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 夏末秋初
那年我十歲。暑假按例是和堂哥堂姐,表哥表姐還有表弟團聚的日子。今年也不例外。飯后,我們幾個小鬼常隨大姑母去河邊玩耍,河水本是這時節獨有的碧青色,卻被夕陽染得金燦燦的。到河里去游泳是不被允許的,因為已經是7月。大人們說“七月下河鬼拉腳”時眼睛里總似有一團陰暗的變化著的云,讓人感覺不安。
岸邊的石頭多為青白色,在一天太陽的照射后有些發燙。大姑母總不允許我們坐在發燙的石頭上,說是”要長瘡的”。我們便只好去河邊踩水玩,有時不小心踩在河底布滿青苔的鵝卵石上,便跌倒在水中。而大姑母此時,似乎忘記了自己剛剛說的話,便坐在石頭上看著我們,也看著天邊的云。我們玩累了,便回到大姑母的身邊坐下,聽她講那些古老的故事,此時的石頭,已悄悄涼了下來。
有時候,我們也走到河邊的鐵索橋上去休憩。晚風輕拂,索橋微微晃動,在橋上的我,總產生一種飛翔起來的幻覺。我那時總是習慣性的吵吵鬧鬧,而一向沉穩的堂哥堂姐總習慣望著遠處。那里山河連綿,一輪紅日在山與河的盡頭緩緩落下,讓大自然多了幾絲嫵媚與惆悵。
我知道遠方是城市的方向。日落之后,遠方的山連成了一片紫色。
紫色,是記憶與夢的顏色。
“大姨,給我們擺個龍門陣嘛。”表姐央求道。
“你要聽啥子龍門陣。”大姑母道。
“不曉得。你擺嘛。”表姐咯咯笑道。
“看到這水這么綠,我就想起一個人,我就擺下她的龍門陣嘛。”
1988年 夏末秋初
大姑母講的故事里,我倒是不太喜歡青姐這個故事,大概里面有太多我琢磨不透的東西。
我的爺爺有一位連過宗的兄長,這位兄長曾有過三個兒子,有兩個都在未滿三歲時在饑荒中死去,僅存的獨苗,結婚多年卻沒有兒女。于是夫妻倆求神拜佛,終于在觀音廟前撿到了被遺棄的女嬰—青姐。
我從來沒有見過青姐,只聽大家說青姐很白凈,很水靈,眉毛像柳葉兒一樣,眼珠黑漆漆的,很整潔,也很清秀。不過大家也說青姐太瘦弱了,不能做重活。據說青姐在當時的村里很受小伙子們的喜歡,只是她生性靦腆從不愿去搭理。
青姐在地里鋤草,就有小伙子隔著山喚她。她卻不答應,只抬頭看看那叫她的人是誰。青姐去河邊擔水,就有小伙子要去幫她拿水桶,她卻輕輕地說這也不重,自己把水都擔走了。
我聽大堂姐說過,青姐和我們家感情最好的是小叔叔。小叔叔是祖母的小兒子,和青姐差不多年紀,是我們家最好看的一個。小叔叔的眉毛很直,眼里總很有神采,鼻子,嘴巴都好看,個子很高,走起路來很有精神。
小叔叔和青姐第一次見面時,小叔叔才16歲,剛念高中,不過卻很有學識,講起天文地理都無所不知。青姐隨她父母一起來的,她是第一次出遠門,來給我的祖母祝賀生日。青姐一家人帶來了山里的土雞,土雞蛋,還有幾樣堂哥們都沒有見過的野菜菌菇。
沒過多久,青姐就和我堂哥堂姐還有小叔叔熟絡起來。她對小鎮上的一切都很好奇,我的小叔叔便帶著她和我的大堂哥,大堂姐,二堂姐出去玩。下館子,逛商店,吃了鎮上最有名的肉絲小面,粉蒸肥腸,白米碗糕,又幫她買了各色布料,針線。我的兩個堂姐和青姐終于累的走不動了,大堂哥便指著他們笑,小叔叔就說:“累了就回去吧。”
大堂姐告訴我,青姐是山里人,比鎮上的人要害羞一些,不像她那么潑辣。青姐只念了幾年書,卻識得不少字。大堂姐帶她到我小叔叔房里去看毛筆字,她臉紅得不敢進,大堂姐勸說良久,她才進了。小叔叔房里掛滿了他自己寫的毛筆字,青姐看著那些字,竟然念出不少。小叔叔也爽朗地笑了,指著我的大堂姐說:“看看人家,比你強多了。”
青姐對我小叔叔說:“你寫的字,寫的真好。”小叔叔便答道:“你喜歡,我送你一幅。”小叔叔便送了自認為最好的字給她。
那次后,青姐也不時來鎮上,帶些山菜野味給祖母。祖母怕她來回辛苦,總是留她多住幾天。大堂姐說,小叔叔在家里無法無天的,一會兒欺負大堂哥,一回兒教訓堂姐自己。但青姐來了后,倒好了。青姐問小叔叔話,小叔叔總是很客氣,耐心的回答,不像和堂哥堂姐說話那樣,三句不到便說:“煩死了,一邊去。”大概因為他們年紀相近吧,而且青姐是客人,又生的嬌弱。“大堂姐這么說。
就這樣,一個夏天過去,又一個夏天來了。
1989年 夏末秋初
青姐快結婚的消息傳了過來,祖母整天便叮囑大姑母多預備些禮物送給她們。青姐的母親還特意來了我家,請祖母到時候去她家吃喜酒,不過祖母問起青姐時,她卻抱怨說:“這個女娃也不知道怎么了,也不關心嫁娶的事,白天對著門前山崖下的綠水灣發呆,晚上看見月亮發呆,有時候竟哭了起來。”
“女娃兒出嫁前,都這樣。她婆家條件好嗎?"祖母安慰道。
”好啊。家里土地多不說,雞呀,豬呀都起群了,那個小伙子也是勤勞本分。”青姐的母親答道。
不過后來又聽說青姐病了,她婆家卻催促著趕緊結婚,那小伙子也隔三岔五地去看她。
我的小叔叔和堂哥堂姐也商量著去探望她,祖母便拿了禮物,吩咐他們去。不過我的堂哥堂姐們走到半路便走不動了,只有小叔叔一個人走過了大大小小的路,繞了好幾座山,又淌了好幾條河,才到了她家。
青姐病得躺在了床上,小叔叔見她瘦成那樣了,也哭了起來。青姐卻對他說:“你也莫哭了,男子漢哭,像個啥子,你的女同學們都要笑你了。是二奶奶叫你來的吧,你叫她放心......"
小叔叔這才想起來說:“你二奶奶給你帶了好多禮物,吃的穿的都有,我放在外面堂屋了。”
青姐卻忽然說:“你上次給我的字,我也收著呢。”
小叔叔卻不知道該說些什么,青姐的父母又進來拉他出去喝茶。小叔叔匆匆喝了一杯,擔心堂哥堂姐在半路上等太久,便著急地回去了。
據說小叔叔走后,青姐的病好了一些,也能下床走動了,也開始幫父母料理家務事了。不過嫁人的前一天,她在山崖邊玩,不慎掉落在那一灣綠水中,淹死了.......那是七夕的前一天,一個夏末秋初的傍晚。
2001年 夏末秋初
“那你說青姐到底是怎么死的?”表姐忍不住問了大姑母。
“誰知道呢,得問她自己吧。”大姑母淡淡地說道。
“你不說,我去問外祖母去。”表姐就是這樣,什么事情都要刨根問底。
大姑母緩緩答道:“怕是她不滿意吧,那邊的人說是不大好看,也沒文化,不過很能吃苦啊,家境也殷實。”她揉了揉眼睛,或許風里的灰塵進了她眼睛吧。
“大姐,媽叫我來喊你們回去了。”是小叔叔的聲音,從岸邊傳來。
“就來。”大姑母答道,便帶著我們幾個從索橋上下來,走到岸邊。
“你們先走,我在這里抽根煙。”小叔叔漫不經心地說道。
于是我們幾個手拉手地往回走,踏著淙淙流水和聲聲蛙鳴的節奏。我回頭看了看小叔叔,他靜靜地坐在岸邊的大石頭上,夏末濕熱的熏風吹動了他的淺灰色的衣角,而他的身影卻似乎和遠處紫色的山河融在一起了。
紫色,是記憶與夢的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