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每一個承載了數千年文明的國度里,人們自古靠山吃山,靠海吃海,一方水土養一方人。這一條規律,不論是在尼羅河畔,還是兩河流域,不論是在恒河之邊,還是黃河岸上,都是通用的。無論哪個國度的人們,似乎對水都有著難以割舍的情懷——水是大自然的饋贈,做為受惠的人,怎能輕易忘記了這份恩情呢?
而運河,是古人給予我們的饋贈。
我從小在運河邊長大,每日飲的是運河水,每天聽的是船笛聲。運河的水流經千年,流到了那我看不見的遠方,流到了我那小小的夢里去了。
我對運河的感情是很深的。
我們這兒祖上以打魚為生,外面的人稱我們為“漁船上人”。漁船上人沒有田地,住的地方也都參差破落,比起房子來,倒不如說更像是個窩棚。漁船上人的生活是很清貧的。外面的那些佃戶們,雖然自己也不很富裕,可是說到我們這里的時候,無不充滿了自信:“哼!漁船上的人苦啊!苦得敲鑼打鼓,怎么個敲法呢?哈哈!窮窮窮!窮窮窮!窮得來嗒嗒嗒嗒嗒嗒嗒嗒滴!”他們說著笑著,靠在腌菜的大缸子邊上,從那腌菜缸子里邊散發出來的菜鹵味,似乎也都成了香的了——漁船上人可是連腌白菜也沒有呀!漁船上的男人們娶不著外面的媳婦,就是漁船上的姑娘們,也都沒有不爭著跑到外面去的。于是,漁船上的男人們不是打著光棍,就是娶了從更苦的地方來的外地姑娘。那些可憐的姑娘們,從一個苦地方,被騙到另一個苦地方,不論在哪個地方,都擺脫不了吃苦的命運。她們或是無奈屈服,或是坦然接受,無論如何,正是因為她們,漁船上人才有了新生的后生小子們,才有了傳遞下去的香火,才有了對未來的希望。
那條漁船,是養育這份小小希望的搖籃;那條運河,是哺育這份小小希望的乳汁。運河,就像母親一樣。
運河在我們的方言里叫做“塘河”,塘河的意思是人工河,它不僅可以通航,同時也是抵御洪水的泄洪道和農田灌溉的水源。那些大大小小的溝渠從運河里運河里延伸出來,流經小河,再流到人們的水田里。從此人們便不再害怕旱災和澇災,只要運河不決堤,那只要安安穩穩地等著收獲就好了——那運河的河堤是由無數的堅石砌成的。人們對運河的依賴是很深的。
我與運河的感情是親密的。
我們家是枕河而居。屋后的那條河從運河里延伸出來,鄉親們淘米洗菜,浣衣游泳,都是在這條河里。春天的晌午,水中的魚兒不時地跳躍著;夏天的傍晚,孩子們都爭先恐后地撲到河里去了;秋天的夜晚,河水靜靜地流淌著;冬天的清晨,從河里傳來了船只經過時發出的聲響,還有漿洗衣服的女人們聊天時的話語聲。我那一身的好水性,就是在這條河里面練就的。河水時而峰回路轉,時而曲曲折折,最終又匯入到運河里面去了。所以,我們家離運河是很近的。
我父輩們的童年也都離不開運河。運河里面漲大水了,他們一個個地爬到木公橋的欄桿上去,閉著眼睛往下跳。他們在運河里游泳,潛水,裝死。游泳的時候比誰快,潛水的時候比誰久。裝死的時候,約法三章,一人裝死,幾人假哭。而然哭著哭著,其中一個就冷不丁地叫起兒子來了,仿佛“死”去的那一個正是他的兒子。于是他占了便宜。于是另一個被占了便宜。于是,他們兩個就打起來了。
我們這代人的童年也都離不開運河。那些無憂無慮的時光仿佛是很難消磨的——閑得發慌又沒有個好玩的去處,人間真是充滿了寂寥!在這樣的時候,我們就想起運河來了。去吧,跑著去,跳著去,從田埂上穿過去,從渠道邊躍過去——我們看船去!去運河邊看船有兩個最佳地點,一個是“獨園里”,一個是木公橋。獨園里的周邊沒有人家,只有大片的水稻田和綿延的桑樹地,獨園里是很安靜的。若是夏天,我們常常會到獨園里去。因為那名義上的悠閑地看船,最后演變成了激烈的游泳也是說不準的事——看著看著,人的心就不由地癢起來了,心癢癢是不很舒服的,于是孔夫子的“三思而后行”終于敗給了莽夫子的“管他媽的”,于是就將衣服一脫,徹底融入到大自然中去了。我們這代人比起父輩們,好像少了點斗爭心和藝術感,我們既不比賽誰游得快,也不比賽誰潛得久,那裝死的悲情戲就更不會演了。然而我們也飛快地游,那是為了躲避船只,我們也一頭扎進水里去,那是為了撈河蚌,我們也裝死,那是因為鬧得累了,平躺在了水面上。躲避船只是很驚險的,一般不敢輕易嘗試;撈河蚌是很有趣的,小河蚌可以用來打水漂,若是撈起來一個大河蚌,那就充滿了無限的遐想了:說不定里面會有一顆珍珠啊!那珍珠發著璀璨的光,將黑夜照得如同白晝一樣亮;回頭給母親磨成粉吃了,母親回到了十八歲;母親舍不得吃,把它賣了,那各式各樣的玩具不都有了么?最好的法子是弄到兩顆珍珠,吃一顆,賣一顆,兩全其美,豈不美哉……然而最終因為手滑,那河蚌又落到水底去了,再也找不到了;平躺在水面上是愜意而悠閑的,運河的浪一會兒把你推到南邊,一會兒又把你推到北邊,那天空也跟著動,那云彩也跟著動,一切都是鮮活的。能夠享受這樣的快樂時光,回去挨上一頓罵也是值得的,更何況,本來還撈到了一兩顆珍珠呀!
除夏天之外的其他三季,我們就到木公橋上去。木公橋是很高的,倚在那石砌的欄桿上,倚在那石獅子的腦袋上,遠遠地就能望見船的影子。那些船東來西去,西來東往,或是滿載,或是空艙。那滿載的船吃水很深,只露出了高高的砂石堆,那空艙的船開得飛快,鳴著笛就搶到前面去了。偶爾也能看到連接在一起的船隊,它們如同一條長龍,從木公橋的橋洞里緩緩地穿過去了。一艘,兩艘,三艘,十艘!我們驚喜地數著那船的數量。那些船也有從安徽肥東來的,也有從江蘇儀征來的,也有從杭州,從嘉興來的。那些熟悉的名字里藏著未知與陌生,那是我們不曾去過的遠方,我們都產生了向往。
就是不坐船,只沿著運河的河堤走,那也能暢通無阻地從崇福走到大麻,再由大麻走到五杭,由五杭走到塘棲,再由塘棲走到那更遠更遠的地方。若是坐船,那就能走得更遠。
我的大舅舅入贅在了一個很遠的地方,每逢新年,各路親戚集體出動,因為人多所以不適合走陸路,于是便走水路。那條水路便是運河。和一戶有船的人家談妥了價錢,各人搬了凳子椅子,紛紛坐到進船艙里。坐船是很有趣的:那在船上所看到的風景就和岸邊不同。兩岸的樹齊刷刷地向后退去,前面的樹又在齊刷刷地在迎接我們。前面輪船的船頭高高地聳立在水上,任由你望也望不見那船艙。而水中不時地冒出幾個木樁,那是捕魚用的漁網,那漁網里說不定已經聚集了許許多多的魚,就等著被“一網打盡”了。運河的水在涌動,在蕩漾,在與我們作別,在向我們招手。船在運河里盡情地暢游著,不停地搖晃著。夜晚躺在床上,閉了眼睛,仿佛床也在晃,人也在晃,而運河里傳來的船笛聲又飄入了你的耳朵,于是你以為自己還在船上。那真是一種奇妙的感覺。
船與河是富有詩意的,更何況,那是這樣古老而可愛的運河。
與運河有關的夢,從小到大,我已數不清做了多少次。與運河有關的夢是悠閑的,是親切的,是暖的,是充滿愛的。
我深愛著運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