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以為自己在愛,往往愛的只是自己;人們以為自己在恨,恨的其實可能也只是自己。乖張的命運,有時會安排一場和自己的重逢,愛與恨,若不愿同歸于盡,便只能握手言和。
繡繡三歲的時候,爸爸給她買過一架小小的玩具鋼琴。
紅色,木質,三角形,大概只有二十個鍵,聲音清脆甜美。
繡繡唯一會的,是用右手食指彈“兩只老虎”,每次都逗得爸爸媽媽哈哈大笑。
那時,爸爸和媽媽還很相愛,愛得好像一個人,每一天家里都笑聲不斷。
他們對繡繡唯一的期望,也是快樂。
這架小鋼琴里從來沒有望女成鳳的意思,“兩只老虎”也不知道是繡繡從哪里無師自通的。
但快樂消逝得好快,繡繡五歲的時候,他們離婚了。
爸爸拖著行李箱要出門時,繡繡抱著他的腿死也不松手,哭得撕心裂肺。
爸爸也哭了,一邊哭,一邊掰繡繡的小手指,因為不舍得用力,怎么也掰不開。
媽媽站得遠遠的,也在哭,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僵持了將近一小時,繡繡忽然松開手跑了。
還沒等爸爸回過神來,她抱著小鋼琴又跑了回來,用右手食指認真地彈了一遍“兩只老虎”。
爸爸的眼淚又涌了出來。
繡繡卻沒有再哭。
彈完“兩只老虎”,她高高舉起小鋼琴,用盡全身力氣摔在地上。
摔得粉身碎骨,紅色的木片和黑白的琴鍵四下飛濺開來。
然后她就轉身回了自己的小房間,摔上門,直到媽媽止住了哭來敲門。
繡繡隔著門問,他走了嗎?
媽媽說,走了。
繡繡開門出來后,再也沒掉過一滴眼淚。
同學笑話她沒有爸爸,她就沖上去打到對方哭爹喊娘,無數次把男生追進男廁所,死也不敢出來。
親戚上門來說些夾槍帶棒的話,她就拉開門請人出去,連帶來的水果糕點一起扔出去。
爸爸寄來的信和禮物,看也不看就統統丟進垃圾箱。
媽媽嘗試過跟她溝通,想過各種辦法來阻止她,均無果。
最后一次,母女關起門來大吵了一架。
媽媽哭得很傷心,繡繡卻一滴眼淚也沒掉。
所幸她成績一直很好,體育也出色,寫得一手好文章,水彩更畫得漂亮,最初幾年打架建立起的威名反倒為她贏得了敬畏和擁戴,不再打架之后,她甚至一路做到了學生會主席。
音樂是她唯一不碰的東西。
十七歲那年,繡繡瞞著媽媽,找人辦通了手續,高二就參加了高考,發揮出色,考上了一所名牌大學。
媽媽知道后,又哭成了淚人。
繡繡卻說,媽,你應該高興啊,我走了,你也自由了,快找個男朋友吧,我一點也不介意,真的,我只希望你過得開心。
繡繡上大學之后,媽媽真的找了男朋友,也很快再婚了。
大二之后,繡繡寒暑假也不再回家了。
假期她總會找幾份兼職來打發時光,順便賺零花錢,最后,在一份家教工作上穩定了下來。
這是個家境優渥的單親家庭,父親帶著上幼兒園的五歲小女兒,午后放學早,繡繡幫她強化簡單的學前閱讀和寫作。
小女兒笑臉很甜,嘴也很甜,非常喜歡繡繡,每次下課都舍不得讓她走,總要磨蹭著多玩五分鐘、十分鐘。
繡繡本來不想長做,畢竟單親家庭有些敏感,但小女兒的這份依賴也讓她難免心軟,不知不覺就一直做了下來。
父親對女兒的功課并無要求,只要她開心就好,繡繡讓她開心,他便一再漲薪水,發節日獎金,出差也不忘給繡繡帶小禮物。
他是個清瘦而寡言的男人,在家的時候不多,即使在家,也很少說話,繡繡經常感覺不到他的存在。
除了一點,只有一點,讓繡繡有點不自在。
小女孩有一架鋼琴。
不是玩具鋼琴,是真正的雅馬哈三角鋼琴,雖然不到演奏級,看起來應該也價值不菲。
但她完全不會彈。
第一次到這家來的時候,父親解釋過,因為搬來后發現客廳一角空著,不知道放什么好,從空間看擺個鋼琴正合適,就買了,也許有一天她會想彈的,永遠不彈也無所謂,老師你不用教這一項。
繡繡露出不解的神色。
父親笑了笑,說,她媽媽彈得很好,也許她會遺傳到。
繡繡沒再問。
父親沉默了片刻,主動說,她媽媽已經不在了,她還小,不明白。
這點繡繡不能茍同。
小女兒幾乎從來不提到媽媽,繡繡也小心著從不把話題往這上面引。
直到有一天,下課后照例的磨蹭時光里,小女孩抱著繡繡的腿說,姐姐,你做我媽媽好不好?
繡繡笑了,沒說話。
從那天開始,小女兒常常提起這句話。
終于有一次,父親也在場,小女兒又說了一次。
父親渾身一震,背過身去,匆匆走出了房間。
第二天,繡繡提出了辭職。
父親沒有挽留,但正式請繡繡吃了一頓飯,請星級酒店的廚師到家做的西餐,餐桌也經過一番布置,小女兒盛裝打扮,像個洋娃娃。
席間,每個人卻都很沉默。
就這樣默默吃到甜品,眼看就要終席,小女兒忽然跳了起來。
她徑直走向鋼琴,爬上琴凳坐下,掀開琴蓋,伸出右手食指,一板一眼地彈了一首“兩只老虎”。
彈完,轉過身,認真地對繡繡說,我總聽幼兒園阿姨彈,你不在的時候,我偷偷練,偷偷練,然后就會了。姐姐,我聰明吧?
繡繡的眼睛模糊了。
這么多年過去,眼睛似已不習慣淚水的感覺,熱辣辣地刺痛,她什么也看不清了。
(題圖來自www.pinteres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