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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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瀍篇

女郎皺著眉問許瀍:“你如何到了這里?”

此事說來話長,許瀍需要從頭細細理順,才能說清道明。

許瀍新中進士,遂拜別了父母,交游天下。他旅至河中,在一家客店住下。河中酷熱,客店老板照顧書生,特地挑了一處暢快涼爽的房間與他。這屋子門戶向北,早晚各有一刻會有涼風入室,最難得的是庭中生有一株阿月渾子,枝繁葉茂,一條斜枝探進窗來,懸于案上,抖落滿紙松綠。

許瀍好詩,日思夜想,醞釀數日,終于得了一句。他忙忙伏案寫下,未及想出后續,突然聽到頭頂一聲嬌笑:“讓我看看都寫了什么。”袖子下的紙便給抽了去。

許瀍抬頭,只見一位黃裳女郎輕盈立在阿月渾子的枝上,入窗的這一枝極是細弱柔嫩,卻不知為何,并未因女郎重量而折傷。

“寫得不錯,有些意思。”女郎一眼橫來,俏麗無匹,也不還他紙箋,回身便走,揀高枝行去,“我去傳于眾姊妹同賞。”許瀍忽然一陣恍惚,竟想不起自己方才寫了什么句子,仿佛連腦中思緒也被這女郎抽去。他情急之下,不待多想,亦攀上阿月枝條,追逐女郎而去:“小娘子慢走,容我再看一眼詩句。”

樹枝竟也承受住了他的重量,然而許瀍此時無暇顧及,只思女郎懷中的詩句。女郎腳步甚疾,穿行枝葉間毫無阻滯,鵝黃衣裳只偶然露出一角,引得許瀍追逐不止。

許瀍追了大半日,腳下樹枝已寬比天津橋,絕非庭中那株阿月渾子能有的規模。黃裳女郎業已不見蹤跡,周遭云煙繚繞,許瀍四顧茫然,不知是該繼續前進還是返身回去。

正當躊躇之際,遠處忽而傳來清越笙響,婉轉起伏若高蹈白鶴。許瀍聽了一刻鐘,突然意識到一個古怪之處,這笙曲在他聽的這一刻鐘里從未停歇,吹笙之人似乎不必換氣,一曲只憑一口氣便能演完。

許瀍大罕,忍不住斷了回頭的心,繼續前進。

一路前行,下方隱隱可見無數嵯峨宮殿,蘭橋棧道相通,飛檐瓦獸遙峙,殊勝景象,嘆為觀止。極高處有人語聲,兩位華服美婦御風蹈虛,手執長柄香爐,爐中逸出五色煙,高空飛落,一路變化,騰蛟舞鳳、翔鸞游鶴,千形萬象,不能細數。許瀍悄悄避入濃蔭下,疑心自己闖入了仙境。

正值他鼠落油罐中既茫然又興奮之時,背后無聲飄落一片陰影,登時唬了許瀍一跳——只見一個灰蒙蒙似夜霾的人立在不遠處,臉深藏領子中,男女莫辨。

許瀍不知此人兇善,索性大方招呼:“小生迷了道,請教如今身在何方?”

灰衣人如若未聞,不進不退,仍是立在當地,像條無知無覺的影子。許瀍想,神仙地界畢竟與凡間不同,怪異事頗多,不好窮究,便大著膽子走了。

他循著樂聲走,未幾步,忍不住回頭看一眼,卻見灰衣人身邊多了兩個手執長戟的金甲神,二神議論:“他方從這里走過。”“向前面再找找吧。”

二神并不對灰衣人稍顧一眼,視同無物。

許瀍大吃一驚,悶頭直沖,幾次險些跌落樹橋下。他雖是沒頭沒腦地走,腳步卻下意識地朝笙簧響處靠近。

“我看到他了!”

許瀍腳下止不住一滑,咽著驚呼聲摔落。

落身處是底下另一層枝椏,翠葉外也是一方小院,對著院子的長房排窗全開,里邊隨意趺坐著一圈梳丫鬟的小女,人人手持一副笙管,似是在修習樂技。教授她們技藝的是位身材高挑的女郎,立身排窗最末一扇中。她長發結束,不飾金玉,以一件玄色的古著深衣蔽體,衣料上逶迤出沉沉疊疊的褶皺,似游絲,似流泉,蘊藉風流,隨她一動一靜,演繹變化萬端。

許瀍看得呆住,而學藝的小女們分明是被他造出的聲響驚動,交頭接耳,不住向外看來。玄衣女郎出聲抑止騷動,親身走向窗前。

許瀍趕忙要爬回大枝上躲避,哪知抬頭已見朗朗青天,并無他一路奔來的巨樹長枝。

“沒什么稀罕物,不過是只猢猻摔下來了。”女郎說罷合上了正對許瀍的這一扇窗。許瀍剛要松口氣,隨即卻發現自己真變成一只癩頭猢猻,還被夾纏在亂枝中,他急得怪叫兩聲,卻引得室內小女們低聲竊笑。

許瀍嗷嗷叫喚半晌,突然一片小山高的黑影壓頂而來。許瀍驚得住嘴,瞪眼細看,只見來者身高一丈有余,虎身巨擘,項上擠挨著九顆頭顱,將四面八方的景象盡收眼底,表情個個不同。

“何物在此喧囂?”

許瀍不但住了嘴,連舌頭也一并咬住,免得它不識相出聲招禍。

“陸吾神莫怪,是小仙新近養的一只猢猻,初來乍到,正怕生呢。”

黑影至頂上退去,一句應話也無,足見其倨傲之狀。許瀍暗想,據說陸吾是掌管昆侖門戶之神,自己人在河內,怎么半日間就遠跨數百里來到這昆侖神境中了?

正思想間,眼前葉叢探出一截皓腕,涼光致致,徑直揪住許瀍頭頂長毛,拖將出去。他又變做一盞苦藥,氣味之烈,嗆得生在盞壁上的眼睛都落淚了。

玄衣女郎的身份頗高,手端藥盞一路穿過幾道廊院,路遇之人紛紛行禮避讓。及至到了一處雅屋內,女郎將盞中苦藥傾入熱湯中,許瀍在水中重化人形,濕漉漉鉆出水表來。

女郎正淡淡看著他。

許瀍惹不住低頭一瞧,發現自己衣袍散亂,蹼頭歪斜,不禁有些羞,連忙整衣領、抹鬢角,亮出一口白牙來笑:“娘子見笑,小生失禮了。”

女郎以冷淡的目光上下打量他,如同盯著一件死物:“你如何到了這里?”

許瀍便將奇遇全盤托出。末了又問:“敢問娘子此地是何處?”

“昆侖山閬風之境。上有層城,下有樊桐。”

許瀍看著她頸間一痕玉色膩白,不自禁撐起身子趨近她,黏濕袍子緊貼背上:“冒死問一句娘子芳名?”

女郎既不慍怒也不窘迫,神情如同寒潭凍石:“我是許飛瓊。”

許瀍聽過許飛瓊這個名字。

《漢武內傳》記載西王母下界會見漢武帝,宴席之上有仙人奏樂,其中“鼓震靈之簧”者便是女仙許飛瓊。然則除此之外,三墳五典鄉野怪談中卻再無她半點蹤跡了。

許瀍也算見識過美人,他從許飛瓊如今暮色殘陽云翳蒙蔽的面容中看穿她朝日般盛大美貌的本質,這其中有刻意的低調,可謂煞費苦心。

許瀍是個毫無遮掩,全力向外傾灑自身所有的人,他頗不理解這用意,有美好之事物卻不分享,豈非辜負?

許飛瓊無心探知他這些旖思,她向許瀍正色道:“你不能留在此地,如若被西王母發覺,那便是大大的不妙。你須前去尋赤腳大仙,他常常往來兩界,因受我一項恩惠未還,如今我便向他要回這個面子。我現與你一樣信物,見到此物他大概愿意將你藏在褲管中帶下界去。”

她說著,掏出耳蝸中臥著的一粒明珠。

避他如避穢物,一刻不愿多留。許瀍心里突然起了一陣莫名的抗拒之意,微微側過頭去。他頭顱渾圓,鬢發齊整,別有一種稚童似的可愛。可惜許飛瓊既不體察他的心情,也無母性來感懷他的天真,只是冷冰冰繼續補充:“你一路切須留意,萬萬不可臨水照影,即便是小小水洼,亦需謹慎避開。”

見許瀍似乎心不在焉,許飛瓊皺眉道:“你記清楚了嗎?”

許瀍轉過頭來,直勾勾盯著她的臉,右手接過明珠:“記清楚了。”

許飛瓊略略撇開眼去:“那便快些去吧!”

許瀍按許飛瓊的指示前行,那粒明珠使路遇的神仙都不能窺破他身形。他走過一條玉橋后,四遭云氣氤氳,遮天蔽地,一時失了方向。正躊躇間,忽然看到不遠處生有一株黑蓮,千層蓮瓣疊疊舒開,簌簌顫動猶如因風起舞;每一瓣花沿皆浮有一圈金色的緣,閃動如星辰,而花心之深邃便是洪荒宇宙。許瀍不由想到許飛瓊,相似的絕代,相似的幽秘,卻不知是否一樣的不可親近?

許瀍不由自主移步過去,足尖卻攪出了水聲。他心下一驚,反而更近一步,一頭栽進水里。

此時恰好云消霧散,萬頃天河于他眼前徐徐展開,浩瀚無垠中映出一個華美貴婦的身影。她的面孔如昆侖萬仞絕壁上的黑巖一般冷酷,細長鋒利的鳳目中迸射出堪比夜空傾軋四方的壓迫力。許瀍只覺得天地顛倒,自身渺小如螻蟻,他想起自幼所讀的佛經以由旬來度量無垠宇宙,而水中貴婦身形之巨非這由旬不可計量。

“不要看她的眼睛!”

許飛瓊的聲音驀然在心底炸開,許瀍竭力止住抬眼的沖動,急忙爬上岸。

“摘掉蹼頭,用黑泥涂臉。”

許瀍依言照做。

“學猿猴啼鳴。”

許瀍猝不及防被激得滿臉通紅。

“快些叫,我如今只能冒險使一個障眼法。”

許瀍不得以只得叫了數聲。

水中貴婦碩大如日輪的眼珠緩緩移來,挑起輕蔑冷光。許瀍不敢就留,迅速折返而回。

進入許飛瓊雅苑前,許瀍先洗凈了臉,可惜許飛瓊不關心他的體面,只皺眉急道:“是我托大,我施展的幻術沒有瞞過她的眼睛,西王母仍然發現你了。”

許瀍先前并不知西王母會對他做出何等懲戒,尚不覺如何,但方前見到那水中影像,雖仍不知懲罰怎樣,懼意卻如同野草一般瘋長,堵塞胸腔。

敲門聲驟響,許瀍嚇了一大跳。許飛瓊猶豫了瞬間,大方地上前開門。許瀍一見這進門的女郎,登時又是嚇了一跳——分明就是引他前來的黃衫女。

黃衫女不復先前的俏麗嫵媚,神情石像般冷峻。她走到梳妝案前輕輕一轉鏡臺,照住許飛瓊:“阿姊想要怎么做?”

許飛瓊聲線冷過冰珠:“郭密香你好大的膽子,將他引來作甚?”

郭密香挑眉瞄了許瀍一眼,那一點俏意如石像龜裂紋中的幼芽一樣冒出頭:“我在疏通河道啊!虧得阿姊還是跟過大禹治水的人,這等淺顯的道理居然不懂。越是避諱,越是堵塞,便越是適得其反。”她向許瀍道,“小郎君你說是不是呢?”

郭密香的眼神意有所指,許瀍順著這意思看向鏡中,只見鏡中的許飛瓊影像乃是一柄黑身巨斧。許瀍心里納悶,難道許飛瓊是神斧化身?

見他并無期待中的反應,郭密香面上微微掠過失望之色,她又挑揀起桌上的五兵佩,選出其中的斧形釵:“小郎君難得來一次,我替阿姊送你一件信物吧!隨后我親自送你回去,屆時娘娘追責我也一力承擔。”說著便將斧形釵遞過去。

許飛瓊劈手奪過釵子,沉聲道:“郭密香你莫要造次!犯不著你在這殺身成仁,我自有主張。”

郭密香揚眉道:“什么主張?說與妹子我聽聽,正好學上一招。”

許飛瓊剛要開口再訓她,苑外響起陸吾神陰沉的聲音:“許仙姑,西王母著我來知會仙姑,該領這位許姓郎君過去瑤臺覲見了。”

郭密香似笑非笑地看許飛瓊,剛要說話,窗戶卻被巨力劈開,兩扇云母窗屏向三人飛來。

郭密香大怒:“陸吾神好大膽子!”揚手打飛窗屏。然而她定睛向外一看,不知死活的狂徒卻并非陸吾神。

許瀍也是一愣,只見先前遇見的灰衣人正默默站在窗外,手中握著一把不相稱的大斧。灰衣人舉起大斧,一斧劈落,勢若開山!

許飛瓊飛光般上前,舉袖格擋,袖間是銅鏡一枚。斧風在鏡面上一彈,竟依原路打道回府。灰衣人受下這一擊,身形半分未動,果然如死物。

郭密香向鏡中望一眼,其中卻并未有灰衣人倒影。她詫異道:“這究竟是何方妖孽?”

許飛瓊道:“這是西王母的怒意。我犯下天規時,她在懲戒之外多生出一份無可排遣的忿怒之心,此心不容于娘娘煉得澄澈修明的靈體,自然便排出意海之外。”

她深嘆:“它對我不死不休。”

灰衣人飛入室內,一斧劈了半式,忽而轉向許瀍。許瀍尚不及叫,許飛瓊一把攬過他,依舊以銅鏡擋下。灰衣人一招緊接一招,許飛瓊護著一人與敵交手,終究落了下風。她覷準時機,賣了個破綻,誘他來襲,自己反挾著許瀍掠過對手頭頂,飛出窗去。

且戰且走,灰衣人如影子,有光投射處,便有他的處身地,無論如何也甩脫不掉。

到了一處山巔,許瀍見此峰遠勝人間尋常,峰頂流云滾滾,有若倒置的歸墟之眼,層層卷入高天中。許瀍心中發悚:“這上面是什么地界?”

許飛瓊似是覺得他問得有趣:“這上邊便是天界了。”她眼里有冷光,“我們上天界,看看它能追到幾重天……呵,本就是不合時宜的歹念化身。”

天界最高處是無色界四天,四天之下尚有色界欲界諸天,統共二十四天。

“欲界六天對你惑力最大,我們不能久留。”許飛瓊慎重囑咐,“心無掛礙。”

如鳳鳥沖天而起,許瀍眼前身周所見之事物皆拉長為黑色流星,轟鳴聲高亢至極處,自相抵消,眼耳鼻舌意逝去之疾令人無暇嘆息。

如同深陷“真相”中,萬物都被揭去偽飾,赤裸裸暴露出“空”的本質。許瀍突然感到無上悲傷,“空”殘酷且無情,絲毫無轉圜余地,他的才學、他的思維、他的五內惡火、他的嗔癡欲念,在此間不垢不凈,亦全無意義。猶如河灘曝曬之魚,蒸干水分,涓滴不剩,骨肉一時松脆同質,于風中化為齏粉,不分彼此。

他受不住這“空”。他想要墮落,想在惡濁紅塵中打滾,任朱紅泥污侵浸全身,填滿虛無之魂,針發之隙亦絕不放過。

如同感應他的念想,耳中驀然驚起幾聲嬌音媚笑。

我要五濁惡世永永久久困住我!

意海中洶涌而起了極大念力,身體贅重至無以復加,墜落之猛沖破云層處蕩開數百里真空。又是驀然,身體剎那間止住,許瀍睜眼看見許飛瓊奮力拖住他,衣裾在風中拉成筆直。

一切滑稽得如同無謂的救贖。

“你心中濁氣過盛,我無法升天,暫且先到兜率天處落腳。”

兜率天內外院猶如兩重世界。內院高幢宮是彌勒道場,莊嚴清凈,梵音震顫金蓮,放出盛大光華;外院卻五欲充盈,天女眾多,香雪酥脂摩接不止,鈴鼓笙樂洋溢無休。

此地是僧眾覺悟成佛前的中途站,只須進入內院便可由彌勒菩薩接引得道。可惜無數僧眾無能穿過這短短路程進入內院。

天女是此間唯一魔障,她們的柔情不屑假言語拙力,唯用眼神,絲絲入扣,精準縛住全身發力點,絕無分毫逃脫的可能。

“須先進入內院,我才能再上上方天界,你能進來嗎?”無可匹敵的牽引力在許飛瓊身周絡繹如過客,并無牽礙。

但許瀍動彈不得,且似在一點點的沉淪,許飛瓊的形象漸漸模糊。悔意先于欲念沒頂,許瀍閉眼,該如何脫離這囹圄?

另一側,許飛瓊冷然注視著那個追逐者。灰衣人身周并無天女,只有層疊的巨石,頑固又荒涼地困住他。

兜率天外院是人心內室,有執著的欲念或是不可渡的心障,在此地都會化為難以逾越的路礙。但這樣荒涼的巨石群究竟是欲望還是心魔?

許飛瓊徒手劈開一塊巨石,石中潺潺流出冷泉來。許飛瓊不動聲色瞪視灰衣人,石中泉在她目光之下越來越洶涌,最后如海眼噴薄,轉瞬間將此地淹沒。

淹沒的剎那,激蕩的水流結成堅冰,牢牢封住灰衣人。

許瀍還在沉淪。

如甜膩牽扯住牙槽,越痛越愛,越愛越痛,兇狠跨過忍耐極限,在頭顱之中登峰造極。正值涅槃之際,造極卻忽而在此時崩塌,許瀍清清楚楚感到一泓凈泉篩過自己愚昧肉殼,是來自內院高幢宮中的福祉,將自己滌為琉璃凈物。

許瀍睜開眼,眼神堅定。啟步,天女們悠悠避去。他一步一步,如行世尊蓮花道,亦如行修羅火獄途,向內院門口的許飛瓊靠近。

許飛瓊伸手邀請他,氣息恬淡,姿態放松,許瀍卻無故躊躇起來。許飛瓊臉上綻開笑靨,如優曇香花,但反令許瀍打了個激靈,他神智一清,只見門口處的女子如煙消散,冷漠的許飛瓊立身內院之中。

許飛瓊沒有為他掙脫欲念束縛而現出半分欣喜神色,她皺眉看著從紛揚冰屑中逃脫的灰衣人——佛音福祉一視同仁,救出了許瀍,也同樣救出了追殺者。

“我們先到他化自在天。”

他化自在天再上便是天界的中層色界,欲界色界交壤處有一座魔天宮,乃魔王波旬道場。

許瀍聽到那無處不在的歌聲,曲中無詞,秘口中跳出的一個個音節仿佛從骨骼中、從眼神中、從輕吻中、從夢中擷取,銜接時大道化之,不受塵俗邏輯格律桎梏。它忽急忽緩,唇齒搭落之際輕悄藏入圣者永恒闔起的智慧眼中,而后又出人意表地浮現于酒盞玉液蕩漾的波紋間,一晃而逝,浮光掠影。

但切忌深陷于它的節奏里。如若追隨了它的步伐,它那雨珠碎湖般的步伐,在水鏡之上跳躍,足尖每一點便遺棄一分自我,靈魂碎片在水面之下徐徐沉沒,軀體任它裹挾入那仿春風化妖雨、秋霜暖孤魂的律動中,肢解碾碎,奉上為一席饕餮盛宴。

許瀍與許飛瓊對視一眼,兩廂各自了然,他們無法悄悄避過去了,這兆億天界都是魔音圣樂的法壇,路徑縱有千萬條,歸所卻唯有一處。

音樂的深處波旬額際生雙角,地唇包天,獠牙直逼魔眼。它身后的千萬手臂執握各類樂器,每一段音色都有著與旁契合無間的榫卯,咬合聯結,形成無比浩大的巨網。

許飛瓊飛身化作黑光一道,手中一副笙管狠擊波旬巨口。波旬“哈”地一聲厲喝,石破驚天有若女媧頭頂穹廬巨洞驟現;聲浪霸道又細致,先斫骨再搗碎,一分一寸,綿密無遺漏。

許飛瓊不敢直攖其鋒,抽身急退;但聲浪四面包抄,一時竟是走投無路。許飛瓊自袖中掏出一把菩提子,一顆顆擲出,每一顆都張作一道結界,化整為零,消解聲浪威勢。

灰衣人不動聲色地飄在她身后,如同懸于頭頂的利劍。

與此同時,許瀍在熬受輪回。他精神被一股莫名之力挾持,一遍遍回憶前塵舊事,每一遍過后便會忘記其中幾件樂事。如此幾輪過后,人空虛得可比紙人,靈魂一時如被煩惱火煎烤,悵惘哀煢抽長為薪,助火為虐。

他恍惚間看見父親為他授書,母親端來酪子,這是他垂髫初學時之景。夢幻般再現那孺暮之情,父親的側臉堅毅且寬厚,有令人沉迷的魅力,然而再一低頭間,他的鼻頭垂下一條紅肉。許瀍的心如被揪住,遂假意撒嬌,將父親肩頭拉下來;在父親轉頭的瞬間,赫然只見那另一半臉血肉支離,白骨隱現。他去看站在書案一側、早該目睹一切的母親,可母親卻似毫無察覺,或者并不驚異于這魑魅怪相,她款款行來、盈盈下腰,放下那碗酪子,里面并無什么香酥的酪子,里邊只盤著一條條陰紅的肉,正是從父親右側臉上割下來的。

他尖叫著要逃出去,然而這間屋室卻以父母所在處為中心下陷,墻板接緣高高掀起,室內變成一個巨大的漏斗,瞬間將他吞噬入斗嘴下的地獄世界。

地獄世界中,少年的玩伴放著風箏,牽線的手驀然散成沙,風箏便孤獨遠去深空之中;先生捧著卷軸講課,卷軸里是無盡黑洞,他張嘴,心肝脾肺便一一從口中躍出,墜入那黑洞里;與好友一同偷窺城中的著名美人,那美人移開障面,卻見雙眼暴突,舌長如蜥……

波旬的腹部鼓大如球,他化自在天天主能化天下之樂事為己享用,將他人魂魄如海綿濾水一般榨干,變成空白的墓碑,飄蕩在此天中,標志天主的豐碩戰績。

許瀍冷汗不斷,強迫自己集中注意,幾番努力之后腦海浮現出一位貌美女子。這女子是他此生第一個喜歡的異性,貞靜優雅,是男人夢想中的女性。此時,這位娘子正以骷髏面向許瀍殷殷問候。

許瀍這回沒有急忙逃走,他眼仁上映出女子駭人的形貌,瞳孔卻絲毫未收縮,仿佛晶瑩的死物——面對女之盛情,他報以綿綿愛意。許瀍執起女子生滿瘡瘢的手,熱情又恭謹地親吻;骷髏面微微分開冷怖的雙牙,發出無聲的嘆息。隨著這聲嘆息,空空如也的口中生出一條舌頭來,舌頭輕輕舔過牙齒,嘴唇亦隨之生出……如同春野之火在白骨上燃燒,無暇的肌膚一寸寸覆蓋開去,瘢痕蛆蟲消失殆盡。女子伸出她那曼妙的臂腕,攬過許瀍的脖子。

波旬想要看到事情的結果,他還原了它的本來面目,沒有立即將污化為魔障怪相。

女子用眼神鎖住許瀍的神智,另一只手悄悄取出黃金打造的匕首,捅入許瀍腹中。

波旬暴吼一聲,一舉破了許飛瓊身前二十八道結界。許飛瓊摔了出去,許瀍連忙過去扶住她。

許瀍喜道:“我成功了!天主他中計了!”波旬吸食過多情緒,無盡的能量從他口中噴薄而出,將他那原本便極大的巨口撐得更大一倍。

許飛瓊勉力提起一口氣:“他口中所出便是現成的天梯,我們可依此方便到達色究竟天。”

他們登天的時候,灰衣人如電突至,拽住許瀍腳踝,墜入波旬口中。

真正的許瀍從許飛瓊身后走出:“那個‘我’是什么變的?怎的那般重?”

許飛瓊道:“是我從昆侖順手拾起的山石罷了。盤古開天辟地,清氣上升,濁氣下沉,雖是小小一塊頑石,在此天里亦有一座山岳的重量。他修為不足,自然承受不住。”

許瀍擔心道:“魔王的肚子困得住他么?”

許飛瓊道:“魔王腹中有一座有常地獄,三千界無常,此地獄有常,陷在無止盡的輪回中,無路可逃。”

色究竟天天主摩醯首羅天正在舞蹈。

摩醯首羅天的舞蹈狂野如海,手中的海螺、撥鼓之聲與舞步競跑。祂舞出創造世界的諸元素——地、火、風、水,因此世界也在他的舞步之下一一呈現;山川、星辰、屋宇、婦女……宇宙在他指間熠熠生輝。

摩醯首羅天所造之世界真實不虛,他掌握著勝意真明,持此真言之力,能作無盡變化,創造三千世界。紅塵中的百年壽數不比他意海掠過的一個念頭更久,瞬息之間一個世界便由始至終了。

摩醯首羅天停下舞蹈,對許飛瓊道:“我不能讓你們過去。”

許飛瓊斂衽行禮:“弟子情非得已,否則萬萬不敢冒犯大天道場。”

摩醯首羅天似笑非笑斜睇她:“這么說你是非闖過去不可了?”

許飛瓊再行一禮,不應祂話。

摩醯首羅天道:“上方便是無色界,需看破一切色相才可進入;若想再往上,便要拋開一切執念。而他的魂魄輪轉千年,面目全非,早與你毫不相干;可就是這么一點微薄的牽連你都舍不下,你捫心自問,無色界的大門你進得去嗎?”

許飛瓊道:“弟子從來沒想過什么事做得到或做不到,無論好事禍事,臨到頭了,便只有出手解決,沒什么辦不成的。”

摩醯首羅天贊道:“好!”祂又轉向許瀍,“她為你所做之事,撲湯蹈火都嫌太輕薄,你可曾想過自己是否承受得起嗎?”

許瀍驀然愣住,他一時覺得摩醯首羅天并非是說了一句話,而是遞出一把匕首,指在他的咽喉處,鎖住了他的命脈。

摩醯首羅天輕易看穿了他的猶豫:“我可以給你一個機會,你來向我許一個愿。我能創造無盡世界,六道間一切死物活物皆出自我的變化,無論你許下何等宏大何等渺小的愿望,我都能為你實現。你可以打破如今這個僵局,讓一切回歸原位,再沒什么牽腸掛肚的恩怨情仇。”

許瀍險些脫口而出——讓自己繼續在案前寫詩,搜刮肚腸湊一首平庸之作,不要有什么仙妖鬼魅來打攪。

但,若如此,是否會太過遺憾?

他一直不敢想的是,他們是否有退路?許飛瓊是憑著孤勇帶他闖入上方天界的,可西王母阻截在后,天界再寬廣,也是流放地。他們無依無恃,該何如繼續?

他望向許飛瓊,你究竟是如何想的?

他沒有得到許飛瓊的答復,他只看到許飛瓊的眼睛。他曾經私下將她比作寒潭凍石,如今卻突然發現石心空鼓里藏著兩顆水珠。那是開天辟地、頑石初成之機,長天意外落下兩顆眼淚;而后層層砂礫包裹,嚴密隔絕里外,芥子之中無數法界業已寂滅,時間到達永恒后之永恒,水珠摒除一切雜質,凝練出至為純凈的狀態,晶體上流轉的每一道光華都蘊藉著砭人肌骨的壓迫力。

令人心悸又沉迷。他舍不得。

摩醯首羅天腳踝上的舞鈴開始震響,祂以癲狂之狀旋轉騰挪,跳起滅世之舞。天河倒傾為驟雨,星云呼嘯起罡風,一場場意外撞擊是伴奏的雷電——徹底的清洗,無一處可安生。

許瀍歉然道:“對不起。”

許飛瓊的語氣隱隱透出癲狂的悍然:“我們無論如何也得上空無邊處天。”

然而許飛瓊并無動作,只是握緊許瀍的手。色究竟天在他們身周碎裂,再反復崩解,直至比粉塵更細,然后刮起一場沙暴,卷入虛空。

此處亦是虛空,一切色相皆不存在。沒有光,但許瀍還是看清晰看見許飛瓊,甚而比天光之下更為清楚,一切細節纖毫畢現。然后……

然后,許飛瓊也開始消解。空無邊處天不存在任何實物。

許瀍發不出聲,他的身體散得更快,軀殼碎片飄到眼前,與許飛瓊的纏繞盤旋,不分彼此。昏迷先失明一步到來,許瀍陷入無止境墜落的噩夢里。

夢里有人在對白,言語蒼白且隱秘——

你是在看我嗎?

我是在看你。

我沒有體味到熱度。

因為我沒有注入情緒。

但我是活人,眼看活物時目光中的熱度無論多寡再所難免還是有的。沒有熱度是因為你沒在看我。

可我確實是在看你。

也許是你目光的焦點不在我身上,眼梢余光的熱度穿越不來這絕冷的高空,也怪我無幸知悉它的美好。

那我是在看什么?

你大概是在描繪一個輪廓,我是這輪廓主人的碎片。何其有幸,你注視他過炙而引爆的焰山噴發,我還能從那凝固的黑巖上去想懷那烈灼之感,我的幻想如此深入,致使渾身都燙傷了。

……

連完整的注視都得不到,許瀍悲哀地想,沙漠中小小海子偶然照見過路神祇的某片倒影,執妄地以全部身體來保存神跡,卻為人所不屑。

灰衣人不知何時已逃出了有常地獄,他亦在這空無邊處天中消解。偽裝層層蛻去,暴露出一張與許飛瓊一般無二的臉來,接著,那張臉破碎得形狀難辨,如同痛苦的清晨時分。

一只青鳥遙遙穿渡這碎片風暴,銜住許飛瓊孤零零的左眼:“許仙姑,西王母在瑤臺等候多時了。”

許飛瓊篇

許飛瓊一向深悉西王母的禁忌。

神仙乃是麻木如枯石的生物,或許曾經有過七情六欲,但在這前不見起始后不見終局的悠悠光陰磨礪下,連冷熱知覺也能消失殆盡。

西王母坐下有女仙三千,經年的修煉將她們的形貌塑至完美,凡間俗色不能比之毫厘,但西王母卻為她們的寂寞人生多加了一條嚴苛律令——絕不可妄動塵心。

這塵心所指并非僅限于情愛,是要連歡喜心、苦惱心、勝負心、嗔癡心一并戒除,太上忘情,與無為天道融為一體。

女仙并不嚴守這條律令,她們時常悄悄下界,尋一個能入眼的紅塵男子享度一夕之歡或過幾日情月如海。但西王母手眼通天,這些事情如何能瞞住她?然而令許飛瓊奇怪的是并沒有幾個女仙受到懲戒,多數越軌者在事后都毫發無傷的繼續過她們無涯的寂寞人生。

后來許飛瓊才漸漸頓悟,這是溢滿開閘的手段,減緩壓力,以免堤壩沖決。而女仙們,她們與凡間男子偷歡時熱衷于扮演各色女子,溫柔、俏媚、熱辣……品類之多,直叫她瞠目結舌。而一旦別離,她們便迅速恢復高塵莫近的情狀,叫人猜不透何者才是真相。

其實她們從未動過真情吧?只是覺得日子乏味,尋些樂子。譬如瑤姬與楚懷王,瑤姬向他展現自己的絕代風采,肌膚相親后又意猶未盡,便隨口許下再會的約諾。然而她并不記掛心上,事后便忘卻一旁,及至想起時,楚懷王早已湮沒茫茫輪回中,他那須臾一瞬的生命經不起瑤姬殘忍的漫不經心。而瑤姬若能有幸念及他時,或許也只有淡淡一聲嘆息,她不關心在她交睫之間,那個尊貴的凡人究竟有過多少寤寐思服。

所以西王母不懲戒越軌的女仙,她只有在個別的妄者沉溺其中不知回頭時才會出手。

游戲情愛的女仙為數眾多,許飛瓊時常訝異于眾女仙們對此類游戲的喜愛,她們升仙前多為女道,視男歡女愛為猛虎洪獸,反而是載入仙籍后,便不能再清心寡欲了。

許飛瓊不理解亦不羨慕,七情六欲是肉胎的余毒,而她是與眾不同的。

當日大禹治水得云華夫人相助,前去拜謁,他在山頭下見云華夫人行云布雨、或而龍蛇,夫人屬臣童律嘗告之:“云華夫人乃上升之清氣聚魄煉形的真神,在人為人,在物為物。”許飛瓊亦是這西華少陰真氣化成的神,那時她困在一顆粗頑大石中,蒙昧未識。大石在大禹前方擋道,那些云華夫人授命相助大禹開山治水的屬臣中,劍神飛揚率先出手,然而神劍只在頑石上劃出一條白痕。而后是斧神狂章,巨斧揮下,是劈開她天地的盤古之斧,裊裊清氣升上九天,首先化作一只鸞鳥,放喉高歌酬謝他。

如何定性她與狂章的關系呢?是父?是兄?

謎題無解。

許飛瓊不關心這個。那時候她還不叫許飛瓊,那時她名有窮氏。男用姓,女號氏,叫有窮氏的女子成千上百,她是最有名的那個。

她出任有窮氏的女巫,為狂章立祠造廟,招徠信眾。

這不是單純的報恩行為,這里面有她隱秘的快樂。擷取大地上遺落的吉光片羽,從殘破的巖石中串連出他的行跡——壺口、首陽、衡漳、太霍山……信徒跟隨著她四處流浪,成為她心內崇敬與激情的外化表征。

可究竟她對他懷抱著何種情誼?

她又回到當初受困巨石中時,五感六識蒙昧,混沌一片,雖有旭陽金輝橫貫靈魂,鼻口耳目卻也同時被光充盈封塞,失去表述功能。

在她執迷之時,旁觀者卻似乎更早看清了事情的本質,他們都說,只要知道有窮氏的所在,就一定能夠找到狂章,如若有關乎狂章的難解之事,也可詢問有窮氏而得以解答。

她的幽微心事外,九州戰火頻仍,活動于大地上的眾神開始思歸,他們呼喚同伴來鄭重討論這件事。

眾神常常集會。漂零大地總令他們有失恃感,集會這樣的行為便如深冬的猛獸依偎一處取暖。

神的集會自然會引來凡人的追逐,他們熱衷于向神祈愿。于是集會的地點也就隨時變化,且往往在兇險之地,為能杜絕騷擾。

然而欲望的驅遣之力超出想象,如何杜絕?

這回集會設在毒澤之中,一個幼女拼盡全力要渡過沼澤。那沼澤連鴻毛沾上也會被吞沒,幼女不出意外陷入軟泥中。幼女四肢率先沉沒,她仰面向天,神情麻木,不發半聲求救。

眾神中身量最輕的葛云氏最先忍不住,縱身飛至沼澤上。葛云氏胖大如球,卻能落足蜂鳥背上,而分毫不驚動這蒙昧生靈。葛云氏懸身沼澤上,問幼女因何而來,幼女答她母親生了重病,她來求救命的神藥。

眾神都認為應該抽身漠視,葛云氏卻在那一瞬間起了猶豫的心思,他伸手去拉幼女。可幼女依舊在下沉,葛云氏竟然無法救起小小一個女童。他不甘心,但幼女只剩玲瓏小巧的頭顱在外,他只得收手。

葛云氏欲松開握住幼女脖子的手,但沒松掉。仿佛生根聯結,同生共死,無法斷絕。泥沼淹沒了幼女冰冷的雙瞳,幽詭如魔海的渦旋,將葛云氏拖入死境。

眾神大嘩,長久的懷疑終于被證實,過久滯留人世使他們身體濁重,再也無法飛天。眾神慌忙尋找歸天之路。

然而歸途早已斷絕。

上古時代,共工撞倒不周山,從此天地的鏈接斷裂。而原本眾神能憑靈力直上九天,他們的形體由東西華真氣凝聚成,不受地力束縛;如今卻因滯留人間過久,沾染了大地的濁氣,軀體變重,再無法飛天了。他們逐漸淪為下沉之濁氣,最終化身山巒與河川。

當這第一個神狼狽葬身毒澤后,所有的古神都驚恐無比,他們開始尋找只存在于傳說中的的天河。據說天河一端垂入東南的大海中,若能找到天河,逆流泅游而上,便有望免于化作山河的命運。

許飛瓊不顧一切要助狂章免于這悲慘的夙命。她是少數未曾沾染濁氣的神,不被囚困在陸地上。她比狂章還要怕,緊攥住他的手,企圖帶他飛上最高天,結果卻如同撼樹的蚍蜉,連使他離地都無法做到。

還有什么辦法呢?尋找天河是條希望渺茫的絕路,多少神未及望見海岸,便倒在東南的大地上化作丘陵山脈,尸體上長出欣欣的霉綠,成為凡人口中的叢林;縱然再頑強些,也不過是掙扎到了海中,頭顱扎進海溝,不屈的脊背掙扎凸起,浮為海島。

狂章想安靜地接受命運。但許飛瓊反對,這個念頭是對她的判決,是最窮兇極惡的酷刑。她勉力央求他去東南的大海尋找生途。

狂章不愿她失望,化出巨大的形體向東南大海跋涉。他走了三天,足踝膝骨上出現土色的瘢痕,不時散落零星石塊;再走了三天,左邊的頭發變為綠色的植被,右邊的頭發則變為流淌的山泉。許飛瓊只作不知,視若無睹。

狂章知道自己也見不到大海了,他原本能日行百里,如今卻步步艱難,每一腳踏下,都膠著在地面,必須費極大氣力方能拔起。

他們如行混沌中,身周宇宙唯剩鉛灰,呼吸如同拉鋸,絕望張開巨翼劈頭蓋腦打將下來,滿臉腥毛。但眼睛絕亮,誓要刺破眼前這黑幕,撕出一抹藍來。

結果真的看見那道無垠的藍,狂章受這極大激勵,高高抬起腳來——他上一步邁出已是十天前了。狂章的形容已不可辨,山巖草木披掛滿身,雙眼深陷如一對幽洞,肩胛溪水上漂浮黑朽敗葉,己是歷過一個春秋了。

不料狂章這一腳抬得過高,重心不穩,向后傾倒。他的身后有一座小小的城,城里的居民不及收拾行李便往外逃,但這山何其高,如何逃得出它的陰影。

天上飛來一尾蛟,它原本擬在這山上落戶,近來一看卻發現此地并不太平。正要飛走,突然被一片渾茫罡風裹住,轉瞬間消散匿形。罡風扭動成股,化作一條比前蛟粗大百倍的巨蛟,緊緊纏住傾塌的山體,向另一邊拉去。山倒了下去,崩散為連綿丘陵。城中居民獲救,巨蛟又變回罡風,蕩去殺氣,只剩小小一道縹緲人形,如煙嵐如霧靄,只隱約能見許飛瓊瘦削的頰骨,以及其上石面般的雙眼。

不知何處跳來一只麋鹿,是這座新生丘陵的第一個住戶。麋鹿從她身前躍過,略嗅一嗅,隨即走開。不知名的白汽驟然一沉,也化作一只壯大白鹿,追逐在麋鹿尾后。不久,滿山的生靈都知道了這只奇異的白色母鹿,她能一躍極遠,并生有一對偌大的斧形巨角,所至之地草木欣榮。

山中千年歲月如飛而過,人世不知更迭幾代。某一日,一個叫郭密香的女道除妖重傷,倒在山前奄奄一息。白鹿將她駝起,乘云飛上昆侖向西王母求藥。西王母也是未染濁氣的古神,她盤踞不周山斷峰昆侖山上,向凡人授予道術仙藥,這些由凡人肉胎修煉成的不死真人有個新的稱號,“仙”。

西王母救回郭密香,并渡其成仙,她將白鹿也收入麾下,讓她遺棄那個過時的舊名,給了她一個獨一無二的新名字。

許飛瓊。

西王母是個嚴苛冷酷的婦人,她有個極寵愛的女仙叫董雙成,非但任命她為眾女仙的領班,還將自己最為珍貴的蟠桃園交與她看守。然而她在寂寞的蟠桃園里不知起了何種心思,竟而監守自盜,三次任由東方朔攜蟠桃而去。

西王母震怒,將董雙成重新打落輪回。許飛瓊很想了解董雙成的想法,她要用來應證自己對狂章的執念。然而西王母絲毫不肯透露董雙成的去向。

雖然無法知曉董雙成落胎何處,但郭密香卻帶來另一人的轉世身份,狂章。狂章的殘魄組成了一個新魂,成為洛水三千中的一瓢。

許飛瓊還未及有所行動,一日,王子登奉西王母之命,帶給她一個碩大的木盒。這木盒長寬七尺,厚三尺,王子登細巧的手腕、單薄的手掌卻輕輕松松地將其托住,穩當無比。

許飛瓊打開木盒,剎那間怔住——這是狂章的神斧,由盤古斧的殘塊重煉得成。她忍不住伸手去握住斧柄,不料神斧入手后便甩脫不掉,如同在掌心生根。神斧非但甩不掉,還其重無比,拖著她直墜紅塵。郭密香伸手要拉住她,卻如遭針刺,眼睜睜看著許飛瓊消失云海中。

飛墜的許飛瓊聽到西王母的聲音在耳中響起:“飛瓊,待這神斧不再贅重,你便可以回來,重新歸位。”

許飛瓊落在一處山道上,幾個剪徑的強人跳出來,口中不干不凈,看來不但要劫財還要劫色。許飛瓊不欲以靈力傷人,只將手中神斧揮出,斧頭神鋒經處,無論刀槍劍戟,一律折易。

無人敢來惹她,這些綠林賊寇四處宣揚她是草莽魁首。如此污蔑實有兩重心思,一則是要孤立她,免得有不識相的俠義之士與她聯手,互相借勢;二則是樹大招風,聲名過隆,難免有對手眼紅,這是借刀殺人之策。

這些詭計在許飛瓊眼中如頑童的幼稚把戲,她不在乎被孤立,也不怕宵小來犯。她只想找到狂章的轉世后身。

但拖著如此笨大的神斧,實在不便前往人聲鼎沸之處。

此時恰巧有四人扛著一副肩輿走過,許飛瓊起了促狹之心,便走到道中,攔在肩輿前頭。擔夫和肩輿上的貴人見這么個柔弱女子竟舉著如此大的斧頭,聯想到近日傳聞,一時舍棄了身外物,紛紛狂奔而去。許飛瓊坐到肩輿上,折了四根樹枝拋出,變作擔夫四人。她合上廂壁,系緊簾幕,驅使擔夫走入大城集市里。

肩輿甚華貴,路遇行人紛紛躲避,避過后必定還要駐足議論一番。有個媚艷堪比石榴的女子越眾而出,扶住她的廂壁:“貧女申屠氏,遙見娘子貴人駕到,冒死前來擋車。貧女身無分文,懇請娘子賜一樣薄物。”

她形容落魄凄慘,許飛瓊想她是想討些銀錢食糧。不料這女子抬起一雙炙灼的眼睛:“貧女斗膽跟娘子要一把鋒利的匕首。”

許飛瓊不由皺起眉:“你要匕首何用?”

女子答:“貧女夫君已被奸人陷害慘死,罪及全族,剩貧女我一個茍且偷生。貧女需要一把匕首去為夫家報仇。”

許飛瓊沉默有頃,拔頂上發簪變為匕首送給她。

第二日,集市上人人議論富賈方六一家的慘案。據說方六一新娶的夫人先殺丈夫,再殺侍者,而后居然席坐夫婿尸旁,冷靜地將方家人一一騙入室中殺害,方家上下無一幸免。待到官府去拿她時,這申屠氏卻已在前夫墳前自縊身亡了。

許飛瓊向人打聽細節,被問的人戰戰兢兢,全數告知——原來申屠氏本是秀才董昌之妻,方六一貪圖申屠氏美貌,借一樁大案把董昌牽連進去,連坐全族,只偷偷救下申屠氏一人,陰納入府。不想這申屠氏性烈至此,膽識手段遠過常人,使這惡富方六一早早遭了報應。

許飛瓊百味雜陳,不知自己送她那把匕首究竟該不該。

突然飛來四道符箓,擦過擔夫,擔夫們紛紛倒地,現出原形。一個道士擋在輿前,舉著一把匕首大喝:“何方造孽?竟私授申屠氏不祥兇器,滅人滿門。”他絲毫沒有待人回答的耐性,提起一把桃木劍便望肩輿劈來。

不等他來砍,廂壁從里炸開,一個獨臂胖大婦人掀簾躍出,肉球般彈跳至道士跟前,一只蒲扇肉掌“噼噼啪啪”硬接他劍招。

胖婦人手快,道士險些接不住,心里又急又躁,大喝:“還不來助我!”幾個公服捕快跳出來掄繩圈套住婦人四肢。

胖婦人大吼一聲,與捕快較力,否耐對方人多勢眾,自家又不幸缺條胳膊,終究輸了。

胖婦人被投入監牢,由于女監小,裝不下她,故而投到男監。男監里關了一群書生,個個面如菜色,義憤填膺。他們避著胖婦人商量越獄大事,偶爾偷瞧,卻見人家直勾勾冰冷冷地看著,知道瞞不過,便也拉她入伙。

他們計劃從監牢墻上的高窗越獄。當初衙門克扣匠人工錢,匠人為了報復,將高窗鐵欄截短,只需略略敲碎上下泥磚便是一條逃生之道。這些瘦猴書生個個輕松鉆過高窗,剩胖婦人無論如何也過不去。他們怕婦人魚死網破,高聲叫來獄卒,一時急得不得了。

有一個書生沒去鉆高窗,他對胖婦人道:“我留下陪你。”

胖婦人冷笑:“你留下有鳥用?老娘還不是困在這里。”說罷起身,徒手一拉,只聽“咔”地一響,纏了七八重的鎖鏈應聲而斷。

獄卒們聽到動靜,立即拿過燒火棍吆喝著趕來。胖婦人面無懼色,手上又快又狠,專挑衙役后頸劈落,一步一個,腳下未有止歇。留下來的書生看得目瞪口呆,游魂似的只知跟她走。

他們從護城河一路潛水,避開耳目。等逃到安全處再打聽,得知從高窗逃出的書生撞上了增援的捕快,亂刀盡數砍死了。

僥幸走脫的這個大哭,嘔血著大哭,而后面色泛灰,如同暴斃。胖婦人以掌撫他背心,力道巔妙,呼吸間便排出他胸口郁氣,活了過來。

胖婦人問他:“你們犯了什么事?為何被打入死牢?”

書生萬念俱灰,麻木道:“我等心系社稷,要為天下人請命,血書上諫請今上除去奸相大蠹,還政治清明。上百士子的泣血之聲未達天聽,不想半途便被賊子所擾……”語不成聲,咬碎槽牙,“還構陷無妄罪名,置我等于不仁不義之地……”

他勉力起身,在這大好河山前搖搖欲墜:“我立誓,自此刻起,胼手胝足,涂糞臥薪,縱粉身碎骨,魂陷阿鼻,也一定要除滅奸相!我不信天地不公,我不信惡人能肆虐朝堂,為所欲為!”

他們繼續逃亡。書生自那回嘔血,身子虛了很多,一張臉常常枯白如舊壁。大城里偶爾能見零星的通緝令,胖婦人怕節外生枝,決定取道北上。他們混入唱儺戲的流民里,唱儺戲的偏好形貌怪異者,謂之能駭鬼;胖婦人和書生倆,一個胖大如寺鐘,一個瘦癟如吊鬼,正是難得一見的絕配,極受歡迎。他們在各個城鎮兜轉,挨家挨戶門前表演祛疾禳福的儺戲,討點賞錢。

他們在襄陽時,同行的儺子與人沖突。該儺子養了只猴,路過一境便在街頭圈地演耍賺外快。他與一個胡地來的販刀商人爭地盤,拳腳斗毆,打得不可開交。書生突然沖進去幫拳,結果他體瘦體薄,臉都被揍爛成蔫壞的茄子。胖婦人不解,書生與那耍猴的不過是幾句話交情,何時如此推心置腹了?

不過有了這幫拳之誼,兩人交情一時如金似鐵。養猴的儺子教書生指揮猴子演戲,書生則教他識文斷字。書生學得很好,每逢儺子生病,他便替他演出。書生還給猴子戴上儺面扮小鬼演儺戲,他很功利地只在大戶人家門前表演,說是可以得到更多賞錢。可胖婦人不以為然,他已活同行尸,要錢來何用?

一日表演時,眾布衣中一錦衫人卓然而立,冷眼旁觀。觀閉,上前道:“我家主人在路途中感染惡疾,醫師束手無策,恐怕需要請人驅鬼消災,爾等隨我來吧。”

跋扈得叫人發指,但亦可推知其主人身份之高。書生欣然前往。

那神秘的貴人在屏風后奄奄一息,院里黃土上的書生表演地極為賣力,如罹癲癇,手足狂舞若飛,嚇得猴子嗷嗷怪叫,不敢親近。

屏風上掛著一幅黃巾,以朱砂書篆文。

不知是否因“儺儺”之聲果真有驅鬼神效,未露面的貴人也哼哼地呻吟起來。書生聞聲,驀然從懷里抽出一個水袋,拔出木塞,甩在屏風黃巾上,水漬洇開處立時顯出一個鬼怪形象。

書生怪叫著沖上去,左右眾人因被鬼怪駭住,一時無人敢動。書生袖里抽出一把解腕尖刀,揮手劈開屏風,刀鋒不停,直往后頭的貴人身上扎去。

一擊未中,垂死之人反倒驚醒,抓起頸下玉枕迎向刀鋒。這解腕尖刀乃是前次與販刀客爭斗時順來的,鋒利無比,玉枕應聲而裂。

可惜書生方才一番賣力驅鬼,疲虛神乏,此刻實是強弩之末,病人掙扎奪刀,竟給奪了去。垂死關頭,病人拼出魂魄里的最后一分力,在書生皮包骨的胸膛上連捅了七八刀。

侍奉的眾人如夢初醒,紛紛趕來救駕。貴人渾身浴血,惡狠狠地下令:“給我拖去喂狗!”話音剛落,門外跳進來一個獨臂胖婦人,大力推開眾人,扛起尸體越過墻去了。

這貴人便是奸相,他經此一番驚嚇,惡病奇異地好了。但他嚴守遭遇行刺之事,對外只說儺子驅鬼反被兇鬼附身,不得以將他燒化了。可是那獨臂胖婦人依舊是奸相的心頭刺。

奸相這幾日草木皆兵,總覺得自己看見了那胖婦人,碩大的身軀擋住風、擋住光、擋住了生路。甚至臨鏡時,看見的影像也常常是胖婦人板著兇神惡煞的臉,提著一把巨大的斧頭。奸相納悶,那胖婦人斷了一臂,如何能提起那么大斧頭?

然而過了半月,不論白天夜里毫無波瀾。

奸相放松了神經,恰巧他旅居處新搬來一位神秘鄰居,聽說丈夫重病,妻子日日出門求藥。奸相沒見過那頻繁外出的妻子,無論他趕得多早,都只能看到一副四壁嚴實的華貴肩輿絕塵而去,遺留一路香氛。

奸相病了一場,空曠日久,淫蟲蠢蠢。他起夜時在院角聽見隔壁說話聲,語聲柔媚,便急忙搬來梯子扒墻頭,結果卻見四個擔夫倚著肩輿七倒八歪地睡在井邊,井口卻上逶迤出一角絳紅衣擺,井底飄上來細細碎碎的呻吟聲。

奸相激動地滿臉通紅,先去看開了窗的臥房,里邊丈夫蒙頭躺著,毫無聲息。他躡手躡腳翻下墻,湊到井邊,握住那衣擺,探頭便要看去——突然一只大手揪住后心將他拉起。來人是奸相請的刀客,據說曾斬殺過妖鬼。

刀客道:“相爺,離得遠些,里邊不干凈。”

說罷他擺開架勢,雙手高舉過頭,雷霆般一刀劈落。這一刀尚未落實,小小井口里突然飛出胖婦人來,獨臂拍開刀背,大腳直踢刀客腦門。這刀客也是真有些本領,脖頸一縮,躲開這要命一腳,同時握刀手回撥,自下而上撩起,切開胖婦人胸腹。

沒有什么肚腸流出來,卻見一只夜叉擎著一柄巨斧鉆出,將刀客劈成兩片。奸相回頭便跑,夜叉飛到他背上,壓在井口邊,一斧將他腦袋削落井中。

嗚嗚嗚。夜叉嘴里發著怪響,從窗戶飛進屋里,駝起書生尸體,從瓦上檐頭飛走。它寂寞地越過鱗次櫛比的屋頂,朝東南方向行去。它只在夜里走,白天一動不動立在鴟吻旁。先前沒有人發現,后來有人發現了,便拿弓箭來射,翎箭至處一道白虹掠起飛遁遠方,屋瓦上“咚咚咚”滾落下一物——一具腐爛的尸體。

書生即是狂章的后身,殘魄組成的靈魂天生不足,令他此生命運多舛。他其實在嘔血痛哭之時,命數便盡了,許飛瓊變化的胖婦人心中不忍,便用法術為他延命,但這逆天而行之舉只給了他畸形生命的最后辰光,他越發贏弱,一點點接近活尸的形態,性情古怪,執念如火,最后燒化自己。

腐爛的尸體離奇地消解為淤血,不出三日,人們便忘記這淤血的來源,心安理得地踩過去了。

絕塵而去的白虹無法離地過遠,它飛出一洲一界,化作一片斧形怪云,盤旋于某處山腰。黃昏時刻,感應地氣變化,散落為暮雨一場。雨下了整夜,翌日積為一處新生山澗,一只獐子一只狍子結伴而來,沾了嫩腥草汁的蹄子踏入水中,水波驟然涌起,一只梅花鹿涉水而出。它生著斧形的角,用嗅覺與獐子狍子問候。三只小獸一同躍上山巖,在崎嶇石壁上輕盈騰挪,如同三股疾風,倏然隱沒于纈林深處。

又不知過了幾許時光,山中來了一位獵戶。他梭巡山林半月,一無所獲,便要離開時,突然發現一只斧形角的梅花鹿在叢葉之后看著他。

幾乎是反射性地拉弓引箭,然而箭簇對著梅花鹿澄澈無波的眸子顫了半晌,又輕輕收了回去。獵戶決定一無所獲地回家。

這只梅花鹿卻一路不遠不近地跟隨著;偶爾它會不知所蹤,獵戶以為它大概回森林了,但不久,梅花鹿又會半藏在身后某處,以一種不可言說的目光注視著自己。

獵戶回了家,一只老狗出來迎接,圍著他的腳轉,吠鳴不止。這老狗生來體弱,為前主人嫌棄,丟在野外餓得半死,被更加饑餓的乞丐抓住,險些殺了充饑。恰逢獵戶經過,思索著需要一只狗看家護院,便以一頭肥兔子換下它的命來。老狗與主人親昵一番,突然注意到了梅花鹿,蓄力跳出一丈遠,狂叫數聲,喉里嗡嗡低鳴,成一個守勢。獵戶不及阻止,梅花鹿掉頭一躍而去。

夜間萬物深眠,梅花鹿跳上獵戶院子墻頭,化作一個玄衣麗人,衣與夜同色,遙遙只見一張月華瑩白的面孔。

老狗立時驚醒,卻被封住聲音,急得團團轉。麗人嘆道:“我追逐你魂魄的氣息而來,不想你現世受困于這腌臜畜生體內,連一副人身也不可得。”

麗人在墻頭蹲坐下來,雙臂抱膝:“你的斧頭太重了,我沒法回到昆侖。我浸淫凡世的濁氣太久,今夜便是大限……”她長長吁了口氣,“你來陪著我罷——我出世時你陪著我,我離去的時候你還是陪著我,世事如洪流,我們早已支離破碎,這樣的夙緣,何其難得?”

老狗聽不懂她的話,只覺得恐懼和怒氣急速積攢,小小一副身軀不可承受。突然屋里有了動靜,麗人轉頭去看,老狗瞅準機會,一個縱身撲上去,張口狠狠一咬,卻咬在冷硬鐵塊上。

麗人手上用力,卻甩不脫它。老狗拼出半條命來掙,終于將那鐵塊扯了下來。

獵戶開門來看,只見一只怪大玄鳥撲凌凌飛入月中,而老狗拖著一樣焦黑朽爛的物事來邀功,依稀可辨曾經是柄斧頭。

玄鳥飛在天地間茫茫虛空中,一陣天風襲來,將它卷入一片雨云里。云中炁氣變化,云象無常,忽而奇峰突起,俄頃大山崩塌,又山頂惡濤駭涌,怪電亂閃,四極顛倒。玄鳥化為一段墨色流云,流轉變化。

突然云壁上撕開一縫,一位仙人伴著金光飛入,她用一枚玉勝放光照住墨云,將其變作人形。郭密香牽住許飛瓊,帶她飛向虛空之上:“恭喜阿姊擺脫贅物,如今隨我重返昆侖吧!”

許飛瓊重返昆侖,斧形紋章卻如圖騰般篆刻在靈魂里,無論作何種變化,始終脫不去刑斧之狀——變大樹時,果子是斧狀;變鸞鳥時,雙翼是斧狀;收聚人形之時,斧形花紋織滿衣襟……她與他再也剪不斷這羈絆了。

于是她借夜色將衣裳染為玄黑,如同暗洞,深納光影,終于將斧形斂藏不見。

遺事

許飛瓊尚在人間時,拜訪山川與高士,鉆研儒釋道,曾于街頭旁聽一個老僧講故事。

故事講一只兇殘異常的豹子,某日它捕獲了一只肥大的麝鹿,咬斷它的四蹄,然后從臀部啃噬血肉。麝鹿哀叫大半日才斷氣。吃盡了骨肉的豹子從麝鹿頸骨下穿過,那副巨大的角便卡在它腦袋上了。

從此,豹子就對自己長了巨角的影子心存忌憚。游蕩時,它懷疑那是陌生的猛獸企圖獵殺它;求偶時,它懷疑那是不知好歹的后生要橫插一足。它夜晚睡覺只閉一只眼睛,白日盡量遠離陽光和水面,以免受襲。它離開了族群,放棄了領地,在草原上孤魂一般游曳。

豹子日思夜想究竟該如何殺死這個雙角怪物。它在烈日下沖向石面與怪物對撞,結果兩敗俱傷;它去狠撓水面,雙角怪物皺成一團血肉模糊,可來不及等它高興,怪物又恢復原樣了。

它煎熬到盛夏至為酷熱的時候,生靈們紛紛遠離灌木林,躲避突發的火災。豹子獨自留下來了。它終于想到辦法了。

當樹梢上開始跳躍火苗,豹子盤踞水邊與雙角怪物對峙。烈火呼呼如同暴風,水洼被蒸干殆盡,毛皮皆燎的豹子發出瘋狂的咆哮!

它終于得嘗所愿了。

許飛瓊不曾想到她也與這豹子一般愚鈍,受困于“雙角怪物”的幻象。她掙脫狂章之斧時,同時甩卻執念,當這執念化成灰衣的陌客歸來時,竟激得她生出心魔來。

她帶著許瀍去見西王母。她發現這臺戲分明只有自己一個獨角,她與天斗與地斗,不過都是將空氣擬物,自怨自艾。而那臺下觀戲的西王母靜穆如儀,不置一詞——王母是如何想她的呢?

西王母并沒有親自見他們,她讓王子登傳言:“娘娘說昆侖好久不曾來外客了,囑咐許姊姊要好生招待,不能叫人恥笑我昆侖中人不懂禮數。”

郭密香則來接他們去承露臺:“姊妹們在乾墉宮禇良殿設宴,你們快些隨我過去吧。”

許瀍陡然覺得身高丈二,摸不著頂心,他習慣使然向許飛瓊投出探尋眼光,得到她眼神中的淡淡示意,于是只得乖乖跟了去。到了大殿門前,郭密香拉住許瀍:“待會兒要奏樂,姊妹們喜歡演新曲子,許郎君屆時要現作一首好詞與我。”

許瀍愕然看她,郭密香揚眉道:“很為難么?”許瀍忙道:“不成問題。”

殿中列坐女仙三百余人,當許瀍三人入座時,無一人與旁座交耳,靜謐可聞落針之聲。飲食亦是簡樸得難以置信,不過區區清酒山果,并非世人臆想中的仙家妙膳。

眾仙女輪番上來以祝語敬酒,許瀍吃得半醉,聽郭密香在身后取笑道:“你受了我等這么多祝福,恐怕非得活成個討人嫌的老妖精不可了。”許瀍哈哈大笑,下意識去看許飛瓊,卻見她沉靜如斯,仍是那副什么都上不了心頭的樣子。

許瀍頓時意興闌珊,三壇酒燒出來的精神霎時間滅得干干凈凈。郭密香遞過一張箋子,道:“許郎君作首詩吧!”

許瀍接來一看,赫然便是她從自己旅舍處奪走的詩箋,上面寫了第一句:曉入瑤臺露氣清……如同箴言一般。

他又忍不住瞄了瞄許飛瓊,許飛瓊亦正在看他。許瀍再次感嘆,在這天姿已經不足為奇的仙女中,許飛瓊仍是最奪目的那個。他福至靈心,詩句落筆即成——坐中唯有許飛瓊。塵心未盡俗緣在,十里下山空月明。

郭密香閱后笑而不語,許飛瓊看了一眼,又給他遞了回來:“這詩不免要流傳出去,提了我的名諱終究不好,改了罷。”

許瀍心里默嘆一口氣,提筆涂去頜句,在旁停筆。一時忽然想起她飛天之姿,遂補上“天風飛下步虛聲”。郭密香贊道:“精彩!”

于是眾仙女各操樂器,一如那古書上所云,有八瑯之璈、云和之笙、昆庭之金、五靈之石、湘陰之磬、九天之鈞,而后許飛瓊緩緩吹起她那震靈之簧,氣息絕長,似黃河之泉,永不斷流。

許飛瓊望著觥籌交錯中的許瀍,她想,她該“舍”了,這世上并無非此不可的人、非彼不可的緣,她固步太久了。

樂音聲振寰宇,浩大得如同滅世的前奏。許瀍醉倒在這盛衰輪轉之中。

許瀍從案上抬頭,胳膊下壓著詩箋。他什么也想不起來,只隱約記得自己做了個夢,甫一清醒便被凈身驅出。

詩箋的第二句被濃墨涂去,完全不可辨原句寫了什么。許瀍反復念誦,可惜始終無法憶起原句半個字。他莫名落淚,仿佛有什么天下至為貴重的東西失去了。

很多很多年后,人間百代更易,許瀍經歷過幾次輪回,又是面目全非,與前生毫無瓜葛。

這一世他乃濟南城里第一有名的風流相公,女人們紛紛以鮮果新花相擲。他于上巳節時在濟水邊遇見一位麗人,麗人戴了一件奇異的首飾——一對瑩潤的明珠輕巧地臥在耳蝸之中。

他見獵心喜,定了主意要請下這對明珠做信物,便上前道:“娘子雅客,小生這廂有禮了!”

麗人淡淡一笑:“我何雅之有?”

他瀟灑地道:“圣人嫌五音亂耳,滋擾清靜,娘子用一對明珠做障,將塵俗雜響隔絕在外,實乃上雅。”

麗人再笑:“不是沒隔住你么?”

他面上一赧,道:“小生是夏蟬之輩,聒噪無比,無孔不入,叫娘子見笑了。但小生雖是后進,仍愿拍馬來趕,冒昧請下娘子的明珠,沾染些仙氣,必定事半功倍。”

麗人淡笑道:“那我來教你一課,執著于身外之物,本心不清不凈,易受滋擾,便是你進階的第一大障。”

他回道:“娘子教言精妙,但奧義艱深,恐凡夫俗子難以理解,非得借助濁象色物方能體現一二。”

麗人從善如流,解下明珠給他。風流相公見好就收,將明珠納入懷中,禮數全足地拜了一揖,回身便走。待走出十來步,他探入懷中想要摸一摸明珠,明珠卻不見蹤影了。他連忙回頭去看,麗人業已不見,唯余水上淡淡一片輕嵐,裊裊升天。其下水面清澈,并無任何倒影。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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