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都有兩個故鄉:最初的故鄉是出生的地方,另一個故鄉則是現在安家的地方,他們與它相遇,然后停留了下來。他們見證著第二故鄉一點一滴的變化,它于他們而言,早已不是當初那個陌生的地名,而是血脈的延伸,是怎么也舍不下的一份牽掛。
今年是自治區成立70周年,范姐姐讓我幫忙采訪身邊的人,以包鋼的變遷記錄一個時代的變遷。雖然工作原因接觸了各類慶?;顒?,但是那段滄桑巨變的歷史在我這一輩人心里卻太過遙遠,難得找身邊的人聊聊,沒想到就是這樣一次聊天,卻讓我感觸頗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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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哥的姥爺是遼寧省鞍山市人,1949年進入鞍鋼上班,1952年勤奮努力的姥爺考入鞍山第二鋼鐵學校,開始了四年的學習深造。1958年4月,畢業回廠工作不到一年半,就從技術員提拔到干部崗位的姥爺,正兢兢業業研究技術,準備將所學用于車間技術提升,卻突然接到單位的調職通知。原來,當時國家投建包鋼,包鋼籌備處來到鞍鋼挑選技術人員,一通電話就告知技術成熟的姥爺調離崗位,即日奔赴包鋼。
這一年姥爺25歲,和祖父、父母和成家的大哥住在一套日本人留下三室的洋房里,雖然不算寬裕,但至少一大家人每天在一起熱鬧地過著小日子。當我問姥爺,當時沒有想到過拒絕嗎?姥爺笑笑說:“我們那個年代,大家思想都很單純,一切服從指揮,組織上怎么要求我們就怎么做,根本就沒有考慮別的。”
倒是姥姥說:一聽說要去內蒙古,姥爺的祖父說哪兒是蠻荒之地,民風異常彪悍,那時候我們都年輕,還帶著個年幼的孩子,祖父實在放心不下,一定要跟過來?!本瓦@樣,1958年4月5日,帶著祖父、妻子和不到兩周歲的女兒,姥爺背井離鄉來到了包鋼所在地——包頭。
那時候的包頭還只有東站這一個火車站,也只有老城區東河顯得有些城市的樣子,從東河站出來一路往西,只有一條大街就是鋼鐵大街,其余的地方真的是一片荒涼,人煙稀少。姥爺笑笑說:“第一天下火車,還覺得陽光正好,跟自己說這不是跟鞍山一樣嗎?”
到了第二天,黃沙漫天,吹得人都睜不開眼睛,姥姥說:“那可真是“包頭”啊,不包著頭都不能出門,一陣風刮過,窗臺上都是厚厚的一層土!”這讓愛干凈的姥姥著實不能忍。在當時的包鋼四宿舍暫住了一周后,一家人搬到了包鋼分配的一處平房里安了家。
安頓好家里的老老小小,姥爺就馬不停蹄地去單位報到了。這一年,包鋼的土建工程已經陸續開始了,姥爺被分到煉鋼廠,主要負責設備的訂購和采買。人少事兒多,剛來還沒等站穩腳跟,姥爺就開始了將近兩年的出差生活,大連、長春、哈爾濱、武漢等地,一出差就好幾個月回不來。
姥爺剛到包鋼的時候,是干部待遇工資是85元,比在鞍鋼時漲了五元,養活一家四口人,如果不出差一家四口的生活還是不錯的。但形勢不由人,姥爺每次出差每天的補助只有五毛錢,經常吃不飽,沒辦法只能自己花錢,所以出差后反而家里的生活顯得拮據起來。
除了天氣環境惡劣,還有物資的匱乏和飲食上的不習慣。包頭常吃莜面,剛來的時候,大家吃不慣,覺得這個面硬硬的,口感發澀。姥姥、姥爺說:“也挺奇怪,慢慢吃著吃著,還覺得挺好吃的了?!?/p>
姥姥來包頭的時候,已經懷孕四個月了,9月生孩子的時候,姥爺出差在外,幸虧有太祖父在身邊。當時包頭只有一家醫院,姥姥生產只是在家附近的保健站,產后沒有什么補品,太祖父坐著公交車到東河的集市上,才買到幾個雞蛋。
好在高爐建起來了,設備購置也差不多了,姥爺不用經常的出差了,開始了上班族的正常生活。那時候交通工作不發達,自行車都是奢侈品,通往包鋼廠區只能步行。每天姥爺都要步行一個多小時上班,因為沒有現成的路,路上沙石遍布,還夾雜著昆都侖河的水流,以及遍地跑的壁虎,每天上班真是“跋山涉水”驚險刺激。
路途的遙遠,廠區的簡陋都可以克服,姥爺感慨最難克服的是對設備的不適應。當時,包鋼購置的一批俄羅斯產的新設備,與鞍鋼用的截然不同,號稱最為先進的。但是在工作過程中,可能由于包頭的鐵含其他物質等復雜原因,總是不能正常運行,每每都讓姥爺頭疼不已。后來,姥爺借鑒鞍鋼設備,改進設計電絞車車輪,和大家多方努力,終于解決了這個技術難題。
后來,姥爺姥姥又生了兩個孩子,一家七口人還是擠在那個一室半的小房子里,因為整體環境問題,姥爺的工資也差不多有20多年沒有漲過。隨著人口的增加,姥姥為了貼補家用只好出去打零工,去農場種過地,在工廠給工人們洗過衣服,甚至還在耐火廠背過磚。
一年,兩年,三年……他們突然發現,即使是不足30平的房間,也已然是多年奮斗出的家。有一段時間,很多當初來支援包鋼的人,有的受不了回去了,有的因為別的原因被遣返了,可日子即使再窘迫,姥爺、姥姥堅定的在這里扎下根來,他們那一輩人,沒有什么豪言壯語,也說不出思鄉難安的情緒,他們如同隨風而落的種子,國家的號召便是那場義不容辭的春風,落到了這個以“鹿”聞名卻是荒涼貧瘠,由他們這輩人一磚一瓦建立起來的城。
2\
總有一座家鄉之外的城市,你在那里經歷的很多細節,逐漸拼湊出你對它的喜歡或熱愛。正如那位抱著吉他輕彈淺唱的31歲民謠歌手說的那樣,總有一些他鄉,會變成你的第二故鄉。
與龍哥家從東北支援包鋼不同,我的祖輩則是地地道道的南方人。詳細聊過,才知道當年他老人家從農村一路闖進城市尋找生存機遇的不易。老爸的姨夫是一名軍人,抗美援朝戰爭一結束,就被一火車皮拉到了包頭這個當時還是荒無人煙的地方,參與包鋼建設。比起姥爺的調職通知,這從戰場到陌生城市的命令,更加彰顯了那個年代的不容抗性和軍人的不易。
老爸是個苦命的孩子,爺爺在他很小的時候就因病去世了,奶奶身體弱,家里只有兩個孩子,那時候的農村還在吃大鍋飯,還在計算工分,還常常有人因為吃不飽而餓死,日子真是十分難熬。相較于哥哥的木訥老實,老爸思維更靈活一些,他說:真的是沒辦法,家里一窮二白,奶奶還常年體弱多病,如果不出來掙口飯吃,搞不好三個人真是要餓死?!?/p>
他跟奶奶商量著要投奔姨夫來城市討生活,奶奶忍痛賣掉了家里唯一的一頭豬,賣了三十五元,老爸給奶奶留了五元,三元錢坐長途車從村里到成都,36元買了從成都到包頭的火車票,兜里就剩下一元錢。
老爸記得很清楚,那是1975年12月份,南方的冬天最低溫度也就零下五六度,老爸穿著單薄的衣褲就登上了北上的列車。下了火車,迎接老爸的是呼嘯地北風,漫天地大雪和零下32攝氏度的低氣溫,老爸說他永遠都難以忘記那刻骨的寒冷,仿佛赤身裸體走在冰冷的世界里,凍得讓人絕望。后來老爸用兜里僅有的一元錢買了公交車票,下了車卻迷了路,等姨奶他們找到他的時候,已經凍得失去了知覺。
老爸回憶,剛來包頭的時候,除了冬天讓他印象深刻外,就是漫天的黃沙了,不刮風還好,一刮風滿臉滿嘴都是土。那時候北方糧食少,吃的雖然也有白面、大米,但是更多時候確實苞米茬子和窩頭,這與南方截然不同的飲食,讓老爸真是腸胃不消化了好久,直到現在老爸依舊說:“我再也不想吃窩頭了!”
此時,包鋼已經建好了兩座高爐,每天大喇叭響起草原晨曲,就一批自行車大軍浩浩蕩蕩開往包鋼廠區,甚是壯觀。自行車已經成了主要的交通工具,老爸笑著說:娶你媽媽的時候,也是自行車娶的呢?沒有現在的豪華車隊。
那時候的包頭,已經有了鋼鐵大街、友誼大街、青年路和少先路等主干道,有了包百大樓、八一公園、包鋼俱樂部等休閑娛樂的地方,雖然道路兩邊還都是起起落落的平房,但是一個城市的雛形已經完全具備。老爸剛開始是在包鋼的一些下屬單位做零工,老爸有著南方人肯吃苦、腦子靈的優點,很快包鋼招工的時候遇到貴人,85年進入包鋼綜合公司新成立的保教科,成為了一名采購員,負責當時包鋼僅有的兩所幼兒園日常采購。
老爸說,剛上班的時候,前幾年還是計劃經濟,什么東西都要憑票供應,那些商店、糧店和副食店的售貨員都是很牛氣的,采購什么完全要看人家臉色的。大概是九零年之后,市場經濟在這個小城開始發芽并快速生長,商店里的東西種類多了,買東西的時候臉色也好看了,那些很牛氣的店員也會給顧客介紹貨品了,老爸感慨“改革開放了,市場經濟時代了,生活越來越好了,以前都是我們追著人家跑,后來是供應單位追著我們跑。”
老爸、老媽來包多年,但是說話口音依舊帶著濃濃四川味兒。當年也曾經動過回鄉的念頭,一直覺得祖祖輩輩都在那里,親朋好友都在那里,最主要是覺得南方軟糯的鄉音夾雜在北方直爽的語言里,總是有種難以融入的隔閡感。但是老爸說:“因為有了你們,我才意識到這里就是我的故鄉了,第二故鄉。”
突然想起三毛在離開馬德里回臺灣時寫過的一段話: “這邊情同手足,那兒本是同根。人如飛鳥,在時空的幻境里翱翔,明日此時我將離開我的第二故鄉,再醒來已在臺灣,那個我稱她為故鄉的地方。”
當年一個皮箱一張車票,就義無反顧的走出了故鄉,幾十年后,曾經陌生的城市里,有朋友,有同事,有愛,有家總有他鄉,這里就會變成另一個故鄉。意識到這一點后,老爸在生活上順理成章的入鄉隨俗,漸漸融入到了這個北方城市。比如說適應了冬天外面干冷,屋里有暖氣;適應了吃各種面食,而不是三餐都是米飯;適應了菜一定吃熟的,也開始吃生菜蘸醬,等等。
而我們這些時代遷徙的產物早就淡漠了那個祖輩夢里的難忘故鄉,生于此、長于此,吾心安處是吾鄉,這里的一草一木早就伴隨著歲月融入骨血,刻入基因,又延續給我們的后代。但是我想,歷史不會忘記這一切,有這么一代人、兩代人,從五湖四海而來,聚集到這里,憑借著他們的勤勞和智慧,鑄造了這個城市70年的記憶和來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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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年回想漫長,卻又暫短,很多后代再也想不起現在他們所在的樹蔭下,曾經是一片荒漠;再也感受不到他們安心自處的土地,曾經是異國他鄉;再也看不到大廈將成的輝煌里,曾經是祖輩汗水澆鑄的夢想。他們享受的寬廣里,有著祖輩隱忍堅強的品格,他們歡脫的奔跑里,是祖輩夢里再也回不去的故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