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人設不太行

作者:陳隱

1 你紋什么?小豬佩奇?

“您已到達目的地,目標在道路左側。感謝使用xx導航。”

手機里機械般的女音戛然而止,鐘未時站在寬闊的天橋上,一臉茫然。

他的面前是兩條已經停止運行的自動扶梯,左手邊是剛才上來的地方,右手邊和身后的方向都有上下的樓梯。

他轉身數了數,一共有七條不同的岔道口,延伸向馬路的各個方位。

這他媽到底是天橋還是八爪魚?

到底是誰設計的路?

人干事?

此刻正是下班高峰,浩浩蕩蕩的人群如同喪尸一般涌上天橋,大聲喧嘩的同時,步履不停。

他的腳底下是接連不斷的車流。

根據那甜美的語音提示,要么原路返回,要么就是從天橋上跳下去。

真是要了他這種路癡的命。

鐘未時重新點開步行導航,搜索目的地時,跳出來一行小字:您的位置距離目標地太近,無法使用導航哦~

……他娘的。

鐘未時壓著一肚子火氣,退出軟件撥通了強子的電話。

強子全名皇甫強,是他發小,頂著瑪麗蘇言情劇男主頂配級的姓氏,結果跟了個僅次于鐵柱的名,實力演繹什么叫一手好牌打得稀爛。

強子很快接了電話,“哥,你什么時候到啊?我們就等你一個人了。”

強子的聲音沙啞含糊,一聽就知道是在抽煙。

“我他媽…”鐘未時沒好意思說自己在天橋這兒來來回回繞了快半小時也沒找著地方,“手機快沒電了,你出來接我一下,我在一個長得像八爪魚一樣的天橋上。”

“哦,那你往西面那條道下來走個十來米就到了,這店門臉小,我站門口迎接你。”強子叼著香煙,不緊不慢地往樓下走。

西面。

他要知道西面在哪兒還至于浪費這電話費么。

鐘未時站在天橋中央,往各個方向轉了一圈,都沒見到什么紋身店,倒是看到一家賣女士內衣的,落地窗戶擦得透亮,門口豎著一排姿態妖嬈妝容詭異的女模。

“我看到一內衣店,什么我鐘愛一生的洛麗塔。”鐘未時擰著眉毛說。

“什么?”強子也茫然了,大聲強調,“西面啊,往西走幾步就到了。”

真是日了狗。

鐘未時拉高嗓門,“我他媽又不是指南針,我哪知道西面在哪里!?”

皇甫強怎么都沒有想到他時哥的智商竟然能到達這么空靈的境界,果然老天爺都是公平的,長得好看的人一般都是徒有其表。

但他怕死,只敢委婉地提醒:“你現在抬頭,迎著太陽的方向,然后……”

緊接著電話那端生硬的“哦”了一聲,掛了。

鐘未時順著原路返回的時候,心里在罵娘,天知道他剛才在這地兒繞了四五圈怎么都沒瞅見強子嘴里那所謂的‘整條街上技術第一牛逼,很多人都趕幾十公里路過去紋的’的紋身店。

他在想,一家這么名聲大噪的店鋪,怎么著也得是比公共廁所大一點的地方吧,可放眼望去,就一些小吃飯館和奶茶店。

“嘿!哥!”強子在一輛電瓶車邊上揮了揮手,“這兒呢!”

鐘未時回頭走過去,瞅了一眼廣告牌:巴黎魅力精品男裝

透明的櫥窗內掛滿了夏季新款男士T恤褲子以及…各色高仿款CK內褲。

靠近門口的那個男模身上還穿著條海綿寶寶圖案的卡通內褲。

騷是真的騷。

鐘未時在男模的腳邊看到一張巴掌大的黑色廣告牌,上面歪歪扭扭地寫著:紋身,紋眉,采耳,理發,修指甲上二樓。

……拓展業務還挺齊全。

“你紋好了?”鐘未時上下打量著他,胳膊上沒什么變化。

“沒呢,等你一起。”皇甫強勾著他脖子往里走,“我剛挑了款特別有設計感的圖案,血色玫瑰,老板說能搞成3D的。”

“什么玩意兒?”鐘未時有些無語,“你怎么不干脆搞成5D的,更刺激。”

就在昨晚,皇甫強忽然打電話跟說他接到了一個私活,對方企業方向明確,特有發展前景,工作任務也特別簡單,結果聊到最后說是去幫人要債。

“我們是合法要債,服務全國,不成功不收費,絕對的誠信經營。”強子在電話里滔滔不絕。

“不去!”鐘未時回絕得相當利落。

“不行啊!這種事情,沒有你帶頭怎么行!我們兄弟幾個里,也就你演過流氓!你演什么像什么,我們得向你學習學習!”強子簡直慷慨激昂。

“……”

鐘未時,常年混跡于娛樂圈邊緣的替身演員,同時還出演過太監,宮女,侍衛,死尸,流氓,變態等各種出場不超過十秒的角色。

但怎么說,也算是擁有豐富多彩的演藝經歷。

地痞流氓,根本不在話下。

可他是那種見錢眼開的人嗎?

要債這種活,他只在電視里看過。

被抓到是要被砍頭的……不是,是要被拎去警局盤問的。

他的演藝生涯不能沾染上這種污點!

“一單能拿三千塊錢的提成,回頭我分你一半。”

“成!那就這么說定了。”

頭上又沒有皇冠,為什么要怕低頭?

在這之前,強子都在一家網吧當網管,沒接觸過這類被魔幻化的兼職業務。

他理解的要債就是嚇唬人,勝在人多力量大,于是就拉了鐘未時和幾個兄弟一起壯壯慫人膽。

耍流氓的第一步,當然就是抽煙燙頭搞紋身。

這家店面門臉雖小,但面積大,裝修簡約大氣,低調奢華,收銀臺是一張實木的大桌子,中年老板正翹著二郎腿看電影,桌上品茶的設施一應俱全。

旋轉式鏤空紅木樓梯通向二樓。

有人進門,老板習慣性地抬頭望去。

愣了一下。

門口與他對視的那男孩兒大約二十四五歲模樣,給人第一感覺就是賞心悅目的好看。

皮膚被邊上那位襯著,顯得格外白凈,五官輪廓很深,細碎的劉海半遮住眉,標準的桃花眼型。

按理說長這么對眼睛的臉應該親切勾人,但他眉梢微微上挑,偏偏帶出了幾分冷淡散漫的味道。

簡簡單單的衛衣搭運動褲,也遮掩不住他修長緊實的身段。

“小強,這你朋友啊。”老板認識皇甫強,就順口帶了一句。

“嗯,我跟他一起來搞個紋身。”強子咧嘴笑笑。

“你想弄什么啊?”老板看著鐘未時,覺得怎么著也比皇甫強有種,便興致盎然地介紹,“我們這兒有從設計學院出道的紋身師傅,除了青龍白虎那些玩意兒還可以另外替你設計一套獨一無二的圖案,全身性覆蓋,最近流行的就是3D機械紋身,顏色華麗,造型立體……”

老板撩起T恤展示他性感的紋身,“怎么樣?是不是很有視覺沖擊力!”

鐘未時頓時瞇縫起眼睛。

——那白花花的肚皮上是一片牡丹花開富貴盈的圖案,腰際是一只正欲開屏的孔雀。

的確是猛烈的沖擊。

圖案惟妙惟肖,栩栩如生,和他家樓下那家十字繡店里掛墻上展覽的那幅‘富貴牡丹圖’簡直一模一樣!

鐘未時對上老板那殷切期盼的眼神,冷酷決絕地回道:“有沒有那種一次性紋身貼。”

老板:“……”

強子:“……”

“你自己挑個圖案吧。”老板從柜子里取出一塌厚厚的一次性紋身貼。

最上面就是粉色的小豬佩奇,各種造型款式都有,看來最近很流行。

有一只長著翅膀,手里抓著仙女棒,居然有點可愛。

皇甫強見兄弟對那幾頭豬投去了深情款款的眼神,趕忙將人拉到一邊,“說了我請你啊,不用替我心疼錢!回頭過去要錢,你一露膀子,四五頭吹風機,怎么唬得住人?還是說……你怕疼?”

鐘未時想說你那艷麗的血色玫瑰究竟比這幾頭豬好在哪里啊,根本就是在搞笑好么。

但又懶得打擊他積極性,畢竟強子從小就念叨有朝一日要搞個大花臂,好不容易有了今天這番勇氣。

“我是真不想紋身。”鐘未時很認真地說道。

他不是傻子,當然不可能因為一份鬼兼職跟著強子胡來,且不說什么3D牡丹玫瑰,就算是平面的麒麟鳳凰他也沒興趣。

他不想在身上弄那些亂七八糟的玩意兒。

他的身體,不光是他自己的。

皇甫強盯了他一會,似乎是明白過來了,“那就貼吧,你看你喜歡什么款式?我給你買。”

他狀似不經意地抽走了上面的佩奇家庭大套餐,不想他哥成為整座城里最帥氣的神經病。

鐘未時最后挑了上古神話里的四大兇獸之一。

窮奇。

形象酷似虎頭獅身,尖利的爪牙配上一對羽翼,兇悍地張著血盆大口,渾身像是裹著一團邪火,圖案從胸口一直蔓延到胳膊。

圖案還挺像回事,加上鐘未時眉宇間帶出的痞氣,將流氓形象刻畫得相當傳神——只要不湊近了看。

“這玩意兒防水不?”鐘未時摸了摸胳膊上的窮奇尾巴,手上還是干凈的,沒掉色。

神奇。

“只要你別用力搓它,基本能維持個十天左右。”老板說。

十天的話,時間應該夠了。

不就是要個債,實在不行就把人家里東西給抄了。

欠錢不還,反了他了。

“哦對了,”鐘未時套上衛衣,“欠錢那人什么情況啊?你這幾天認真摸排走訪了嗎?”

皇甫強身為網吧資深主管,交友廣泛,各行各業都有他志同道合的小伙伴,競技群里那么一問,999+的小道消息就沖出屏幕。

“二狗,全名叫張茍,三十多歲,譽城里的流竄型人口,據說人模狗樣長得挺不賴,勾搭了一位離異婦女,叫李玉勤,那女的就住在南城區清風苑那邊,二狗常去。”

清風苑是老小區,靠近市區,這十幾年房價飛漲,一戶百來個平方,就得三百來萬。

現在住里頭的基本上都是有錢人。

“那女的有家里人嗎?我們是直接去她家堵著?”鐘未時心說這樣是不是有點不太合適。

“嗯,據說很早就離婚了,一直一個人住,實在不行干脆問那女人要得了,反正也是她養的小白臉。”皇甫強說。

“……”就對付一女的,生生把自己搞成了整條街最耀眼的神經病。

鐘未時挺替兄弟的智商感到堪憂。

等皇甫強折騰完那妖艷的3D血色玫瑰,已經是晚上八點多了。

這錢還沒到手呢,強子就先透支掉了一千五。

鐘未時挺心疼,他沒想到身上那一次性紋身貼居然要一百!

強子倒是心寬,“哥,你就這么想,這玩意兒能支撐10天,也就是一天10塊錢,少抽一包煙不就完了么。”

“算了。”鐘未時也想開了,“反正不是我的錢。”

強子:“……”

兩人和紋身店老板告別時,老板還提醒一句,“洗澡別用力搓,你搓下來的不是泥,都是錢。”

“……知道了。””鐘未時說。

紋身師雙手奉上自己的名片,“歡迎常來,我覺得你的后背真的很適合紋一幅蒙娜麗莎的微笑,我自己設計的,和達芬奇的不太一樣,但又有異曲同工之妙。”

鐘未時很想說你他媽怎么不干脆說清明上河圖?不是賺更多。

但強子比他搶先一步,“會的會的,等我年底拿了獎金一定來。”

“……”個破網吧居然還有獎金的嗎?

愣了兩秒,鐘未時才意識到自己的重點好像跑偏了。

皇甫強也遞給紋身師一張名片。

白底紅字,耀眼奪目。

西城區特快追債小組:工程款,三角債,婚外情調查取證,合法討債,服務全國,不成功不收費,歡迎致電:xxx。項目負責人:皇甫魅影。

“歡迎聯系我,小額貸款也可以的,只要提供身份證照片,或是戶口本復印件,不用抵押物也行……”強子開始拓展新業務。

鐘未時坐在強子的電動車上,指縫間夾著他的新名片,感慨萬千:“這個魅影是什么鬼?你們皇甫家族當年不小心流落在外的第二個孩子?”

“我的藝名,聽起來不是比較神秘嘛。”強子笑呵呵地從他手里抽走名片。

在路邊攤上吃過晚飯,強子又開始糾結他的形象問題,“哥,你說我弄都弄了,要不要順便把頭發也一起搞了,就那種現在特別流行的冷紫色,上面一層帶點炫酷的灰,我看網吧里好幾個學生崽都染了那顏色,很襯膚色,顯得很有精神……”

鐘未時實在聽不下去了,“那是人家膚白貌美襯發色,你一地地道道的黃種人,搞成那樣跟在屎上扣了盆花有什么區別?”

“……”強子忍辱負重地添了一碗牛肉蓋飯,“一會他付錢。”

2 畢竟你是演過尸體的人

鐘未時坐在電瓶車后座,聽強子條縷清晰地規劃明天的工作安排。

“主要是這樣,咱們先讓女的打電話把二狗忽悠回家,然后我和大非,蹲門口,防止他中途跑掉,阿偉負責蹲陽臺,防止他跳樓,你就負責進去跟人交涉談判。”

“ 像‘你已經被包圍了!’,‘不還錢就燒了你老宅!’這樣,語氣盡量兇狠殘暴一點,拿出你黑幫老大三米二的氣場出來,需要的時候,我們會站出來替你加油打氣。”

“……”合著整半天一窩人全都調整成觀戰模式,就他一個人上?

“那你們還站出來干什么?捧哏?”鐘未時翻著白眼嗆他,這還不如直接蹲在走廊里吃盒飯。

強子覺得他時哥是自信超群,“那成吧,到時候我們都不說話。”

“……”鐘未時開始后悔接了這個業務,“大非阿偉他們一起去,錢怎么分?一人四分之一?”

“回頭我請他們吃飯呀,嘿嘿。”強子迎著風,咧著嘴,“你跟他們哪能一樣。”

鐘未時的心里終于有了一絲慰藉。

畢竟在這個世界上,強者總是孤獨的。

隨后就聽見強子一本正經地說:“畢竟你是演過尸體的人,渾身上下充滿了藝術細胞,要是打不過對方還能順便往地上一躺,表演一個當場猝死,我們再借勢訛他們一筆!”

鐘未時咬著牙齒,把“滾”字念得跌宕起伏。

沿途的景色不斷變化,從鱗次櫛比燈火通明的高樓大廈變成高低錯落墻皮掉落的居民樓房。

街上的空氣里除了彌漫著一股污濁的地溝油味道,還夾雜著食物腐爛變質的味道,像是從常年未清理的下水管通道里散發出來的。

車子停了下來。

“明天中午十二點,不見不散啊,一會我把地址發你微信上,到時候你就穿件小背心,給你胸口的紋身來一個猶抱琵琶半遮面的效果。”強子轉身說。

鐘未時望著破舊不堪的公寓樓大門,神色恍惚。

在強子撞了下他胳膊之后,才回過神來,沒頭沒尾地“啊”了一聲,“什么?”

強子又重復了一遍,順手把地址發到他微信上。

清風苑-13棟-701室。

鐘未時盯著手機上的這個地址,步履緩慢地踏上樓道里的水泥階梯。

他所住的這棟公寓樓一共八層,但是沒有電梯,整棟大樓呈凹字型設計,每層大約住了十多戶人家,有原先就住在這里幾十年的爺爺奶奶,但更多的是像他這樣無依無靠又買不起房的打工者。

這里是整個譽城最老最破的公寓樓,沒有之一。

昏暗狹窄的走道里,只有他的腳步聲不停回響。

走廊的聲控燈壞了好幾個月了,也沒有人來修。

這地方沒有物業。

鄰居們互不相識,通常都是‘各人自掃門前雪’,沒有人愿意掏錢修燈。

他自然也不例外。

沒錢。

他數了數錢包里的現金,這個月交掉房租的話,還剩下一千二,刨去各種必要開支,勉強能撐到月末。

他沒錢的主要原因還是因為之前跟他合租的那個男生換工作退了房子,新房客還沒找到,所以他現在每個月都得付雙倍房租。

微信置頂的,一個名叫‘逐夢人’群里未讀消息有好幾十條。

群里是二十多個和他一樣在影視城混角色的臨時演員,哪個劇組缺人都會第一時間在群里互相通知。

他是在三年前加進去的,當時里頭一共有五十多個人,男女老少都有。

時常抱團取暖。

有幾個運氣好的,已經成功擠進十八線當起了小明星,退了群,但大多都是被骨感現實淘汰,回家‘繼承家業’的無名小卒。

今天群里又是一片怨聲載道,理由是《遠房表哥來城里》的劇組當時說好了給兩百塊錢一天,但到最后只給了一百五,剩下的說是伙食費。

[楠楠]:一盒白米飯配倆素菜,喂豬豬都不要吃,真tm惡心。

[孫小舟]:以后不去他們組了,摳死了,而且導演要求還特多,竟然說我詐尸的時候一點都沒有真實感。我他媽又沒見過人詐尸,我哪知道詐尸是什么樣子的。

底下跟著一連串的哈哈哈哈。

鐘未時笑笑,沒發話。

他最初加入這個群的目的其實就是撿撿漏,沒和里面的人交過心。

不過他倒是希望這個群里越熱鬧越好,至少還能找到一點未來的方向感。

看。

有那么一群人,和他一樣,正在朝著同一個方向努力前進。

這條路并不孤獨,而且也已經有人成功。

不管經歷了多少次失敗的嘗試,生活仍然是充滿希望的啊……

十點多的時候,夜幕將城市包裹得密不透風,公寓樓外仍然嘈雜一片。

鐘未時站在逼仄的衛生間里沖澡,透過玻璃窗,能看見馬路對面一排排夜宵攤位。

炒面,炒飯,炒河粉,煎餅,烤鴨,關東煮……每輛車上都掛著一盞暖黃色的燈。

遠遠望去,就像是融入進夜幕里的點點星光。

他來到這里四年,已經習慣了這樣一成不變的夜景與街道。

喧囂……卻孤寂。

孤獨的人,不止他一個。

臨睡前,他瞪著脫落的墻皮祈禱,明天要債能夠一切順利。

結果一夜噩夢。

醒來時,依稀記得夢里的最后一個鏡頭。

一身材健碩的光頭流氓吼了一聲:“來人啊,給我上!”

十來個花襯衣古惑仔一字排開,手里都拿著兵器,追著他們幾個狂砍,強子被砍掉了一條胳膊,當場死亡。

眼看著手槍的洞口對著自己,他就驚醒了。

起床刷牙洗漱之前,他沖著對面馬路上的煎餅攤喊了一聲:“宋阿姨,給我來一份煎餅!”

“欸~好嘞~”

這地方白天和晚上完全是兩個樣子。

街道看著有些冷清。

八點左右城管就會開始巡邏,見攤就收,要交好幾百罰款才能拿回攤車,所以大家都會趕在城管上班之前收攤。

這會七點半,街上就剩下宋阿姨的那輛攤車了。

之前聽人說,她男人好賭,敗掉了家里的所有積蓄之后跑了,留下宋阿姨和兩孩子,租住在這附近。

宋阿姨每晚六點準時出攤,夜宵時間結束之后回去籌備第二天一早用的東西,連睡覺的時間都沒有,早上四點就再一次出攤,一直忙到八點結束。

這樣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目的只有一個——就是供倆兒子讀書。

有些人的人生還沒有真正開始,似乎就已經結束了。

這么一對比,鐘未時就覺得自己還算幸運。

他是自由的。

至少還有夢可以追。

結束了一上午的臨演工作,鐘未時換下日本鬼子的土黃色制服,坐車趕往南城區。

在站臺等公交的時間,他把從劇組打包出來的便宜盒飯一掃而光。

邊上一起等車的阿婆都忍不住勸他:“小伙子啊,你這樣吃東西不容易消化,要吃壞胃的。”

鐘未時扔掉餐盒,抓抓腦袋,含糊道:“我都習慣了。”

剛坐上公交,兜里的手機就開始震。

他發現強子還煞有介事地把群名從‘西城區的高窮帥們’改成了‘西城區特快追債小組’。

[皇甫]:哥,到哪兒了?我們已經就位!

這條信息下面跟著的是一張自拍合影,強子,大非和阿偉,三個沙雕并排站在701室門口,手指都指向門牌的方向,表情浮夸做作,跟從精神病院里逃出來的一樣。

他往上翻著聊天記錄。

[皇甫]:一會我們一定要吼出氣勢,二狗!你已經被包圍了!交出十萬!饒你不死!

[大非]:到時候他一定會嚇得尿褲子哈哈哈。

“……”

[未時]:有人在家嗎?

[大非]:好像有,又好像沒有。

[未時]:……到底是有還是沒有?

[偉哥]:我們還沒敲門。

[未時]:所以你們到底在干嘛?

[皇甫]:我們在等你啊!!!沒有你!我們就如同在夜間的蛾子,沒有了可以飛撲的火源,又如同在寂寞沙洲里行走的駱駝,失去了水源,還如同沒有了愛因斯坦的地球,失去了光源。

[大非]:等會,我記得發明電燈的好像是愛迪生吧?

[偉哥]:那內個坐在輪椅上的霍金發明了什么?

[皇甫]:寫了好幾篇必背散文,我念書那會真是恨死他了。

[偉哥]:啊,我想起來了!那篇《燈》就是他寫的吧!

這天是聊不下去了。

鐘未時忍著把群名改成‘我豬一樣的隊友’然后退群的沖動,在地圖上搜索清風苑的具體位置。

還好嘛,下車就是小區。

富人區到底是不一樣,他們貧民窟根本沒有公交站點這種東西,出門趕公交的時候他都覺得自己是山區里翻山越嶺去上學的瓜娃子。

晚上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在昏暗的燈光下挑腳底的水泡。

可惜,到了清風苑門口他才發現,距離再近也沒用。

對于一個路癡來說,踏進小區大門就相當于進入了移動迷宮,瞧哪兒都像是來時走過的路。

鐘未時第三次撥通強子的電話:“我現在在一顆大樹下面,你人到底在哪啊!?”

“巧了!我也在一棵大樹下面!”強子幾乎欣喜若狂,“我怎么沒看到你啊!”

鐘未時:“你好好觀察一下你那邊那棵大樹,有沒有什么不同尋常的特征,我想想看我剛才經過沒有。”

強子仰頭觀望,“臥槽!我發現這兒居然有個鳥窩!不知道有沒有鳥蛋可以掏,有的話咱們晚上加餐!”

鐘未時面對誘惑,無動于衷,咬牙提醒,“強子,現在我們必須以大局為重,掏鳥蛋這種小事情先放一放,你再形容一下別的特征,或者說出它的品種也行。”

強子思索片刻:“我還發現,這棵樹比旁邊的都要禿。”

鐘未時:“……”

“我知道,13棟嘛,我又不是沒來過……”

鐘未時的耳根邊忽然飄過這么一句話,他的雙腿僵在原地,然后不動神色地偏過頭去,只看到一個男人的背影。

白襯衣和熨燙妥帖的西褲將他的身型修飾得勻稱修長,精致的皮帶勾出精瘦的腰線。

兩邊衣袖分別挽起一小截,露出凸起的腕骨和一塊手表。

鐘未時常年和劇組的藝人打交道,對名表也略知一二,一看表盤設計就知道是好東西。

烈日當頭,襯衣面料透了點光,男人手臂上的肌肉線條若隱若現。

“我又不是智障,怎么可能找不到路。”

“……”

要不是對方手里拿著手機,鐘未時都要認為這人是在罵他了。

“管飯嗎?我還沒吃東西。”男人的嗓音低沉,還挺好聽的。

鐘未時在電話里和強子打了個招呼,然后不疾不徐地跟了上去。

男人拐進13棟之后,回頭看了一眼。

兩人目光猝不及防地撞上。

那一剎那,鐘未時的腦海里就飄過白天女主念叨過的一句臺詞:那先生長得好生俊俏,見一眼就令人怦然心動。

他頭一回知道劍眉星目這詞兒可以用在小說男主角以外的人身上。

男人身高其實和他差不多,短發一絲不茍地向后攏著,就比他高出了那么一小截,整個人看起來干凈清爽,深邃的眼型透著幾分凌厲。

大概是三十歲出頭的年紀。

氣場強大。

鐘未時看著男人勾起食指碰了碰按鍵。

門開了。

兩人一前一后,走進電梯。

男人的嘴唇動了動,“幾樓?”

鐘未時看著他:“7樓。”

那人按了個“7”,便沒有了動作。

居然這么巧?

鐘未時用余光斜斜地瞟了他一眼。

男人低頭單手插兜,右手點按屏幕。

不是微博,不是微信,不是游戲……

而是新聞app。

還真是老男人啊。鐘未時心想。

“叮——”電梯一響,男人便鎖了屏幕,向右拐去。

清風苑的每層樓里都是兩戶人家,大門面對面,中間就隔著一條走道和電梯。

鐘未時順著男人的背影望過去,看見剛才還在群里議論各國偉人的大非和阿偉正蹲在701的門口瞪著他。

“是他嗎?”鐘未時指著那人的背影,用口型問道。

大非那個沒腦子的直接起身,看著鐘未時,幾乎都要迎上去了,“哥,你說什么啊?我聽不清。”

鐘未時想弄死他。

說時遲那時快,只見阿偉上前一步,抬手握住了男人正欲敲門的手腕,面目猙獰:“二狗,老子在這等你等得好苦啊。”

男人擰了擰眉,神情錯愕地想要抽回胳膊,但發現對方死死地握著不放,“你認錯人了吧。”

“哼哼……”阿偉忽然感覺自己的智商有了質的飛躍,一下就看出了敵人的奸計,于是握得更緊了,“你以為我是那么好忽悠的人嗎?你化成灰我都能認得出你。”

鐘未時驚訝于這男人一表人才竟然不甘寂寞淪落成富婆的玩物的同時,也相當佩服阿偉超乎尋常的臨場反應能力和臺詞功底。

不愧是復仇連續劇愛好者。

這跟剛才在群里討論霍金寫了什么散文的智障仿佛不是同一個人。

鐘未時內心感慨萬千,好好的一個男人,為什么不當一個好人?又不是沒有給他機會。

到底是人性的扭曲還是道德的淪喪?

下一秒,他大步向前,將男人往大門上一推,死死地按住,代表不在現場的強子,生猛地喊出了西城區追債小組的口號:“二狗!你已經被包圍了!”

3 嘴唇幾乎快要貼到他的耳朵

顧禮洲覺得自己要瘋了。

他的半邊臉頰都被壓在門上,左右手都被人扣著,這姿勢要是有人拍下來,就能用來當‘‘某男子嫖.娼被抓現行,掃黃現場曝光’這樣的社會新聞封面圖。

且不說這些人橫沖直撞不講道理,看著精瘦力氣賊大把他按得肋骨都疼,這‘二狗’究竟是個什么東西?

對方說得那么情真意切,搞得他都開始懷疑自己有什么不小心遺忘的,不堪入目的過去。

正準備開口,對方的聲音又響了起來。

這次嘴唇幾乎快要貼到他的耳朵,一股股熱氣直往他耳朵里鉆。

“我看你打扮得倒是人模狗樣,好好找份工作不行?你這模樣這聲音,多少人羨慕都來不及,賣奶茶都能分到最高的提成你卻用來……”

鐘未時說到這里忽然卡了殼。

講實話,他都沒怎么了解這二狗究竟干了些什么不可見人的勾當,強子只說他欠錢,沒說他為什么會欠錢。

但氣氛都轟到這兒了,氣勢不能弱下去。

于是顧禮洲就聽見那人咬牙切齒地接了一句,“……玩女人。”

“說了,你,認錯人了……”顧禮洲的那張俊臉此時已經被擠壓變形,說這話時也含糊不清,他想方設法掙扎的時候,背后三個人更用力地將他擒住了。

手機也被人奪走了。

緊接著就感覺有人摘了他的手表,那手速相當驚人,還有一只罪惡的手,伸向了他的褲兜。

摸來摸去。

“轟——”

顧禮洲仿佛聽見自己腦袋里那根名為“理智”的弦,被火燒斷的聲音。

“撒手!”顧禮洲緊握雙拳,瞪著鐘未時,“別碰我!”

此時鐘未時已經摸到了這人的皮夾,但對方的胯骨死死地抵在門上,連同他的手指也被卡在了褲兜里。

進退兩難。

“你他媽先松開,我手抽不出來!”鐘未時也吼了一句。

顧禮洲分明感覺到對方已經握住了他的皮夾,“你先把我皮夾松開!”

所以這些人是強盜嗎?

清風苑他沒來過幾次,也壓根沒有留意走廊有沒有監控,這幫人拿了錢就跑他恐怕也拿人沒轍。

真他媽活見鬼了。

由于按不到門鈴,他只得扔下老臉,扯開嗓子吼了一聲:“媽!——開門!”

鐘未時怔住了。

什么玩意兒?

合著這人還認了富婆做干媽?

有錢人可真會玩。

幾乎是同一時間,門從里面打開了。

李玉勤原本是在廚房弄飯菜,聽見門外窸窸窣窣像是有人聊天的聲音,就好奇走了過去。

貓眼被顧禮洲的臉堵著,什么都看不清。

她防備著,沒敢開門,兒子的這一聲震天吼把她給嚇壞了。

顧禮洲的身體重心全都被壓在門上,這冷不防地開門,重心不穩,一個踉蹌,差點兒栽倒在玄關。

身后一股力量先是松了松,緊接著就感覺有人跟他一樣剎不住車,直接撞上了他的后背。

原本就搖搖欲墜的身體這下徹底繃不住了。

“撲通”一聲,毫無形象地跪在地毯上。

有人還像蛤蟆一樣壓在他身上。

都到這種時候了,那只手居然還不忘記掏他錢包。

該怎么形容那種感覺呢。

大概是他生平第一次有了想殺人分尸的沖動。

“未時!”阿偉最先反應過來,一把將人扶起,緊接著就是大非,“哥!你沒事吧哥!”

鐘未時揉了揉鼻梁骨,擺擺手,順手把摸到的皮夾塞進自己兜里。

慶幸上回沒聽人忽悠墊什么‘時下最流行的明星同款山根假體’,否則這會豈不是要爆。

顧禮洲這才從地毯上撐起來,轉過身打量起這幫強盜。

為首的就是剛才在電梯里碰見的那位,穿著件黑色背心,估計是9.9包郵好幾條的那種,圓形的領口都快耷拉成深V了,露出胸口的大片文身。

張牙舞爪的一只野獸。

雖然臉長得好看,但很明顯,不是好人。

邊上倆寸頭,一胖一瘦,看起來就是那種智商不高開場就死的角色。

然而,此時,這兩智障手里一個捏著他的手機,一個攥著他的手表。

“東西還我。”顧禮洲伸手去奪。

鐘未時打掉他的手,義正辭嚴:“還什么還!你先把錢還了再說!”

顧禮洲覺得跟這幫人根本沒法用正常的方式溝通,只能擒賊先擒王,一把揪住了鐘未時那松松垮垮的領口,拉向自己。

能夠清楚看見對方瞳孔里倒影的距離。

“聽著,我再說最后一遍。我不是你們說的那個什么狗。把,東,西,還,我。”

他的聲線很沉,凝視對方的時候帶出一種強烈的壓迫感,鐘未時都被他給瞪愣了。

“什么東西?”李玉勤也懵了,“禮洲,這些都什么人?”

阿偉抗日諜戰劇看多了,自認為經驗豐富智商超乎常人,一把按住男人的肩膀,胸有成竹地拍了拍,“小樣,還挺會演戲啊,拿過奧斯卡小金人吧?不過你別以為這樣就能逃避現實問題。”

大非先是一愣,反應過來以后簡直想為他偉哥的火眼金睛鼓掌,遂,氣壯山河地附和:“對!”

顧禮洲頭一回感覺自己和瘋子之間的距離是如此之近。

腦袋疼得快炸了。

就剩下一個想法:開干。

他猛地推開寸頭,將紋身男一把摁在玄關處的鞋架上,用身體的力量壓制住他,另外一只手向下摸索,去掏錢包。

“臥槽,”鐘未時本來就怕癢,被他這么摸來摸去幾乎要繃不住笑場,“你他媽在干嘛!住手!”

他今天為了展現出流里流氣的地痞氣質,穿的還是條花里胡哨的沙灘褲,兜大且深,那只大手順著大腿一通瞎摸。

顧禮洲握住錢包,鐘未時按住了他的手。

“你他媽快給我松手!”鐘未時低吼一聲,“往哪兒摸呢!”

顧禮洲這會壓根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教養禮貌統統扔掉,不甘示弱地飆了句臟話,“你他媽才松手,這我的錢包!信不信你再動一下我就把你的蛋捏碎!”

“臥。槽。”鐘未時愣是沒想到這‘二狗’能厚顏無恥到這境界,一時間竟然失去了語言組織能力。

阿偉在一旁聽著,都感覺自己的私密部位有點疼,走過去拍了拍‘二狗’的肩膀,試圖阻止:“欸,那個……大家都是男人,沒必要把局面搞成醬紫。”

大非也適時地站了出來:“對!”

兩人你爭我奪,誰也不愿意撒手,掙扎間,鐘未時不停地掐著‘二狗’的肌肉,指甲蓋都快要嵌進去了。

顧禮洲被他掐得生疼,也一把握緊他胳膊,用力一擰。

——奇幻的一幕就出現了。

顧禮洲眼睜睜地看著那兇神惡煞的野獸尾巴,被他搓掉了一截。

掌心里都是一條條黑乎乎的東西,像是洗澡時搓下來的泥。

鐘未時當然也看到了。

場面尷尬到窒息。

鐘未時此時都想把人撕成兩半。

丟臉不說,這花了一百塊錢的奢華流氓特效,就這么給搓沒了!?

他還指著這玩意兒應聘一個古惑仔的角色呢!

為了那一半的提成,他只得咬咬牙,祭出自己升天般的演技,“什么你的錢包!你拿什么證明這是你的錢包!現在在我兜里,就是我的東西!”

顧禮洲輕“哼”一聲,露出輕蔑的表情,用力抽出手腕,“我現在就給你證明——”

在他看清手上的錢包那一剎那,聲音戛然而止。

這他媽還真不是他的錢包!

就在那電光石火之間,鐘未時把另外一個兜里的錢包塞給阿偉。

顧禮洲猛地反應過來,轉身去奪。

那昂貴的錢包,像是擊鼓傳花,從阿偉那扔到了大非手里,又從大非手里扔到了鐘未時手中。

眼看著黑背心一抬手,顧禮洲蹦到半空,結果發現竟然是個假動作。

“誒嘿~”鐘未時晃著錢包,賤嗖嗖地笑了一聲,又將錢包扔給大非。

顧禮洲站在三角中央,感覺自己現在一定特像只盯著逗貓棒的貓,有點蠢,于是結束了搶奪的動作。

準備報警解決。

李玉勤都還沒整明白怎么回事,又進來一個叼著香煙的男人,他的胳膊上紋著一朵嬌艷欲滴的紅玫瑰,背景是一片蜘蛛網。

迷一樣的3D特效。

乍一看還以為他是戴了防曬袖套。

人馬全部到齊,鐘未時底氣十足地往沙發上一坐,“關門,放強子。”

與此同時,顧禮洲已經用李玉勤的手機,撥通了110。

“您好,請問有什么需要幫助的?”女人的聲音從揚聲器里傳了出來。

“哥們哥們哥們!有話好說有話好說!”

大非,阿偉這兩個已經不顧一切地把手機和手表塞回去,包括他們時哥剛才冒著生命危險搶奪到的那個錢包。

鐘未時此時此刻只想回家。

強子沒反應過來,“哥,這什么情況?”

“您好,請問有什么需要幫助的嗎?”接聽電話的小姐姐估計是以為報警人遇到了什么麻煩,聲音里透著點小緊張。

鐘未時搶在顧禮洲之前開口:“沒啥大事兒,就是想跟你說聲,六一兒童節快樂!”

所有人:“……”

經過了報警這一出,鐘未時也徹底搞清楚了這人和李玉勤的關系。

母子。

親的。

錢包里的身份證上寫著這人姓顧名禮洲。

李玉勤當年生兒子的時候還不滿二十,窮鄉僻壤的地方,交了點錢戶口就落下了。

她保養得當,風韻猶存,看著不過四十來歲的樣子,這兒子跟她站一起完全就是一家養小白臉。

“誤會……這一切都是誤會啊哥們。”強子滿臉堆笑,勾著顧禮洲的肩膀,往沙發上坐,“沒想到阿姨的兒子都已經這么大了,看起來一點都不像母子,太年輕了,真的。”

鐘未時都不知道他在說些什么,滿腦子都是:二狗竟然不是二狗,那么真正的二狗是誰?

顧禮洲往邊上坐了點,一臉嫌棄地推開掛在肩上的那條胳膊,結果不小心撞到了鐘未時的大腿,只得起身坐到了旁邊的小沙發上。

李玉勤被哄了兩句,就客套上了,“你們這到底是在干嘛呀?”

強子隨手捏了個茶幾上的葡萄往嘴里塞:“是這樣的,我們呢,是聚寶盆借貸公司的項目負責人,前來追討一筆10萬塊錢的債務——這是我的名片。”

“你們以后需要貸款也可以找我,代號魅影,無需抵押,只要身份證復印件或是產權證復印件即可……”

拜托!

這種時候就不要再拓展業務了行不行!

鐘未時的內心在咆哮。

強子感應到了一道火辣辣的視線,忙說:“或許,你們知道一個叫二狗的人嗎?”

李玉勤說:“二狗不認識,我只認識一個叫張茍,他騙了我三十多萬。”

“什么?”所有人都愣了。

事情要從幾個月前的一次浪漫的邂逅開始說起。

清風苑附近有個很大的噴泉廣場,自帶七彩魔幻的燈光特效,視覺沖擊力爆棚,點燃了無數人的激情與熱血。

每晚都有不少居民齊聚在那里,進行一項有益身心健康,禍害千千萬萬家的休閑藝術舞蹈類健身運動——跳廣場舞。

有對象的就拉著對象的小手跳雙人舞,喪偶或是離異的就只能寂寞地在邊上跳著扇子舞。

李玉勤屬于后者。

某天,忽然有個帥小伙過來和她搭訕:“這位美女,請問我能有榮幸邀請你跳一支《小蘋果》嗎?”

李玉勤就在眾目睽睽之下,把《小蘋果》跳成了浪漫的華爾茲。

整個廣場上的空巢老人,無不羨慕。

這段‘美妙’的緣分就這樣締結了……

“但是我怎么都沒想到他竟然是個騙子,他說要開公司,讓我投資……”李玉勤說到這里,泣不成聲,“騙了我好幾十萬吶,我的棺材本全都搭進去了!然后他人就不見了!報警也找不到……”

顧禮洲簡直無語:“你都多大歲數了,還相信這套騙小姑娘的玩意兒呢啊。”

嘴上這么說著,一只手不停地抽著紙巾替她抹眼淚。

“哎……”李玉勤眼睛紅紅的,聲音哽咽,“我本來,本來也不打算告訴你的,心想實在不行,就這么算了……”

“怎么能算了!”強子義憤填膺,“這他媽還是個東西嗎!禽獸不如!”

李玉勤被他吼得一愣,打了個嗝,眼淚也忘記了流。

“您放心阿姨,這事兒,包在我身上!”強子拍拍胸脯,大義凜然,“我一定幫您把錢追回來……”

要債不成反而接到了一個新單子,鐘未時從清風苑13棟走出來的時候,都覺得今天這一下午過得就跟演電影似的。

狗血激情又玄幻。

直到邊上的人捅了捅他胳膊。

強子眼神期待:“哥,那鳥窩,咱還掏嗎?”

鐘未時:“……”

4 我們時哥身材火辣誘人。

顧禮洲站在陽臺給譽城的舊友打電話,瞥見剛才在家鬧事的那幾位正勾肩搭背地向外走。

小區里綠化面積大,岔道口也多,他看見黑背心抬手往左邊指了指,緊接著那三個就強行拉著他往右邊走。

電話一通,顧禮洲便點開了揚聲器,把手機擱在陽臺的花架上。

“我上午到譽城了。”

曹智恒的聲音傳了出來,“那還挺快啊,你現在在哪兒?要不要過來玩?”

“那肯定要啊,就等你邀請呢。”顧禮洲笑笑說。

曹智恒是顧禮洲的發小,兩人從念幼兒園時就認識,當時顧家還只是一座面積不到100平的小平房,在西城區鄉下。

父母離婚之后,顧禮洲就跟著父親去了B市生活,很少回來。

越長大,回來的次數就越少,不過慶幸的是,年少時的友誼經久不變,哪怕是幾年沒見,聊起天來也完全沒有生疏和尷尬。

顧禮洲正和曹智恒約著見面時間,就遠遠地看見那四個智障在一棵大樹底下玩疊羅漢。

“大非,你腰子還行嗎?”阿偉低頭瞅了一眼大非的發旋。

“還,還成。”大非的腦袋死頂著樹干,咬緊后槽牙,每說一句話,就感覺身上的力量被抽掉了幾成,“你別,別,別跟我說話。”

阿偉坐在大非的肩上,抱住粗大的樹干,“那你再往上頂一頂,我馬上就能夠到了!我都能聽見鳥叫了!”

鐘未時站在一邊幸災樂禍地錄像,這畫面拿出來他能笑一年。

強子不知道上哪兒找了根樹枝,抬手遞給阿偉,“偉哥,來,用這個捅!”

大非急得都快跺腳了,“不行不行,萬一鳥蛋掉地上碎了怎么辦?”

強子一咬牙,準備踩著阿偉的肩膀挑戰更上一層樓,“那我上去掏,大非,你再挺一會!”

“哎哎哎,我不行我不行了……”大非吼得嗓子都破了音,膝蓋也慢慢彎下去。

強子拍著大非的后背鼓勵道:“男人的字典里不應該有‘不行’這兩個字!你可以的!”

鐘未時笑出了聲,“加油啊大非,挺住。”

小區巡邏的保安原本端著飯盆喂流浪貓,一抬頭就看到了奇怪的畫面,于是邊跑邊喊:“欸欸欸——那邊那幾個人!干什么呢!干什么呢!”

顧禮洲眼瞅著剛疊起來的羅漢轟然倒塌,三個智障仰面朝天摔在地上,連滾帶爬。

黑背心翻花壇的姿勢猶如火箭劉翔,沖在第一,一頭碎發迎風而立。

落在最后的那個瘦子還跑掉了一只拖鞋,猶豫著要不要回頭撿的時候,被智障隊友拽離了現場。

三步一回頭。

保安大叔拎著那只人字拖,罵罵咧咧,“別再讓我看到你們!”

顧禮洲笑得不行,聲音傳到了曹智恒的耳朵里。

“傻笑什么呢你?”

“沒什么,一幫神經病從醫院里逃出來了。”顧禮洲舔舔嘴唇,慢悠悠地走回客廳,“那等你休息的時候我過去找你。”

李玉勤把飯菜端上桌,沖著客廳喊了一聲,“禮洲,吃飯。”

三菜一湯,口味清淡,都是顧禮洲以前愛吃的一些菜。

“嘗嘗看雞湯的味道怎么樣。”李玉勤替他盛了碗米飯。

顧禮洲舀了一勺,笑容溫和,“挺好的。”

母子快有兩年沒見面,寒暄客套少不了,不過基本上都是顧禮洲聽他媽聊著最近發生的一些事情。

之前經營美容院和咖啡廳都因為入不敷出轉讓出去了,整天閑在家里沒事干。

“做生意哪有你想的那么簡單,”顧禮洲放下碗筷,“你都到退休年紀了,就別折騰那些有的沒的。”

“那我一個人不是沒意思么。”李玉勤輕嘆一聲。

顧禮洲看著她,欲言又止。

的確。

挺沒意思的。

被殘忍地剝奪了所愛和追求,就相當于失去了人生方向。

看起來什么都不缺,可靈魂仿佛被抽空了一樣,干什么都提不起勁。

這樣的日子,他也沉淪在其中,所以感同身受。

“那你呢,現在還在寫東西嗎?”李玉勤問。

顧禮洲搖搖頭,“不了,沒什么意思。”

李玉勤也不知道該怎么安慰,往他碗里添了只蝦,“多吃點,過去了就讓它過去吧,生活還是要繼續的。”

“嗯。”顧禮洲剝著蝦殼,忽然想到了什么,“這附近有大點的藥房嗎?我藥忘拿了。”

“這都能忘啊。”李玉勤心疼地看著兒子,也不知道是湊巧忘記還是那些西藥的副作用太厲害,“最近上醫院瞧過嗎?”

“嗯。”顧禮洲點頭,“你放心吧,我沒事兒,挺好的。”

“那就好。”李玉勤微微一笑,“其實我現在什么愿望都沒有,就希望你能開心一點。”

顧禮洲也笑了笑:“我知道。”

“那你這陣回來住幾天?要不要搬過來跟我一起住?我把隔壁那房間收拾一下,下午跟你去超市買個四件套?”李玉勤一連串地問著,眼里充滿期待。

“不用那么麻煩了,”顧禮洲低著頭,委婉地拒絕,“我就是隨便出來轉轉,東西都擱在酒店里了,過兩天再上朋友那玩幾天。”

李玉勤“噢”了一聲,沒再堅持。

小時候因為工作的關系,沒時間照顧孩子,和兒子不親,離婚之后,常年見不到面,兩人的關系就更是疏遠了許多。

顧禮洲從來不主動和她談心,被逼著才跟擠牙膏似的交代兩句。

她無奈,也習慣了。

李玉勤起身收拾碗筷的時候,餐桌上的手機震了兩下。

她的手機沒有設置密碼,微信界面自動亮了起來。

消息來自一個‘西城區特快追債小組’的群。

顧禮洲好奇地湊過去掃了一眼。

這個群里加上他老媽一共就五個人,看頭像就知道是剛才那幫神經病。

[皇甫]:阿姨!剛才忘記問您,有沒有二狗的近照?我想印出來去附近打聽打聽。

[偉哥]:其實近不近沒事,只要有就行。

[大非]:對!

好友是剛才在客廳聊天時候加的,他原本還以為是鬧著玩,沒想到這幫人還真當回事了。

警方都找不到的人,指望他們?

顧禮洲嗤笑一聲,移開了視線。

“怎么不回消息啊?”強子盯著手機好半天,“這都十分鐘了,我他媽用腳搜也搜到了,會不會是沒照片?”

丟失了一只‘水晶鞋’的大非把腿擱在他大腿上,爭取吸引對方注意,“可能是沒看到吧,不用著急。”

強子掏出香煙給大家一人發了一根,想點火的時候發現沒帶火機。

鐘未時一摸兜,“完了,我的好像也掉小區里了。”

一幫人又把手里的香煙全都還了回去。

愁苦不堪。

“強哥,”大非晃了晃腳丫子,“我那拖鞋,能給報銷嗎?”

強子生硬地轉移話題,“說起來,咱們現在是不是應該先制定一下逮捕二狗的具體方案。”

一幫人都是頭一回干這種事情,思忖半天,毫無頭緒。

“找人這事兒就交給你了。”鐘未時拍拍他的肩,“我還要拍戲,最近沒時間瞎折騰,找到人了我負責幫忙堵。”

“你有戲可以拍么?”強子狐疑地抬起頭。

鐘未時的心口仿佛被射了一箭,咬牙道:“這次是男二號。”

大非瞪圓了眼睛,就像是看見媳婦和娃一起被人從產房里推出來的那種驚喜,“真的嗎哥!男二號啊!那你豈不是要火了!我現在抱大腿還來得及嗎?”

強子:“第幾集死!?”

鐘未時板起了臉色,“這次是正經男二號,不會死的。”

男二號的確是男二號,不過他出演的是男二號的替身。

男二號是名游泳運動員,導演說他身材不錯,跳水姿勢相當瀟灑,就給留下來了。

“你去給人當裸替啦?”公交車上,大非相當震驚,沒想到他時哥已經淪落到要賣身的地步了。

“噓!”鐘未時恨不得把他的嘴巴縫上,“就露個上身而已,下面不拍。”

“其實裸替也沒什么好丟臉的啊,”阿偉說,“說明我們時哥身材火辣誘人。”

鐘未時翻了個白眼:“不會形容別瞎形容,那是形容男人的嗎?”

大非認真想了想:“曲線優美。”

“滾。”

回到家里已經是下午三點,鐘未時脫掉背心隨手往床上一扔,低頭瞅了瞅身上那只被搓掉一截尾巴的窮奇。

洗掉吧,有點可惜,畢竟花了一百塊錢,還是人生第一次。

不洗吧,他一個強迫癥患者,看著心里一陣煩躁。

剛才在人家里的時候沒留意,小臂上居然還被那姓顧的抓出了兩道青色的手指印。

手勁可真大。

最后他找了支黑色水筆,在窮奇尾巴上涂了點顏色,準備留著去試試那個拿刀砍主角的古惑仔角色。

說不定還能在電視上露個臉。

等泡面煮開的時間,他用那臺八手筆記本登錄了一下租房網站,想看看有沒有要合租的消息。

右上角驚現一條新消息,他驚喜地點開,結果是一條廣告。

他粗略地估算了一下,一個月房租加水電得兩千多,再加上日常開銷,每天起碼得掙一百塊以上才能撐過去,更別說報什么表演培訓班了。

再這么耗下去,他恐怕也得換個地方找別人合租了。

心煩。

他最討厭搬家了,費時費力還費錢。

這棟公寓樓老歸老,但是距離影視拍攝基地很近,因為歲數大,賣相差,房租相對而言便宜許多。

他在網上隨便翻了幾頁,地鐵沿線地方,單間就得兩千左右一個月。

要不起。

桌上的手機響個不停,依舊是追債群的消息。

看來強子是真打算挑戰不可能了。

[皇甫]:阿姨,是這樣子的,我們接單的話,需要先預付一筆啟動資金,如果不成功是會退給您的,成功了的話,只需要補齊剩下的尾款就行。

[金玉良緣]:可以的,需要多少呢?

[皇甫]:一半吧,五千塊就行。

[金玉良緣]:我微信沒那么多錢,我讓我兒子給你轉吧。

很快地,系統提示一條新消息:‘清醒著的廢人’加入群聊

微信名字看著簡單粗暴,但好像又夾雜著某種意味不明的深意。

感覺很有文化的樣子。

鐘未時好奇地點進去看了一眼姓顧的頭像。

一盆仙人掌。

……老男人奇特的品味。

他頓時覺得那微信名字平平無奇。

[金玉良緣]:兒子,微信有錢嗎?幫我付一下項目啟動資金。

緊接著,系統彈出新消息。

‘清醒著的廢人’已退出群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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