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韓大爺的雜貨鋪
1.
爺爺患了癌癥,今天上午父親在電話中告訴我的。
開始并沒有坦白交待,只說“不是啥好病”,這個由民間發明的暗號確實對情緒有緩沖作用,等到具體告訴我是什么癌時,已經不必大哭。
再問病情惡化到哪一步,只得到一聲“不太好”,這又是一句心照不宣的暗號,多年來,家人紛紛患重病過世,現而今我已經對“不太好”的程度,有了熟練的把握。
還記得我在寫作班的第一堂課上,告誡學員們在寫某類話題時務必要老實一點,不要講大話。
如果描寫一個人的親人死掉,不要上來就說人家淚流成河,悲痛欲絕,真實情況不是那樣的。
如果寫一個人的親人患了絕癥,也不要上來就拿五雷轟他的天靈蓋,真實的情緒都有個反應的過程。
想來也是嘲諷,老師說出的話,終歸要在老師身上實驗了一把。
早知道我就不說。
2.
我不知其他人對于死亡的稱呼,能編出什么花樣,離世、過世、與世長辭還是駕鶴西去,但起碼在我們的家庭內部,死掉了,就僅僅是死掉了,無須掩飾,更不必諱言。
最開始是哥哥,他14歲時患白血病去世,那年我讀小學六年級,他讀初二。
給他過最后一個生日的時候,來了許多女同學,那時他的外形只能用俊朗來形容,可惜,死去時年齡尚小,還沒有吻過姑娘的嘴。
那天晚上我與他睡在一鋪小炕上,他眼睛應該是看著天花板,怔怔問我:如果我死了,你會想起我嗎?
我只知道說寬心話,連忙用腦袋在枕頭上打滾:不會不會!不是,我是說,你不會死。
他笑了,從被窩里伸出手找我的手,身體虛弱,卻捏得有勁。
多年以后,我長大成人,很想穿越回那個夜晚,看著他黑色的眼睛說我會。
哥哥是舅舅家的哥哥,我們的情分卻早已超越了血緣。
這件事自從我很小的時候,與他模仿古代大俠決斗,他目光忽而發狠,一個猛踢腿踹到我的肚子上,我沒有起來,嚇得他大汗淋漓,抱著我就往家跑時,就確定了。
他過得要比我苦很多,一邊上學,一邊還要幫家里下地干活,閘草喂牛,他曾開玩笑說:等你將來衣錦還鄉,我要把牛車趕到村頭,讓黃牛在你的奔馳車上拉糞。
現在他的牛早被賣掉,糞也就拉不成,有時也不知道我們兩個,誰更幸福。
他愛吃豬蹄,病重時卻沒法吃,就把我叫過去,讓我趴在他旁邊吃,說是看著我吃,就覺得香。
那是我這輩子,吃過的最噎人的豬蹄。
3.
姥姥的狀況則稍慘一些,故去時五臟六腑都是重病,已經不分不清是哪一樣把她帶走的了。
那天清晨的電話鈴像鞭子一樣急促,母親用一種很堅硬又很無措的語氣對我說:快穿衣服,你姥要不行了,走。
一路聽著母親的哭聲,趕到了姥姥家里,她直愣愣地躺在炕上,任憑活著的人左右忙亂地為她套壽衣。
下午,一群人圍著棺木走,我拿起木梳,最后給她梳了梳頭,她把一輩子的表情帶到了另一個世界:微微皺眉,卻又是滿臉的寬容。
守夜時我就坐在她旁邊,自顧自地說了些她聽不見的話。第二天母親和我一起給姥姥撿骨灰,眼淚啪嗒啪嗒掉:媽媽已經沒有媽媽了,不求你將來大富大貴,只希望你好好的。
好好的,這三個字,是天下母親的專屬,比我愛你都多了些許分量,并且只適合媽媽對兒子說,哪怕是爸爸對女兒說,都會少了點味道。
那時對我說這句話的媽媽,也是重病在身,每一次去醫院體檢,都極有可能得出“不是啥好病”的結論。
舅媽,是姥姥的兒媳,哥哥的母親,她去世時我不在身邊,電話里聽著母親說起這件事,腦子卻不停閃著一個畫面:
那年夏天,我讀高二,正準備乘客車回家過暑假。在車站我碰見了她,她大包小裹,里面裝滿了新買的衣服和物品。
車站內很吵,她一邊揚聲一邊又壓聲地跟我說了件好玩的事,但終歸沒控制好音量,惹得許多人看。
我并沒什么所謂,抬頭卻撞見了她一臉的不安。
4.
姥爺在去年被確診為食道癌,做了切除手術,恢復的還勉強算可以。
他性格溫和,甚至有幾分怯懦,卻嗜酒如命,每次也不多喝,但頻率高的驚人。
醫生在術后告誡他不要飲酒,可他還是會偶爾喝一點,我知道,這是對他余生的縮減,也是延長。
他性格內向,不善表達,滿心牽掛著外孫,嘴里卻擠不出幾句話,飯桌上,只有不停地為我夾菜,夾菜,再夾菜,說的最多的也無非是:吃,吃,來,再吃。
我與這個老頭臭味相投,回應起來無比順心:嗯,嗯嗯,嗯嗯嗯。
偶爾覺得肚子里真的有千言萬語想說,又不知道該怎么跟我說時,偶爾覺得想再表露出對我的喜愛,又覺得無以復加時,他便會端起酒杯:來,喝!
我對酒精稍有過敏,酒量少的可憐,但對面坐的是姥爺,我就愿意喝到天亮。
5.
我的名字是爺爺取的,這件事讓我與他有了長達一輩子的交集。
在聽說他罹患癌癥的時候,我佯裝鎮定,電話里與父親商量好一切事宜,掛掉電話后,盡量保持一切如常。
但再怎么如常,也抵不過無常。
這就像是一個喝醉了的人,為了博得同桌女士的好感,刻意地收攏談吐,舉止比清醒時都要鎮靜和優雅,但這事終究是藏不住也裝不出的,喝多了就是喝多了。
爺爺早年間開過一陣子酒廠,專門釀制度數高得離譜的白酒,偶爾還會拿起筷子頭,沾一點,給我嘗一嘗。
現在他還不知道自己病成什么樣,等哪天,這件事可以告訴他了,我想對他說:爺啊,你這回釀的酒,可是真把孫兒給灌多了。
小時候跟爺爺住在山上,一次家里做排骨,我很愛吃,嚼在嘴里的都是百分百的瘦肉。
大快朵頤后,走到偏屋,發現爺爺在啃骨頭,準確說,是嚼。
我心里不太好受,搶過碗,去鍋里盛了幾塊肉給他。
他說不吃。不想吃。
我問為什么。
他說:我是故意嚼骨頭的,你不懂,這樣補鈣。
我說那我也要補鈣,我也要嚼骨頭。
爺爺想了幾秒:你還太小,不需要補鈣,等我大孫子哪天長大了,或者老了,也成了一個爺爺,那時候你就該補鈣嘍。
時過境遷,我慢慢品出了這話的兩個意思。
爺爺這輩子并沒有做過什么驚天動地的大事情,唯一讓我印象深刻的是:一年夏天,家里遭受劫難,那時我已經不小,心里雖然犯愁卻還是得先給家人吃定心丸。
還是那間啃骨頭的偏屋,我與爺爺相鄰而坐,我猶豫了幾下開口道:這件事雖然挺讓人上火,但你不要跟著一起擔心,傷了身體就不好。
我很感謝這個老頭,他并沒有老淚縱橫,更沒有以此為由頭,告誡我什么“今后務必以此為動力,將來要做人上人”之類的勉勵話。
而是揚起那不知種了多少年地,沾染了多少世間塵土的大手,眉頭舒展,作“無需多言”狀,再在半空中將手掌由左至右揮開,口中抑揚頓挫道:
嗨!此乃千古風流,雨打風吹浪淘去的事。
此刻,我又想起了他當年嚼骨頭的場景,和他說給我的那段關于“補鈣”的理論。
由此,悟到了第三個意思。
也算沒辜負了你我這段緣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