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的我、老年的父母和暮年的外婆,好像在年輪里玩著一場接力賽的游戲,拼命地追趕,離終點線越來越近,但距離彼此好像依然遙遠。
說起外婆,思緒有點凌亂,兒時的影像在腦海里疊加而來,現實的畫面也一幕幕閃現,最終重合在今時今日一個瘦弱的老太身上。母親是60年生人,外婆今年則已進入91歲的高齡。
因為一些原因,外婆隨母親一起生活。每次和母親打電話,總是能聽見外婆的聲音,但她耳朵已經不允許她和我們直接通話了,每次都是母親做翻譯,視頻的時候也是說幾句就知趣的“告退了”,不知道是嫌電話費貴,還是對自己的耳朵不自信,更可能是不想在孫輩前留下“老糊涂”的印象。
外婆是民國時候的小腳老太太,也可能是民國最后一批遺老。外公去世的早,母親13歲的時候外公就因病走了,留下外婆一個人拉扯3個女兒和1個兒子長大成人。母親那一輩人,大多經歷了文革時代和公社、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和改革開放等中國社會的變遷,外婆也在共和國的成長中一年年變老,唯獨那雙刻著歷史印記的雙腳,與社會主義日新月異的景象顯得格格不入。
離開家鄉在外工作十幾年間,陸陸續續地見過外婆幾次,她看起來沒有什么明顯的變化,只是感覺絮絮叨叨的話比起以往多了許多,短暫的停留有很多事情需要處理,想抽個時間重溫兒時的回憶顯得有點奢侈。和外婆坐在一起聊天的時候,一些關于生計、關于婚育的話題從她口里說出來,就顯得有些恍惚,一個民國時代的老太太,用熟悉而又陌生的腔調,正努力彌合著時代拉開的隔閡。
外婆無疑是強大的,在那過去的歲月里,關于工分、公社和種地的記憶已經淡化,但物力艱辛的年代撫養四個孩子長大不僅需要有充足的糧食,也需要足夠的勇氣,這一切對一個小腳老太太來說,實在難能可貴,要知道那個時候挺過來、活下去已屬不易。現在,再用現代人的眼光和評價標準去評判,已沒有意義。
老年的外婆無疑也是堅強的,兒女成家之后各有過活,但每家也經歷著新的不幸,小姨早逝、舅舅離異,生活拋給老太太一個又一個痛苦的經歷。生活也許沒有前些年那么煎熬,但精神世界的孤寂和痛苦卻是有增無減。外婆曾經單獨生活過一段時間,我能想象那段孤獨的日子里,外婆是否會想念我那位未曾謀面的外公,是否想著向他傾訴這些年來的瑣碎。年前曾陪著媳婦看完了《唐山大地震》,那里面關于回憶的畫面一直都是灰色的,精神層面的東西給我很深的觸動,那時候我眼前就時不時會閃過外婆的影子,外婆生活里應該也彌漫著類似的孤獨吧。
暮年的外婆也是可憐的,她跟著母親過活,也許心里是不情不愿的,農村養兒防老的陳舊理念時刻束縛著她,在女婿家里過得也并非那么自如。舅舅因自身的原因,婚姻遭遇了不幸,導致外婆晚年依舊操心操勞,母親心疼外婆就接了過來照顧,但母親生活也是不易,走在人生后期的母女生活相依,也福禍相依。
母親去年右腳骨折,在我所在的城市做手術,父親一起幫忙照顧,彼時的外婆沒人照顧,在舅舅的斡旋下,大姨勉強接收了外婆。那段時間,住在鄉下的外婆同樣過得不舒坦,在別人的屋檐下仰人鼻息的感覺肯定不好,一個老婆子的內心尊嚴有時候顯然是不容忽視的。所以,忽然間,在舅舅和大姨父發生過一次激烈的爭吵后,外婆又回到了腳傷還沒有好利索的母親身邊。那一陣子,外婆好像開心了不少,聽母親說話也多了。似乎,只有溫和的母親才可以為晚年的外婆提供可以殘喘的庇護。
母親有時候是無奈的,我知道母親的痛處,也懂得母親的忍耐。天寒地凍的黃土高原,她不允許她的母親沒有一處容身之所,就像我也不允許她那樣一樣。她在生活的重壓之下,依然負重前行,就像當年的外婆,母親有著固執的傳承。
外婆的眼神已經變得渾濁,但思維里還是保持著足夠的清醒,我有時候在想,她的思維是成功地跨越了世紀之交的偉大變化,還是停留在了那個離我們越來越遠的年代里。但無從抗拒的是,外婆是一天天開始變老,離另一個世界越來越近。
中年的我、老年的父母和暮年的外婆,好像在年輪里玩著一場接力賽的游戲,拼命地追趕,離終點線越來越近,但距離彼此好像依然遙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