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婧說他一直都很愛我的時候,我是不信的。
看小說的時候,發現有些作者很喜歡用具體的年數來表達時間之久,之刻骨,之難熬,就好像我居然用了整整七年去跟隨陳淀,卻換來他一句“星慢,我會回來的”。
是啊,累了,玩膩了,他就會回來了,人都喜歡喝各種各樣的飲料,但是怎樣都少不了純白開,他說我是他的純白開,無味,但是不可或缺。
愛上一個人,就多了一條軟肋,為了他,我改變了運動的軌跡,一顆星星原來也會為了一個人而慢下來。
我相信以個人之力可以扭轉命運,就好像我可以讓陳淀緊緊依賴了我三年,但是后面那拖拖扯扯的五年卻讓我有點力不從心了。
那年,他拄著拐杖,神情疲憊,笑意中帶著不甘,他步路蹣跚地向我走來,旁邊是多日未洗的衣服,滿地的空易拉罐,桌上的殘滓剩飯發出了一股酸臭味,引得蒼蠅光顧。他臉色蒼白,輪廓中的帥氣消盡得就像我對他的恨意,他眼睛不知看著何處,嘴邊忽而說出一句:“你走吧。”
我笑著說,我回來了。
陳淀,盡管物是人非,我還是很愛你。
(二)
英雄救美,流于年歲。十九歲的陳淀做了一位無力的士兵,想保護他的恐龍姑娘。他拉著我的手腕,走得飛快,明明是涼爽的九月天,他脖頸后卻有閃閃汗珠,我欲掙脫,卻發現被抓得很緊,我氣喘吁吁地說:“放開我,我又沒有錯,干嘛要走!豈有此理,敢冤枉我!我要回去和他打一架!”
他的腳步慢了下來,回頭看了一下我,也許是看到我氣急敗壞的樣子與我矮小的身材有點不符,他咧嘴笑了一下,“他一個巴掌就可以把你放倒了吧。”
這時候我才注意到,這個拉著我走了大半條長安街的男生我從未見過,可以說是并不認識的,他許是看出了我的詫異和不適,慢慢放開了我的手,有點不自在地說:“我叫陳淀,我也是‘好又來’的員工。”
看著他有點窘迫的樣子,忽而覺得有點搞笑,我手一拍他的肩膀,哈哈說道:“原來是同事呀,不過你作為一個男生也太慫了吧,剛剛那個水果店老板缺斤短兩不是一天兩天的了,這次更過分了,一個轉身,居然給我裝失憶,說我沒付錢!不說假,如果不是你攔著我,我真的砸了他的店……”
我絮絮叨叨說了很多,他就在靜靜地聽著,一句話也不插。后來他告訴我,他是幾個月前才來到這里打拼的,我說我初中畢業就出社會打滾了,在這里我算是地頭蛇,讓他放心,我給他撐腰,他嘻嘻一笑,什么都沒說了。
陳淀不算很帥氣的男生,清秀的輪廓讓他有一股書生氣息,像“聊齋”里的寧采臣,他有一雙琥珀色的眼睛,很純粹、干凈,我總開他玩笑,讓他把眼睛給我,他笑著一口答應,眼睛彎彎,更加迷人。
我明明比他小一歲,但是卻像他的姐姐一樣,帶著他認識各種朋友,我把我的朋友都介紹給他,一開始他有點不好意思,說自己不擅長交際,我推了他一把,別慫!豬朋狗友間的見面免不了被逼酒,陳淀說自己不會喝酒,眾人笑翻在地,愈頭把一瓶百威啤酒“咕嚕咕嚕”就喝見了底,眼里卻還是清醒得不得了,他不屑地嘲笑了一聲,“星慢,你帶來的人不行呀,連酒都不敢喝,以后還怎么一起玩呀。”
他這句話一出口,大家都起哄起來,愈頭熟練地把十只玻璃杯一列排開在大理石桌上,讓人扛來一箱啤酒,眼前的杯子瞬間被滿上了,他瞥了一眼陳淀,沉聲說道:“怎樣,喝不喝?”
我干笑一下,陳淀這小子“救”了我一次,我可不能欠他的,看來今晚是躲不掉要大醉一場了,我二話不說就拿起桌上的杯子,烈酒味把我喉嚨割得有點生疼,我聽見耳邊傳來歡呼聲,“林星慢是女中豪杰呀”,“她從小喝到大,怕什么”,“我還沒見過她醉過呢”……
對我酒量的各種各樣的褒獎卻像刀子一樣飛來。我很怕呀,我不想喝酒,我也會醉的,醉在屋里,睡死在冰冷冷的地板上,頭疼欲裂……喝著喝著,眼角忽然有點濕潤,我仰起頭,假裝在灌酒,實際是不讓眼淚流出來。
忽然,有人一把奪走我手里的杯子,酒忽然猛烈搖晃,灑了出來,“你別喝了,我喝!”
我還沒看清,陳淀便把我喝剩的酒喝光了,一杯接著一杯,桌上的杯子漸漸空了。
英雄救美耶,英雄救美呀……
全場再一次沸騰起來。
所有人都不知道,這個怔住了全部人的陳淀,這天晚上在我家唱了一晚的“愛我別走”,鬼哭狼嚎的,調不成調,鄰居來敲了我好幾次門,我理虧地賠笑。
原來他說他不會喝酒,不是慫,不是在騙我,而是他真的很不能喝。當天晚上,他還發燒了,燒得迷迷糊糊,嘴里呢喃著什么,我靠近一聽,居然還是“愛我別走”這首歌。
我折騰了整整一個晚上,又是敷毛巾,又是倒水,我本來想給他拿點藥,去藥箱一看才發現,藥都過期了,當時已經凌晨三點了,我蹲著地上,第一次覺得很無助,我探了探他的額頭,溫度越來越高,床上的人好像已經昏迷過去了,沒點聲響。
那是我十幾年來最漫長,最寒冷的一個夜晚。好像永遠等不到天亮。
第二天,我們雙雙請假,被老板狠狠批了一頓,他讓我不用管他,去上班就可以了,我一邊打開剛買回來的藥,一邊用開玩笑地語氣說:“那可不行,到時你病死在我家里怎么辦,多晦氣。”
他說,記得給我買束花就好。
后來他告訴我,他從小到大一喝多酒,就會發燒,所以他滴酒不沾。那天他奪走我酒杯的時候,在想些什么呢?我沒有問他。他只是笑笑地告訴我,即使我燒傻了,也不能讓你一個女孩子為我喝那么多酒呀。
我用手蓋住他望著我的眼睛,有點害羞地說:“你不要這樣對著我笑了。”
陳淀輕笑一聲,我骨頭都酥軟了,他把我攬著懷里,在我耳邊說:“可是星慢,我看著你,就會有擋也擋不住的開心。”
(三)
二十幾歲的陳淀窮得最有底氣,性子卻被磨練得開朗了許多。他一直在“好又來”當廚師,而我卻換了很多份工作,我們都在秉著一個不變的理念,那就是要干自己喜歡的東西。
他想開一家餐館,只做我們喜歡的菜,而我想寫出大家喜歡的文章,當第一次他知道我這個夢想時,笑得合不攏嘴。對呀,我一個初中畢業的人居然愛上了寫作,真的很諷刺,我以為他會支持我,但是萬萬沒想到他會和別人一樣嘲笑我。
夢想呀,很多時候都是死在別人的眼里的。
我為此生氣了好幾天,不是氣他的不相信,而是氣我自己,我喜歡了那么久的寫作,居然因為他的只言片語,讓我害怕得好幾個月都不敢打開文檔寫一篇文章。就好像,有次我買了一件心心念念好久的裙子,他說不好看,我便再也沒穿過了。
過后,他問我,你希望我騙你嗎?
我說,即使受傷,也不要半點欺瞞。
他摸著我的頭說,我也是。
但是我還是很傷心,真話太疼了,他的真話把我打回原型,我開始不知道自己喜歡什么,追求什么。
男生不會長大,只會變老。我偶爾還能從他的眼睛里還能看到他當年的稚氣,那么薄脆,似乎在他醒了以后便消失得無影。他會在黃昏的時候出門,晚上一兩點扶著墻壁走進我的房間,歪歪扭扭,還沒走到我的床邊,便爛醉在地上,掙扎著爬起去衛生間吐,我連大衣都來不及披上,便按下那盞昏黃的燈的開關,第一次我心痛地罵他,來了這里,什么都沒學會,倒把酒量練好了,第二次我絮絮叨叨,讓他別喝那么多了,第三次,第四次……
我已經忘了這次是第幾次了,我機械地輕輕拍著他的后背,累得直打哈欠,他一身酒氣,一言不發,折騰了半個小時后,他才說一句,去睡吧。
又是一夜的不成人形。
陳淀認識了我的朋友,就不打算還了。有一天晚上,他用手勾著我的脖子,輕輕地攬著我,另一只手夾著劣質的即將燃盡的煙,聲音沙啞地說:“你說得對,闖社會真的缺不了朋友。”
那種感覺,就像一個黑社會大佬抱著他的情婦,我有點反感,打掉他手中的煙,我被煙頭燙了一下,卻一聲不出,他對上我銳利的眼神,愣了一下,不知所措的樣子讓我想起他幫我喝酒的那一晚,我寧愿他永遠是那個喝了酒會發燒,被人打會拉著我逃跑,會怯怯地和我說我不擅長交際的陳淀。
掉在地上的煙漸漸沒了紅影,窗外的天空還沒被污染,湛藍的迷人,可是他卻被污染了。他很無奈地看向一旁,有種避之不及的反感,雖然是稍縱即逝,但是卻被我捕抓到了,他心不在焉地說:“如果你口中的變化指的是從幼稚變成熟了,那又有何不可?”
我平時工作很忙,替一個不起眼的私人公司寫寫東西,有天我工作到晚上九點,路上行人縷縷,美好的夜生活仿佛剛剛開始。我趕去公交車站,搭上末班車回家,車上只有我一個人,空蕩蕩的,公交車一路上都發出“吱吱呀呀”的響聲,讓人不禁懷疑,下一秒就會散架,車毀人亡。
快到家的時候,車上放起了“愛我別走”這首歌。愛我別走,如果你說你不愛我,不要聽見你真的說出口,再給我一點溫柔。
我聽著,跟唱著,竟然差點忘記了下車。
而就在我沉醉在曾經,沉醉在純凈中時,一通電話把我拉出現實。
是小婧打來的,她說陳淀和一群人在夜總會喝醉了,在鬧事兒,正好那個店的老板和我認識,讓我趕緊過去溝通溝通。最后,她斷斷續續說著,大致意思是大蔥原本不讓她告訴我,說是男人間的問題,但是她覺得我有必要知道。
我下了公交,抬頭望了一眼黑漆漆的房間,從來沒有一盞燈是為我而亮的,這夜,似乎更加寒冷徹骨了。
等我趕到“陌上”時,場面亂成一團,陳淀在混亂的人群中,但是我一眼就找到他了。他額頭破了一塊,扭頭吐出一口污血,眼神中盡顯恣睢,他沉默地看著我,卻沒有上前。我攏了攏大衣,深吸一口氣,上前扶著他,他一把推開我,什么都沒說,卻像想把我掐死一樣。
那雙曾經只為我閃耀的眼睛布滿了血絲,嘴邊殘留的血跡,讓他看起來有點狼狽。
陳淀盯著我,直至窺不出喜悲,才開口問,“你怎么來了,我猜猜,你是來找蘇毅的吧。”
語氣中竟是嘲諷和揶揄。
蘇毅便是“陌上”的老板,以前他還沒開這家店的時候,我和他經常往來,后來他生意越做越大,我常嘲笑他有了金錢,就不要兄弟了,也有一年不怎么聯系了。
我說,你什么意思?
我離陳淀很近,伸手就可以擁抱,但是我卻覺得這個人怎么那么遙不可及。他淡淡地說到:“林星慢,即使受傷,也不要欺瞞。”
我點頭。
他瞪了我一眼,繞過我,走到我肩旁的時候,說了兩個字,騙子。那么短暫,那么果斷,那么肯定,卻那么清晰的兩個字。
去他的山盟海誓,去他的愛情不朽,去他媽的陳淀,老子不服侍你了!
我在“陌上”門口沖著他離開的背影喊著,大家都把我當瘋子一樣看,我想我大抵真的是瘋了。
(四)
我離開了。
這個橫跨在我們之間的誤會拉扯出了他一直以來對我的不信任和我對他的不耐煩,我還很愛他,但是我卻想離開了,帶著所謂的尊嚴,帶著所謂的恨意,但是為什么我關上那扇門的瞬間,滿臉都是眼淚呢?
陳淀那天出奇得沒有出去,他定定看著我把衣服從衣柜里一件件拿出來,看著我在房里忙忙碌碌,我要帶走我的吉他,帶走我的稿紙,帶走我潦倒不堪的青春,帶走我的一切,可唯獨帶不走他。
他一句話都沒有說,就是在看著我的一舉一動,我想臭陳淀,你留下我呀,我就不走了,你喊我一聲,我就不走了。
在電視劇里,如果女主要走了,男主就會挽留,在人山人海的飛機場里,他一定會找到她,深情地說一句,別走好嗎?
忽然發現,我常自稱老娘,但是骨子里還總是臆想這些不可能的劇情。
我望著他坐在有點殘舊的沙發上,像成了一個影子,兩指間夾得還是那種劣質的煙,我忽然有個很可怕的念頭,離開?還不如糾纏一輩子,死在一起,為的就是最后一眼看的是他。
這種近乎病態的愛讓我不寒而栗,我奪門而出。
在這條長安街里,裝著我,卻也吞噬了我,但是相同的,陳淀也被嚼碎在其中,這樣我還不至于孤獨。
如果沒有之后發生的事兒,故事到這里就該結束了。最愛的人成了陌路,他可能真的會成為大廚師,開了一家餐館,生意興隆,我也許會不經意撞入,也許會拍桌子大喊這什么菜,咸的要命,叫你們老板出來。
也許十年后,我們會以這樣的方式相見,我還是以那么潑辣的面孔出現在那個我最愛的少年面前。
(五)
陳淀的腿是怎么瘸的,我其實并不清楚,“好又來”的大廚忽然斷了條腿,街坊間流言很多,有的說他大晚上喝醉酒,從陽臺摔下去,幸好被雨棚擋了一下,留下條命,有的說他被人追打,他以一擋五,愣是把對方打得頭破血流,但是他也沒能保住他一條腿……
一開始,我以為是他為了讓我回去散布的謠言,但是當我看到他拄著拐杖出現在我面前的時候,我“哇”一聲就哭了出來。
他給我遞來一張紙巾,像個老態龍鐘的掃地僧,我飛撲到他的懷里,他卻沒有回抱我,靜得像一座冷冰冰的雕像。雕像抱久了也會變暖,但是他卻拒我于千里之外。陳淀在我耳邊說:“你走吧,這次我真的想你走了。”
我一顆心坦坦蕩蕩,不避不躲,被刺得千瘡百孔。
我假裝沒聽見,說我回來了,他讓我不要因為同情他,憐憫他才留下來。
我笑著說,你想多了,我沒有那么偉大,我是因為愛你才留下來,我是為了我自己。
我要把這個像亂葬崗,殯儀館一樣恐怖,冰冷,死氣沉沉的日子搞活,即使憑我一人之力,我也不要屈服。
我沒有告訴他,在離開他的六個月里,我真的找到了我喜歡的工作,在衡路的一家報社里,離長安街有點遠,轉地鐵加搭公交車,可能要三個小時的路程,上司很照顧我,準備給我加薪。
但是我整個人活得就像一塊在水里慢慢融化的香皂似的,泛著香氣,卻被思念折磨得滋滋作響,越變越小,直到消失不見,有著不可復制的哀痛。
有一天,我在打掃的時候,發現關著“飛鷹”那個籠子空了,“飛鷹”是我們一起養了六年的鸚鵡,他輕描淡寫,飛走了,我非但沒抓住它,還掉了下去。
敢情他是為了抓一只鸚鵡瘸的?!我氣得隨手拿起身旁的掃把,想拍下去,他委屈得看著我,低聲說:“那晚喝多了,我以為它是你。”
我一時語塞。
陳淀瘸了腿,他的廚藝卻沒有變差,但是“好又來”是說什么都不愿意讓他回去了。他一瘸一拐地走進一家家飯店,又一拐一拐地走出來,臉上盡顯無奈,英雄氣短,辛辣的陽光劈頭蓋臉地打下來,他告訴我算了。
怎么能算呢,我扯著他,說陳淀,你怎么又變回那個慫包了!
他笑著說,對,我不能放棄。
那段日子,就像行走在一條隧道里,黑漆漆,伸手不見五指,但是盡頭有光。
(六)
你知道嗎?
“慢慢沉淀”到今天為止有第三年了,還是在長安街,你走到盡頭,左拐,會發現有一家小飯店,里面可能算不上熙熙攘攘,但是不曾有沒客人的時候。
本來想招聘服務員的,但是陳淀不讓,做的菜永遠只有五道,員工永遠只有我和他。
今天,有一個小女孩和他家人來吃飯,她臉蛋粉粉的,扎了兩條小辮,她問她媽媽,為什么那個老板娘那么漂亮,卻在這里做這些工作,她媽媽說因為生存呀,騎牛找馬,為了填飽肚子。
我聽了,笑了一聲,收了錢后,走進去和陳淀說,其實我是因為愛你。
他正在做糖醋里脊,在鍋里炸得翻滾的肉條上下抖動,他有點困惑地看著我,而后一笑,滿手油卻還是勾了一下我的鼻子,“我不想和你比誰愛得更多,你輸了,又要生我氣。”
世界真的很虛幻,我以為會和和美美的時候,卻轟然崩塌,我以為一切都已經物是人非的時候,命運卻讓我們東山再起了。
窗外那顆木槿樹開得燦爛,車窗上蒙了一層落花。昨夜有小雨,而我身邊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