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
這是一個冬春交替的時節,鋪滿汴梁的積雪還未化去,而紅梅卻已然盛放枝頭。
穿著絳紅色襦裙的曼妙女子在梅林中穿過,折下一枝梅枝放在鼻下聞了又聞,正合了那一句“凝睇倚朱閣,噴清香暗度,易襲襟袖”。女子的臉惹上了幾分歡欣,見這朱閣之前并無人跡,便在堂前的石階邊坐下,理了理裙擺,將那一雙小小的玉足埋在裙里。
“什么人在那?”
一聲半粗不粗的嗓音隨風吹到了她的耳畔,那嬌俏的臉上浮上了笑容,想也不用想,這種音色也就只有那沒了子孫根的太監才會有。她把玩著手里的梅條,摘了兩瓣往風口一吹,“哎……我說公公呀,借你的臺階坐上一坐而已,你動那么大的氣做什么?瞧瞧,你這都多久沒人來過了,石板上都積著雪。我呢,是給你沾點人氣,你可別惹我不痛快啊……”
“咳咳……若是就讓您不痛快了,又當怎么樣?”
那個公鴨嗓一般的聲音隱隱的就有一種嘶啞,引出了紅衣女子的一瞬間的不暢然。
“噓!別擾了這景致。”
她只是隨口這么一說,然后兀自埋頭折下枝上的花瓣,捧在手里,又慢慢起身。北風恰如其時的拂過,她順勢就攤開了手掌,一捧艷紅的花瓣散入風中,在漫天的雪色里翩然起舞,暗香涌動。
她使勁的往天上看,好像是掉進了景致里一般,只是這再美的景也有終了的時候,待最后一朵花瓣也落了地,與雪相合,點綴了堂前無限風光。她似嘆似嗔的說了句,“哎,那么美的景都沒人陪我看……只有一個太監。”
“哎,便宜你了。”她惋惜了一番,又說,“不過還是瓊華殿的梨花好看。一樹梨,四時不同,移步又換景。要是有個可心的人一起看那就更好,兩個人坐在臺階上,煮茶賦曲,一昏一宿,獨摘風和氣蘊升。”
“萋萋春草秋綠,落落長松夏寒。你的一昏一宿,對影成雙,實在令人神往。只是帝王之家,何來此幸。”
身后的聲音說得極慢,又像是慨嘆,至關鍵的是,與剛才的聲音顯然十分不同。她錯愕了一下,“唰”的一下轉過身來,紅裙不經意舞了一個圈,霎是動人。
她看見一個豐神俊朗的年輕男子正坐在她剛剛的位置,嘴角還含著柔和的笑,就像是和煦的春光一般,似乎能將人融化于其中。她整個人都呆呆的,仿佛是在想,這個人是打哪里冒出來的。
她看得有些癡了,一下有些踉蹌,強壓了心頭的迷惘,咬著唇反問了一句,“為什么不可以?”
“有些期望,不過是奢望。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更何況是在這九重宮闕?”
“那你……”她睜大著兩眼盯著男人的面,然而他臉上的笑,卻讓她生生的止住了問話。她想問什么呢,想問他是不是可以施舍給她這一份奢望嗎?問了又如何呢?她不是沒有看到他身上穿的衣服、配的飾物,他這樣的身份,又怎會向她來許諾。
于是她撩起裙擺起身,蹲在雪地里去拾那觸目的花瓣。手指觸到雪上的時候,冰涼冰涼的,有一點隱痛刺向心窩。
她能感覺到他的目光正鎖在自己的背影上,然后旁若無人的說,“以前常聽宮人說,冬雪之后,用早開之花所凝的晨露味茶有極好的味道。昨日的雪,怕是今歲最后一場了,明天清晨,你給我送一些晨露來吧。”
她沒有吭聲,一直都沒有,然后他也沒再說話了。就這么一個朱閣小院里,紅裙的女子用極緩的速度拾著瓣瓣落蕊,深衣貂氅的男子坐在閣前的石階上,面色溫柔的看著女子的動作。
這是建武元年的正月,她和他的第一次相遇,在這個紅梅映雪的光景里。
梅將雪共春,彩艷灼灼不相因。
翌日,她換了一身藕色的碧裙,天還沒有亮就打著燈籠跑出了屋子,去到北苑的梅坡,采了一整罐子的晨露,然后抱著罐子去了景福殿。
她這一路過來,并沒有人阻攔她,也沒有人對她露出什么不好的顏色。只是當她真的站在這個氣勢如虹的景福殿前,她卻有些恍然了。一點晨露而已,又何必如此,她怎的就這般管不住自己。
再次見到那個人的時候,他正張著雙臂任侍奉的女官為他打理。青衣冕冠,玉帶佩綬。比起昨日梅林里的那個人,此刻的他才更像一個帝王。不,帝王本就當如是。
她低下頭,絞著手里的帕子,有點不知道自己該說什么,又該做什么。昨日他沒有道破身份,她尚可以無懼無畏,今日尊卑立見,她又如何敢冒天下之大不韙。終究,她也不過是個尋常的小女子罷了,從未想過如是爭寵。
她正魂游天外,那人卻已經轉過身來,笑意朗朗的說,“雨后的晨露,你帶來了?”
“啊?”她的一聲擬聲詞,惹來殿中眾人的掩袖低笑,她能感覺到她整張臉都要燒起來了,連著耳根和脖子,低頭嚶語,“呃,進來之前已經給那個公公了。”
她木木的站在那里,老實說,有生的十五年來,她從未覺得自己的這般口拙。御前的蘇合仿佛是洞穿了她的窘迫,于是善解人意的將皇帝要飲的茶給她奉了過去。可她卻并沒領會他的意思,雖覺得有些奇怪,但還是揭了茶蓋湊到唇邊欲飲。
“誒你——”蘇合見狀忙制止,卻瞧見她眨巴著一雙茫然的水靈大眼,他只好苦著一張臉指指皇帝,“是讓你伺候陛下用茶。”
她的臉,更紅了。
也許是她的反應當真很奇妙,以至于皇帝都繃不住臉上的肌肉開始亂笑。當然了,他是天子至尊,再怎么笑也都比常人要文雅的多。
景福殿的這個早上,由于她的到來而變得十分歡悅。圣心顯然也因此大悅,他最后摸著她的臉說,“你就留在景福殿伺候著吧,不必回掖庭了。”
她一陣訝異的又抬起臉,目光直直的撞進他眸子的深處,令她如墜夢中。
她就這么莫名其妙的在景福殿邊上的琪水閣住了下來,日子恍恍惚惚過得不緊不慢。她每日里也沒什么事可做,唯一的正經差使是每日卯正給景福殿里的那一位奉上一盞晨露新茶。好在景福殿的兩個淑儀都是好相與的人,一來二去的她也不那么寂寞。
其實那個人,也是個好相與的人。
有時候他會把她叫去陪他用膳,他很喜歡羹湯,什么魚羹銀耳羹蓮子羹桂花羹白玉羹駝蹄羹冬瓜鱉裙羹綠波蟾兒羹簡直到了無羹不歡的地步。有一次她正在對著一道正氣太白鴨動手動腳,他突然就在她耳邊調笑道,“人家說‘三日入廚下,洗手作羹湯’,你這都來了幾個‘三日’了,怎么還光吃不做啊?”他話一說完,她手里的鴨腿就差點掉到了地上,臉上紅紅的一片,而他就在旁邊笑。她如何沒聽出來,那是王建的《新嫁娘詞》。
當然,她向來是不會做飯的,除了餛飩、餃子、元宵和長面。三月十六,她在禁中過第一個生日的時候,她做了一碗長壽面,他和她一人一半。他笑她連鹽和糖都分不清。
她的中楷練得很好,一手的婉雅秀逸,一看就是承的王派風骨。不過他卻總說,管夫人的字更襯她的芳華。李琰偶然一次作畫,讓她隨意題個字。她看那畫中景致,信手寫了“臺高地回出天半,了見皇都十里春”。于是沒幾天以后,他就帶她去了陳州門外,看繁臺春曉,晴云碧樹。
更多的時候,他只是要她隨便陪著她。他看他的奏本,她看她的《笑府》。讀到特別好笑的段子時,他會讓她念給他聽,然后他會跟著一起笑。有一次實在好笑,朱筆上的墨都抖到了本章上,他一個勁得就說“完了完了相國要哭了”。
她很喜歡用手指沾上水,在臺面上一筆一劃的寫著他的名字。每寫一劃,她就在心里默誦著——李琰、李琰、李琰。
他待她總是那么的好,在他如春風一般的笑容里,她總以為這樣就會是一生。
只是她怎么忘了,那個人是皇帝。
那是七月盛夏的一個黃昏,天氣悶得讓人心神不寧。
他照常在景福殿看著本章,她歪在美人榻上反復翻著虞世南《孔子廟堂碑》的拓本,看著看著看著陽光迷了眼,她就施施然的睡了過去。
等她醒過來的時候,她還在那個美人榻上,只是不知道什么時候,她連人帶榻的被挪到了內殿。李琰就坐在她的旁邊,手里拿著一把繡著人面桃花的團扇,有一下沒一下的在給她扇風。看上去,安和美好,一如往常。
他見她醒了,就放下手里的團扇,伸手摸著她額前的碎發,清清冷冷的聲音里聽不出一絲情緒,“其實呢,我一般是想不起來你的。阿染,阿染,想了很久才會想起來,你也是有名有姓的。王染。”
他的聲音猶如魔咒一般扼住了她的咽喉,迫得她無法呼吸,逼得她半個字也說不出來。王染,她這才發現,這是第一次從他的嘴里聽到她的名字。她并不是特別明白,他話中的意思。只是那一刻,腦子里有一個聲音在跟她說,別再傻了。
她是奉詔采選進宮的侍御,被皇帝帶進景福殿后,卻始終無名無份。既不是宮嬪,也不是女官。她就像是他養在身邊的一只金絲鳥,備盡了寵愛,卻終難敵過她作為皇帝一時興起的宿命。
“那你究竟將我當成什么呢?一個你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玩物對不對?!”
她突然發出的問話頓然顯得有些嘶聲力竭,如要宣泄心頭的那一絲絲悵惘。她也不是不害怕,這樣的詰問會引來怎樣的雷霆之怒。所以她的雙手緊緊的揪著自己的衣擺來壓抑她此刻的惶恐。
可他并沒有。
他仿佛一點都沒有動氣,唇角隱隱的還帶著笑,手指在她的臉頰上輕柔的劃了一個圈,然后停在她嫣紅的唇上。
他說,“阿染,今夜過后,我封你為妃吧?宸妃,好不好?”
大燕廷制,皇后以降設五妃,號貴、德、淑、賢、宸,五妃以下乃九嬪。當今中宮虛懸,五妃空待。若如此一來,她便一躍成了實質上的妃御之首。她有些惶惑的看著李琰,剛才那疾風般的戾氣就因為他這簡單的一句話,化作了虛無。她雖不是什么利欲熏心的女子,卻也絕非是淡泊名利、看破紅塵的圣母,圣眷榮寵,又有誰當真能抵的住。
可是,她何德何能呢。
她不想答“好”,也不想答“不好”。她只好抓住他話里的另一個意思,展顏輕笑,“好是,可是,你不是該守制么?三年啊……少一年,看皇太后怎么折騰你。”
“……”
“也不對,皇太后怎么會折騰你,要折騰也是折騰我呀,你說萬一有一天她把我也燒死了,你管不管我?”
“……”
“好啊,你不管我。然后蘇公公也不會管我了,再然后所有人都可以把我支到這兒支到那兒,哼。”
對于那個皇太后,她至今沒有見過,但卻不代表她沒有耳聞過。就在去年的年末,圣睿宮突然起了一場大火,燒死了一個太妃。傳聞,那個太妃是因為穢亂宮闈,被皇太后下令處死的。無論傳聞是真是假,聽來都令人心驚不已。
她光顧著轉移話題,卻沒留意皇帝的臉色已經變了。他的兩指挪到了她的下顎,硬生生的將她的臉掰起,那雙慣來溫熱的手此刻竟顯得有些冰涼。她這才發現他的眼神里已然沒有平日習慣了的笑意,瞳孔里分明可見的是一抹冰冷的色調。
她立時住了嘴。
他說,“你拿皇太后來壓朕?”
建武元年七月,她被冊為正八品的采女。然后,她就搬進了那個滿是梨花的瓊華殿。
只是那時侯的她始終都沒有明白,究竟是什么,破碎了她的美夢。
她搬到瓊華殿之后的一個月,皇帝就帶著一干王公大臣北巡,她當然不在隨駕的名單之列,皇帝似乎也壓根沒有想起過她。
她的日子過得還算是安穩,雖然偶爾有那么三四五六個人來騷擾騷擾她,總體來說也并沒有什么真正撓心的事發生。即使曾經有過殊榮,但現在的她到底還只是一個采女,誰又會憑白將心計和手段用在她的身上,人情涼薄,也不見得當真會刻薄。
日子如流水一般的過去,一晃又到了來年的陽春三月,滿院的梨花開到盛極。她偷偷溜進瓊華殿的小廚房里給自己下了一碗長面,捧著碗坐在院子的臺階上,邊吃面邊賞一樹梨。吃著吃著她就又想起了李琰,想他是不是也會想起今日。
只是那天,李琰終究是沒有來。
再次見到皇帝已經是這年的金秋。
那日天朗氣清,皓月當空。王染一時興起便支開了侍女祥梅,提著一盞宮燈溜去主殿的小苑里賞菊。只是她也沒想到,才走到九曲回廊,就正面遇上了李琰。
一年不見,他還是那個樣子,隨時隨地臉上都保持著笑,不穿朝服的時候,簡直就像一個尋常人家的貴公子。
月色把他的表情照得很蒙朧,他說話的時候隱隱透著一種酒意,只是他那雙澄明的眼向她昭示著他并沒有醉。他調笑的口吻很容易讓人產生錯覺,錯覺這隔開的一年并沒存在過。
她把他帶到瓊華殿的后廂,他站在門口看了很久,然后說了句,“早知道你這地方這么簡陋,我就把你召去景福殿了”。
他還說她的房間暗得跟什么似的,說她那個樣子就像是山里跑出來的山賊來劫財劫色的。
她看到他說到“劫財劫色”的時候,神情恍惚了一下,她的心口像是被撞了下,卻還是勉強支撐起笑容,問他的魂又飄到哪宮娘娘那里去了。
他的魂很快就飄了回來,捉住她的手放在胸口,眉角彎彎的說,“阿染,你吃醋?”
不吃醋才怪,她心里這么想著,口上卻非要爭回當初的一口惡氣,她學著那時他的口吻,“其實呢,我也不是太常想起你,只不過,比你在意我多那么一點點。”
李琰的臉上閃過幾分訝異,顯然,他也想起了他當日的話。
她又說,“我猜你也是,偶然想起我來,或者是好不容易想起了我的名字又忘記了我的臉,對吧?”
可是他的回答又一次推翻了她此前所有的念想,他說,“不對,絕大多數時候,我想起了你的臉,卻想不起你的名字。”
她反而是半句話都說不出來了,怪只怪他說的實在太坦誠,坦誠的讓人不知情何以堪。
他把她抱上了床,她在他的耳邊訴說著她藏于心中許久的情緒,她說她不想一直留在這里,真的不想。她還問他是不是有朝一日為他誕下皇子,他看到孩子就能想起她。
她說了很多,可他卻撫摸著她的身體,只問她怕不怕。
她只說她不后悔。
有些話,終是誰也沒能說出口。那時侯她的眼里還滿滿當當的裝著他,可是他卻一次又一次掩飾著心里的念想,神魂一而再再而三的飄去她所不知道的地方。她漸漸開始醒悟,她是如何也留不住他的心的,到了也只能用一句“不后悔”來圓上這個不切實際的幻夢。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潔,都是空著的傳說而已。
下篇
建武三年六月,瓊華殿采女王氏誕皇子,上賜名“成愷”。
然而皇子的降臨并沒有為王染帶去半分優寵,她依然是瓊華殿后廂一個小小的采女,李琰待她的種種,與先時似乎沒有什么不同。他去看她的次數實在算不上多,偶爾到與她采女的身份十分相稱。
可是無論隔上多久,他每一次來時的樣子,都會讓她覺得他們從不曾分開。
建武八年夏至的那天,王染照例把李成愷叫到跟前,抽檢了幾份功課以后,讓他陪著一道用了午膳。她是江南人,所以祥梅特地準備了夏令三鮮。再到午覺醒轉,她實在懶怠的動,便翻找出了一副忘在角落許久的琉璃棋子自弈,也好打發辰光。
一個晃眼,就是月上柳梢頭。
盤上黑白縱橫,初局便勢態凌厲仿若一盤大局,可越下到后面就越顯得亂法無章,到最后竟生生的變成了一盤不入流的爛局。王染心口一陣煩亂,揚袖便把棋盤上的棋子拂亂,洋洋灑灑的散落了一地。
“怎么,自己輸給自己,不高興了?”
他又是這樣,來的悄無聲息,連一聲通報都沒有。
她瞧著他俯身去撿那落了地的子,除了意外以外,似乎一下子不知道該用什么情緒來表達。倒是她宮里的這些宮女們,個個喜上眉梢,端茶送水要多殷勤有多殷勤。
她只好說,“是啊,無論黑子白子,就算贏了,輸的那個也還是我。”
他把那棋子捏在手里摩挲了又摩挲,仿佛是件精巧的玩意,一邊玩一邊說,“話不是這么說的,反過來想想,無論黑子白子,就算輸了,贏的那個也不都還是你?”
她低下眉,莞爾一笑。
他們就這么坐在屋子里,就著院子里的蟬鳴,一個喝著酸梅湯,一個在旁邊打著團扇,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天南地北。
那天李琰沒有留下,聊著聊著他便如來時一般披著月色走了。
唯一證明他來過的痕跡是桌上那個空著的碗,以及他臨行時故作神秘的要她下個月初七申時到西華門等著,而且不可以不去。
燭光在這個時候跳動了一下,也把她怔忪的神緒給拉了回來。
然后,起身滅燈。
七月初七,乞巧節。
這天京都汴梁可以說得上是軍馬盈市,羅綺滿街。待到入了夜,紅紗碧籠高懸,貴家結彩樓于庭,女郎呈巧,兒童新妝,果食花樣,樣樣俱全。
王染到現在還是渾渾噩噩迷迷糊糊的,眼前的景致如走馬燈一般的變了又變,若不是手上傳來的溫度,她做夢也不敢想到,她正走在禁中以外的地方。
這般熱鬧非凡,實在恍如隔世。
“你沒進宮前來過這里沒?我聽人說,每年乞巧節的時候,要一直從這西角樓大街一路熱鬧到潘樓街東宋門外。”
“還有還有,那些善男信女什么的去完了大相國寺列香祈愿以后,也會到這兒來賞個花猜個燈謎。”
從出了西華門開始,她一路都被他緊緊的拉著,然后他的一張嘴就沒有停過,這絮絮叨叨的樣子簡直讓人懷疑,他是不是被什么人附體了。
不過,這抑制不住她眼底漸漸濃郁的興奮。
她本是一個好玩之人,此刻萬般是不用想,當然歡欣無比。眨巴眨巴眼就瞄上街邊一個塑泥偶的攤子,遠遠的看過去還著實新奇。正這么想著的時候,一雙手就伸過去放下幾文錢,然后拿起那個泥偶遞到她面前。
她抬起臉一愣,瞧他正咧著嘴笑,“想要就說,你干巴巴的瞪著它能自己長腳跑過來啊?”
于是她伸手接了過那泥偶,嘟嘟囔囔的道,“我也沒說要啊,這不就瞧著好玩兒么,我就看看,看看不行啊?”
再說,那泥偶原本就生得奇丑,也不知道這手藝人是照著誰的模子做的。她努著嘴和那泥偶互瞪了半天,終于忍不住笑了出來,抓起泥偶往李琰臉上比劃道,“不過算啦,看在它和你有些神似的份上,我就不計較了。”
她說完就撒丫子跑了起來,她跑,李琰就在后面追。穿過街上的男男女女,熙熙攘攘。她今天穿著一身桃紅色的留仙裙,跑起來就像一只花蝴蝶一般。她一口氣跑的差點順不過來,最終自然還是給他抓住。
他一把把她攔腰抱了起來,追著她的耳朵就直問“還跑不跑”“還跑不跑”。
她嬉笑著勾著他的脖子,甩著帕子去給他擦汗扇風。她說“相公你熱不熱”的時候用了江南吳儂軟語的調子,拉長著聲線別說有多嬌媚,簡直嗲到骨酥。
于是他就瞪著她,可嘴角上的弧度卻怎么也抹不平,一個勁的說他熱,他當然熱。
她就不知所謂的又蹭又親,終于惹的他一下把她放在了地上,呵著手就去撓她腰間的癢處。然后,又是好一頓追逐笑鬧。
直到如潮的人群涌過來,他立刻著急火燎的抓緊她的手拉到身邊,轟隆聲驟起,炫目的煙花便如雛菊般映亮了半邊天。兩人雙雙抬頭,竟是一時都看的癡了。
再后來,他又拉著她買了雕成花樣的花瓜,油麹糖蜜的笑靨兒,在汴河里放荷燈許了愿,吃了曹婆婆家的肉餅,最后在狀元樓上叫了一桌好菜,直到亥時才盡興而歸。
她并不知道為什么李琰會帶她出來,但當她看到這一雙緊緊相扣的手時,仿佛就已是全世界。她看到他的興致全部都寫在臉上,玩鬧起來跟個大孩子一樣。他喚她娘子,她叫他相公,像極了一對尋常富貴人家的小夫妻。
她說,我會永遠記住今天,一輩子能這么盡興一次,也夠了。
乞巧次日,王染就被詔晉了正三品婕妤,旨意上說她“嗣衍于芳,芷秀康惠”。
只是這道旨意,實在是遲來了太久太久。她已不再是豆蔻年華的少女,昨夜再如何銷魂刻骨,也終究只能留在昨夜的月色里。經年之后,她和他之間已然夾雜了太多太多不純粹。
她本就是個天聰穎慧的女子,又如何不知道李琰對她的垂青,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她性子里那一份適得其所的“不拘束”。只她向來癡情付意,即使徹悟勘破,也如何都放不下,更何況她總是要為她的孩子著想。留不住心,留住人也是好的。
于是,從這一年開始,宮里的寵妃就又多了一個王染。
李琰許她留宿景福殿,許她一個人占盡瓊華殿的春色,許她的父母雙親進宮團聚,也許她每年的三月十六都會陪她吃一碗長面。
諸般種種,他許了她實在太多太多,多到連花草都要羨嫉。
自然,恩寵的到來總會伴隨著防不勝防的冷箭。祥梅總問她為什么不告訴李琰,她卻只是邊剪著梨枝邊無謂的笑笑。她說,在李琰面前,不說即是說。
建武十一年的時候,他問她想不想回江南看看,她說想。于是這一年的夏天,圣駕南巡,她是隨扈的妃嬪里唯一與李琰共乘御輦的人。他在那邊不厭其煩的看著一卷《山海經》,她就在一邊剝葡萄。
這是一次算得上很順利的南巡,只是回鑾時發生了一些小小的意外。那日蘇合匆匆忙忙的把王染請了過來,說是李琰受了傷,倒把她先嚇了一跳。可等她真正看到李琰的時候,才真的有些哭笑不得,只見李琰額角處一片青腫,臉頰上似乎還有紅紅的印子,而他的臉色整個都綠了,顯見是氣急。她當場就沒有忍住,笑出了聲來。李琰這個后宮總是有些奇奇怪怪性子的人鬧出些奇奇怪怪的事,更或許是因為李琰本就愛極那些與眾不同、獨樹一幟的風骨,所以這些人就愛劍走偏鋒的去學。比如說,敢和皇帝動手。
她一邊給他敷冰一邊還不忘調侃,促狹他是不是惹了哪位娘娘。他倒沒有把脾氣發到她的身上,似乎除了多年前的那個夏日,他就從沒對他板過臉。他只說讓她猜,她將所有隨扈的妃子都猜了遍,連皇后都算上了,他卻只是搖頭。
搖到最后他只是淡淡的說了兩個字,他說,“是她。”
是哪個她,她不知道。
建武十三年的秋天結束的格外早,十月過半,北風過境時的寒意就已經攝人肉骨。十月十九日的夜突生異相,當空的皓月如被吞噬一般的緩緩消沒于空,整個汴京城瞬間即陷入一片漆黑。次日,司天監報天狗食月之相乃天降警示,應立即舉祭祀大典,重修德政。
不過這些異兆對瓊華殿的王染來說并不算什么,她向來是不相信這些牛鬼蛇神的,至于李琰,她知道他也是不信的。但他是天子,就要去做一些天子該做的事。于是,她又開始百無聊賴起來。
這天天氣特別的陰冷,王染正給懷里抱著的一只貓喂食。這只貓已經很老了,老到只要能發懶就絕不會勤快,像王染這么抱了一下午,它就一直瞇著眼睡覺,遠遠的看過去根本不像貓而像一團白茸茸的毛線球。
王染并不知道這只貓叫什么名字,它是中午的時候自己鉆到瓊華殿里來的。這并不是一只很貴種的貓,但品相卻十分的好,一看就知道是被它的主人細心料理多年的。但她思來想去也想不出來,這是誰宮里的貓。
王染喂的仔細,不防這懷里的一團突然一動,伸著爪子險些抓傷了她,她一個縮手站起來,然后就聽見“喵嗚”一聲,那只貓竄出了暖閣。王染圍上狐裘跟了出去,這個時節自然是沒有梨花的,滿院的枯枝顯出了幾分蕭索的意味,而那只不請自來的貓正團成一團的縮在一株梨樹下。
她有些稀奇的挪開步子走過去,可還沒走幾步,一個算不上巨大的聲音奪去了她所有的聽覺——那是一個鐘聲,沉郁低回,悠遠蒼涼。王染腳步一頓,抬起頭茫然的望著陰霾的天空。
然后又是一記鐘聲。
這時候瓊華殿所有的人都已經跑到了院子里,每個人的表情都古怪而又惶恐。
末了,王染怔怔的問了句,“剛才鳴鐘幾聲了?”
祥梅說,“二……二十七聲,主子……母后皇太后終究是沒熬過去。”
王染垂目。是了,其實從天狗食月那日開始,所有人都有了心理準備。太陰主中宮,天狗食月似乎預兆著中宮將有禍事。這個宮里,除了燕寧殿的皇后之外,還有兩宮皇太后。而這三人里,母后皇太后自先帝晏駕后便一病不起,常年將養在外面的九成宮,這幾年回鑾也并不見大好,挨不挨得過這個冬天本就全憑著天意。
王染的思緒還沒拉回來,報喪的太監已經到了。誰也沒有想到,這喪鐘竟是為了另一位皇太后而敲。
建武十三年十一月初三,圣母慈頤皇太后崩逝于圣睿宮,冊謚誠裕皇后,葬永泰陵。
對于慈頤太后的猝然崩逝,王染也只有感嘆一句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只是她沒有想到,向來感情涼薄的李琰會如此悲慟,悲慟到他在停槨奉安的慈壽殿守了整整三天三夜。慈頤雖然生前貴為圣母皇太后,但她并不是李琰的生母,她是因為先帝生前的最后一道遺詔而成為李琰的養母,盡管不合祖制,但誰也沒跳出來反對。
第四天的下午,王染推開了慈壽殿的門,一陣冷風卷進了殿里,拂亂了滿殿的白幡。李琰正一身素服的站在梓宮旁邊撫著棺槨,他的神容里帶著戚戚之色,至悲無淚。王染光看著他的表情,就覺得他是真的哀傷。
她先給正中的梓宮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禮,然后走到李琰的身邊,輕聲說,“古來無奈何,非君獨傷悲。陛下金玉之體,還當節哀保重。”
可李琰好似是沒有聽到,他依舊沉淪在只有他自己明白的悲傷里。
王染又走近了一步,伸手撫上李琰的手臂,嘆聲勸慰道,“大淑儀準備了些暖胃的羹湯小食,還是先去吃一些吧?你這樣……皇太后見了也會傷心的。”
“滾。”
李琰略顯蒼白的嘴唇啞啞的發出一個音節,然后,他便甩手一推,將她整個人推倒在了地上。
“滾出去。”
“朕永遠不想再見到你。”
王染獨自一個人走在寒風徹骨的禁中甬道上,長長的甬道像是一條永遠走不完的路。
在走進慈壽殿的時候,她就看見了棺槨旁滿滿的梨花,那一定是從西南溫暖的地方連夜送來的新鮮花朵。她也看見了香案前上奉的金樽,那里面醇香厚郁的味道,一聞便知是上好的梨花白。她更看見了香案上酷似管夫人字的《金剛經》和他眼底那八分哀戚外的兩分柔情。
其實她在慈壽殿外的時候,就已經聽見了他低沉而溫柔的聲音,他叫她——皖寧。
問命里無端,青絲遠山長。
甬道的盡頭,是梅林。到底還是只有這清傲的梅,才能抵得住這稀索的勁風,迎風而盛。
朱閣前的石階蒙上了一層薄薄的灰,這里是真的很少有人來。她想起那一年,就是在這里遇上的李琰,也想起了最初時候自己癡癡的愿望。可惜到頭來,終究誰也沒有得到誰。
這樣的梅,足以迷紅了雙眸。
李成愷不知道從哪里跑了出來,他抱住梅枝下那個單薄的身影,聊以寬慰她不住顫抖的身姿。他說,“母妃,你怎么哭了。”
尾聲
李琰枯坐在慈壽殿里,透著血絲的眼無助的望著那個看上去很精致的棺槨。直到現在,他仍如在夢中。他從沒有想過,那樣一個人,會用如此決絕的方式來揮別這人世。決絕到,連他都覺得殘忍。
他的手指撫過一朵淡色的梨花,輕聲喃喃,“皖寧,你看到這里的梨花了嗎?你知不知道,這種鬼天氣,我花了多少力氣從南邊運了過來。”
那一年,她還只是瓊華殿里的一個美人,她好像天生就很懂怎么侍弄這些花花草草。她總說這“無風楊柳漫天絮,不雨棠梨滿地花”的景致最美,每到棠梨盛開的時節,她都會將案臺搬到院子里來,把這副美景留在卷軸之上。她的畫在宮中曾是一絕,婉然芳樹,穆若清風。
那時候他還是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年,他只是覺得她的畫很好看。
她并不是十分受先帝的寵愛,她能入宮多半是因為她有一個戰功赫赫的兄長,所以自始至終她都不曾有一個孩子。
綏和末年,燕暉卷入黨爭,先帝將他連貶了十八級,身死名滅。
所有人都以為燕氏會就此沉寂,卻沒有一個人料到先帝會遺詔給她一個皇子,而且還是一個會成為新皇的皇子。
李琰的嘴角蒙上一絲苦笑,綿長的記憶如潮水一般涌了過來。他說,“你不是一直想知道,那時侯到底發生了些什么嗎?我告訴你吧,告訴你,你在下面,也好知道怎么回答先帝。”
當日綏和帝病篤九成宮,盡管他的病來得很突然,但也許人之將死總是還有那么一些預感的。于是,除了朝政大事,他還連下了兩道遺詔,分別晉封了兩個妃嬪,并分別撫養兩位皇子。這其中一個,就是瓊華殿的修儀燕皖寧,晉淑妃,撫養七皇子李琰。
最后,他把三皇子李琡和四皇子李琛詔到御前,宣諭冊三皇子為皇太子。當夜子時剛過,這位御極才七年的皇帝就崩逝了。兩個時辰后,四皇子李琛發動兵變,等勤王的兵馬趕到九成宮的時候,剛剛被冊為皇太子的李琡就已經暴斃,李琛被當場伏案。
這一宗驚天的奪嫡慘案在兩個時辰里就匆匆結束。等到天際翻起魚肚白的時候,年僅十六歲的李琰在幾個叔王的擁立之下,繼位新君。
“后來想想,父皇一定是早就對我產生了猜忌。可他還是要顧念你,所以才用了這種法子,讓我們之間永永遠遠的烙上一個母子身份,要世間的綱常倫理來給他狹隘的心胸作報復。”
“其實,他真的是多慮了。你我之間,何談開始,又何談結束。過去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
“你呢,你也早就猜到了吧?在那個腥風血雨的夜晚,還有我這一雙弒君殺父、殘害手足的手。”
李琰端起案前的梨花白,金樽在手里晃了一晃,清亮的酒液中倒映出他蒼白的面目。
“她很像你,又很不像你。眉目之間沒有半分的相似。可她的性情很像你,像瓊華殿里的你,那樣的無拘無束,只單單的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做著一個只屬于自己的癡夢。她也會唱你愛的那個民謠。江南可采蓮,蓮葉何田田。”
“可她終究是她。”
他想起建武十一年南巡回來的路上,他和她起了爭執。
他說他會為她除去慈嘉太后,她卻給了他一個巴掌,佛珠狠狠的敲在了他的額角上。
她說他心腸何其歹毒。
“我一直以為你和慈嘉是水火不容的,直到這一刻,我才明白,你——是一直惋惜她的吧?蘇太后當年如何,想必也只有你最能懂了。皖寧,你喝下了本該屬于她的絕命藥,是覺得這么多年,終究是虧負了么?虧負了先帝,虧負了慈嘉,也虧負了這逝去的種種人。你要我好好待她們,好好待英子,好好待毛線球兒。你連一只畜生都想的如此周到…”
“你卻從沒有想過,我也會傷心。”
李琰仰頭,那清澈微甜的酒灌入喉中,一道剔透的晶瑩沿著臉頰同時滑落。
往事已成空,還如一夢中。
完
癸巳年三月廿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