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據一個真實故事改編)
我又吐了,原因是我看到了媽媽放在案板上的一條豬肉,看到那白晃晃夾著紅森森的東西我就惡心。我大喊:“媽,快拿走,快拿走!”
媽媽聞聲從里間跑了出來,聞聲而出的還有一個人。媽邊拿肉邊埋怨:“你不是打電話說中午不回家吃飯嗎,正好你表哥從老家來,我就買了點兒肉,大老遠的來一趟不容易,瞧你!”
我尷尬地沖表哥笑笑問聲好,表哥問我是不是病了,我搖了搖頭。媽媽代我回答。“哪兒呢,小春不吃肉,就連看都不能看,心病。”我一怔,那個恐怖的記憶又把我拉回了噩夢般的童年時光。那些記憶大概要跟隨我一輩子吧!
那是個蠻荒的年代,我所有天真的夢想都在一夜間被一些我不懂的轟轟烈烈的東西湮沒了,那是小小的我無法承受的,我不能想像,昨天還跟我要好的伙伴,今天卻一齊朝我身上扔石塊兒,吐唾沫。我傷心地向家的方向跑去。天?我看到了什么?大門外,一群人推搡著父親振臂高呼,父親的臉上涂滿了黑墨,頭上戴一頂高帽子,脖子上掛著一塊厚重的木牌,細細的鐵絲深深地嵌進了脖子里。我驚恐極了,轉身向一個坍塌的墻垣后面躲去。由于驚嚇過度,我很快在抽泣中睡著了。等我醒來時,天已微黑了,我忽然想起了剛才發生的一切,于是撒腿向家跑去。
我慢慢靠近家門,看見父親正在低頭洗臉,狠狠地卻又十分細致地拿肥皂一下一下地抹。洗完了回頭看見是我,就笑。說:“好了,明天咱們到鄉下去。”我趕緊點點頭,其實我不懂,只是看見父親的笑心里溫暖了一點。
第二天,我們啟程了。
那年我七歲,七歲的我隨父母被下放到了一個叫劉家峪的地方。像爸爸講得故事那樣,翻了數不清的山,過了一條河后,我們來到了那個地方。
這是一個挺偏僻的小山村,背倚一嶺不十分巍峨的大山,卻給人一種厚實的安全感,像父親的胸膛。正是黃昏時,屋頂上洇出一層灰色的煙霧,有“咩咩”的羊叫聲和狗吠聲隱隱傳來。還有一種燒牛糞和艾草的香噴噴的味兒摻雜在風中。
我將期待的目光投向母親,母親輕輕吁了一口氣說:“就是這兒吧!”語氣里竟然含蘊著一份到家的親切。
走進村莊,我首先驚訝的是他們的裝束,尤其是女人的,女人的上衣是斜襟,圓領,衣服開合處綴著幾顆很美麗的布挽的花扣,這些好看的小花朵很大程度上彌補了衣料本身的晦暗和粗糙,很有點像現在曾流行過的“格格服”。我熱切地望著她們的衣著,無端地被一種拙樸的美吸引了。直到現在,我仍被一些樸素而又不失美麗的穿著所打動,并相信這是一種踏實的美,絕不浮華。
家家戶戶都出來站在各自的門前看我們,不時互相議論幾句。雖聽不清他們的話但從友善的表情可以看出他們并無惡意。以后的日子充分證明了這一點,村民們對我們很友好,沒有絲毫的歧視與排斥。后來我父母回憶那段生活時說,那時盡管生活上很苦,但精神上完全得到了解脫。
拐了個彎就看見了她,我們的房東,人家都叫她苗二嬸。她拿出極大的熱情歡迎我們,說幾天前村長就通知我讓你們住我家,家雖破了點,但我已打掃干凈了,我父母感激地點點頭。感激的原因大抵是外面轟轟烈烈的運動風刮到這里勁頭就小了,或者原本就淳樸的山民把善良和勤勞當成了一種生活習慣。我躲在母親身后偷偷地看苗二嬸:她也是一樣的斜襟上衣,光潔白凈的額頭,腦后梳著一個如墨的圓髻,眉毛很黑很粗,是女人中少有的那種粗黑,可是眼睛卻出奇的大,大而且亮,黑眼珠幾乎占了全部,這樣的眼睛上面的眉毛,一點都不顯得粗黑了,倒是配上細眉毛會讓人覺得輕重不適。
苗二嬸幫我們把行李搬進屋里,然后又邀我們吃飯。飯已做好,冒著暖人的熱氣,她的兩個孩子,一個四歲,一個才六個月,可是兩個孩子竟沒有一個像她的,真是一樁憾事。
飯后,天已漸黑,夕陽把最后一抹光不情愿地收回了她的懷抱,月亮文靜地從山后慢慢探出了臉,我驚奇于山中的月亮竟這么大,這么圓,亮如……亮如苗二嬸的額頭,我忽然對自己的比喻傻笑起來,月亮和額頭怎么可以相比呢?山中的夜寧靜、祥和,偶爾的狗吠聲也是為了證明村莊的存在,許是因了大山的懷抱吧!
苗二嬸又給我們抱過來兩床棉被,說破了點兒,湊合吧,山里夜風大。在遙遠的異地,還有從未相識的陌生人為我們想著冷暖。母親終于落淚了,那是一種怎樣復雜的感情啊,疲憊、委屈、感激……
不久就到了收割的日子,每天天剛蒙蒙亮,上工的喊聲就在村中漾開了,不管我有多困,都要被拽起來,胡亂吃點剩飯,然后就跟著大人上工了。爸爸扛著農具走在前面。母親照看小妹,臂彎里拎著飯籃走在后面,我則深一腳淺一腳跟在母親身后,困得眼皮直打架,便十分羨慕趴在母親背上熟睡的小妹。到地里天才大亮,我也才完全清醒了。母親在田頭鋪一塊破布,將小妹解下來讓我照看,然后就拿著鐮刀下地去了。
跟父母下地的孩子很多,大點的孩子要做事,在附近割牛草,撿干柴,小點的孩子在地里瘋玩,捉螞炸、采山果……因要照看小妹我只能遠遠地望天望他們。
山里的秋季,天高遠而明凈,偶而有一群人字形的大雁“回啊、回啊”地飛過。山上的杜鵑妖嬈地怒放著,晨曦的陽光把她們的紅夸張地四散開來,有一種悲壯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