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丫鬟群中最理智最八面玲瓏的,要屬平兒了。她原本是王熙鳳的陪嫁丫鬟,鳳姐為了吃醋,趕走了賈璉原有的屋里人,又要顯自己的賢良名聲,就逼迫平兒做了賈璉的屋里人。
鳳姐這樣做,一來可以留住平兒這個能干又忠心的丫鬟,讓她一輩子伺候自己,做自己的管家助手。二來,平兒花容月貌,足以幫她拴住賈璉的心。平兒也確實做到了,在家務上,她成了鳳姐的“總鑰匙”;在婚姻中,她幫助鳳姐監督花心的賈璉,發現他偷娶尤二姐就趕忙稟報,跟鳳姐一起捉奸了賈璉與鮑二家的偷情,還代替鳳姐追打淫婦??梢哉f,平兒對鳳姐做到了一個婢妾所能做的一切。
然而作為一個有血有肉的女人,平兒也不甘心永遠只是一個工具人的存在。面對風流倜儻的璉二爺,作為名正言順屋里人的她也自有一份愛慕之心。當賈璉因為賈雨村奪扇子的事,被賈赦打得動不得,平兒也心疼氣憤得落淚。
鳳姐允許賈璉收用平兒,不過是拿來做個擺設,一年兩年才允許他們同居一次,而平兒的表現是“從不把這一件事放在心上”,用小廝興兒的話說,她是個“正經人”。在那個時代,正經女人不該表現出自己的欲望。
況且,即便是兩年一次的歡娛,每次還要面臨被鳳姐口里“掂十個過子”的麻煩。所以,這原本理所當然的歡娛,也成了不快。
第二十一回,巧姐出痘疹,賈璉搬去外書房齋戒獨居,趁機與多姑娘成了相好,回來之后,留下的定情青絲卻被平兒發現了。為了免生事端,平兒幫著賈璉,在鳳姐面前掩飾了此事。
平兒指著鼻子,晃著頭笑道:"這件事怎么回謝我呢?"
喜的個賈璉身癢難撓,跑上來摟著,"心肝腸肉"亂叫亂謝。
平兒仍拿了頭發笑道:"這是我一生的把柄了。好就好,不好就抖露出這事來。"
賈璉笑道:"你只好生收著罷,千萬別叫他知道。"口里說著,瞅他不防,便搶了過來,笑道:"你拿著終是禍患,不如我燒了他完事了。"一面說著,一面便塞于靴掖內。
平兒咬牙道:"沒良心的東西,過了河就拆橋,明兒還想我替你撒謊!"
賈璉見他嬌俏動情, 便摟著求歡,被平兒奪手跑了,急的賈璉彎著腰恨道:"死促狹小淫婦!一定浪上人的火來,他又跑了。"
平兒在窗外笑道:"我浪我的,誰叫你動火了?難道圖你受用一回,叫他知道了,又不待見我。"
賈璉道:"你不用怕他,等我性子上來,把這醋罐打個稀爛,他才認得我呢!他防我象防賊的,只許他同男人說話,不許我和女人說話,我和女人略近些,他就疑惑,他不論小叔子侄兒,大的小的,說說笑笑,就不怕我吃醋了。以后我也不許他見人!"
平兒道:"他醋你使得,你醋他使不得。他原行的正走的正,你行動便有個壞心,連我也不放心,別說他了。"
賈璉道:"你兩個一口賊氣。都是你們行的是,我凡行動都存壞心。多早晚都死在我手里!"
一句未了,鳳姐走進院來,因見平兒在窗外,就問道:"要說話兩個人不在屋里說,怎么跑出一個來, 隔著窗子,是什么意思?"
賈璉在窗內接道:"你可問他,倒象屋里有老虎吃他呢。 "
平兒道:"屋里一個人沒有,我在他跟前作什么?"
鳳姐兒笑道:"正是沒人才好呢。 "
平兒聽說,便說道:"這話是說我呢?"
鳳姐笑道:"不說你說誰?"
平兒道:"別叫我說出好話來了。"說著,也不打簾子讓鳳姐,自己先摔簾子進來,往那邊去了。
鳳姐自掀簾子進來, 說道:"平兒瘋魔了。這蹄子認真要降伏我,仔細你的皮要緊!"
賈璉聽了, 已絕倒在炕上,拍手笑道:"我竟不知平兒這么利害,從此倒伏他了。"
鳳姐道:"都是你慣的他, 我只和你說!"
賈璉本想趁機尋歡,而平兒因為懼怕被鳳姐“不待見”,不得不主動放棄了享受男歡女愛的機會。無疑,她的幸福是被鳳姐破壞的,要不是鳳姐安排,她本可以正常出去嫁人,不必過這種受氣仆婦守活寡的日子??墒牵斮Z璉背后咒罵鳳姐時,她不但不附和,還要當即反駁,替鳳姐辯護,說她“原行的正走的正”。連賈璉也不得不感嘆她和鳳姐是“一口賊氣”。
可是緊接著,打臉的一幕來了。
鳳姐譏笑她和賈璉為何不趁機偷歡。氣得平兒只能說“別叫我說出好聽的來了”,然后摔簾而去。這在平兒這個平日畢恭畢敬的忠仆來說,已經是很失禮的“犯上”行為了。
鳳姐心里明白,理虧的是自己,但是在賈璉跟前不能丟了面子,只好罵一句“仔細你的皮要緊”,之后再拿賈璉撒氣,責備他慣壞了平兒。
無獨有偶,平兒這次失態之后,另一個以理智多禮而著稱的人也出現了類似的失態。
寶玉挨打之后,寶釵趕忙來探望。
寶釵見他睜開眼說話,不象先時,心中也寬慰了好些, 便點頭嘆道:"早聽人一句話,也不至今日。別說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們看著,心里也疼。"剛說了半句又忙咽住,自悔說的話急了,不覺的就紅了臉,低下頭來。
寶玉聽得這話如此親切稠密,大有深意,忽見他又咽住不往下說,紅了臉,低下頭只管弄衣帶,那一種嬌羞怯怯,非可形容得出者,不覺心中大暢,將疼痛早丟在九霄云外……
只聽寶釵問襲人道:"怎么好好的動了氣,就打起來了?"
襲人便把焙茗的話說了出來。
寶玉原來還不知道賈環的話,見襲人說出方才知道。因又拉上薛蟠,惟恐寶釵沉心,忙又止住襲人道:"薛大哥哥從來不這樣的,你們不可混猜度。 "
寶釵聽說,便知道是怕他多心,用話相攔襲人,因心中暗暗想道:"打的這個形象, 疼還顧不過來,還是這樣細心,怕得罪了人,可見在我們身上也算是用心了。你既這樣用心,何不在外頭大事上作工夫,老爺也喜歡了,也不能吃這樣虧。但你固然怕我沉心, 所以攔襲人的話,難道我就不知我的哥哥素日恣心縱欲,毫無防范的那種心性。當日為一個秦鐘,還鬧的天翻地覆,自然如今比先又更利害了。"想畢,因笑道:"你們也不必怨這個, 怨那個。據我想,到底寶兄弟素日不正,肯和那些人來往,老爺才生氣。就是我哥哥說話不防頭,一時說出寶兄弟來,也不是有心調唆:一則也是本來的實話, 二則他原不理論這些防嫌小事。襲姑娘從小兒只見寶兄弟這么樣細心的人,你何嘗見過天不怕地不怕,心里有什么口里就說什么的人。"
襲人因說出薛蟠來,見寶玉攔他的話, 早已明白自己說造次了,恐寶釵沒意思,聽寶釵如此說,更覺羞愧無言?!u人抽身回來, 心內著實感激寶釵。
寶玉挨打,寶釵心疼得情難自控,不由得嬌羞怯怯含情脈脈。
襲人也心疼寶玉,原文說她“滿心委屈,只不好十分使出來”,因為聽焙茗說寶玉挨打是因為薛蟠和賈環的挑唆,此刻不由得要抱怨出口,忽略了寶釵是薛蟠的親妹妹。
寶玉怕寶釵不快,忙用話相攔襲人,寶釵為此也十分感動,同時心里也覺得,確實,自己哥哥的嫌疑不小。
然而,在瞬息之間,寶釵還是決定,站在哥哥薛蟠一邊。她把主要責任派在寶玉身上,之后退一步說,就算真是薛蟠說的,那也不是故意,況且薛蟠說的也不是假話。最后還對比了寶玉的細心和薛蟠的大膽實誠,言外之意,自己哥哥不但不必道歉,襲人等人還應該認識到這種另類的個性魅力。
寶釵這番話不但挽回了薛家的面子,也使得襲人不至于為失言而懊悔。寶釵為她做出了理智的榜樣------越是委屈的時刻,越不能關心則亂。所以,后來她單獨覲見王夫人時,面對王夫人的誘供,她還是拒絕說出賈環告密的實情,免去了風波的擴大化。
而寶釵離開怡紅院之后,再也按捺不住,直接回家去質問哥哥了。
原來寶釵素知薛蟠情性,心中已有一半疑是薛蟠調唆了人來告寶玉的,誰知又聽襲人說出來,越發信了。
究竟襲人是聽焙茗說的,那焙茗也是私心窺度,并未據實,竟認準是他說的。
那薛蟠都因素日有這個名聲,其實這一次卻不是他干的, 被人生生的一口咬死是他,有口難分。這日正從外頭吃了酒回來,見過母親,只見寶釵在這里, 說了幾句閑話,因問:"聽見寶兄弟吃了虧,是為什么?"
薛姨媽正為這個不自在,見他問時,便咬著牙道:"不知好歹的東西,都是你鬧的,你還有臉來問!"
薛蟠見說,便怔了,忙問道:"我何嘗鬧什么?"
薛姨媽道:"你還裝憨呢!人人都知道是你說的,還賴呢。"
薛蟠道:"人人說我殺了人,也就信了罷?"
薛姨媽道:"連你妹妹都知道是你說的, 難道他也賴你不成?"
寶釵忙勸道:"媽和哥哥且別叫喊,消消停停的,就有個青紅皂白了。 "因向薛蟠道:"是你說的也罷,不是你說的也罷,事情也過去了,不必較證,倒把小事兒弄大了。我只勸你從此以后在外頭少去胡鬧,少管別人的事。天天一處大家胡逛, 你是個不防頭的人,過后兒沒事就罷了。倘或有事,不是你干的,人人都也疑惑是你干的, 不用說別人,我就先疑惑。"
薛蟠本是個心直口快的人,一生見不得這樣藏頭露尾的事,又見寶釵勸他不要逛去,他母親又說他犯舌,寶玉之打是他治的,早已急的亂跳,賭身發誓的分辯?!?/p>
寶釵忙也上前勸道:"你忍耐些兒罷。媽急的這個樣兒,你不說來勸媽, 你還反鬧的這樣。別說是媽,便是旁人來勸你,也為你好,倒把你的性子勸上來了。"
薛蟠道:"這會子又說這話。都是你說的!"
寶釵道:"你只怨我說,再不怨你顧前不顧后的形景。"
薛蟠道:"你只會怨我顧前不顧后,你怎么不怨寶玉外頭招風惹草的那個樣子!別說多的,只拿前兒琪官的事比給你們聽:那琪官,我們見過十來次的,我并未和他說一句親熱話,怎么前兒他見了,連姓名還不知道,就把汗巾兒給他了?難道這也是我說的不成?"
薛姨媽和寶釵急的說道:"還提這個!可不是為這個打他呢。 可見是你說的了。"
薛蟠道:"真真的氣死人了!賴我說的我不惱,我只為一個寶玉鬧的這樣天翻地覆的。"
寶釵道:"誰鬧了?你先持刀動杖的鬧起來,倒說別人鬧。"
薛蟠見寶釵說的話句句有理,難以駁正,比母親的話反難回答,因此便要設法拿話堵回他去,就無人敢攔自己的話了,也因正在氣頭上,未曾想話之輕重,便說道:"好妹妹,你不用和我鬧, 我早知道你的心了。從先媽和我說,你這金要揀有玉的才可正配,你留了心。見寶玉有那勞什骨子, 你自然如今行動護著他。"
話未說了,把個寶釵氣怔了,拉著薛姨媽哭道: "媽媽你聽,哥哥說的是什么話!"
薛蟠見妹妹哭了,便知自己冒撞了,便賭氣走到自己房里安歇不提。
這里薛姨媽氣的亂戰,一面又勸寶釵道:"你素日知那孽障說話沒道理,明兒我叫他給你陪不是。 "
寶釵滿心委屈氣忿,待要怎樣,又怕他母親不安,少不得含淚別了母親,各自回來,到房里整哭了一夜。
次日早起來,也無心梳洗,胡亂整理整理,便出來瞧母親。
愛慕寶玉,心疼他被暴打,這才是寶釵的真實想法。雖然在外人跟前要保持理性,但是在家人面前就難以掩飾了。薛姨媽舉家來京本意就是想依附姐姐姐夫,自然不希望自己兒子得罪人家的寶貝疙瘩。所以母女不約而同責備薛蟠惹事。
而薛蟠對于寶玉,是有一定的嫉妒的,嫉妒他比自己得寵,有更多的美人(同性異性)青睞,如今他難得倒霉一次,居然還要自己無辜背鍋,自然委屈得不得了。他不是寶釵平兒這樣的理智者,而的確是個“心里有什么口里就說什么的人”,于是直接點出了薛家母女的心事: 寶玉是寶釵命中注定的未婚夫嫌疑人,所以寶釵喜歡寶玉,向著寶玉。
這話用來說一個大姑娘,在那個時代是很嚴重的道德指控,無異于“淫奔無恥”。所以薛姨媽氣得亂戰,為兒子的膽大無禮而驚怒。
而寶釵,被氣怔了。寶釵發怔的時刻不多,下一次發怔是在繡著鴛鴦,聽到寶玉夢話說:“什么是金玉姻緣,我偏說是木石姻緣!"的時候。
每次被戳中心事,寶釵就會發怔,但是她不能承認,只能拉著母親評理,又怕母親不安,終于還是委屈吞聲?;貋硗纯蘖艘灰埂?/p>
這對于在劉姥姥表演“吃個老母豬不抬頭“時,面對滿座轟然大笑而依舊能維持矜持端莊風度的寶釵來說,已經是千載難逢的失態了。
因為她太委屈了,這種委屈的根本在于,她剛剛忍痛放棄了對愛人的維護而向著自己哥哥,哥哥卻不能領情,反而要在她心口扎一刀。
寶釵和平兒的失態,都是理智人的失態,而其原因都是受了莫大的委屈。
在禮教吃人的時代,女性的愛情和欲望是見不得光的,寶釵不敢表露出對寶玉的傾慕,平兒也不敢表示出難得與賈璉圓房的不滿。即便有表白愛情的機會,她們出于道德和理性的束縛,也不得不放棄。這種放棄,在她們內心是痛苦的,如果旁觀的受益人并不領情,反而要雪上加霜譏諷一番,就足以刺激得她們激憤失態。
女人天生是感性動物,而在封建社會,她們有更多的社會規則需要遵守,因此也受到更多被壓迫的痛苦。寶釵和平兒已經擁有著女性中難得的冷靜和理智,經常能忍常人所不能忍,說著滴水不漏的話,辦著周全體貼的事兒,把自己的個人情感需求壓抑到近乎不存在,然而,當她們努力維護和為之犧牲的人也不能理解和體諒的時候,她們也忍不住要崩潰了。
舒婷有句感嘆神女峰的詩說:“與其在懸崖上展覽千年, 不如在愛人的肩頭痛哭一晚?!?/p>
可惜,對于寶釵和平兒這樣的理智女子而言,束縛太多,責任又太重,能痛哭一晚的機會并不多,而愛人的肩頭,更是她們永不可得的奢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