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洛琳·卡佩(二點一修)

卡洛琳·卡佩

【1】

天色陰郁。這座交通要道上小城旁的莊園主人,此刻在他小小的客廳中來回踱步,臉色和陰郁的天色一樣差勁。他的莊園于城外耕田和狼林的交界處建起,是這座城里最年輕的莊園。正是因為它年輕,所以在建造的時候沒有趕上三十年前谷口筑城的浪流,幸而避開了骯臟的以撒河畔,也避開了隨著河水一起涌下的骯臟的礦山谷風。

厚重的木門前站著帶著僵硬微笑的管家迪文,他手里拿著一本賬單,一邊翻看,一邊跟莊園主人說話:“勛爵大人,這真是一個好天氣不是嗎?”那家伙和在田間勞作的農民一樣愚蠢——他們只懂得看天氣,固執地憑借天氣來幻想主人的情緒,認為人人都跟他們一樣是被天氣左右心情。

主人皺著眉頭,絲毫沒有聽進去老管家的絮叨。在這種遠離城鎮的小地方,這些所謂上層社會的世襲貴族,處事也是和住在城市小磚房的小市民一樣,只會看著自己的財富和所謂的榮譽道德,計較一分一毫。

可這位因顯赫軍功,由傭兵出身的勛爵老爺和那些世家出身的貴族有所不同,他不僅從軍營里帶來了火爆脾氣,也將他在盔甲里瑕疵必報的心帶到了華服里。

此刻,他恨不得立刻咬碎那些個家伙,但他卻又患得患失——他熬過世家貴族的排斥,熬過箭雨般叮叮當當的言語,將自己的家庭永久留在交際舞會上,而不是逞一時之快,像個傭兵一樣魯莽地沖到他家,簡單地把劍架在他的脖子上,逼迫他們饒命投降。他已經打算做一個貴族——用文書解決一切糾紛爭斗,而且在努力的學如何去做一個貴族。

“芬格爾告病?是不是戈斯家慫恿他的——那樣做好羞辱我。依他的性子,就算自己是處于那種地位——分配給我們的議會樂師,憑我對他多年的禮遇,何必要那樣過分!他人看起來,倒好像是這位樂師大人恐懼我們身上的瘟疫,故意躲著我們一樣。”主人終于坐下來,拉了拉胸前的花襟,看著墻上掛著的各式各樣象征榮譽的紋章盾牌——那是那些貴族們沒有的,他們家里頂多有幾張狼皮。他們鄙棄武力,又害怕我的武力。

這種暗地里的斗爭如同戰爭。戰爭也需要謹慎冷靜的頭腦作指揮——他一邊搓手指上因常年握劍而生出來的繭,一邊在心里暗暗安慰自己道。可惜自己學了那么多年,還是沒有學精貴族那一套文雅又陰險的手段。

豐收節的宴會一定要辦!如果是那群披著羊毛的家伙阻撓我辦,那么我就一定要辦成!何況那群吝嗇的農民,會在下一季把自由票投給誰,可是要看宴會上的每一個細節了。那群迷信的要命的土撥鼠!他想到這里就來氣,革命造就了他這樣的軍功貴族,也造就了這些無法無天,帶著一身肥料臭氣的泥東西。

天空慢慢變得火一般的顏色,把火爐上掛的寶劍染得血紅。他終于放下不,當和他的名號掛在一起的猶豫,下了決定。“喂,巴克,去城西,把那個歌手找來,要盡快,我今晚就要在晚宴上見到他。”

管家點了點頭,他當然知道主人指的城西是哪里。一個星期前,一位年輕的精靈歌手從林海那頭鉆了出來,帶著他的武器和魯特琴就在城西住了下來。或許,他能夠替代樂師芬格爾,好好的讓長達三天的甜豆豐收節順利舉行吧?但把這種變色龍一樣脾性,餓狼一樣危險的冒險者請入家門,還是讓人有些猶豫。想到這里,他更加憎恨暗里挑唆的舊貴族,也把樂師格里芬劃到了必須報復的債本之上。

“等等。”就在管家快要退出去的時候,主人喊住了他,似乎想起了什么。“以對待芬格爾的禮儀對待他,把他哄來吃飯,帶他洗洗澡。精靈都是些自大敏感的東西。”管家捧著牛皮賬本,點了點頭,表示明白了。

管家很容易就在小城唯一的正規酒館——亞德里薩酒館里找到了他。這是莊園主人的一個產業,劍盾酒館牌子上釘著的那套盔甲,是莊園主人從前任反叛的民兵衛隊長尸體上剝下來的。莊園主人用殘忍的手段從北地城邦體制里取下了臨近的中心市,讓這片土地重歸于帝國統治,在被各個獨立組織的暗殺了十九任治安官之后,被惡毒而別出心裁的議會封賞到這里,進行了一系列鐵血而冷酷的鎮壓。

管家慶幸精靈沒有醉如爛泥,更沒有去地下酒館,而是在和幾個執勤衛兵賭博。衛兵們大多數都靠在墻邊,跨騎在木桶上,杯盤狼藉,微醺,但仍可以若有若無感受到他們眼底久久征伐淤積的兇氣——盡管他們同樣和其他中心市一樣,是帝國衛兵的表皮。

“喂!長……長耳朵……”衛兵面前的杯盤摞了高高一沓,在他對面,那只精靈面前的銅板也摞了一沓,“還……還來么?長耳朵……你看你都輸的那么慘了……”衛兵一只手點了點自己面前的杯盤。

精靈撅起刻薄的嘴唇,殘忍地笑了笑,剛想開口,從身后傳來一個中氣十足的聲音。精靈一回頭,見一個老爺打扮的農民,邁著闊步的人向他走來。那個人用力挺直彎曲的脊背,抬高凹陷的胸脯,臉上的肉塊扭在一起,神情高傲而不自然。精靈轉過半身,好跟他說話。巴克正好看到他身后桌上那把猩紅的劍,劍上還帶著肉絲,滑溜溜的臟脂,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哆嗦,腳后跟軟了一下,差點沒跌坐在地上。

“你找我有什么事情嗎?”身材高挑的精靈拿起桌上的劍——這讓巴克嚇了一跳,但他很快反應過來,精靈只是在用桌上的破布擦他的劍。執勤的衛兵們站起來嘲笑地向巴克打了個招呼,沒有什么反應。巴克臉上的肉不受控制的抽搐不停,只好順勢做了一個請的手勢,一本正經的說道,“我們的老爺,帝國藍翎爵士,名譽中都帝國會議議員,蓋文·卡佩先生邀您赴宴。”

令管家驚訝的是,精靈隨意地點了點頭,算是答應了,把他一路上想好的勸說的話都堵了回去。他起身把桌上的銅板撥一部分,抱在抹布里拋給侍女,剩下的全都掃進衣袋里。侍女連忙向精靈道謝,直至他們出了門口,心底暗自慶幸他沒有發現,自己手里攥著偷來的幾塊銅板。

精靈歌手被管家領了過來。管家故意帶他慢吞吞的走,引來街上幾個提著籃子的廚娘和仆人望著他們的背影閑言碎語,快到吃完飯的時候才到。“我們的老爺是蓋文·卡佩先生,帝國藍翎爵士......”管家四周瞟,沒有理精靈對他的啰嗦的不耐煩的神情,喋喋不休著。

他引著精靈穿過后院跨過門檻,一邊和精靈講禮儀問題的同時,也不忘記訓斥照面的仆人。“快點,卡隆,今晚你還要帶幾去卸下那車甜豆,別忘了。今晚弄不完小心我拿鞭子抽你……”

精靈按管家的要求,把滿是浮沉和泥塊的背包和外套,扔到小客廳旁的房間的角落里。不過他并沒有放開懷里的豎琴,也沒有取下細劍。他緊跟著管家,快步擠過忙忙碌碌的廚子和仆人,上了樓梯,細劍不斷打在腿上讓他覺得安心。管家瞪了他一眼,想起自己的主人也算是個軍人和精靈的怪脾氣,便沒說什么。

“我們的老爺是蓋文·卡佩先生,帝國藍翎爵士......”管家走在前面,待仆人為他們推開門之前,又叮囑了年輕的精靈一句。精靈抖了抖身上的塵土,大步走了進去。

餐廳四壁閃耀著火光,墻壁上的孔洞里燃的是頗有講究的香薰與冷木,燃燒著的進口冷木令室內的空氣冰冷徹骨。冷木排出的青煙被孔洞頂部的排氣孔巧妙地排出房間。房間里噼里啪啦響著,遠遠比屋外涼快,精靈大大吸了一口氣,把肺里令人難受的熱氣換出去,環顧四周。

房間的正中是一張長方形桌子,蓋著藍色金邊的桌布,和壁爐頂掛著的劍柄雕花的利劍都象征著主人的身份和出身。桌子的一個窄端對著門,另一個窄端坐著一位老態的男人。他并沒有被懶惰摧垮身體,相反他保持著軍隊前線常見的消瘦健壯——或許對于一般的軍官來說太過于消瘦了。精靈看著那具與他目光所展示的真實年齡不符的老態身體,向他微微屈膝。

按照慣例,宴主的左手邊應是坐著女宴者,而右手邊應是坐著男宴者。桌子不長,能擺下的椅子也不多,但卻沒有多少人前來赴宴,顯得空蕩蕩的。

坐在爵士大人左一位的是一位年輕的少女,她紅色長裙與細膩的肌膚所透射出來的青春與活力,證明了她是爵士大人的千金,而不是爵士夫人。她注意到了精靈的行禮,撫了撫搖搖欲墜的金色發飾,對著精靈微微一笑,笑容有少婦的成熟撫媚。

右一位的主人是一位神情嚴肅的男子。深藍色的高領禮服托著他高貴的頭顱,從額角爬過的一道道皺紋顯示他已跨入中年。他目視著精靈,用鋼鐵般堅韌的眼神看了看精靈,點了點頭,算是同精靈打了個招呼。

他應該是這位傭兵出身爵士大人的戰友吧?精靈暗暗猜測。精靈十五年后又來到這座城里,步入街角的第一個酒館時,就聽到了爵士大人的故事——當地人已經遺忘了十五年前恐怖而血腥的暗殺狂潮,轉而樂于向外地人分享這位由傭兵到貴族的爵士大人的傳奇經歷,并引以為傲。

精靈看向其他宴者。爵士左邊除了首座和尾座,都被空了出來。精靈隔著半個餐廳都能聽見,老公爵側低著頭抑制自己的激動,正隔著中年男子在跟斜對面的宴客嘟囔,不斷重復著關于“舞會”、“放蕩”之類的單詞。

跟公爵說話的是一位略顯肥態的老者,他裹著一身半透明的米黃色的長袍,長袍下是一件漿白的麻制法衣。白衣從肩頭到袖口都繡著神職人員獨有的金色印記——象征圓滿的雙環,而胸口交叉的雙枷和之上細碎的麥桿與藍湖荊花的金色影底,則顯示著他出生于極度排外而保守的北地教派。他深受的驕傲教育,顯然令他對信仰異教的精靈不屑一顧,所以他把他的注意力放到了眼前精致的蠟燭臺上。老者之下的四個右位也是空缺的,精靈猜想這里也許坐著兩個爵士的親信或是應要預留給其他親朋,而他們此刻正外出辦公,無暇趕回。

爵士過了一會,才抬起頭,仿佛剛剛才意識到精靈進來了。他沖精靈笑了笑,伸出手示意精靈坐下。此時他們正在上甜點,于是爵士也打手勢示意侍者們給精靈上一盤。

精靈道過謝后,快步走過,在自己右尾座上坐了下來。這時他才注意到,左尾座上坐著一個女孩,精靈多看了她兩眼,因為她簡直是害了病的喬安娜。她身上穿著的是黑色混搭一點白色的睡裙,皮膚蒼白得發灰,毫無血色,睜著大大失去焦點的眼睛。她雙目失神地看著她對面的虛座,直到精靈坐下來,眼睛里才略微有了點光彩。她倒是沒去看那長耳朵,而是把目光放到他的劍上,像只玩偶一樣一動不動。

“怎么稱呼你?”爵士把餐桌旁的手巾攤開后,問精靈。他顯然沒有認出精靈,或者說是假裝沒有認出他來。“我的意思是,我想知道你的人類名字,而不是精靈名字。”他一邊說著,一邊手舞足蹈,似乎害怕精靈聽不懂他在說什么,想用肢體語言解釋給精靈聽。

“現在名字是法蘭西斯,曾經名字是阿拉艾爾·普爾懷特。”精靈踱了踱腳下的木地板,想起這里曾經是一片雜草叢生的荒野,如今被北地城邦進口的卡斯維亞木占據,就連空氣也被蘭特冷木排擠,于是別有用意的說。“我是來自西方的冒險者,用城邦學者的分類來說,我來自是北地精靈的一支。我剛剛從西疆過來。”“哦哦,城邦學者,冒險者......”爵士抬手搶過阿拉艾爾的話頭,“如果有機會我肯定把他們都吊……”他及時住了嘴,因為他注意到,仆人從側門不斷端上來的甜點,已經上的差不多了,而他又不是很想討論這個話題,尤其是這個可疑的“遷移者”。這里的男仆都腰間別劍,阿拉艾爾想,不同于以往。

“那些該死的冒險故事和種族主義就留到明天談論吧。”爵士又嘟囔了一句,端起盤子首先吃起來。

【2】

兩位手牽手的姐妹在晚宴后才乘著馬車,從城北好友的舞會回來。此時已經是深夜,她們在舞會上喝多了酒,跌跌撞撞在仆人的扶持下進了門,寬衣交下大氅,盡力保持著貴小姐應有的儀態。

阿拉艾爾躺在床上,思考自己飯后飲茶時間,在飲茶室舉著色拉果茶,未等勢利而忠心耿耿的管家說完,就把他的話打斷是否恰當。精靈絲毫不打算跟管家講價,就接過樂譜和節日計劃,打斷了絮絮叨叨的管家,“是啊是啊,我了解這里的故事,比你雙眼所見所聞的還要多。請不要再講了。更不要說你這個外遷人了。”“怎么看出來的?您沒有那股味道。”后半句話是他為了堵上管家好奇的追問,而加上去的。他站起身,把面色陰沉的管家送出去,掩上房門,又往花茶里加了一勺鹽。他沒有同以往一樣,就幾個銅板斤斤計較——盡管他有許多張嗷嗷待哺的嘴,需要如此多的錢需要撫恤陣亡戰友的孤兒遺孀,想也算是賣她一個人情。

反正,他到底是鬼使神差的接了這份差事,也許是因為他與這里一磚一木有過幾面之緣,但那最多也只是十幾年前作為一場屠殺的參與者。而如今只剩幾條恐怖的傳說——更多的是遺忘,和荒地里幾塊陰魂未散的骨頭。更多的時候,他只是從北地城邦亞索倫藤大道北上南下,在此短暫歇息。良好的記憶力令他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如今這個在飯后茶會上打瞌睡的老爺就是那年屠殺指令的下達者——盡管他變了如此之多,如此蒼老無力——卻仍是北地城邦陰暗小巷里,發黃賞單上印刷的鼎鼎大名的歷史之中留下劃痕的人物。

盡管他與客廳隔著一層嵌了木板上了漆的厚白墻,相隔一道精神,可還是聽到屋子里仆人驚慌失措的跑來跑去,老爺的費力的抱怨和驚醒的獵犬在狂吠。他皺了皺眉頭,睜開眼,從柔軟的羽毛床上起來,把背包里的信件拿出來,壓在床頭,然后起開玻璃窗,帶有蠻荒粗暴味道的冷風如蘭特人般長驅直入,吹起流蘇簾幕和他的長發,他收攏了青發,塞進衣頸里,探出頭,想看到些什么,但除了眼前一望無際冷風吹拂的田野里搖搖晃晃的守夜燈火,蕭索的風聲里,就只有府上某一間掛著窗簾的臥室里仍透亮著光,與天上銀光閃閃的月亮。阿拉艾爾不知道那里是哪,于是他就向月地上的阿隆萊亞祈禱,今晚他能獲得安眠。

直到阿拉艾爾從床上起來,太陽爬上樹梢,還是沒有見到她們,只好把好不容易想起來的喬安娜的信件交給路過的一位仆人。仆人換了一批陌生的面孔,穿著不同于昨夜晚宴的短衫號衣,寬松號衣下清晰可見的是做工精良的軟皮甲和隆起的肌肉,他們一手提箱子和桶在走廊上來來往往,另一只手按住短劍,免得撞來撞去,低著頭面無表情地躲過因為發怒,看什么都不順眼的老爺,顯然對此習以為常。爵士一大早就在嚷嚷關于榮譽的事情,對著一部可憐的座鐘大聲斥責他的女兒們道德敗壞。

阿拉艾爾繞開神經兮兮的中年人,走到離他臥室只有一扇門和一個拐角走廊的小客廳。小客廳向外延伸出一座小陽臺,陽臺正對著城南。昨晚月光不明朗,精靈只能看見一點點遠處農民房屋透出的燈火——更多的民房是籠罩在黑暗之中。

因為城北臨江,城市由于北部堤壩,比田地高處幾米。東部貴族們造房時,對仿帝國中心的有著大地窖和花苑的莊園很是熱衷,但又因為財力技術地質條件等種種限制,特別是這種地方,挖不了多少就會挖到石頭,石頭難以開鑿土地又滲水,所以地窖只能一半埋在地下,一般露在地上了。整棟房子建在石臺上,在外面看起來,比地面高了好幾米,像是亞利西亞谷的空中樓閣。

精靈一手提著豎琴,靠在了陽臺的大理石柱上。遠方,日光之下飄起一條條黑煙,那是農民把收割后的作物桔梗堆在一起,點燃成灰燼,再把灰燼埋到土地里做養料。他們年復一年都這樣做,種田交稅生子,終極老死。看著熟悉的場景,精靈不禁手指顫抖。他手拂過琴弦,伴隨著無可觸摸的心情,輕輕唱了起來。

Wish You Were Here

Me, oh, my country man

I Wish You Were Here

Don't you know, the snow is getting colder

And I miss you like hell

And I'm feeling blue

I've got feelings for you

Do you still feel the same

From the first time I laid my eyes on you

I felt joy ofliving

I saw heaven in your eyes

In your eyes

I miss your laugh, I miss your smile

I miss every thing about you

Every second's like a minute

Every minute's like a day

When you'refar away

I Wish You Were Here

A battlefield of love and fear

(<wish you are here>)

“喂!長耳朵。”阿拉艾爾這才意識到有人一直靠在門框上看著他彈唱,那是昨天爵士的人的小女兒。她換了另一件睡裙,顏色依然是極其單調,那是大海深處空虛的深藍色。

歌手放下豎琴,仔細的打量她。她估約十三四歲,相比起同是活在貴族家庭的同齡人來說,顯得瘦弱不堪。陽光照在她從裙底伸出來小腳和胳膊上,蒼白的皮膚映著熾亮的陽光,她整個人仿佛是重見天日的大理石墓雕。阿拉艾爾甚至懷疑陽光會刺穿她瘦弱蒼白的肌體。

她黑色的長發略顯凌亂,發絲藤蘿般糾纏在一起,因為好奇而微微翹起的眉頭下,凹陷的眼眶里帶著濃濃的憔悴。“你叫什么名字?”阿拉艾爾問道。她一直盯著阿拉艾爾的七弦豎琴。“卡洛琳。還有,你吵到我睡覺了。”她沉默地看他了一會,抬起頭,想裝作很隨意的說道,修長的眼睫毛好奇的看著精靈,眨呀眨的。

“我叫阿拉艾爾·普爾懷特,你稱呼我法蘭西斯就好。”精靈坐在護欄上,修長的手指撥了一下琴弦,懷豎琴發出一串悅耳而冰涼尖銳的歡叫。

“我叫卡洛琳·卡佩。普爾......普爾懷特先生是冒險者吧。這是你為別人唱的歌曲嗎?”她試了半天才發出“普爾懷特”這個音。

阿拉艾爾當然明白“別人”是指的誰,他笑著指了指卡洛琳拼命藏在背后的那本書,說,“按照你們的習俗,你應該稱呼我阿拉艾爾而不是普爾懷特。”

“你們?我見過一個和你長得一模一樣的人。”她仿佛聽不懂通用語似得,歪了了歪,蒼白的臉下升起一抹紅暈,鼓足勇氣,站到精靈旁邊,踮起腳尖,把書枕在冰涼的手肘和大理石之間,伏在欄桿上,指向那片原野。

他隨著她的指尖,望向遠處的田地。田地的盡頭是偶爾有商旅出沒的大道,余煙裊裊,農人和牲畜都已經變成了一顆顆模糊了邊緣的小黑星,在廣袤條地上緩緩游走,黃褐綠藍色的條地、河流和道路被威嚴的法律犁開,色彩繽紛一片,是開展的巡游北地城邦旗幟的海洋。大道一頭會沿著河東去直到扎大海,另一頭則是大陸內地無盡的田地和樹林,一直延伸到南方的山關腳下,在雄關面前接受飛鳥和盤查后,就能順流而進入大陸廣袤而富饒的核心。

“他來了,讓后又走了。我想他去大海那邊了,而不是什么中央平原,因為我爸爸說他是往那邊走了。我在書上讀過,諾,往那邊走就是海啊……”她一邊說,一邊把手穩穩地對著大路,慢慢移動,好像空曠的原野上真的是存在一個彳亍土路而行的旅者,正隨著她指尖射出的落點而緩緩移動。“我在書上看到海說:‘海是像溪河一樣無常形的,平野一樣廣無垠的’,里面裝滿了海水和很多海洋生物。不過我不大確定它到底是什么顏色的。書上說是藍色的,爸爸給我買的畫上卻有綠色呀,黃色呀,還有彩色的。”阿拉艾爾從側面看她的眼睛,清楚地曲映了整個遼闊無垠的天空和大地。

“我十幾年前來過這里。”阿拉艾爾從記憶力撿起一點零碎的東西,但這些已經破碎齏粉,只是空氣中仍彌漫著某種回憶獨有的甜蜜。他伸手握住卡洛琳抬起的手,感受到了脆弱冰涼的肌膚下,暗暗涌動的一股熱流。他把著卡洛琳的手腕往西邊移,直到林子旁才停下來。

“是這吧?”“沒有錯!”“那時你只有我膝蓋那么高。”“我記得你那時也是用這把琴的,一模一樣。”“還記得嗎?”“怎么……可能忘掉?”“你現在還經常去那里玩嗎?”“你記憶力真好。”“你長得真快,我都快認不出你來了。”他們飛快地相視,一前一后地吐出有所保留的一言一語。阿拉艾爾的最后一句話卻讓她驚慌失措,不知道該怎么回答,于是他們陷入一陣沉默。

“既然如此......”卡洛琳一個沒抓穩,手中大厚書掉到地上,發出砰的一聲巨響——這是本講述一名社會反叛者戀愛故事的書籍,標準的北地城邦腐朽文化走私品。但她毫不在意那本書和精靈的目光,甚至頭都沒有回,沙啞著喉嚨接著說下去——因為她很清楚這個時候仆人都不會到這塊區域來。“你還記得我給你的那朵白花嗎?”

“什么?”

卡洛琳頓了一頓,臉白了白,身體搖晃起來,那一瞬間仿佛要摔倒。最終,她還是站穩了,她轉過身彎腰拾起那本書,把它抱在懷里。“晚上見,先生。我覺得你遲早會想起來的。”

她光著腳,無聲走到側邊的一扇門旁,她拉開門,正想要跨進臥室,卻突然停下來了,身體變得僵硬。她把書丟到床上,在門口捂住嘴巴蹲下,皺著蒼白的眉頭憋了許久。

“咳——”她沒忍住的咳嗽聲引起了皺眉思索的阿拉艾爾的注意,“咳,咳。”她掙扎著一手捂著嘴,一手扶門想要站起來。粘稠的暗紅血漿透過指間的縫隙,打到地毯上。

阿拉艾爾看到跪在門口不停咳嗽戰栗的卡洛琳,“你還好吧?”他注意到地毯上的血漿,伸手去觸碰她的肩膀。

她顫抖的身體突然變得冰冷,從咳嗽變成干嘔,吐出來的依然是粘稠的血漿混著凝固的黑塊,阿拉艾爾嚇了一跳。他在桌子底下找到一個痰盂,他從后背環上她,把她抱到桶旁邊。

她對著桶,一把把胃里的淤血都倒了下去。阿拉艾爾站在一旁輕輕拍著她的背部。“你應當到床上好好休息。”阿拉艾爾用手帕清除完她手上和嘴邊殘留的血跡后說道,“爵士大人應該給你找過醫生了吧。”

卡洛琳下意識地握緊了他粗糙的手,聲音冰冷而鎮定,但她的身體卻不由自主的顫抖。“是的,休息,醫生跟爸爸說我沒有救了。”她回過頭,努力想要對抓住她胳膊的精靈擠出一個笑容。“醫生說我活不到今年冬天了。我在十四歲生日前就要死了。真的很浪漫,不是嗎?”

精靈握住她的手,她的手非常冰冷,又因為干涸的血跡而變得粗糙,之前那股藏在皮膚下的熱流也隱匿殆盡。他用粗糙的手指擦去卡洛琳小嘴邊殘存的粘稠血跡,把她拉起來,什么也沒說。

阿拉艾爾在確認她能夠站穩后,小心的放開她,轉身離去。在通過過道時對卡洛琳說道,“小心一點。我去叫個仆人來打掃一下。”阿拉艾爾突然停下腳步,撫了撫長而亂的頭發,消失在了走廊拐角。

“他忘了他的豎琴。”卡洛琳又踉踉蹌蹌地走回到陽臺上,捧起他的豎琴。“他怎么會忘記拿他的豎琴呢?”

【3】

卡洛琳很早就醒了。

她沒有驚動仆人,而是依著晨曦,抽出架子上藏得隱秘的本子,攤放到紋木桌上,用手掌根平了平,嘴角勾起。

她捋了捋落下的碎發,提起筆,在吸墨紙輕輕劃了兩下,留下一道道淚痕般的墨跡,寫道:

“緊接昨日。

昨日,陰晴不定。

她站在灰霧朦朧的命運路口,赤著腳,灰袍罩身,袍下赤裸豐滿,身子往前探,猶豫不決。

她剛剛做了個夢。

她醒來,坐起身來,腿緊緊夾著被子。真是個壞習慣。

睡眠令她半身酥軟,她過了好一會才意識到,自己在哪里,前一段時間發生了什么。

她想起自己的睡衣。揪起領口,聞了聞。

衣服穿了一個晚上,太久了,已經染上了她的體味。那是時間一樣,碎粉塵般腐朽的味道。

她摸了摸光潔的臉,鏡子里起霧了,映出的女孩很模糊。

今天,她九十九歲了。

她想起來,那個等待了九十九年的女孩,將每日當五日苦熬,攪拌燃燒生活的火,幾乎熬干了他歸家要喝的湯汁和淚水,等到了他。

那天,他再次出現在了她的家門口。

沒有幻想中的電閃雷鳴、泥湯滾滾、血流汨汨,而只是在一個再普通不過的,令人難過的下午。

這還是沒有跳出的愛情小說的劇本,女孩想。

可是只要他出現,什么都會被爆破掉,引燃成不滅的愉悅火焰不是嗎?

女孩仍然有十八歲的容貌,害怕被人呼喚名字,臉頰上殘留兩道昨夜淚痕,或者單單從外貌上來說,她顯得更年幼,只有十五六歲。索性還沒有嫁人。

但她的心已經在等待中干枯了,時間邪惡狂笑著以五倍速奔跑,神明殘忍地多強加給了她八十一年的痛苦。她眼里每日必須要例行五次黃昏,五次噩夢,五次悉悉索索地夢游。在挨餓中醒來,肚子里的面包常常先于消化而腐壞。

她想象著,女孩的肉體殘留在床上,靈魄四處游蕩。她熟悉他沉睡著的客房,她能背誦從天花板的草葉縱橫,到柔軟的被褥流紋,隨著向心中漸漸成型的輪廓慢慢接近,肌膚和心底也都變得越來越灼熱:

他陷在夢里,緊閉雙眼,蓋著白織毯,光芒萬丈 ,難以直視。

她想象自己站在房間角落,望著床上天賜圣潔的光,隨著空氣扭曲搖曳,熱浪灼人。

她眼淚滑落,話堵在胸口:

時隔九年,我終于見到了您——從時間的囚籠里!

在那天晚宴上就認出了您,裝作若無其事,回房后又哭了一個晚上。

您不知道:我曾經以您的名義發誓,我不會再為了您以外的人掉下眼淚——可要堅強呀小姐——如今終于可以痛痛快快哭了不是嗎?

我想把我為您做過的事情,都一一告訴您:為您收養一只貓咪,為您熱愛上太陽和正義,為您而生而為人……

我很想把我的詩歌都交給您——我猜想您也許會喜歡,可害怕您草草讀完,嘲笑我,不理解我。怕您說我滿腦子都是我,怕您說我自私,怕您并不認識我。也許,昨日的您已經帶著關于我的記憶碎片,掙扎痛苦地死去了。實際上,我更怕您是不愛我的。

啊……!這倒是簡單的事情。只有讓您愛上我就好了嘛。

可我在恐懼什么呢?準備好的臺詞,我書寫出的一切劇本,我記錄的夢的預言,曾經它們是多么的重要,此刻又似乎化為無用的消遣。

完美的姐姐安娜來信跟我說,您作為一個征戰南北的英雄,要來我們這里的。她不知道您是誰,可我知道。

安娜姐姐她”

寫到這里,卡洛琳頓了頓筆,整個人陷入恍惚之中。視野向內塌陷下去,眼前的一排排書房和寫字臺快速后退,變得模糊,直至慢慢消失了,被不甚清晰的變化多端的幻想物填充。

像她筆下那個以十九歲少女的身體,被時間囚禁活到九十九歲,才在今日被安排與宿命相遇的少女一樣,她蒼白的臉頰上,有兩道昨夜悲傷彗星修長的尾巴。

她通常會用這個辦法來逃避對現實的不滿,逃避肉體上的陣陣痛楚,和更為折磨人的精神上的孤獨,而將多余的美好或悲傷的情緒積蓄到水庫里,在靜謐而惹人微笑的文學時間里,悄悄傾注到筆上。但這次卻不同于以往,既不是顏料混在一起的那種混沌色的情緒,也不是她珍視一點一點積攢的甜蜜黃或憂郁蘭,她現在身體無礙,內心又充實著熱湯滾滾。她的蓄水筆在顫抖,怕是要融化在手心里了。

過了半刻鐘她才回過神來,把筆投回墨水罐里,仿佛得了什么預兆似得,她沖到浴室,赤腳踩在繡花絨毛毯,飛奔揚起睡裙蕾絲,沒有一點聲響。她把血塊嘔吐到浴池里,落入水溝之中,和她剛剛美好的心情一起躺在滑溜溜的水溝里。

卡洛琳伏在冰冷的白石缸邊,眼睜睜看著顫抖自左手手腕蔓延而上,她的纖細露骨的胳膊開始震顫,她抱住自己瘦小的肩膀,可顫抖不依不撓,傳播到了她干枯的胸膛直至肋骨,胸骨齊哀鳴。

她憎恨自己不能作為一個健康正常的人,一個女人,憎恨極了。

當疾病如潮水般褪去,她匍匐在浴缸前,渾身乏力,嘴里仍時不時涌出暗濁晶瑩的液體,混著雜碎,仿佛體內經歷了一場暴風,摧毀了精巧的臟腑。她盯著大理石四壁,四壁上掛著血污,孤苦伶仃。

好一會,當她聽到仆人找她的聲音,她才站起身,拍了拍睡裙,拉開水閥把污液都沖下去。

女仆穿著號衣,馬靴每走一步就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她直徑走進來,看見卡洛琳伏在床上,陷在沉睡里。“如您所愿,卡洛琳小姐,我來叫您了,喬安娜小姐回來啦!昨晚的車……”她歡快地在卡洛琳的耳畔說道,用強壯的胳膊把卡洛琳抱起來,放到洗漱間的軟椅上,擰開八音木盒的機關發條。隨著音盒里布置的流光異景開始緩緩走動,叮叮咚咚流水般甘美的聲音從匣子里流淌而出,侍女站在椅子靠背后給卡洛琳梳妝打扮的身影,模模糊糊映在落地八音盒的琉璃櫥窗上。

“卡洛琳小姐……”侍女不時低頭拿起手鏡給卡洛琳照一照,低頭說上兩句,抿著紅唇笑。卡洛琳只是倚在柔軟的靠墊上,看著衣袖上的頭發絲,咬著蒼白的嘴唇,虛弱的回應兩聲。

“親愛的卡洛琳,您看起來氣色好多了。”喬安娜·卡佩小姐跳下馬車,看到卡洛琳天未亮就出現在門口,高興的沖過去抱住了她,全然不顧滿是泥漿的皮褲會弄臟她的睡裙。

“我的好姐姐。”卡洛琳撩開一縷惱人的發絲,想要輕輕的吻她的額頭,卻發現那里是冰冷僵硬的皮頭盔。“你應該要把頭盔先摘下來的。”

卡洛琳爬高兩級臺階,費力地幫她取下頭盔,丟到馬倌的手上。喬安娜笑著環住卡洛琳的脖子,“我的好姐姐,快進來看看。我們家里請來了一位新的樂師彩演甜豆豐收節,他是北地精靈。”卡洛琳細心地注意到喬安娜嘴角不經意一揚。

卡洛琳牽著喬安娜的手,來到門邊。沒想到門突然打開了,站在門后的是面帶微笑的阿拉艾爾,偷窺著女武神般喬安娜的侍女們也驚慌失措,借著精靈的背影四散而逃。卡洛琳趕緊把在晨風中長發飛舞的喬安娜藏到背后,沒發現自己沒有姐姐高,藏不住她,她揚起脖子,瞪大眼睛,“阿拉......法蘭西斯……”“天未亮,起來做什么?”

地平線已經變得朦朦朧朧半白未白,在灰色的天幕下,是帶著水霧和林塵的涼風——農民們早已經起來干活,貨郎已經拖著車子出門,景色雖然美,但這時段,空氣太糟糕,不是貴族們起來活動的時間。

阿拉艾爾把目光從短發的英姿颯爽騎手身上移開后,對著卡洛琳無所謂地說道,“我也被你吵醒了。”卡洛琳撇了一眼精靈,聽明白了什么意思。她扶著喬安娜姐姐低頭進去。

“他就是我說的那位新來的樂師。”和以往一樣,卡洛琳謹慎挑著字眼,她有許多話想要對姐姐說,但又不知道該從哪里講起,她發現姐姐的一瞬間眼里閃過什么情緒。

天很快就大亮了,太陽忽然升得高高,她們在床上躺了一會。喬安娜拉著卡洛琳從臥室沖出來,濕漉漉的發在空氣中留下一串花香味。她們為了躲過仆人們,鉆進一串單開的逃生小門。喬安娜和她的妹妹一樣大不喜歡爸爸,因為在爸爸的嘴里,除了殘酷的殺戮就是虛無的榮譽。

她們跑過原野,去到城市東邊的林海里。“他根本不懂什么叫做戰爭。”喬安娜和卡洛琳手牽著手躺在樹林里的草地上,看著樹葉縫隙里的晨星隱沒在漸亮的天空里。“他只是算計著他那一丁點兒利益,各種市井街頭下三濫的陰謀詭計。光明正大的武備和兵演的研發呢?他是看也看不上,覺得是花拳繡腿。所以說,他打的是就傭兵之間的群架、后宮妃子玩的小手段。

就比如說這次吧。我們這次就用上了,是叫閱讀機還是什么的機械吧,可以一次攤開十幾冊資料,供好幾個人同時交流和作業,對比不同的和相似的內容。,對那些狡猾無惡不作的響馬,你是什么陰謀也耍不上。他們即兇惡,跑得又快,你還沒逮到他們,他們就先開溜了,繞開你的部隊,跟你捉迷藏,再燒掠兩個村子,你連個狐貍尾巴也摸不著。而熟悉當地情況的北地城邦的協防隊則是笨拙又懶惰,他們高層的軍官根本不起作用,一群一竅不通文官指手畫腳,干擾軍事行動。

你猜我們怎么解決的?

我們就重構了軍隊組織,分成各個小組,按自己固定的計劃組織,慢慢合圍他們,把他們往瓦諾河邊的沼澤地里趕——就是惡心的魚人住的那條大河。剩下有漏洞的地方,就征調幾只義務期里的傭兵,亂哄哄的把他們拖來拖去。雖然還是個管各的——他們也不可能交出指揮權,但是實在有效。這種每人一段防區的方法十分高效,就算出了問題,也可以依照城邦那套復雜的官僚體系直接追查到軍官責任。要做這些,還要多依靠完善的參謀系統。

實際上,還真出過幾次問題,我……”

卡洛琳摟著姐姐的胳膊細細聽著。她好喜歡姐姐講的故事,姐姐穿上鎧甲被掌旗官和近衛隊緊緊圍住,威風凜凜的樣子,“根本就不是騎士的戰爭。戰爭應該是藝術!”喬安娜說。

“那你懂嗎?”她們頭上的樹冠被撥開一片,阿拉艾爾從上面跳下來,抖下了一點枯黃的落葉。

“你跟蹤我們!”喬安娜坐起來,拍打著身上的落葉,嘟起嘴巴,不滿地說道。“還偷聽我們講話!”

“是在跟蹤跟蹤你們的狼。”阿拉艾爾從靴子里拔出他的刺劍,扔到喬安娜面前的草地上,劍上血跡斑斑,血槽里還帶著部分肉絲。“你們在這里大談戰爭,差點就丟掉性命。”阿拉艾爾看向喬安娜,“你帶了劍出來嗎?”

“你不過是個樂師,而我......”“我是一個冒險者,大人!狼的尸體在那邊。”阿拉艾爾抬手自然地搭在她的肩膀上,盯著她,打斷她的談話。“我記得十幾年前有個貴族男孩在這里被吃光了吧?”“是啊,他是我哥哥......”喬安娜躲開精靈的手,側身抱住顫抖的卡洛琳,讓她貼到自己肩膀上。她顯然不愿意承認自己的錯誤,她依舊粗聲粗氣的,像個軍官一樣回答精靈。

“十幾年前你的父親委托的就是我們的小隊。我們在泥地里發現了你的哥哥,他戴著訂婚戒指。”阿拉艾爾盯著卡洛琳下垂的眼瞼,深吸了口氣接著說下去,“不過,戒指不能還給你了,它已經被我賣掉了。”

“你突然出現,到底在說些什么?”喬安娜怒氣沖沖地想要拾起地上的匕首,她向地上的匕首伸出手去,卻被阿拉艾爾一腳踩住手。阿拉艾爾從地上拾起匕首,把匕首重新插回靴子里。“親愛的喬安娜……”

“你妹妹十幾年前向我求了婚,我隨意的答應了,僅此而已!”阿拉艾爾腦子里一閃,突然意識到,伙伴們所說的他的性格弱點:對錢財的無限渴求和對名譽的看中,到底意味著什么。他感到不安:“我不能履行我的承諾。”阿拉艾爾抬腳放開喬安娜的手,向卡洛琳伸出手,拉著她的胳膊站起來。

卡洛琳今天穿著一身淺紅色的騎手服——全身騎手服把她病態都遮掩住了。她那么脆弱,又那么美麗!真像一只蝴蝶。在林中劇烈的奔跑,讓臉頰邊蒼白的皮膚下有了一點點紅潤,可那是紫紅色的。她不應該奔跑的。那樣會消耗她的體力,加速她的病變。

正當阿拉艾爾胡思亂想的時候,他聽到一陣馬的嘶鳴。他放開卡洛琳的胳膊,向后看去。兩名先生,其中有一位在晚宴上見過,騎著高頭大馬,從樹后面走出來,他們身上背著弓箭。“狩狼周雖然過去了,但這里仍是很危險的。”那天阿拉艾爾在宴會上見過的金發的青年翻身下馬,快步向他們走來。“經常有復仇的獨狼不顧一切從林子深處走出來,到林子邊襲擊農夫。”

“說的是啊,蠢精靈……”喬安娜在背后說了一句,一邊揉手一邊踩著稀碎的干樹葉往前走。那個男人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著挨得卡洛琳很近的阿拉艾爾,阿拉艾爾也學他那樣盯著他。過了一會,他似乎意識到自己的失態,給自己掩上一抹虛偽的微笑,笑著說道,“我是馬倫·卡特和伙伴金·雷一起出來打獵,順便找找你們。”他扭頭對喬安娜又對站在阿拉艾爾身邊的卡洛琳說道,“我就知道你們兩個在這里,卡佩先生讓你們趕快過去。”

喬安娜朝阿拉艾爾做了一個手勢,拉著失神的卡洛琳,向林外走去。阿拉艾爾愣了一會,站在原地望著漸漸被樹林吞噬的喬安娜和卡洛琳,把騎馬的兩人拋在后頭,跟了上去。

“馬倫,過來看看!這里有一只死狼。”雷粗獷的聲音穿透了阿拉艾爾背后的樹林,“是啊,殺它的人技藝一定很好,他只在脖子捅了個洞,嘖嘖,看看這完好的皮毛......”

“不,我什么也不想聽!”阿拉艾爾換了一條路,捂著耳朵沖出樹林。“如果你們在,你們會告訴我該怎么辦的吧?”阿拉艾爾感到靴子里的利刃傳來一陣陣輕鳴。

這場鬧劇怎么會這樣出現又出演下去,到底怎么了?

【4】

“卡洛琳?”阿拉艾爾在門口輕聲叫她,房間里沒有回應。他敲了敲房門,門立刻就滑開了。房門并沒有鎖。

已近黃昏,淺黃色的陽光從窗戶里透進來,披在床上顫抖著啜泣的那個小人的身上。“這一切是我造成的嗎?我的任性的苦果。”阿拉艾爾猶豫了一會,跨進房門。他坐到卡洛琳床邊的小板凳上,把手輕輕放到卡洛琳背上。

因為疾病而特別纖弱的身體陷在軟綿綿的羽毛床上,并沒有把羽毛床壓下去多深。她把頭埋入枕頭里,聽到阿拉艾爾的聲音,淚水又浸濕了枕頭上已經干涸的淚漬。穿著白色睡衣,在床上的她哭泣顫抖的樣子,多么想是在秋季狂風中瑟瑟發抖的稚菊。

“卡洛琳.....”阿拉艾爾伸出手,握住她的手腕。“爵士大人讓你參加晚宴。甜豆豐收節......甜豆豐收節......”阿拉艾爾不停的重復著這幾個單詞。

“來。”阿拉艾爾抓著卡洛琳的手腕,想要把她拉起來。卡洛琳卻猛地把她的手從阿拉艾爾的手里抽出來,“我自己會起來的。”她的聲音帶著哭后的沙啞,她支撐著身體搖搖晃晃的起來了。

阿拉艾爾把板凳推入床底下,從板凳上站起來。“你是個罪人——看看這個可憐的小女孩紅腫的眼。”

“你應該去洗漱打扮一番。”精靈對著卡洛琳說完就回房間拿他的豎琴了。爵士大人會等太久,他會下來的。阿拉艾爾小跑上了樓。

“我真的不知道該說什么好!”歌手一進大客廳,就看見爵士端著一杯甜豆酒,氣憤的手舞足蹈。他一點也不心疼金黃的甜豆酒液撒到昂貴的地毯上。

爵士一面跟手下的一個軍官發脾氣,一面盯著門口。看見精靈一進客廳,就放下剛剛一直對著發脾氣的一個軍官,快步走到歌手身邊。“久時待您不至。”他打起了令人作嘔的宮廷腔,一邊扯著阿拉艾爾到自助餐桌旁。

他把一個銀盤子塞到阿拉艾爾的手里,讓他拿著,不停往盤子上放各種肉塊和好幾瓶甜豆酒。“嘗嘗我們這里的甜豆酒?”他高聲的對著精靈這樣說道,又指了指幾位打扮的極其奢侈的人物給精靈看。“他們是帝國檢察官。你可不要對他們有傲氣。”

阿拉艾爾端著盤子被爵士推到角落里,對種族上的傲氣一說很是不快。他在角落里靜靜坐著,和爵士一樣盼著卡洛琳出現在大廳門口。

卡洛琳姍姍來遲。她紅腫起來的眼睛已經消下去。穿紫色紗裙的她和往常一樣沒有佩戴任何首飾,冷冷的微笑卻讓她在一眾達官貴人之中顯得非常的高雅,且清新脫俗。至少在角落里嚼著肉塊的精靈是這樣想的。

禮儀繁雜的晚會不便于敘述。在晚會不需要精靈樂師的時候,他知趣的通過仆人們才走的側門,下到樓下去了。

“爵士的注意力只在他的卡洛琳身上,他把她頻頻推薦給那些隨著檢察官親戚,從帝國中心來的英俊的貴族青年。”精靈小心的避開兩個仆人,他們手上端著熱湯,正往樓上走。“卡洛琳很快就會忘掉我的,那些有為青年可比我這個流浪者好得多得多......”

想到這里,精靈不免有些失落。他回到他的房間,攤開信紙薄,準備給小個子寫一封信。

正準備提筆,走廊的一道移動的光亮引起了他的注意。光亮朝他的方向移動過來。

“阿拉艾爾?”卡洛琳的聲音恢復了以往少女的清甜。她顯然看到了阿拉艾爾臥房里的亮光。她端著蠟燭走了過來。

“你那么快就下來了嗎?我的藥已經備好了。”阿拉艾爾站起來,從包里取出一瓶綠色的粘液,把它遞給站在走廊的卡洛琳。“以后你自己要按時喝它,每天晚上都要喝。劑量是一湯勺,你還記得吧?”

卡洛琳并沒有接。“你為什么要給我喝那么昂貴的東西?這對我是毫無用處的,只能讓我多活幾年......”

“這至少能讓你多活幾年吧!”阿拉艾爾幾乎是吼著說出來的。阿拉艾爾不愿意說出這是他違背誓言所做的補償,他恨補償這個字眼。

卡洛琳眼角聚集起一顆淚珠,啪的打滅了手中的蠟燭。

“唉——”阿拉艾爾放下玻璃瓶,蹲下來用手給卡洛琳拭去淚珠。“小淚人,別哭了好不好......”他接過卡洛琳手里的蠟燭,把它放到桌子上。“這樣吧,明天我給你找一枚戒指,一模一樣的。”

“明......天?”“是呀,通過傳送魔法捎過來。”卡洛琳靠在阿拉艾爾的肩膀上,感受著他胸膛里的滾熱。精靈蹲著抱住了卡洛琳,沒有拒絕。

“他還很年輕——像是樓上的那些華貴,甚至比他們更有志向。他的妻子......他的妻子,應該是像他一樣的冒險者,他的妻子至少能夠保護自己,至少能不讓他這樣擔心。”她在黑暗中注視著精靈凝重緊縮的細長的眉毛和高挑的鼻梁,輕輕抱住了精靈。

卡洛琳的抽噎漸漸平息下來,阿拉艾爾的肩頭已經濕潤潤的沾滿了淚水。阿拉艾爾放開卡洛琳的肩膀,用手指幫她梳理好散亂和頭發和紗裙。

“把藥吃了吧,我的卡洛琳。”精靈盡量讓自己的聲音顯得溫柔,免得又一次弄哭這位小姐。

卡洛琳沒有答話。她掙脫開精靈的手掌,從精靈的桌上奪過玻璃瓶,拿著熄滅的蠟燭跑回了房間。

“他真是一個笨蛋......”站在小客廳門口的希萊麗婭盡管在晚會上穿的是和那天晚宴一樣顯眼的火紅色長裙,但卻沒有被發現。“我那笨蛋妹妹的也是......”

【5】

第二天一大早,仆人們都像昨天一樣,在為晚上的奢華宴會做準備。三樓的各位公子們起的和仆人們一樣早,他們一大早就在二樓的客廳上叮叮咚咚的吵鬧。他們的監護人今天中午就準備出發,去看看其他的城市。他們準備把這些青年留在這里,讓他們好好快活快活。

“誰想要去森林里野餐?”城防衛長坐在一張軟椅上,微笑著看著對面和妹妹們交談的妻子。

“我倒是很贊同。”帝都來的其中一名巡查官的小兒子這樣說道,他剛剛撥開窗簾,像個學者一樣仔細的看著外面的天氣。他顯然對其他人聽到他的話無動于衷感到很不滿。

“看看外面的天氣,晴朗明媚,永遠處在城墻的陰影下的帝都何時才能享受這種光明。”他評判窗外的景色也評判著朝廷中的派別之爭。

百般無聊的青年們已經在報紙上見夠了這種口吻,不想讓他繼續說下去,便打斷他的話,紛紛贊同他去平原上野餐的想法。

“我們要叫上卡洛琳·卡佩小姐。”一個青年這樣建議道。

“是的。”他們互相打笑著,走下樓。城防衛長數了數人,發現又少了喬安娜。“沃爾登,親愛的,怎么了嗎?”希萊麗婭從座椅上站起來,把椅子往后推,給妹妹們讓出了一條道路。

“喬安娜她又不在了。”沃爾登總擔心她會闖禍。他收起微笑,恢復成阿拉艾爾在宴會上所見的那張古板的臉。“她最好不要是去樹林里打獵。”

卡洛琳委婉拒絕了那些纏上來的青年們,但青年們執意不讓她待在家里。“曬曬太陽總有好處。”那位首先提出要叫上卡洛琳的青年這樣說道。

“好吧,如你們的意思。”卡洛琳經不住勸,總算答應了。但她說她要過一會才能到。

貴族們又笑嘻嘻的下樓備馬備車去了。“路太窄,就讓給坐車的女士們。我們來一場田野賽馬如何?”這個有趣的提議被通過了。他們的口哨聲卡洛琳在樓梯口都能聽得到。

“大伙!等我拋出的這只矛落地,我們就起跑。”宅子周圍在一陣馬鳴和亂蹄聲中很快恢復了靜寂,載著小姐夫人們的馬車緩緩出發。

她在樓下的花園里找到了皺著眉頭的精靈,他抱著他的豎琴,一言不發。卡洛琳希望他跟她一起去野餐。

“他們不需要一個平民。”精靈說道。“可他們需要一個好樂手。”卡洛琳送了聳肩,很可愛的攤開手。

阿拉艾爾沒有說話,他捏住卡洛琳的小手,“你的戒指。”阿拉艾爾把戒指到了卡洛琳的食指上。“和你那一枚一模一樣。我應該感謝多事的小個子朝我要過那枚戒指,他玩弄了幾天。”

阿拉艾爾看著卡洛琳漲紅的臉,輕笑了一聲,“好吧好吧,就是因為他的多事,這樣他才能復制出一模一樣的。我這把豎琴可是損壞遺失過無數次......”

卡洛琳錘了阿拉艾爾一下,打斷他的絮絮叨叨。“我們現在就走。”“現在?”“是的,走到那邊去。”

卡洛琳挽上了阿拉艾爾的手臂,他們一起翻過栽在花園圍墻上的荊棘,躲過仆人們。他們飛快的跑過大路,跳到田地里。

今年的麥子托了老天的福,長勢大好,到了這個時候已經由綠轉黃,再過幾個星期就能收割了。可惜貴族青年的馬隊在麥田里橫沖直撞,讓今年的收成降回了昨年。

“真糟糕,今年要多餓死幾個人了。”阿拉艾爾靠著大路高過麥田將近兩米的走,他不時提醒卡洛琳小心一點,免得崴了腳。

“我們為什么要走這里呀?”卡洛琳笑問著精靈,個子不高的北地精靈也比瘦弱的她高出半個頭多。“誰讓你挽著我呢?”阿拉艾爾拉近卡洛琳,因為前方就要爬上一個窄小的陡坡,回到大路了。

青年們大聲的歡笑已臨耳畔,卡洛琳自覺的放開精靈的手臂。精靈卻突然站住了,“我討厭他們,卡洛琳。”

卡洛琳也停下,看著在遠處樹蔭底下不停開著香檳的青年。“他們生來就享受榮華富貴,根本顧不得農民死活。”拴在田地旁的幾匹馬正在大嚼將熟未熟的小麥,它們看見了他們,沖他們打了一個響鼻。

“而我呢?我幾乎毫無積蓄。各式各樣的商人需要我的錢,戰死的人需要我的錢,無家可歸的村民需要我的錢。我也想結婚。”他溫柔的看著卡洛琳天真的眼神,突然有一股把她摟在懷里的沖動,但他忍住了。“不死我已經很慶幸了......”

“我不在乎,我不在乎......真的!”卡洛琳摟住他的脖子,她想要像從前他安慰她那樣,用自己的肢體語言去安慰他。“我嫁給你好嗎?我不需要這里的一切,除了幾件衣服。”卡洛琳在精靈耳旁低語,她太過激動,一直于吐詞都開始不清晰。

“我沒有改變我的意圖,那十多年來。我靠書籍支撐我的精神......”

“那只是一些故事,卡洛琳。世界上沒有完美的公主和王子。”

“我們需要現實生活,我們需要一個未來。”

“我們?”

“是的,我們。卡洛琳,我想結婚了。我改變主意了,我想和你結婚。”阿拉艾爾抱住卡洛琳,低著頭看著她。

他挑掉卡洛琳衣服上的幾根草刺。卡洛琳抬起頭,病態的眼睛漸漸出現了一種生機。

卡洛琳閉上了眼睛,接受了阿拉艾爾在她干燥的紅唇上的輕吻。

【6】

“晚安,卡洛琳。”阿拉艾爾左手因為整個晚上不斷彈奏豎琴,指尖酸痛而發白。“你的藥吃了嗎?”

卡洛琳坐在茶桌旁的另一張椅子上,離他只挨著一個小小的茶桌。她用兩只手抱住他的左手,幫他揉搓,乖巧地點了點頭。

“她的氣色在一天天好轉。那樣證明這藥還是有效果的。”精靈松了一口氣。“我需要給她弄更多的藥,這瓶在下下個星期到來之前就會被用完的。找朋友們貸款嗎?呵!我累計的信譽!”

精靈望著陽臺外的天空,屋外的天空非常明亮,星星粒粒可數。現在是子夜過兩個鐘頭。

阿拉艾爾替卡洛琳梳理好頭發,回到了房間。他躺在床上,背對著門口,呆呆看著粉飾得雪白的墻壁。

他想計劃未來,卻看到眼前的一片迷霧。“這多么像我們每一次去地城遺跡探險,財寶是我們的目的,可我們卻毫無方向。不,在地城的時候,我還有同伴們。在這里,我雖然找到了我的目的——尋求人生幸福,但我卻毫無方向!這不是走左岔路口或是右岔路口的選擇,在地城至少我的腳還能踏在堅實的土地上......”回想起往事的他盡管疲倦不已卻毫無睡意。

突然,窗前寫字臺上,出現一會明一會滅的瑩綠色光芒,精靈從床上爬起來,“唉!小個子回信了,他會說些什么呢?”精靈打開蓋子,從里面取出信件,回到了床上。

“卡洛琳,是你嗎?”精靈發現他的毯子底下多了一個人。“嗯......”

精靈把毯子掀到能露出卡洛琳腦袋的地方,他把她拉到自己胸前,拍了拍她冰冷的臉蛋。“卡洛琳,我想和你讀讀我最好的朋友——一個綽號‘小個子’的魔法師對我們的建議。”

卡洛琳蜷在精靈懷里,她似乎非常冷。“你很冷嗎?”“不......是的,我覺得有一些冷。”卡洛琳把她的頭枕在阿拉艾爾的肩膀上,看他在黑暗中靈巧的拆著信件。

“你覺得他會怎么說?他是一個睿智的人。”阿拉艾爾摟住卡洛琳的腰,把她拉近了一點,他把信舉到兩個人面前。他怕卡洛琳看不清,低聲念了起來。“錢之事我當解決。要塞告急,望速歸。”

他輕輕吻了吻卡洛琳的耳朵,“那里有戰爭,你還愿意跟我走嗎?”“我討厭戰爭,不過我希望你趕快帶我離開這里!”卡洛琳的口吻在黑暗中顯得冰冷而堅決。“我不會帶你去戰場的。”女孩沒有回答,她似乎睡著了。

阿拉艾爾看了看懷中的可人兒,把思緒放到了未來。“她愛上的是我嗎?還是故事里的人物——我真的不敢想!我要發瘋了。怎么會有一個那么美麗的貴族女孩愿意當我的妻子,她本可以獲得更榮譽更奢華——我看得出,她是典型的貴族女孩,離不開奢華......

而我只是一個用傷口,甚至賭上性命換取錢財的冒險者。我們和那些骯臟的雇傭兵只有一個區別......

我更愿意相信一個牧羊女為了村子的安危,或者是因為我的舞勇而愿意嫁給我——至多是市民的女兒!哦,柯瑞隆·拉瑞斯安,我簡直不敢奢望這樣的婚姻,這或許更適合一夜快活......

我已經告訴她實情了,為何她還如此執著?那些冒險故事書和父親的嬌生慣養是養料,栽生了她這朵鮮花精靈擁有人類五倍的壽命,我論人類年齡來說只比她大一點點,她又老得比我快五倍......”

精靈一邊想自己的事情,一邊靜靜聽著卡洛琳的呼吸,閉上了眼,在兩個人的靜寂里睡著了。

已過正午,精靈仍抱著卡洛琳睡著。喬安娜和他的父親蓋文·卡佩爵士下來找卡洛琳和他大力夸贊的技藝高超的異族樂師。“你必須要見見你的妹妹,我打賭你從戰場上一回來,就躺在家里軟綿綿的羽毛床上,睡得跟尸體一樣。昨天你去打獵也沒有見到她吧?”

蓋文走到樓梯口停了一停,開始旁若無人的夸贊那位樂師。他像每一位軍人一樣,絲毫沒有注意到自己聲如洪鐘。“真的,喬,你應該聽聽他的豎琴曲。他的舞曲和戰歌彈得一樣順手,他是一個合格的冒險者。如果我還在軍中服役,那么肯定直到他在大陸各地做出過的功績......”

老爵士仍在滔滔不絕的講著,喬安娜首先閃入了妹妹的房間,她沒有找到妹妹。她走入精靈的房間,看著抱著與精靈一起睡覺的卡洛琳大吃一驚。

“喂!我父親來了,快整理下。”喬安娜聽著父親朝卡洛琳房間走過去的腳步聲,一把拉起了昏睡的精靈。精靈叫醒了卡洛琳,笨拙的幫她整理好著裝梳好頭發,讓她坐到了書桌上。

“卡洛琳?”父親呼喊著他最喜歡的小女兒的名字,朝阿拉艾爾的房間走過來。卡洛琳小跑著出現在了過道,爵士微笑著把她抱了起來。

“爸爸。”她異常熱情地,主動在父親的臉頰上吻了一下。“你氣色好了很多。”

爵士把小女兒放下,看著精靈從房間里走了出來。“昨晚睡得怎樣?法蘭西斯先生。”“不怎么好,爵士。”睡意朦朧的精靈擠出一個微笑。“帝都的少年們精力太充足。他們玩樂的太晚了。”精靈抬起他發抖的左手,“今天我需要好好的休息。”

“你就好好休息吧!”喬安娜拉起卡洛琳的小手,飛快的跑了出去,墻壁那頭傳來女仆的驚呼。

【7】

“時間到了,今天是甜豆豐收節的最后一天,他們會通宵。”阿拉艾爾牢記卡洛琳的話,他把指揮權臨時交給了旁邊的一個人。“我到樓下拿點藥膏,我的手指都彈破了。”

他冒著冷汗,和爵士打了招呼,故作鎮定的退了舞會場。“爵士,我去我的房間里拿一點藥膏。”“你幫忙看卡洛琳好一些了沒有,讓她能上來盡量上來。你和她的關系很好不是嗎?幫我勸勸她,至少給這些王公子弟留下好的印象。”

“醒醒,卡洛琳。”阿拉艾爾看著床上那個熟睡的即將是他新娘的女孩,實在不忍心叫醒她。他猶豫了一陣,還是叫醒了卡洛琳。

“我們該出發了,月亮已經走到了三點鐘的時刻。所有人在這時都是最疲倦的時候。”精靈讓卡洛琳扶著他的胳膊,嘴上雖然這樣說,因為分泌的腎上腺素而怦怦狂跳的心,讓他的腦袋很清醒。“我多么像第一次夜襲別人的時候。”他自嘲道。

卡洛琳從床底拖出一個布包,里面是幾件衣服和首飾。阿拉艾爾本來還想再確認一遍她的想法,免得以后后悔,但他在月光下看見她堅定而略帶絕望的眼神后,便放棄了這種想法。“她現在像第一批攻城的士兵。問她敢不敢那是對她的一種侮辱。”

阿拉艾爾背起兩個人的包,抓住卡洛琳的左手,牽著她的手小跑到小陽臺上。“我們要快一些。”卡洛琳低聲對阿拉艾爾這樣說道,她激動的戰栗不已。“說不準什么時候會有個侍從從這里走過,看到我們。”

阿拉艾爾放開了握著的卡洛琳的左手——上面有他贈給她的戒指,他輕輕吻了一下她的手,向她保證他們一定能成功。他把兩個人的包都丟了下去,丟到了草叢里,然后自己向前一撲也跳到草叢里。他在草叢里重新找到兩個人的包,讓卡洛琳跳下來。

卡洛琳兩只手緊緊抓住陽臺邊緣,靠在陽臺外側。她猶豫了一會,還是跳下來了。精靈穩穩的接住了她。

“我們用你姐姐的馬車。”阿拉艾爾按照計劃好的,把馬套到馬車上。他一邊套馬一邊讓卡洛琳首先爬上馬車。

“啊!”卡洛琳在后面的車廂里傳來一聲尖叫。阿拉艾爾從馬車窗戶翻進車廂。他看見卡洛琳在車廂的另一頭瑟瑟發抖,喬安娜則穿著一副軟皮甲,背著一把短弓和一壺箭,腰間配著一把短劍,冷漠的看著他們倆。

精靈皺起了眉頭,他拔出靴子里的匕首,飛快的向喬安娜的胸膛刺出一劍。窄小的車廂里根本沒有地方可以躲閃,喬安娜只能本能地抬起帶著皮套仍未出鞘的短劍。

精靈鋒利的匕首被喬安娜往上一撥揮空了,喬安娜驚恐的看著皮革劍鞘被如同割紙一般的劃開一個口子,匕首又在短劍的一面硬生生留下一道白痕。

精靈沒有絲毫停頓,抬腳對著喬安娜的小腹一踢,從因為疼痛而下意識放松的她的手里硬生生搶過她的短劍。

“先生......你最好放松一點。”精靈通過窗戶,把短劍丟到馬車的前面。“阿拉艾爾......她是我的姐姐。”

卡洛琳抓著阿拉艾爾的手腕,把他都掐紅了。馬車里仍然可以清晰的聽見樓上大客廳里的歡笑,他們里那個地方只對著一個拐角和幾米的高度。

“聽著,該死的北地精靈。”喬安娜把背后箭筒里的箭矢都倒在自己手上,然后箭筒丟到精靈的手里。“我們是在幫你,這里面有珠寶首飾,明天找個地方賣掉吧。換成金幣。”

喬安娜狡黠的一笑,跳下馬車,“我早看出你們會一起的了。對不對,森林里自然之子?”阿拉艾爾想起幾天前在森林那頭的驛站發生的事情,臉一紅一白。“不許說出去。”他對著坐在車夫位置上的喬安娜說道。喬安娜背對著阿拉艾爾點了點頭,狠狠抽了馬一下。

庭院里的聲音全都被歡笑吵鬧給遮掩了。每一個人都沉浸在節日氣氛之中,享受著狂歡的最高潮。農民們供奉他們自己的神祗,享受精神滿足。貴族們高舉酒杯和坐在對面的模糊身影大口大口痛飲,享受物質上的滿足。

卡洛琳依偎在精靈的懷里,她根本不在乎過去發生了什么,現在正在發生什么,將來會發生什么。她甚至沒有去在意喬安娜和精靈有些不同尋常的談話,她只是打量著那個給予她溫暖的異族人,享受心底的生命律動。

“我需要給他生個孩子。像媽媽做得那樣。”姐姐希萊麗婭告訴過她,自從媽媽把她生下來之后,父親再也沒有在除了樹林以外的地方抬過弓。“那太危險了。我忍受不了任何一絲,任何一絲失去他的風險......”

馬車在無盡長的大道上背馳,他們順著河流向西去。阿拉艾爾為她溫柔的掛上車窗的窗紗,哄她睡覺。

卡洛琳在偶爾漏過的一點點夜風干擾下,在阿拉艾爾奇怪味道的衣服的包裹下,在喬安娜掛在車旁一晃一晃火把的光中沉沉的睡去了。

她做了一個很長的美夢。

“我怕醒來!我好害怕。”卡洛琳抓著阿拉艾爾粗糙的手,跟他說道。卡洛琳掙扎著想要從躺椅上起來,但是太困難了。她盡管按時服藥,病魔還是漸漸滲透了她的身體,她的臉同水晶一樣憔悴。

“我還在呢......”多年的生活讓阿拉艾爾很快明白了她的意思,他把她推到窗口旁,看著他們共同的孩子在山坡那頭的樹蔭底下看書,看累了就羨慕的望著在山坡上跑上跑下的男孩和女孩們。

“那不是你的錯......我的親愛的,卡洛琳。”精靈靠在妻子躺的躺椅旁,抹掉她臉上一顆快要滑落的淚珠。

【8】

這就是我的祖父與祖母的故事。如醫生和圣神無法預料的那樣,祖母在三十歲去世了。而祖父在那時候,才剛剛步入一百九十歲不久——這相當于人類的四十歲,祖父剛剛步入中年,就經歷了喪妻之痛。他說:那婚姻短暫的、歡樂的如一個豐收的夏天。

祖母初嫁祖父的年輕,讓她有十幾年的時光去教導父親成人。父親像祖母一樣體弱多病。我剛剛出生的時候,只能看見對著大海,高立在崖頭的墳堆了。祖父在父親外出經商時,同時給我精靈和人類的教育,把我養大。

再后來,在為20歲的我舉辦完成年禮后,祖父在午夜投入了面朝祖母墳墓的那片大海。父親一點也不感到意外,只是很傷心。父親當天夜里帶我去看了那座石頭砌成的墓穴,我看到一件件外衣仍然精致而整齊地疊好,擺在遺物盒里。外祖母被封存在松香里,穿著一套睡裙,面上蓋著一塊白色面具,據說這是依北地精靈的下葬法,仍完全保留下葬時的模樣。可是我在這個因飽受疾病折磨而身體變形的婦人身上,抓不住什么和祖父相關聯的東西,只是感到可憐和傷悲,還有模糊對作為一個長者和死者的她的敬畏,但卻不能和我祖父完全站在一邊——只能靠近他,分享得了他的傷悲,可他的無比吝嗇的藏起了所有的歡喜。

父親后來告訴我,祖父在祖母剛去世的那段時間里,就一直想要自殺。母親說,是祖父為了我,才多在苦難里翻騰了二十年。

他們說的是什么?是什么神秘的力量可以驅使一個人,一個見慣了為自己擋刀擋箭的隊友們死亡的戰士,一個陽光樂觀的歌手,被自己所擊垮,所選擇的那種痛苦窒息的死亡之路?

這就是我外出游歷的理由,我想找到這種神秘的力量。好好看一看它真正的神秘,而不是感受著傳奇和歌謠里殘余的無數分之一。

它到底是什么?

2015.8.27~2015.10初稿

2015.12.?~2016.1.一修

2017.10~2017.11二修

【】

[U1]要突出矛盾。如領主為何偏要找詩人來唱歌,可能是腦子一抽打了一個很腦殘的賭,比如堵上了小女兒什么的。

[U2]

[U3]人物一次性出場太多,建議的劇情是砍去部分人物。比如可以設定兩個姐姐都去和她們男友跳舞之類的(雖然父親很反感,認為太開放過頭,但為了入上流社會還是讓她們去交際了。)

[U4]晚餐的談話可以擴寫,圍繞什么內容呢?可以對人物展開介紹,點出:哦,原來卡洛琳還有好幾個姐姐,一個死掉的哥哥,引出阿拉艾爾的幾段回憶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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