐怕早已在口袋里睡熟了。
上午十點半左右,熱火朝天的大干場景得到了短暫的停滯。半數以上的工人停下工作抹汗,負責的隊長也接過工人手里的香煙躲進立交橋的陰影里去噴云吐霧。地處江南的這個多雨城市今年有些奇怪,從來到現在小雨也是間或有之,大雨可以說一場未至。每次下雨的時候都躲在鐵皮房子里默默聆聽雨靴踏水的聲音來著。現在算來聽聲音的次數也不過寥寥幾次。院子里的水洼不久后生出綠色的苔蘚。被大家踩來踩去,現在連那綠色也被踐踏得面目全非。天淡風藍。每一天莫不是在晨光中舒醒,瞇著眼睛去小白貓前面刷牙來著。工地因為干燥而塵土飛揚,季節的顏色只是在花園的草叢里以人們不易察覺的進度偷偷變換而已。蘇哈利紡織廠旁邊的那個小商店里半導體收音機低啞地傳出陳弈迅的《十年》。“如果那兩個字沒有戰抖,我不會發現我難受,怎么說出口,也不過是分手。如果對于明天沒有要求,牽牽手就算旅游,成千上萬個門口,也總有個人要先走……”柔情繾綣的聲音,帶有淡淡的憂傷,恰如飛翔在陽光下的塵埃。柔和悒郁的歌聲一直飛過長長、長長又寂寥的花園甬道,直入我的耳朵并深入心靈。我捂著蛇皮袋子,覺得自己正在木制長椅上緩緩下沉。下沉的速度很慢,但是沉得卻非常之深,簡直沉到世界的另一側去了。
五
不知何時,求職女孩已經坐在我的身旁,手托下巴和我保持一樣聆聽的姿勢。“……十年之前,我不認識你,你不屬于我,我們還是一樣,陪在一個陌生人左右,走過漸漸熟悉的街頭;十年之后,我們是朋友,還可以問候,只是那種溫柔,再也找不到擁抱的理由,情人最后,難免淪為朋友。”歌聲至此,高潮落下,兩個人同時陷入沉思。十年之前我在做什么來著?那時候我七歲,背著舅舅送我的行軍壺出去流浪。當然,七歲的孩子能走多遠呢?當天晚上就被爸爸從河堤旁的草叢里抓回來了。當時的我疲憊不堪,正捧著行軍壺面對著滿天繁星吞聲哭泣。爸爸把我扛在肩膀上,一步一步走回家中。那時侯我就知道,三十歲男人的肩膀是七歲頑童永遠無法逾越的高山。收音機繼續播放,接下來是周杰倫的新歌《東風破》。這時候女孩子扭轉身,對我說:
“三天前忘了謝謝你了,幫了我那么大的忙。”
女孩子身上穿著嶄新的深藍色工作服,腳上穿一雙雪白的運動鞋。我默默地注視著她的裝束,周圍的空氣似乎輕輕顫動了一下。那么動人的裝束。并不是說那紡織廠的工作服本身有什么特別引人注目的地方,而是穿在她身上便出現了耳目一新的效果。
“哪里算得上幫忙,不過是舉手之勞。你的工作……”
“工作已經搞定了。那么多女孩子應聘,現在這社會工作難找啊。我又沒有什么特殊的地方,沒有學歷,相貌也不是楚楚動人的類型,不過倒是一下子從那么多女孩子中脫穎而出。你猜為什么?就因為我是所有女孩中唯一穿了白色運動鞋的。其余的都穿了高跟鞋。呵呵。反正還是得謝謝你,沒有你趕不上那招聘了。”
我聽罷再次打量她的白色運動鞋。秋日的陽光驀地柔和了許多。真是不同凡響的裝束。
“我那天到蘇哈利紡織廠找你去了,院子安安靜靜的,哪曉得里面的面試居然那樣驚心動魄。”
“找我了么?我應聘成功后也找你來著。心情高興想找人傾訴,就跑到遇見你的地方去了。可是那個大大機器上的人說,你們早下班了,于是只能回到宿舍。半個晚上沒睡著覺,一個人孤零零地來到蘇州這地方找工作,一個朋友也沒有。沒想到工作倒是找得滿順利的,再次謝謝你。”
“我也沒有朋友。”
“那我們做朋友好啦!看樣子我比你大個六、七歲,我做你的姐姐好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是林小北,你呢?”
“我?我是許風藍。緣分吶,朋友這回事。”
“前世袖口相碰,乃是今世緣。日本作家說的,不抵制日貨吧!”
“不抵制,好的東西。滿有學問的嘛!”
“我舅舅是作家,看他的書學來的。”
“對蘇州的印象如何,對這座被稱為天堂的城市?”
“天淡風藍。”
風藍低頭思索了一下。我居然不經意間說出了她的名字。
“又是你舅舅教你的?”
“不是,是這座城市告訴我的。”
說完,我們停了一會兒。午飯時間到了,工人們紛紛從立交橋上爬下來。天淡風藍。花園中那小小噴水池吐出的水花被陽光照成五顏六色的虹。風藍突然笑起來,把我笑得莫名其妙。繼而我也跟著她笑起來。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我好歹還穿著我的破爛牛仔褲,今天則套了條又肥又大的防水褲,況且手中還一直抓著蛇皮袋子,模樣的確可笑。小水蛇在袋子里一動不動,儼然伏在洗手池旁的小白貓一樣懶惰無比。
“那是什么東西?”
風藍指著蛇皮袋子問。我把袋子遞到她的眼前,輕輕張開了袋口。小家伙再次怒然立起身體,并張開嘴巴示威似的露出兩顆尖銳無比的牙齒。
“呀!”風藍叫了一聲,一下子從我的身邊蹦到草叢中。“蛇!蛇!”她大聲驚叫。我望著她,傻兮兮地露出笑容。自從離開家鄉以后,我已經好久沒有如此會心地笑過了。風藍背后,花卉千姿百態。遠處一棟棟樓房鱗次櫛比,誰家的屋檐下有風鈴聲溫情脈脈地響起,“鈴兒鈴兒……”風藍用手捂著胸口,不住地喘著粗氣,過了好久好久,她才對我說:
“壞死了你。把它放了吧,怪可憐的。”
午飯的時間到了。工地上,人終于走得干干凈凈。
和風藍分開后,我在小商店里買了花生豆和啤酒,然后在宿舍附近找了一條相對說來比較清澈的小河,把蛇放入其中。蘇州市內好像有數不清的小河,但像那條那樣清澈的倒還少見。一開始,那小東西突然獲得了自由還不太習慣,但是很快便心情舒暢地扭動起身形,隱入水流深處去了。我坐在小河旁,對著粼粼的波光喝啤酒。啤酒涼得很徹底,花生豆的味道也妙不可言。天淡風藍。時光美好。我躺在時光隧道的斜坡上沉醉得無以自拔。
六
那以后過了一段異常溫馨的生活。清晨固然還是與大家同時起床,同時刷牙,偶爾踩到呼呼大睡的貓的尾巴,貓便如臨大敵般跳將起來。我俯下身理順貓那孱弱的脊背上的白毛,嘴里念叨,乖,乖,不是故意傷害你的。貓便挪一個地方照舊沉睡不已。下過幾場秋雨,一場秋雨一場寒,漸漸到了要穿毛衣的日子了。母親寄了一件白色毛衣過來,穿上那衣服,自己也和躺在地上的貓咪差不多少。工作照舊不緊不慢地進行。東河橋的橋臺測量時出了點問題,以前一直叫我幫著提鏡子的技術員被領導指著鼻子罵了四個小時,最終忍無可忍炒了老板的魷魚,只身一人跑到上海打工去了。新來的技術員還是讓我幫著提鏡子,但是人年紀大了,顯得有些沉悶。工作之余總是一個人坐在全站儀盒子上一根接一根吸煙。有幾次我和他一起爬到紡織廠的樓頂上放線,他給我講起他遠在德國的女兒,并掏出花花綠綠的外國錢幣讓我欣賞。放線結束后我用他的儀器觀望女工宿舍的院子。我沒有見到風藍,一次也沒見過,只見到幾個和她一般年紀的女孩在洗衣服。在我的眼里,除了風藍,她們穿起工作服的樣子好像一模一樣,沒有世界為之一振的感覺。
十月末的一個晚上,風藍叫我陪她出去。原因是她剛發了工資,打算請我吃頓飯。沒有我,她可能趕不上招聘會,更不用提拿到那些錢。十月末的蘇州秋高氣爽。我們坐著出租車來到石路。下車的時候已經燈火闌珊,街上的行人無不神情安逸,帶著天堂人特有的心滿意足,慢條斯理走去行來。我們進了一家咖啡屋,坐在臨窗的位子上,房間里氣氛融洽,招待生衣著整潔,彬彬有禮。但是咖啡貴得驚人。我們每人點了一杯,一邊低頭啜飲,一邊觀望窗外風景。吧臺上傳來F4的《Fall in love with you》。F4那年輕的帶有些許糖味的聲音循環播放了三遍,然后換成邱澤的《你知道我愛你》。那是電視劇《雪地里的星星》的主題歌。電視劇最后的結局,男主角死在一片白茫茫的大雪中。我不知道咖啡店里為什么非放這種歌曲不可。身邊的男男女女看樣子都是情侶,態度親昵無間,偶爾有蜻蜓點水式的淺吻場面出現。風藍放下杯子,饒有興趣地看了他們一會兒,然后輕輕嘆了口氣。我則一邊聽歌,一邊用手拍著桌子。今天我穿上了我最好的衣服,但是看樣子還是與整個咖啡屋的氣氛合不來,就像邱澤的那首歌一樣。
“哎,要是我的男朋友在這里就好了。”風藍喝了口咖啡,然后在抬頭吐氣的當,突然對我說,“我們一起相處三年了,每年夏天一起去海邊游泳來著。但是……但是現在他在別的城市,而我卻在這里。”說完,她又嘆了口氣。這次我聽得出來,那嘆氣的聲音里有種如釋重負的味道。也許是因為終于有個傻孩子坐在她對面聽她訴說心思的緣故吧。
我什么話也沒說。吧臺的歌曲一變再變,張學友的《如果這都不算愛》響起來了。我早就猜到像風藍這樣的女孩子應該有個正在相處的人,而且近期內結婚也完全可以理解。但是,當我確定了這點以后,還是心里很疼。為了不讓自己的不愉快表現出來,我把額頭貼在窗子上,透過人工造雨器制造的雨簾觀望路上的行人。有一對母子模樣的人從超市里一路小跑出來,男孩子手里提的塑料袋中一大桶可樂“砰”地掉在地上。當然,那“砰”的聲音是我自己想象出來的。咖啡屋的隔音效果好得摧枯拉朽。看到這場面,心痛感慢慢褪去,儼然黃昏后偷偷落下的潮水。
“你這孩子不太愛吱聲,你今年到底多大?”
“我二十了……”
“胡扯,我看你頂多十七、八歲,要說實話喲,不然鼻子會變長的。”
“就是二十了。”我堅持說。說完我用手摸了一下鼻子。我現在還處于現實世界,我的鼻子沒有變長。
“真希望重新回到二十歲以前去。知道吧,我今年已經二十四歲了,我是你的大姐姐。快,叫姐姐!”
我沖她露出笑容。她也還以一笑。
她比我大七歲,我在心里暗暗地嘀咕。七歲七歲七歲七歲七歲……一個比自己大七歲的女孩子有沒有可能喜歡上我這樣一個小弟弟呢?
從見到這女孩子的一刻起,我十七歲的心靈開始變得起伏不定。我老是出現同樣的幻夢,在夢境中我于閃電交加的雨夜登上暗無人影的山崖。在峰頂的教堂中找到風藍。教堂里無數的修女尖聲歌唱,穿黑色禮服的人低頭向神甫進行禱告。她就夾雜在人群之中,我沖過去把她抱在懷里。我們一起逃也似的奔下山崖。在半山腰她扭傷了腳,我把她背在背上。十七歲少年的脊背突然變得無比寬闊,二十四歲的少女在背上顯得無比嬌柔。她的呼吸在我的耳邊輕輕吹過。我扭轉頭,看見她露出溫柔的笑容。
“我就這樣背你一輩子好不好?”我問她。
她大吃一驚,瞪大了眼睛看著我。我也看著她。在我們的眼神里,無數訊息自動交流,就像一臺高速發達的機器,不久便運作到心靈相通的效果。她再次緊緊伏在我的背上,她點點頭。
“好,我愿意。”她說。
一股電流直擊心房。我站在獵獵風中,望著懸崖頂教堂中的燈火出一會兒神,然后把她在背上顛一下,一步步穩穩走下山去。山腳下陽光燦爛。天淡風藍。十七歲少年的無數個清晨就是在山腳下的陽光中醒來。背上殘留著沉甸甸的少女身體的重量。心中裝滿幸福。
“我說風藍,你會不會……”
“沒規矩,叫姐姐。”
我正打算問一下風藍會不會喜歡一個比她小七歲的男孩子,她一下子打斷了我。我的話語就像停電的電視機一樣,屏幕猶在,但啞口無言。
“什么事?”她問。
“沒事,不早了,我們回去吧。”我說。
在我說這句話的時候,我感覺自己仿佛讀完了一本童話書。美人魚化作泡沫了。她那段無比高尚的愛情,王子無從知道。清晨,朝霞映紅大地,陽光灑滿海灘,美人魚泡沫消失了,那份愛卻無所不在。
風藍交了錢,挎上她的白色手袋。我突然注意到她穿的是尖跟皮鞋,覺得有些奇怪。她也發現了我詫異的眼神,用中指在我的額頭上點一下。
“雖然白球鞋給我帶來了好運氣,但是我也是女人對吧,我也喜歡皮鞋的。”
我默默地點頭,隨她走出咖啡屋。外面廣場上的廣告牌每隔五分鐘換一次畫面。周杰倫做廣告的手機,李亞鵬做廣告的球鞋,還有萬人迷陳好做廣告的保暖內衣輪番出現。當畫面定格在周杰倫的時候,我用手指在廣告牌上撫摩了一遍,似乎又隨著他的歌聲回到了童年。“思緒不斷阻擋著回憶播放,盲目地追尋仍然空空蕩蕩。灰蒙蒙的夜晚睡意又不知道躲到哪去,一轉身孤單已佇立身旁……”風藍爬到了廣場中央的木制橋頂,對著橋下水池里的粼粼波光出神。夜露微涼,她的臉如同白玉雕琢而成。我們后來都沒有說話,自顧自想著心思。那天是我整個十七歲里最快樂的日子。我曾那樣真實地站在風藍身邊,靜靜欣賞城里的月光。我們離得那么近,離得那么近,近得甚至我一伸胳膊,她便在我的懷抱中了。
七
冬天終于來了。
“那年樹林里的冬天鳥兒都不在了。村莊里寂寞的晚鐘在暮色中安靜地敲著。我挽著你的手在柔情繾綣的夜的河畔慢步款款。一不小心天亮了,不想回家了。我們彼此擁抱驅趕朝來晨露冬季嚴寒,聽遠處傳來許久許久以前流傳下來的那首關于成長的歌聽得墜入愛河。”
冬天終于來了。
蘇州的冬天讓人難過得要命。早晨的陽光一去不回,天淡風藍的日子也如迷失在花園里的純真年代一樣飛去無痕。每天都是陰霾的天空,這場景和我的家鄉大不相同。我穿上了我所有的衣服,看上去像一只笨拙的熊。舅舅從杭州回來了,春天一來,我們將離開這個地方,離開我初中畢業后唯一生存過的城市。這個城市留給我的印象在慢慢轉變,由盛情似火轉為秋意濃濃,再搖身變作了滿目蕭條。惟有窗外的天淡風藍還算堅持不懈,可是從一個早晨以后,連它也變了。
我不知道何時養成了一個習慣。每天一下班就坐在院子里,懷抱白貓,捧著作為文學家的舅舅的一本關于冬天的散文集念個不休。院子里通常沒有人。自從工作輕閑下來以后,陸陸續續有人請假回家。剩下的也在院子里坐不住,他們對我文學家舅舅的狗屁散文集不感興趣。他們通常是坐在花園轉角的茶館里打麻將。那里除了經營茶業、飲食和麻將外,聽說還有公開的色情服務。不過我倒沒有去過,因為我實在是還沒有到非要找個姑娘不可的年齡。于是我就把文學家舅舅的那篇冬天念了足足二十遍。文字百無聊賴。
“那年樹林里的冬天鳥兒都不在了。村莊里寂寞的晚鐘在暮色中安靜地敲著。我挽著你的手在柔情繾綣的夜的河畔慢步款款。一不小心天亮了,不想回家了。我們彼此擁抱驅趕朝來晨露冬季嚴寒,聽遠處傳來許久許久以前流傳下來的那首關于成長的歌聽得墜入愛河。”
沒有人陪我。只有懷抱里的小白貓在呼呼大睡,那家伙似乎從未真正醒來過。再有就是滿院子的模板、鋼筋、對焊機以及鐵锨、振動棒,整個世界沉悶而單調。可冬天真的是來了喲。
有一天,風藍突然把電話打到舅舅的手機上,說無論如何要見我一面。我于是穿上棉外套,圍了圍巾,戴了手套急匆匆跑去蘇哈利紡織廠的門口。盡管時光變遷,但是場院的大鐵門一如既往的莊嚴,幾面國慶節留下來的五彩旗沉默地低下頭來,儼然弄臟的小孩子的肚兜。在我不斷向手上呵氣的當,風藍出來了。她穿著白色球鞋,上身套一件肩膀上帶白色條紋的深黑色卡通裝,辮子用一根粉色的頭繩胡亂扎起來。她看見我什么也沒有說,默默地盯著我的臉看了一會兒,其間不斷地用手摩挲胸前掛著的手機外套,最后轉過身向街上走去。她哭了。
說實話,我也不是堅強的男孩子。在我十七歲的生命里,現在想想幾乎沒有受過任何挫折,但還是經常哭得七葷八素。來到蘇州以后,在中秋節的晚上我喝醉了酒,也曾坐在“會仙橋”的橋頭,手扶欄桿對著點燃城市的萬盞燈哭個不停。十七歲少年哭的原因說起來太過乏味。遠離家鄉,工作辛苦都讓我哭泣不已。現在,風藍在我的面前哭起來,傷心的樣子讓我多少覺得有些迷惑。想了一下,我決定勸勸她,盡管我自己也不很堅強。
冬天的街頭夜晚來得很快,幾陣涼風襲過,夜幕便緩緩降臨。街上行人一下子稀少起來。下雪了!不知道為什么,下雪了!這是我離開家鄉,來到這個江南城市后見到的第一場雪。和我家鄉的雪不同,這里的雪又濕又粘,根本不是一片一片的,而是以一種晶體狀態沉甸甸地掉下來。雪掉在我和風藍的身上,頃刻之間便融化了。好奇怪的雪,儼然什么人在無垠的夜空中不停地用鏟子鏟落的巨大冰箱里的冰碴。路燈都亮了,街道的曲線被燈光描繪得一清二楚。風藍始終沒有回頭,甚至看也不曾看我一眼。她義無返顧地朝前走著,白色球鞋踏在消融的雪水上,發出啪嗒啪嗒的聲音,手機就在她的胸前搖來晃去。我努力地跟上她的腳步。在昏黃的路燈光下,我極力捕捉她白皙的臉龐上所呈現出的一切表情。可是十七歲的我實在沒辦法猜透,這個女孩究竟是怎么了。她不時揚起手來擦拭她兩腮上的淚水,左手手腕上的紅色胎記一次又一次地灼痛我的眼睛。最后,在肯德基店門口,她終于停住腳步,朝我轉過頭來。
“小北,我請你吃肯德基好不?”
她問,問話的語氣根本不允許你拒絕。
“不如我請你好了,我也有工作掙錢的。”
“不要,你是小孩子。”
“就讓我請一次吧……”
“不要!”
我不說話了,默默地低下頭,用大拇指揉搓我外套的前襟。她則怒氣沖沖地看著我,白色球鞋不斷踢著腳下的積雪。
“好吧,風藍,你請。”我說。
沒等我說完,她已經一把推開肯德基店的店門,率先走進去了。
進了屋子,我才感到自己已經被雪淋濕了。被雪淋濕有生以來還是第一次遇到,總之冷得厲害,全身都在哆嗦。我看了一眼風藍,她那裹在深黑色卡通裝下面的身體也在不住地抖動。服務生一邊說謝謝光臨,一邊遞過來一條被開水煮過的熱氣騰騰的白毛巾。我擦過臉,感覺舒服多了。出于禮貌,我向服務生道了謝,那女孩子莞爾笑了一下,就去招待別的客人了。這時風藍已經站在了柜臺前。我看著她的背影,那背影很迷人,所有的曲線全像是經美學儀器精密測繪度身定造的。衣服也配合得天衣無縫,把身體的凸凹活靈活現地展示出來。不知不覺,我被嚴冬冰封的身體全部化解,手腳里血液的流動也能清晰地感覺出來。我選了個靠窗子的位置,透過藍色的玻璃窗,能看見美麗的冬夜之城。對面的二十層辦公樓,每一個房間燈都亮著。我雖然看不見那些房間里是否有人生活或有人工作,但是我確定,無論街上多么的冷清,無論冬季多么的寒冷,這世界上總會有人幸福,總會有人溫暖,總會有人生活在燈光下。
過一會兒,風藍端著托盤回來了。盤子里裝著雞腿,雞翅,漢堡,墨西哥卷餅,薯條,還有大杯可樂。她剛剛把盤子放在桌面上,就又雙手捂臉哭起來。在她哭的當,我默默地數著薯條的根數。她哭得我不知所措。我這人嘴拙舌笨,不懂怎么安慰她。不過好在她立即就停住了,我還沒來得及數清薯條的根數,她就用餐巾紙抹了一下眼睛。
她說:“對不起!失戀了。”
我點點頭,表示理解。
“我們吃東西吧!”她嘆了口氣說。
于是我們開動了。我吃了墨西哥卷餅,吃了漢堡。她只吃了一條雞腿。兩個人都吃得興味索然,東西剩了一大堆,便開始用紙巾抹嘴了。街上有出租車碾過水洼的聲音。店里沒有幾個人,音樂也調得很低,聲音聽不大清,可能放的是《卡薩布蘭卡》,但我不敢確定。我心里一直盤算該和她說點什么,怎樣才能讓她開心一點。可是這個時候,在我十七歲的生命里發生過的任何趣事,包括我舅舅寫的那些文學作品里的典故好像都派不上用場。在愛情的世界里,只有當局者才知道其中的甘苦,其他人的經驗毫無作用。正像列夫.托爾斯泰所說:幸福的人有著相同的幸福,但是不幸的人卻有著各自不同的不幸。我不知道風藍的傷心究竟達到了什么樣的地步,不知道我吹口哨給她聽她是否就能露出笑容?如果我吹我拿手的《快樂的粉刷匠》呢?吹完以后再告訴她,生活充滿希望,看看明天不會升起的今天的太陽也好啊!我坐在座位上不住地胡思亂想。
最后還是風藍首先說話:“一起相處三年了,沒想到說分手就分手了。”
“那他為什么離開你呢?”
“有了其他的女孩子吧!”
我沉默。
“要把全部的薯條吃光哦!”
風藍突然轉移了話題。她從托盤里取出果醬,使勁地撕開袋口,把果醬涂在薯條上,再把薯條遞到我的嘴邊。我吞下去,她接著涂第二根。看樣子她好像一下子把那個拋棄她的男朋友忘記了。而我也覺得非常非常的幸福,這可是風藍在親手喂我吃東西哦!我吃光了整整一盒薯條,薯條甜的要命,不得不喝了口可樂。
“不再傷心了吧你!”我小心地問。
風藍的頭側向一邊,根本沒有聽到我的話。過了好久好久,她對我說:
“小北,以前我和男朋友在一起的時候,我也是這樣喂他吃薯條的。”
我沉默。她又哭了。
從肯德基店里出來后,我們并肩走在大街上,口里呼出的氣體呈現出奇怪的形狀。已經是晚上十點了,街上的書報亭里,老板娘正把雜志一本一本地從櫥窗上摘下來。而報亭對面的理發店,留玫瑰紅色披肩長發的老板正把大鐵門拉下來,他性感漂亮的老婆穿著棉拖鞋蹲在他的身后,用手指一遍又一遍地梳理愛犬的長毛。蘇州這座城市睡得很早,每天的十一點半,蘇州音樂廣播電臺就收工了。主持人用催人入眠的聲音向大家告別,“大地開始沉睡,城市進入夢鄉。”而現在,我和風藍距離那個城市進入夢鄉的時間不過一個半小時之遙。雪停了。烏云也盡皆散盡。在路燈的頂部懸掛著幾顆明朗的星星。街上還是沒有行人。偶爾有出租車駛過,車上載著莫名其妙的家伙去莫名其妙的地點。無論是乘客還是目的地都與我、與風藍無關。我跑進一家即將打烊的小商店,買了怪味糖出來,剝下糖紙,遞給風藍一顆。
“什么東西?”
“吃吧,好吃!”
她滿腹狐疑地把怪味糖放進嘴里。
“呸!酸的。”
“別吐,堅持一會,馬上就好了。”
我趕緊阻止了風藍。幾秒鐘以后,風藍恬靜地閉上了眼睛。
“怎么樣,這糖?”我問。
“酸的一過是甜的。”她閉目回答。
“是啊!生活也像糖一樣,酸的過后是甜的。”
風藍驀地轉過頭來,直直地盯住我。她的雙眼在路燈的映射下顯得格外明亮,瞳孔的深處某種撩人情思的東西深深感動了我。
“你這小孩,知道的滿多的,又是和你舅舅學的?”
“這次不是,怪味糖我常吃,所以知道。”
“嗯!”風藍狠狠地點點頭。
我們在丁字路口的一棵白玉蘭樹下逗留了一會兒。風藍抱著肩膀,背靠著樹干仰望星空。雪后的星空瑰麗無比,宛如擦拭過的遠古瓷器,上面綴滿了名貴的寶石。虛無縹緲的銀河像是仙女墜落凡塵的羽帶,遙遙地連接著浪漫與憧憬,現實與幻想,過去與未來,單純與成熟,愛與被愛。我們都在沉睡著的蘇州街頭沉醉了。
“好美啊!”風藍對著星空說。
“是啊,好美!”我回答。我看見了風藍眼中的光芒,那光芒仿佛海洋盡頭的一盞漁火。我希望這盞漁火長燃不滅,我希望風藍永遠快樂。
風藍在跨進蘇哈利紡織廠大門的時候,她對我說,現在輕松多了,謝謝你的糖。我說不如謝謝今夜雪后的星空吧。她說也是,真希望一直快樂。我說會的,其實快樂很好找到,比如早上起來跑早操。她說跑步會快樂嗎?我說一定。接著我又說,風藍,記住,以后不可以再哭了。有句話說得好,你永遠不會知道,誰會在下一秒愛上你的笑臉。風藍點頭說知道,今后再不哭了,光是笑行吧?然后我們互道晚安分了手。在回宿舍的路上,我不知道為什么想起了一首小虎隊的老歌,“今夜依舊星光點點,靜靜站在你身邊,但愿世界別改變;真的希望留住時間,讓它停在那一天,相依相偎真情永纏綿……”
星光與銀河在我的歌聲那頭被詩人偷偷地寫入了童話,一部關于我和風藍的十七歲少年的愛情童話。這部童話十七歲的少年都喜歡讀,因為一旦讀過就會做白雪紛飛的幻夢,無數的雪花飄落在城市的屋頂,好美好美,好美好美……
八
因為和風藍約好了跑步,第二天早上六點鐘我就起了床。我穿了件米黃色套頭毛線衫,腳上胡亂蹬了雙旅游鞋,匆匆趕到蘇哈利紡織廠去等她。起霧了,整個城市籠罩在一片白茫茫的霧靄中。天氣很涼,工地堆放的所有材料和器具——模板、被氧氣燒得變形的槽鋼、掉了輪子的蹦蹦車、翻斗扣在地上的挖掘機,無不覆蓋著一層薄霜。我們所修的那座高架橋儼然剛出生的孩子,酣然沉睡在氤氳的霧氣里。我點燃一只廉價的“紅梅”香煙,一邊吸一邊用毛線手套擦去紡織廠鐵門上的銹漬。好一個怡然自得的清晨。不久,風藍從院子里閃身出來,還是白球鞋,深黑色卡通裝,辮子用粉紅色頭繩扎在腦后。她對我說了聲早安,于是兩個人并肩跑上人行道。我們以蘇哈利紡織廠為起點,一直朝著路的盡頭跑去。晨霧拂面,涼絲絲的,整個人都輕松多了。我們一路經過了匯銘達房地產公司,蘇州市機關加油站,營財汽車有限公司。最后跑到“鬼剪”理發屋的時候,風藍跑不動了,她招呼我在路邊公交車站的椅子上坐下,大口地喘著氣。霧靄褪去。天淡風藍。蘇州終于又恢復了既往的顏色。朝陽從路的盡頭處緩緩升起,先是露出半張面孔,旋即猛然一跳,升上半空。我和風藍都沐浴在和諧的晨光里。
“怎么樣?跑步快樂吧!”我把紙巾遞給風藍,一邊問。
“嗯!果然沒騙我。”
街上漸漸熱鬧起來了。先是幾個身穿黃色制服的清潔工提了掃帚跑來打掃,接著就有小學生背著書包上學,然后是遛鳥的老頭吹著口哨閑逛。所有的商店大鐵門陸續升起,小吃鋪推出了熱氣騰騰的早餐。
“知道我為什么叫風藍么?告訴你,在英語里,藍有憂傷的意思。風是憂傷的,就像我。”
“對不起,我初中畢業,沒學多少英語,不知道藍還有憂傷的意思。”
“沒什么,我也不是好學生。念書念到初二,上課一直睡覺來著,然后就輟學了。畢業這些年,做過好多事,發傳單啊,賣化妝品啊,到火鍋店里擦桌子啊……沒一樣做得長久。因為做什么都不喜歡,包括現在當紡織女工。工作就是這樣,要么工資低得可憐,要么老板色瞇瞇的,老想占你便宜。告訴你,其實我最喜歡設計服裝了,想當個服裝設計師。你呢,有什么理想么?”
“當作家。不過實在文化水平太低,估計當不成。”
“別喪氣呀小北!只要有理想,人就有希望;只要肯努力,理想就會實現。”
我點點頭。兩個人一起面向朝陽。冬日的陽光是血紅色的,給人以無限的希望。理想這個話題對于我這個十七歲的少年來說實在太過渺茫,我是否真的想當作家也不是很確定,況且從來沒有在實現理想這個問題上切切實實下過功夫。在這樣一個涼爽的清晨,突然和風藍聊起理想,胸中驀然燃起一股熱情。這熱情來得如此洶涌,好像丟失在塵封記憶里的某件利器突然散發光芒,冷冷的刀鋒頃刻間摧毀了我以往的懶惰與膽怯。我的心情久久無法平靜。
風藍突然從椅子上站起,對著天空伸開雙臂,雙目微合,臉上呈現出幸福的笑容。
“我好喜歡清晨啊,我喜歡清晨的一切。空氣如此清新,陽光如此美麗,天空如此蔚藍,城市如此寧靜……”
“那小北包不包括在早晨的一切里呢?”我問。
“包括,也好喜歡小北!”
“真的嗎?”
“是真的。好喜歡小北!真的好喜歡小北!”
一剎那整個世界安靜了。我聽到自己的心臟在胸膛里鏗鏘地跳動,同時也聽見風藍均勻的呼吸。我從椅子上站起來,輕輕地走到風藍身邊,抱住了她。風藍把手環在我的腰上,頭發緊緊貼住我的臉頰。我們就以這樣的姿勢不聲不響地抱了幾分鐘。然后分開。
我想親親她的臉,但是她拒絕了。
“小北,要是你再長大十歲該多好?你不是十七而是二十七……我想那我一定會愛上你。”
“我十八了,我馬上就過十八歲生日了。”
“可我要的是一個成熟的男人。他能給我安慰,給我安全感,你明白嗎?你是個好孩子,但你和他的差距有十年,十年!”
被人拒絕的打擊對于一個十七歲的孩子來說到底有多大?那一整天,我一直坐在鐵皮房子里,對著天花板發呆。其實也沒怎么傷心,只不過有點不知所措而已。我抽了六根“紅梅”香煙,然后跑到便利店里買了啤酒,一口氣喝下兩筒。在我賭氣弄斷了我的小梳子以后,終于恍然大悟。遂穿了件棉衣沖出房子去找舅舅的工人們一通神侃。“你滿開心的樣子,好像。”他們這樣說我。我報以一笑。生活有時候真是說不清楚,不開心的人臉上其實也可以有笑容的。
酒勁被風吹散后,我重新回到院子。只身一人,空陌感陡然滋長,委屈再次充溢心靈。我在院子里找小白貓,也許抱著它會好過一點。但是小白貓不見了。我著起急來,一邊大喊它的名字,一邊亂翻場院里的東西。但是沒有用,直到我筋疲力盡,小白貓也沒有出現。我一屁股坐在鋼筋堆上,大聲地抽泣起來。連小白貓也不要我了。若是平常,它應該在洗手池旁睡覺才對。哭聲久久無法停住,像是要把眼淚一次哭干似的。也許這次哭完,我真的一輩子都不用哭了。小白哪里去了呢?是不是太冷,它想要找個溫暖、衣食無憂的家呢?還是它也戀愛了,和其他的白貓散步去了(當然和黑貓、花貓散步也不是完全沒有可能,在貓的世界里應該沒有什么種族概念)?再不就是它死了?一出門碰上了迎面而來的汽車,或者被獵狗追得走無可走,又或者吃了被鼠藥毒死的老鼠……無論小白的結局怎樣,總之它是不在了。也許幾天后它在外面受了打擊,重新回到這個小院子里也有可能。但是現在,在我得知風藍根本不喜歡我的這個下午,它不在我的身邊。我用溫水泡了一條毛巾,不停地擦拭我的雙眼。不管用,淚水還是急沖沖流下來,好像我真的有什么傷心事似的。兩個小時后,我以最大的毅力止住哭聲。鏡子里的我已經失去了往日的健康與天真。我像是軟體動物一樣,脫去了光彩奕奕的外皮,現在只剩下枯槁的內部殘骸,再也經不起任何的傷害與打擊了。
天淡風藍。空氣還是溫馨寧靜的。我一點點宣泄盡了所有的情緒。到后來,我終于體會到原來風真的可以是憂傷的。憂傷的風里,誰家屋檐下的風鈴聲悄悄送來,鈴兒鈴兒……一直響到薄暮時分。風鈴選錯了季節。可沒誰能指責它。
九
工程真的要結束了。工人們走了十之八九,材料器械也紛紛退場。舅舅和他的得力干將們整天纏著項目部的領導要錢。項目部卻不肯輕易付款。有幾次甚至發生了不愉快的事件,一個大咧咧的工人用棒子打傷了項目部技術主管的腦袋。我們負責的那段人行道因為當初二灰墊層沒壓密實,現在有部分沉陷。剩下的所有人都堆在那一小塊工作面上拖拖拉拉地進行維修工作。舅舅在附近的學校里雇了幾個大學生幫忙趕抄資料。日子每天就是那樣過。
十二月二十四日,是我的十八歲生日。過了這一天,我就正式加入成人的行列。從今后我也是個真正的男人,要勇于承擔生活的壓力,首先,就再不能因為失戀而哭鼻子了。
同一天,舅舅從項目部討回了最后一筆人工費。出于感謝,他請項目部的所有領導以及以前給予過我們很大幫助的技術人員一起吃飯。吃飯的場所選在觀前街的一家大型火鍋城。我作為他的外甥,也被帶去作陪。觀前街真的好漂亮,即使在舅舅的小轎車上,透過玻璃窗,也完全能感受到這條街道的繁華。燈光漸欲迷人眼,每一家店鋪里無不熱鬧非凡。
酒桌上,賓主說著稀奇古怪的話題。我聽不懂,也完全沒興趣聽。我自顧自喝著啤酒,喝到百無聊賴便跑出宴席,在酒店大廳的舞臺上參加節目。飛飛鏢和夾乒乓球我都很擅長。以前在學校的時候,就經常和同學比賽這些游戲。玩到滿頭大汗我才回到酒席上。此時酒桌上的氣氛已經十分熱烈,大家頻頻舉杯,開懷暢飲。那個讓我看過他女兒照片的技術員給我倒了杯白酒,非要我一飲而盡。我推辭不過,只好勉強喝了。一道辛辣的液體沿著喉嚨直沖而下,五臟六腑全都熱了起來。
世界模糊了。笑聲,勸酒聲,笑聲,勸酒聲……最后什么聲音都沒有了。我在飛速地旋轉,旋轉……腦袋里嗡嗡作響,似乎有個微型木工在我的大腦里鋸我的神經,還不停地唱著什么,唱的沒準就是他家鄉的鄉戲。我想把他趕出我的腦袋,但我做不到。我絕望了。我甚至感到了死亡的來臨。
我再次夢到了山崖頂上的那個教堂。教堂里,我在尖聲歌唱的修女以及穿黑色禮服的祈禱者中找到了風藍,我拉著她的手跑下山崖。中途她腳扭傷了,我背著她。我問她,我背你一輩子好不好?她說好。我們一步步走下山去,山下陽光普照,天淡風藍。我們在陽光中共同傾聽一首歌,周杰倫的歌——《以父之名》。
“微涼的晨露,沾濕黑禮服,石板路有霧,父在低訴;無奈的覺悟,只能更殘酷,一切都為了通往圣堂的路……”
一首《以父之名》結束,我從夢中醒來。看看手表,離吃飯的時間已經過去了五個小時。我躺在一個小小的、陌生的房間里,身上穿著不屬于自己的睡衣。對面的墻壁上掛著一幅油畫,油畫中一個裸體女人手捧瓷瓶在沐浴。燈調得很暗,房間里朦朦朧朧的,所有東西都處于可怕的陰影里。我在哪?我全然搞不清楚。腦袋疼得厲害,大概腦袋里面真的有什么東西被鋸掉了。
這時門開了,走進來一個二十五、六歲的女人。她頭發長長的,凌亂地粘在臉頰和脖頸上。她的眼瞼上和鼻翼兩側都擦了銀灰色的亮粉。她的手中端著一杯開水,指甲紅通通的,讓人感覺不安,好像她端的不是開水,而是經女巫調過的藥水似的。一見到我坐在床上,她立刻走過來,寬松的睡衣發出沙沙的摩擦聲。
“喲,醒啦!來,喝水!”她說,一邊把水遞過來。
“你是誰?我在哪?”
“在哪?不會真醉得什么都不知道了吧?”
“知道什么?”我更迷糊了。
她沒有回答我,把水杯放在床旁邊的桌子上,然后在我的身邊一屁股坐下。床立刻塌下去一個坑。她笑瞇瞇地看著我,眼睛里流露出一種我從未見過的表情。她輕輕點兩下頭,像是在確定什么似的。然后她問:
“你今年多大?”
“我十八。”我說。
“十八……嗯,才十八。做那種事滿厲害的嘛。”
“做哪種事?”我問。
“能是哪種事?”她進一步貼近我,幾乎坐在我的懷里了,“兩個小時前你舅舅把你送到我這,讓我好好服侍你,你忘啦?”
“那我們……”
“對呀!做過了。所以說你滿厲害的。”
“砰”的一聲,我身體里某一個地方的發條斷掉了,我渾身脫了節似的癱軟在床上。我感覺到渾身在發抖,盡管屋子里一點都不冷。我抖個不停,抖得連骨節都在咔咔作響。我抱著毛巾被捂住嘴,悶頭哭起來。我也不明白我為什么傷心,總之眼淚大滴大滴地滑下,攔都攔不住。
那女人愣了一下,什么也不說地看著我哭了一會兒,然后跪在我的頭旁邊。她的身上有股很濃的香味傳來,讓我絕望的是,我的身上居然也有這種香味。
“哭什么呢,你這孩子?”
她低頭看我的眼睛。我不理她,把頭埋在枕頭里,繼續哭。
“是不是有女朋友?覺得對不起她?”
她又問。我還是不理她。但是她的這句話讓我找到了我傷心的原因。我想起了風藍。我的心中扯起一陣難以遏制的疼痛。
“別哭了,像個男人好不好?有什么呀,幾分鐘而已。我們之間又沒有感情,我也沒讓你娶我,我收了錢的……”
我不哭了。
我騰地一聲從床上蹦起來,頭也不回地走出了那間讓我永生難忘的屋子。很快,我在另外的一個房間里找到了我的舅舅。我跟他說我要回去。他想了一下,從床上坐起來,遞給我一支煙。我接過來抽了。他又遞過來一支。我又抽了。然后我們一起出來,在樓下的一個柜子里找出我們的衣服穿好,慢步踱出樓門。
街上很冷。舅舅把自己的皮衣脫下來,裹在我孱弱的肩膀上。我們彼此都沒有提到在過去的五個小時里究竟發生了什么。我們并肩走在深夜的大街上。在走回工地的時候,我們借著路燈光一間一間地看工人們居住的鐵皮房。
“小北,你覺得舅舅是壞人嗎?”
第一次聽舅舅用這種語氣說話,我不知道怎么回答。
“我跟你說小北,舅舅不是壞人。這些工人實在是太苦了,他們住的地方,連牛馬都不如。但我不是不想對他們好,我是要他們知道,這個世界,錢是多么的重要。蘇州是天堂,但我告訴你小北,蘇州是有錢人的天堂,窮人休想在這里找到落足之地。”
我瞪大了眼睛看著他。同樣是第一次,我覺得我和這個人離得好遠好遠。一個被銅臭熏黑了心肺的人,他怎么配做我的舅舅。早知道會發生今天這一幕,我從一開始就不該和他踏上南下的火車。我捏緊了我尚且稚嫩的拳頭,這一拳即使現在不揮出去,遲早也要揮出去。我的拳頭會變硬,我的身體會變得強壯有力,我遲早要用我的手打在所有像我舅舅一樣的人的臉上,讓他們知道其實錢并不是區分高低貴賤的唯一標準。舅舅又點燃一支煙。我伸手從他要了一根,兩個人蹲在鐵皮房對面,滿懷心思地抽起來。最后我說:
“舅舅,今天是我的十八歲生日,明天我就是成年人了。”
“哦,是嗎?生日快樂!”他把煙頭丟在地上,一臉真誠地說。
我把皮衣丟還給他,走進自己的房間去了。
十
在離開蘇州的那一天,我在車站前的電話亭打電話給風藍。聲音響了五下,風藍的聲音從話筒里傳了出來。
“喂,誰呀?我正上班呢,什么事呀?”
“風藍,我是小北,我要走了。”我嗚咽著說。
“小北啊,走,你去哪啊?”
“杭州。風藍,我有件事想問你。”
電話那邊沉默了一會兒。我的眼淚漸漸地涌了出來,美麗的江南城市在我的眼睛里開始潮濕、跳動、模糊,最后變得支離破碎。
“小北,我知道你要問什么。你太小,我們不會有結果的。”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了,反正,反正現在……風藍,我也再沒有資格愛你了!”
我再也忍不住,冰冷的淚水順著臉頰滑落。
“你哭了么?別哭,小北,你不是說過的嗎?永遠不要哭。因為你永遠不會知道,誰會在下一秒喜歡上你的笑容。你是好男孩子,你在哪?我去送你吧!”
我輕輕掛斷了電話。用手背抹去腮邊的淚水。我看見舅舅拿著火車票從站臺里走了出來,我拿起地上的行囊,毅然地向他走去。
在十八歲的第一個月,我穿了條骯臟的牛仔褲,上身套一件米黃色套頭毛線衫,跟在舅舅的身后去了杭州。我走的那天,蘇州晴空萬里,天淡風藍。世界貿易博覽會即將在這里舉行,大街小巷彩旗飛揚。號稱天堂的蘇州,有很多平凡的人生活在這里,他們也很快樂,他們也是天堂的子民。
我十八歲了,也許我真的應該長大了。我相信,只要我還帶著理想,就一定能夠重新找到天淡風藍的城市,找到屬于我自己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