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謝你拼盡全力忍痛,給我們一個足夠長的告別。
1
前年底,母親患癌,做了病灶切除手術??紤]到年紀和體質,醫生不建議放化療。
我回到她身邊,決定不再離開她一步。
術后恢復很好。好幾個月的時間里,她年輕而歡快。
仿佛一夜之間,她打破了很多忌口。
我們一起吃涼粉,一起擼烤串。
一起賞花玩水抓蝌蚪,一起戲弄我兒。
一起學貓叫,喵喵喵喵喵喵喵。
從春到秋,紅塵作伴,瀟瀟灑灑~
一起回她娘家吃櫻桃,她爬上高高的櫻桃樹,摘果子回來給我們泡酒。
端午,做好多肉粽子,把我吃得十年內不想再見。
手作桑葚酒,豆瓣醬,豆豉,腌糖蒜,四川泡菜……
只有想不到,沒有做不到。
你有多大膽,娘有多大產。
永遠樂此不疲,永遠熱淚盈眶。
有一天,我僅嘟囔了一句:看見長長的毛毛蟲一樣的新品種桑葚,猶豫了一下沒買,現在后悔了。
她開心謝邀,騎馬揚鞭找來了。
神仙眷侶般快活的日子,無處不透著一位優秀老母的勤奮上進。
情真意切,毫無塑料。
甚至我家云配偶難得下一次云端的情況下,還清清楚楚記得他的喜好,給他買了干蘑菇干雞樅干松茸,把他的云朵食物鏈又拔高了一個階層。
……
現在想來,從那時起,你就在做告別的準備了吧。
2
大概去年秋天,癌復發了。
全身多處有不同程度的轉移。
最氣人的是浸潤入骶椎的小腫瘤,好死不死壓迫到坐骨神經。
于是,母親開始忍受長達三四個月的癌痛+右腰到右腳趾的神經痛。
輾轉大小醫院檢查治療,也征求了做醫生的親戚朋友的意見,給出的都是差不多的結論:姑息治療。并且讓我們不要告訴母親實情。
父親,哥哥和我商量后,沒有刻意隱瞞她。況且,之前手術的情況她是知道的。
每天和哥哥一起送她去醫院,輸些營養液和保胃的藥,然后回家。
止痛藥很傷胃,也讓她整日昏沉。她幾乎吃不下東西,總是想吐。
母親性情變了。沉默寡言得讓人焦急。
后來我經歷了一次長達三天的胃痛,才知道要忍住疼,需要多少力氣。
逐漸,止痛藥進階到止重度疼痛的阿片類。
她瘦得皮包骨頭。輸液很難找到血管,幾乎每天要戳三四針。
扎準血管的護士,會呼一口氣。
走出病房,如同行走的教科書一般教別的護士:
今天我扎的手肘內側那根,看不見,要靠摸。
針不要進太多。
留置針不可用,第二天完全堵死。
止痛藥可以緩解癌痛,但是坐骨神經痛,分分秒秒折磨著她。
她不停地呻吟,蜷在床上,瘦小得像兒童的身軀。
我和哥哥換著給她不停地按摩。她說,用力一點錘。
我閉上眼體會,也許就像牙疼的時候,使勁咬住再松開,能得須臾安寧。
我們都心知肚明, 這是一條單行線。
倒數十,
抽空讀諸如《西藏生死書》、《直視驕陽》之類的書。
媽媽打了一針鎮痛針。吃了兩口表姐買來的肥兒粉。
晚上看到我給她買的血橙,她開心了。她最喜歡吃血橙。
切了榨汁加熱,她喝光了。
真好啊,看到她能吃能睡,我的心情好一些了。
泡腳的時候,她說好舒服,感覺腳是自己的了。
不管你能活多久,只希望活的質量好一些。
九,
昨晚開始起來兩次叫母親吃止痛藥。
人參皂苷也開始服了。
不想說期待奇跡出現。
但是可能是期待的,因為怕失望,所以不敢期待。
八,
表姐給母親準備了棺材里的墊蓋。
今天請她和哥哥去把母親的老衣買了。
昨晚開始把晚間止痛藥的時間拉長了一點,這樣讓她睡好一點。
早上醫生說給她腦部做個CT,看看有無擴散。明早還要查餓血,看是否需要輸血。
嗯,向死而生。
七,
代替春節的壓歲錢,給她和父親各買了個六字大明咒的金戒指。
我想,佩戴即修行吧。她高興地戴上了。
晚上整理親朋好友來看望她給的錢,表姐說:你好了請我們下館子。
我說:這么多,下館子吃不完,再去泡個溫泉。
她沒有說話,但是表情有點高興。
過了一會兒說:不要泡西洋參水給我喝了,昨晚一點都沒睡好。想睡個好覺。
虛不受補吧。
六,
很悔恨,最近都在抱怨中度過。
抱怨媽媽作,小氣,甚至她的呻吟都是矯情的。
昨天做菜,手被青椒辣腫了。火辣辣一片。
我想,這才一會兒啊,就受不了了。
而媽媽,是每天每時每刻都在痛啊。
我干嘛要去抱怨病人痛苦的呻吟?我干嘛這么冷血瘋癲?
還不是為了逞口舌之快,還不是因為自己自私,要顯得自己勞苦功高。
看著媽媽痛苦瘦削的臉,去廁所狠狠地哭了幾下。
腦海里莫名浮現出李保田一部很老的電視劇,演一片區警察。在他老伴查出癌癥的時候,他躲在門后面,一邊扒拉白飯,一邊嗯啊著回答老伴,一邊也是這樣張著嘴無聲地大哭。
母親,我怎樣面對這條與你漸行漸遠的單行線?
五,
終于新年。
之前有一個標桿,讓媽媽努力到新年。
現在又要以下一個節氣為目標。
新年在這個特殊的時候,已經成為一個時間刻度。
昨天的年飯,并無開心。每個人強顏歡笑的樣子讓人心酸。
我們應該懂得,人總有歸去的那天,回到出生前的狀態。
但這些懂得的事情,并不妨礙我們悲傷。
四,
從媽媽入院,我們兄妹放下一切工作,密切貼身照顧。
大表姐大侄女大侄子小茜都來了。小姑來了。二表姐來了。
徐姐大堂姐二姐三姐羅孃都來陪媽媽玩。
琳兒也來陪奶奶,勁兒晚上給奶奶洗臉洗腳。
熱熱鬧鬧的親情,掩蓋某些正在失去的東西的落寞。
媽媽昨天對大表姐發火三次,對我大發脾氣,扔勺子扔東西,打死不吃止痛藥。
癌癥這個操蛋的玩意,讓人絕望,讓人痛苦。
三,
某一天,她厭倦了去醫院的程序。拔下住院腕帶,燒掉。
那一刻起,她像一棵秋天里的草,孤零零地向著消亡之路快步走去。
還是買了兩個蛋白,請人來家里給她輸。已經很難找到血管了。
她回到家里。已經連續三天沒有吃任何東西,除了喝蔬菜湯。
真的到了再見的時間了嗎?
我最近特相信有來生,這樣我們就能在哪兒見面。
希望下次她做我的孩子,換我疼愛她。
二,
前天媽媽吃了1個山竹,兩個枇杷,壓成泥。
昨天喝下5克燕窩。
她叫熱,要涼快,要吃酸的,冰的東西。不停用手掀開被子。
開始晝夜不離人。哥哥守前半夜,我后半夜。
三點半喂了藥,一直坐在床邊。
媽媽突然環過手來,雙手抱住我的脖子。久違的媽媽的懷抱。
瞬間眼淚就決堤了,抽得像抽筋一樣。
媽媽輕輕拍我的背,她已經說不出話了。
媽媽,媽媽。
一,
夜燈隱約映著媽媽的側臉,眼窩深陷,皮包骨頭。
已經一周不吃東西了。每天就喝點水,最多一兩口果汁,燕窩也不吃了,吃一口就不張嘴。
止痛藥已經吞不下去。琳兒把藥碾成粉,用水沖下去。
她痛得渾身大汗,但她說不出來。
白天擦洗的時候,發現尾椎那里破皮變色了---她的身體已經想走了。
想盡力留她,能看一眼就多看一眼,能留一天就多留一天。
可她的痛苦讓人心痛。又希望她利落地走,不要牽絆。
這種矛盾兩面夾擊,心被搓揉摔打。
三歲兒子問:媽媽為什么要哭?生氣氣了嗎?
我:是因為傷心,心碎了。
兒子:心碎了怎么辦?會好嗎?
我(梅宗主上身):會好的。人的心,是會變得越來越硬的。
零,
嗒。母親生命的時針分針合上了。
直到最后,她的腦子都很清醒。接受每位家人親友的告別。
她的眼神和手指一一確認。
然后她解脫了。
我們不可以哭,不能掉眼淚在她身上。否則她的靈魂舍不得走。
我們給她擦身,換老衣,各項程序有條不紊,讓她走得安詳且尊嚴。
最后,我摘下她的六字大明咒戒指,帶著她的體溫,移到我的手上。
從今往后,我帶著你行走這世界。
從今往后,我該是很沉默。
3
在現世沒有媽媽的第一天,世界變了顏色。
每一處熟悉的地方,都蒙上了另一種嶄新的蒼涼。
披麻戴孝,機械地對每一位前來吊唁的的人叩頭,身體像在靈魂之外。
嘿,如果靈魂能跟著你去,那是不是可以開心一點。
我知道你在看著我,而我卻看不見你在哪里。你的所在。
不知過了多久。某天突然發現,山坡像是一夜之間變綠了。
母親熬過了苦秋和寒冬,在溫暖的春日走了。
我的感覺呢?很奇怪,她走的時候,并沒有預料中的那么傷心。
從山上下來,回到家里。
給她燒七,整理房間,遺物。按部就班,自然而然。
只是在打開冰箱看見她喝剩的半盒牛奶時,
在嚼著她買回來的臘肉時,
在起風時脫口而出想叫她收曬的草莓干時,
在不自覺叮囑阿姨米飯煮軟一點,突然想起她不在時,
眼淚毫無預期地奔涌出來。
唯有至親,才能如此深刻。
母親去了,死亡之海向我敞開一半了。
轉眼清明。去年我們還一起上山去給先祖上墳,嚴肅活潑。
今年,卻要開始給你上墳了。
一步步接近你漂亮的墳,細細回想你躺進去的每幀畫面。
磕頭下去,怎么感覺心跳像停了一樣。
母親,你去的星球遠嗎?美嗎?
如果可以,下次我悄悄去看你時,不要拒絕我,只需要讓我可以呼吸。
(文圖部分自網絡,侵權請聯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