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走了,正月初九晚上十點。
我總想起還上小學的時候,我們和弟弟一起回梁家窯,想出去玩的時候,爺爺眼睛一瞪,呵我們幾句。有一回爺爺在驢圈裝草,我們瞅準時機,把驢圈門閂住,一路小跑上了山,一邊笑一邊漫山撒歡,一直跑到了村頭。直到夕陽灑下紅色的影子,我們才往回走,尋思爺爺是不是還在驢圈出不來,結果就聽到了山里此起彼伏的“大寶——小寶——家瑞”,正是在叫我們仨。后來才知道是爺爺奶奶發動了全村人找我們,而驢圈呢,即使從前面鎖住,還能從后面繞回屋里。
小時候的梁家窯是我們的探秘基地,“上山”,似乎就代表著堂吉訶德跨上了他那匹老馬,通往新的冒險。后來呢,大伯把爺爺奶奶接到城里,我們也很少回去了。六年級的暑假,我們圍著電腦打賽爾號,爺爺時不時進來催我們:“再不看了唼,眼睛看壞哩么。”弟弟家瑞總會迅速反應,在爺爺進門前關掉屏幕,然后我們就對爺爺的話打著哈哈。
那段時間,爺爺還經常會去樓下公園里面轉轉,聽聽戲。后來他走不動路了,也就不下去了。再后來腦中風,臥床不起,話也說不太清。
爺爺一直拒絕去醫院,拒絕戴助聽器,拒絕坐輪椅。他常罵我們“犟得很”,其實他才幾頭牛都拉不回來。
爺爺在病榻上一躺就是三年,大伯大媽、大姑大姑父也伺候了三年,這幾年他喝水容易嗆,所以給他喂泡過的饃饃,不嗆還補充了水和能量。
今年初二,我們像往常一樣回了白銀,聽說爺爺已經不怎么吃東西了,去年醫生本來建議下胃管,但是他根本不會讓我們得逞,后來也便再沒了下文。從初五開始,我們回梁家窯收拾老房子,把煙囪通開,爐子、炕燒好,打算把爺爺接下去。
初五下午,小姑父和大伯飯后出去消食,二姑父喂爺爺喝水的時候,爺爺嗆住了,一度停止呼吸,一旁的爸爸嚇傻了,大媽趕緊打電話把大伯他們叫回來。雖然緩了過來,但是情況再難回轉。
初七把爺爺接了過去,姑父們回去上班了。梁家窯睡不下那么多人,我和爸爸晚上回招待所睡下。凌晨一點,大媽的電話來了,叫爸爸回去,我們把房退了夜奔梁家窯。
我不知道爸爸當時心情是怎么樣的,但表現得鎮定自若,車里很冷,車速很快,明晃晃的路牌上,“梁家窯”三個字反射回寒光。車燈照見幾只奶牛眼睛。
等我們趕回去時,爺爺已經沒事了,打著呼嚕又睡過去。大媽說當時爺爺呼吸急促,感覺上不來氣,她問大姑要不要給爸爸打電話,大姑已經嚇得渾身發抖,說不出來話了。
初九晚上八點,爸爸把奶奶、二姑和我先送回大伯家,本來打算第二趟再拉大伯和大媽。
但他們都沒回來。
初十中午回去,靈堂已經搭好了,堂屋停著爺爺的水晶棺,遺像貢盤蠟燭香火,我跪下燒紙,給前來吊唁的人遞香。后面兩個待客的帳篷也已經搭好。
下午吃飯的時候,爸爸把一碗長面端到供桌上。我想爺爺在世是只能輸液維持能量,走后才終于能吃一碗面。
十一號,孝衫縫好,大灶搭起來,族里的人也開始操持葬禮。第二日才能動哭聲,姑姑們一嚎開就拉不起來。
葬禮大東的小外孫女從四川回來,大家逗她:“你是四川人還是甘肅人吶?”她操著明顯的川普回答:“我是甘肅人!”和當年被問到:“你是武威人還是白銀人?”的我們神似。
一位爺爺上完香,我例行公事地陪著快快磕完頭,起來看到他還在磕,大家一愣,姑姑和娘娘們立刻放聲大哭,我也伏在地上干嚎。這位爺爺也默默地抹起眼淚,仍是長跪不起。別人把他拉起來,也把姑姑們拉起來。
十二號,家祭。來的人越來越多,還迎來了爺爺在平川的娘家人,也就是他的表親。表親們發言吊唁,最后一個環節是“領羊”。往羊身上潑水,羊一抖水,就證明爺爺把羊領走了。水都快潑完了,三頭羊一頭都不抖。大家對著羊說話“爸爸,你領上去吧,保佑著娃娃們平平安安的。”最后水潑完的時候,一只羊終于抖了身子。水壩終于絕堤了,哭聲大起哀嚎不止,突然漫天飛雪。
下午飯前,在靈堂旁邊坐著,一直幫著操持葬禮的尕爺——爺爺的堂弟,毫無預兆地哭了起來,爸爸把他扶進來坐好,他還是哭個不停,宛轉悲怮。爸爸在我身邊跪下,嘆氣抽噎,我也吧嗒嗒掉眼淚。此時方知悲愁為何物。
十三號,下葬。姑姑們坐在靈車上壽棺旁,緩行出村的時候,又開始放聲大哭,大姑這幾天嗓子已經哭啞了,還念著:“爸爸,你往高處走;爸爸,你往明處走;爸爸,你往新房子走。”一路上嗩吶不停,間隙鳴炮。
合棺之前,子女們都要上前看一眼,爺爺身上蓋著紅綢,唇眼緊閉,頭和脖子干枯得像一塊泛黃的木頭。殮棺,填土,奏大樂,燒紙叩頭,長哭不止。
從墳上回來,帳篷已經撤走,擺席招待完幫忙的族人,院子里重歸寂靜。
大人們都說爺爺日子選得好,兒女們過年回來都伺候過了,年也過完了,梁家窯該見的兄弟們都見過了,娃娃們還沒開學,給誰也沒添麻煩,讓誰也沒落下心病。
事辦完了,結束也意味著分離,大姑前幾年搬進了安置房,她的兩個兒子一個在云南跑工程,一個在武威打工;二姑小姑和爸爸一同在武威安的家;大伯在市里早就買好了兩套房子,門對門,爺爺奶奶一套,他們一套,還沒拿到鑰匙,等弟弟今年高考結束,就搬進去住。別離了人,也別離著地,不知何時還能再回梁家窯。
明月高懸,一家人聚在一起,說說笑笑吃著晚飯。爺爺在相片里,微笑地看著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