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段時間，我媽再次離家出走了。
對于童年，我最早的記憶就是我媽暈倒在樓梯間，那天晚上，三歲的我一邊抱著我媽的頭一邊奇怪我媽為什么要睡在樓梯間，樓梯間睡著不舒服，而且那么冷。
小學二年級的時候，爸媽一起出去工作，后來聽說我媽自己跑了，據說是因為我爸又打她，她受不了。她偶爾會打電話給我，那時家里就一個小小的紅色固定電話，奶奶老是說，我媽是個壞女人，叫我不要理她，每次我接完電話總要挨一通罵。每當我做錯了什么事，奶奶就說我像我媽，壞。
今年我已經21歲，仍然記得小學四年級的時候，班上一個男同學說我是沒媽要的野孩子，我至今不愿意跟他多說一句話。
五年級的時候，村里的人碰到她，把她勸了回來，可奶奶就是不讓我叫她媽。我也很想，可是他們都跟我說我媽是壞女人，不負責任，我才幾個月就把我丟到田埂上不管，后來別人發現我在哭，把我送回來的，現在又狠心把我們姐弟倆丟下。我一直被灌輸著這樣的信息，太久不許我媽相處，竟漸漸也覺得眼前這個女人陌生。
爺爺是個非常重男輕女的人，每次我跟弟弟吵架的時候，爺爺總會打我，記得有天下午，奶奶和往常一樣去打牌了，我那次沒有跟著去，和弟弟又發生了一點爭執，爺爺拿著三根牙簽，使勁往我的手背上戳，戳到我手背上出血。小小的我就蹲在墻角里哭，其實手就疼一會兒，但是我哭了好久好久。我一邊哭一邊想啊，為什么我要生在這樣一個家庭呢？父母生了我卻不養我，把我丟在家里三天兩頭挨打。
大概是讀六年級的時候，媽媽回來了。有媽媽照顧的感覺真好。她會很早很早就起床準備好早餐，然后溫柔地哄我起床，送我去上學。
13歲那年春節，大年初一晚上，爸媽又吵架，因為一場誤會打起來。那天雪剛停，媽媽躺在門前的地上，頭部一灘鮮紅，在白色的雪地上顯得那樣刺眼。我發了瘋似的，請求周圍圍觀的鄰居幫我打120救救我媽，他們幫我打了電話，讓我去求我爸帶我媽去醫院。那是我第一次求人，他說:你求我也沒用，我是不會帶她去醫院的。救護車很快就來了，我扶著我媽，陪她去了醫院。一路上，我看著車窗外閃爍的霓虹燈，想了很多種結局，萬一我媽沒了怎么辦，萬一我爸也不要我了怎么辦。我一邊想，心里卻異常平靜。我陪她在醫院待了一晚上，第二天我媽醒了說要回去，我又陪著她回了家。媽媽路都走不穩，下不了床。爸爸不會做飯，也不肯做飯，弟弟在旁邊一邊干巴巴地看著，不諳世事。我也不會做飯，自己去地里摘了些菜，洗干凈，學著媽媽的樣子炒熟，然后把飯菜盛好端給床上的媽媽，給另一個房間的爸爸，還有弟弟。
經過家里那些長輩的勸解，他們終于好些了，元宵的時候，爸爸帶著我去給媽媽買藥，給她上藥，我在旁邊看著比吃了棒棒糖還開心。
三月份的時候，奶奶肺癌去世了，我記得特別清楚，奶奶是在我生日前兩天去世的。我生命中第一次看到親人去世，哭得死去活來，我真的無法接受奶奶已經不在了的事實。那時候爺爺老是打我，但是只要奶奶在，奶奶護著我，爺爺就是再生氣也會停下來。小時候雖然窮，但奶奶從來不虧待我們姐弟，總是把最好的留給我們。她知道爺爺偏愛弟弟，就老是會偷偷留一半給我。她就像我的守護神，光芒萬丈，最后卻躺在那小小的冰棺里，一動不動。
奶奶下葬那天，我哭著鬧著跟去了，后來的一年里，我總是想辦法去找奶奶的墓地，可年齡尚小的我根本就記不住山里那七拐八拐的路。
奶奶在的時候，我從來不怕鬼，各種恐怖片根本不在話下。可自從奶奶去世后，我每天晚上都做夢，一直到現在都是。每次室友看恐怖片的時候，我總躲得遠遠的，聲音都不敢聽，要多慫有多慫。
奶奶去世后，爸爸與家里那些叔叔伯伯鬧翻了，許多誤會，許多自私與貪婪，我知道爸爸很委屈。他心里憋了很多氣，后來，他把氣撒在了媽媽身上，他們再次爭吵，這一次，他們瞞著我去民政局辦了離婚手續，但怕我和弟弟難過，繼續住在一個屋檐下，依舊是“一家人”。那天晚上放學后我用最快的速度回家，卻看到大門緊鎖著，爸媽都不在家，我知道他們肯定是離婚去了。等他們回來，我問，他們說沒有離，只是出去辦了個事，我怎么會相信他們沒有離呢，但我還是裝作相信，我寧愿繼續維持著這樣一家人的關系，雖然我很清楚這種關系維持不了多久。
果然，七月初的時候，他們再次吵架，爸爸讓我和媽媽出去。鄰居聞聲都趕來勸慰，他們一遍又一遍地叫我去勸我爸媽，我一句話都沒說，收拾著自己的行李，因為聽說我被分給了我媽，現在他們離婚了，我理所當然地要跟我媽離開這個家。我不說話，也不哭，大家都說我鐵石心腸。我知道，他們根本不會聽我的，我沒有必要多費口舌，盡管我真的不希望他們離婚。
整理書的時候，有幾本是鄰居哥哥的書，我得去還給他，以后可能就再也沒機會回到這里了。臨走的時候他和往常一樣說再見，有空再來玩，我說再也不見。鄰居哥哥覺得不對勁，拉著我問發生什么事了，那一刻，我再也控制不住，嚎啕大哭，我告訴他，我爸媽離婚了，我被分給我媽，得離開這里。之前，我一直都沒有掉一滴眼淚，我希望他能幫我保密，當然，他最后還是告訴了他爸媽，很快，阿姨就出現在我家來勸解。我并不怪他，反而很感謝，只有你一個人看到我的眼淚。
那個傍晚，我和媽媽去了外婆家，舅舅收拾出一個房間，我們借住在那里。媽媽出去找工作，我就一個人待在房間里，外婆和小舅雖然平時愛吵架，依舊會給我做飯。
一個人的時候，也說不上多孤獨，也許那時的我還無法理解孤獨的定義，但是特別空。從小就與母親不太親近的我根本無法理解她為我吃了多少苦。我只是寂寞空虛，于是，我攢錢，偷偷買了一部手機，從此沉迷于網絡，只要一有空，我就和網友聊天，和別人說話的時候，我就會感覺空蕩蕩的房間里好像沒有那么冰冷。我還是很清楚地知道，什么該做什么不該做。
在別人眼里我乖巧懂事，但只有我自己知道自己的浮躁。初三的時候，班主任沒收了我的手機，打電話給我媽，說我考重點高中肯定是沒希望了。這是后來考完之后我媽告訴我的。
一個人待在房間的時候，我就各種想象，想象我的未來。如果我繼續墮落，我肯定就會和農村里那些姑娘一樣，到處漂泊，到年齡就隨便找個人嫁了過完這一生。那一刻我突然覺得很可怕，這樣的未來真可怕，我不想這樣。于是，我突然奮發圖強，把自己關在房間看書做題。好幾次早上醒來，我發現自己竟然還坐在椅子上根本沒上床。
結果就是，我如愿考上了重點高中。
媽媽年輕的時候就是個美人胚子，我看過她的舊身份證上的照片，特別漂亮，就算離婚了，也有人追她。也許媽媽也想有一個依靠，我一直都知道有那么一個叔叔，媽媽也暗示過我好幾次，盡管我一點兒也不想知道，當時我真的很排斥，我不想突然有另一個陌生的男人插進我們的生活。眼看著媽媽就要被別的叔叔追走了，爸爸卻急了，打電話說我媽不要我了，問我怎么辦。我躲在宿舍的被子里哭到好晚好晚。
過年的時候，爸爸和弟弟回家了。媽媽很想弟弟，也回家了。爸爸晚上來接弟弟回去，舅舅見爸爸來了，讓他第二天來吃飯。可能是大人們早就商量好了，第二天爸爸買了很多菜來到外婆家。晚飯后，舅舅都勸媽媽跟爸爸回去，媽媽不愿意，他們讓我去勸，媽媽根本就不聽我的，把我罵走。弟弟去勸，媽媽果然舍不得，我看到弟弟哭，媽媽也哭了。后面他們又讓我去勸，媽媽又罵了我一頓，說不要我了。當這句話從她嘴里親口說出來的時候，我心里那些希望都瞬間崩塌，我頭也不回地往外跑。爸爸抱住我，跟我說沒事，媽媽那是氣話，爸爸還在。后來媽媽去上廁所了，爸爸以為我情緒穩定了也就放開了。我手機響了，是朋友的電話。趁著出去接電話的功夫，我拼命往外，生怕他們發現，我決定不回去了，反正他們都不要我，我就是個多余的。
我躲在黑色的夜里和朋友講電話，冬天的晚上特別冷，我沒有穿外套就直接出來了，講一句話就打個哆嗦。
過了很久很久，他們終于發現我不見了。他們打電話給我，我掛掉不接，又打過來，我就關機。過了一會兒，我擔心他們著急，開機給他們發了短信，讓他們不要找我，我不會回去，好好照顧好弟弟。我還是看到他們出來找我了，因為我就在離他們不遠處。他們找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晚上很黑，我很怕他們因為找我而自己出事。一個多小時之后，他們還是沒有找到。后來，我收到一條信息，媽媽說:你回來吧，只要你出來，我們明天一早就去復婚。
我真的沒有想過威脅他們復婚，但是看到這條消息我還是心動了，于是，我出來了，他們真的第二天一大早就去復了婚。我又回到了以前有家的生活。那年我正高二。
日子又像以前一樣，爸爸在外面工作，媽媽在家里照顧我和弟弟，他們還是會隔著電話吵架，但至少打不到了。媽媽偶爾會抱怨，怪我逼她復婚。那時候我總覺得特別委屈，我真的沒有想過要逼他們復婚，我只是單純地看到他們復婚覺得很高興。
后來我上了大學，離家里遠了，看不到他們打架。有時候回家發現，他們分房睡的，媽媽想跟我一起睡。很多次關燈之后，她跟我說，我爸又打她，她真的受不了，她恨我爸，心里滿滿的只有恨，她為了我和弟弟才留下來。那時候我已經麻木了。我說，你想走的話就走吧，早點分開也好，畢竟我真的不想再看到他們爭吵。那種氣氛極其壓抑，我很不喜歡。她說等我畢業。
前段時間，早上九點多，我正在看書，媽媽一個電話打過來，她說:“寶貝，媽媽走了，以后你就再也見不到媽媽了，你別難過，媽媽還是會打電話給你的。”我很震驚，也很快就接受了，該來的總會來。情急之下忘了問她要去哪，電話再打過去也是關機，坐立不安一整天。傍晚的時候，她終于回了電話，確定她安全之后，我終于松了一口氣。
兩天以后，患白血病的同學去世，我去殯儀館送她。剛到殯儀館，爸爸打電話過來，告訴我媽媽又不見了，叫我選一個，以后就相當于死了一個爹媽。我泣不成聲，掛了電話。
我不想選，也不打算選。媽媽為我受了太多苦，她年紀大了，一個人在外面肯定很難過，我多想把她留在自己身邊，我照顧她。可媽媽拒絕，她甚至不愿意讓我去找她。爸爸雖然對媽媽暴力，但從來沒打過我。平時一副兇巴巴的樣子，但我需要的時候他總是來接我，風雨兼程，他說，沒事，爸爸在。我知道爸爸很可惡，但是骨血里的親情讓我根本沒有辦法去恨他，他是我爸，再怎么樣他都是我爸，弟弟已經很不懂事，如果我都不要他，他怎么辦？他們都老了，需要人照顧，需要人心疼。
可是他們一直逼我。我很亂，我與男友傾訴，希望他告訴我，不怕，還有他。可是他也不能理解我。我很郁悶，每天晚上都失眠，一想到那些事情失望透頂的時候，眼淚就止不住地掉，哭累了就睡著了。
有一個晚上，我又失眠，我一想到爸媽逼我，男友不理解我，親情愛情都沒了的時候，突然就覺得自己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一點意思，我想死。這個念頭一出現，就瘋狂地席卷著我的大腦，對，我干脆死了算了，一了百了。我突然想到白天去晾衣服的時候，宿舍四樓是有一個陽臺的，陽臺外面有很大的洞，我如果從那里跳下去可不可以一次性死成呢？聽說上次有個學長喝酒猝死了，室友也負了知情不報的連帶責任。我這事可跟我室友沒有半毛錢關系，嗯，如果我留言說清楚跟她們沒關系，她們不知情的話，就不用負連帶責任了吧。我想出去的。可突然有個室友起來上廁所了。我怕驚動她們，于是準備等第二天。第二天，我跟男友說想放棄了，然后又紅腫著眼睛去上課，半路碰到輔導員，我低著頭快去走開，她卻追上來問我眼睛怎么紅腫著，是不是哭過。我真的不知道該怎么回答，我怕我會再次哭出來，那多難看啊，于是我說沒事，老師我去上課了。
好不容易逃到教室里。這次，我特意挑了后排靠里面的座位，然后繼續埋著頭哭。男友一個電話接一個電話地打過來，我都掛掉了。他發信息，我回:以前求不到的東西，現在我也不想要了。那一瞬間，我突然覺得所有的事情都變得不那么重要了，他說什么我都不在乎了。我就像一具沒有絲毫情感的空殼，感覺全世界都與我無關。
我一個人待了好久，室友發現不對勁，各種安慰勸解，我都不想說話，就想一個人靜靜。
一段時間之后，情緒終于緩和了些，但還是很低落。晚上男友又各種打電話發信息，電話還是掛掉了，就回了信息。也許是真的決定放棄就什么也不在乎了，我把平時憋了很久的話都說出來了，也許是怕我生氣想不開，這次我說什么他都認真聽著沒有不耐煩沒有生氣。聊了許多，他終于把那些從來沒提起過的事情和我說了個明白。我一直都知道，他也處在深深的孤獨里，可惜我們都沒有走進彼此的心里。
一番推心置腹后，我們終于決定重新開始。第二天，媽媽又跟我視頻了，我確定她很安全。爸爸也給我打電話了，這次語氣很溫和，也許是怕再失去什么。男友也一改往日的脾氣，溫柔耐心了許多。
日子就這樣繼續過著，我依舊心不在焉地復習準備考研。湖南的夏天過去后，冬天就馬上來了，天氣一天天冷起來，男友說他讓家里寄了衣服被子，我打開衣柜卻發現自己衣柜就剩一件冬天的大衣。本來打算趁著國慶回家拿衣服，今年怕是不會有人給我寄衣服和被子了吧，以后也不會有了。
爸爸依舊在外面工作，他該很孤獨吧，可很多都是他自己造成的。
媽媽，對不起，都怪我讓你犧牲太多，當初就不該讓你們復婚。你一個女人，漂泊在外有家不能回多心酸。
我只想快點長大，賺很多很多錢，陪你們變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