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賣豆腐腦的吆喝,是怎么爬上樓的?
“賣豆腐腦喔!熱騰騰的豆腐腦,大碗五塊,小碗三塊。”聲音蒼老,顫顫巍巍地,順著街,就沖進了窗戶。我正在看書,卻被這老辣的聲音嗆到了。伸長脖子,朝窗外瞧去,是那位老漢。約莫六十歲的年紀,一輛推車也和他一樣古舊。一走,人搖晃,車也搖晃。聲音也跟著搖晃,在車水馬龍的街道,蒼老地飄揚,飄揚……
回頭看表,正好是下午三點。這是他出現的準點時間,每天,管它太陽毒辣辣的,還是雨下得淅瀝淅瀝的,風雨無阻。我會把這吆喝聲當做手表使用,泡上一杯茶。飲下,一些熱辣滾燙的人間煙火氣。是的,這吆喝聲,于我內心,是人間的煙火氣。美麗,繾倦,帶著一些朦朧而疏遠的親切感。那是童年里才出現的聲音,接著地氣,跟著田壟和村莊奔跑,能洋溢出微笑和幸福。能在這高樓鱗次櫛比的城市里遇見?豈不理當佐茶,痛快淋漓而飲之。
賣雞公欖的出現在樓下的街頭。如果沒有記錯,應該是中午。
約莫一點時辰。就有喇叭聲響起“滴答滴答……雞公欖,有甜有咸的雞公欖。”地道的粵語,佐以清脆的喇叭聲,頗有一些西關老街的風情。讓人恍惚之間,回到了舊時的廣州,騎樓、灰塑、賣洋畫片的推攤。“咸”在粵語里不發“咸”的音,而是“寒”,聲兒腔調一變,這吆喝聲就如立冬了的蘿卜,沾染了秋霜之后,瞬間變得脆脆的,甜甜的。沒有光顧過賣雞公欖的生意,倒是追過去,看過賣雞公欖的行頭——喜慶得很!腰間,套著活靈活現的大公雞磨具,頭上,帶著尖頭斗笠,行走在現代化的大街上,有些格格不入,但是,絲毫沒有違和感。
一座城市,是需要留下一點歷史和記憶的。這是人間的煙火氣。它會給后來者一些片羽的回味和念想,讓人覺得,原來,我居住的城,不是一具空殼,而是有些顏色、味道、傳承、精神在流淌。就像我,不是老廣州。對于廣州歷史的了解,僅限于紙片上、電視中。但這一出生活的場景,從故紙堆里,從歷史的狹縫中鉆出來,讓我對這一座城,有親切的了解。真好,這也是人間的煙火氣兒。能燃燒,照亮一座城市的過往。它也應該保留著,讓善于遺忘的人,時時地記住,我們從哪兒來,又到哪兒去?一座城,應該是有根的,煙火氣,就是一座城市的根,接著地氣兒,冒著鮮活兒。
還有賣蟑螂藥和老鼠藥的。連附近的小孩子,都會跟著吆喝了:“蟑螂藥,老鼠藥,臭腳克星。”這是一位中年婦女的買賣唱詞。她賣蟑螂藥和老鼠藥。我見過她——每天準點出現在四點的街頭,永遠是一輛舊二八自行車,油漆斑駁,仿佛是舊時光里駛過來的一般。車尾,馱著一碩大的泡沫盒子,盒子上,寫著“蟑螂藥、老鼠藥”。她究竟賣出過蟑螂藥、老鼠藥沒有?我無法得知。只是從未看見過她架起過車,停下過腳步。婦女推著車,永遠地不徐不慢,走在人來人往的路上,面色有些憔悴,但是安詳、寧靜。
不知道這是不是人間煙火氣?至少,在我的眼眸,這應該算的。一座包容的城市,是會給卑微和貧窮留下一方位置的。除了長出高樓和繁華之外,還應該長出同情和善良、憐憫和溫暖的。就像法國的巴黎、美國的曼哈頓,既有燈火酒綠的繁華、富庶,還容留著一群卑微之人的夢想,保留著他們賴以酣睡的尋常陌巷。就像北京的地下逼仄的出租房,就像無數的城中村。雖然,臟亂差,但是卻滋養了無數底層人的夢想。
這奔忙的人間,喧囂的都市,還是需要一些煙火氣。譬如,留存的一處老街的深處,閃現一爿舊時的裁縫鋪,燈光下,帶著老花眼鏡的大爺,飛針走線,縫補大紅的新娘裝,吉祥、溫暖;譬如,熱鬧的街口,走來一位買糖葫蘆的,木桿上的糖葫蘆,圓嘟嘟,紅艷艷,牽引著眾人的目光,放學的孩童,也放慢腳步;譬如,現代的小區里,留存幾棵滄桑的古樹,幾個老頭慢悠悠地下著圍棋,一只老狗安詳地趴著,喘著氣……
這煙火氣,就像一大段的文字的頓號,可以讓人調整一下呼吸,歇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