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奶奶今年正好是一百周歲了。根據老家的風俗呢,不能喊實際年齡,只能一直說是九十九,所以姨奶奶九十九歲(一百歲)的壽宴攢起來了。我們全家人去給她老人家祝壽,看見她在午餐時坐在席位中間,向我們每一個人報平安,我忍不住在自己的座位上飆淚。輪到我們一個個走到她跟前給她拜壽時,她拉著我們的手,一直說,孩子們,好好的。健康平安~哇,就是這么簡單的一句話就像一絲光照進心里。那些年紀已經七八十歲的伯伯聽了這些已經泣不成聲,我站在一旁強烈地感受到了他們內心的放松與感動。人啊,無論到達多大年紀,都特別期待這種被關愛被理解的感覺吧?
姨奶奶,一個地地道道的山東農村女性,她出生于一九一九年冬月初六。那時候的出生年月都是按農歷計算的,所以她一直在過農歷生日,如果按照公歷計算的話,她應該有更確切的年齡。有一次,我跟姨奶奶說,以后你過公歷生日,那個年齡才是實打實地準確呢。有時候農歷與公歷會有一些偏差的。她停下手中的針線活兒,扶了扶快要掉下來的老花鏡說,要那么準干啥呀,難得糊涂,越來越不想知道自己的年齡。說完她不好意思地笑了,露出了還倔強的殘存著的幾顆牙。
姨奶奶出生在一個大家族里,在那個年代,雖然不算太富足,但也已經屬于當代時髦的中產家庭吧?姨奶奶有兩個姐姐,一個哥哥,她是家里幺妹兒。父親是一位糧店的二老板,母親是她的姑媽。那個年代盛行的表兄妹結合組成家庭,她的父親就被安排娶了姑母家的表妹。這種親上加親的結合好像是帶來更多的融合。先后出生的姐姐哥哥都長得跟母親一個模樣,只有幺妹兒長得像父親。拋開血緣不談,單單是因為長得像,姨奶奶就獲得了父親更多的疼愛和關注。父親的工作是在糧店做掌柜的,糧店在小鎮上,每天父親都會早早出門去店里打理賬,直到晚上回家,而晚上的那個時刻是姨奶奶最喜歡的時刻,因為她知道她的父親一定會給她帶一份小吃回來,所以她總是假裝著肚子疼躲進茅房等待或者是直接說沒胃口坐在高高的門檻上望著胡同口的方向。
每天的傍晚時分,胡同口都會出現一個手擎著牛皮紙的中年男人,是的,一個已經四十多歲的男人,姨奶奶出生時,他的父親已經將近四十歲。所以老來得子又是長得最相像的一個。父親對她的寵溺更是加重了幾分。每當看到那個身影出現,姨奶奶總是飛快地跑過去迎接,然后一把接過父親手里的紙包,有時是一把瓜子,有時是幾顆栗子,有時是一塊糯米糕,還有時是一塊點心或者是一根糖葫蘆。姨奶奶每每跟我們講起這些,臉上總是浮現出大片大片的幸福的笑容。都說幸福的人一生被童年治愈,大概講的就是像姨奶奶這種人吧?
姨奶奶沒有讀過書,這可能是她唯一遺憾的一件事情。在那個年代里,哥哥可以去上私塾學習,但兩個姐姐和她只能被留在家里學習做女紅,曾經她也想去讀書,但是總是被自己的爺爺奶奶呵斥說不像一個女孩兒的樣兒。她不僅僅沒有讀書而且還接受那個時代最殘酷的拷打,姨奶奶五歲那年要纏足了。奶奶跟姐姐幾個人一起在院子捉來會躲藏的姨奶奶,雖然她那時還不知道裹足是怎么一回事,但是看到姐姐們當年疼得吱哇亂叫的樣子,她忍不住瘋了一樣地想要逃跑。跑得再快也逃不出那個小院兒,再有力氣也掙脫不了家人們的臂彎。她最終被捉住了,看著一層層的白布將自己的雙腳裹起來又拽緊,她說當時的恐懼已經超過了疼痛,她一邊掙扎著一邊感覺到自己像是要在升天。她說自己沒文化,不知道那句話該咋說,我覺得她的意思應該是,剛開始是疼痛的,仿佛聽見骨骼像胡蘿卜一樣地被啪啪地掰斷,隨后又感覺到一陣陣地收緊,感覺小小的腳丫馬上就要消失子啊白布里,還能看見一層層的殷紅渲染開來。
奶奶對她說,別怕,幾天就好了,不知道是疼到失去知覺還是怎樣,在幾天她已經感受不到疼痛了,只是有偶爾的神經跳動讓她知道她還有腳。她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不敢動,以為一動腳丫就會像枯敗的樹葉一樣被折掉。她躺在床上看著帷幔,什么也不想吃,什么也不想干。母親過來說要不玩一下撥浪鼓吧,姨奶奶說不玩兒,反倒是她的頭擺弄得像個撥浪鼓。
大概差不多過了三個月,中間換了幾次白布,姨奶奶可以下床走路了,但是她覺得走起路來有點晃悠,站不穩,但是看見院子的姐姐們在玩踢毽子,她自己也忍不住想玩兒,于是她打算伸腳去接,卻發現她的腳好像少了一半,她哇地一聲坐在地上大哭起來,也許她的命運從那一刻就被注定了。
姨奶奶十七歲年那年出嫁了,嫁的是一位很普通的屠戶,也就是我的姨爺爺。那個時代的孩子應該是比較早熟的,有恰逢趕上動蕩年代,所以她一嫁入夫家就能主持家務了。從燒火做飯到伺候公婆再到操持家里大大小小的事物。我問姨奶奶是怎么認識的姨爺爺呢?她說結婚之前根本沒有見過面兒,那一年村里兒正好有人生了麻風病,據說如果不趕緊躲開就會被傳染,所以能往外走的都走了,那作為一個女孩子能去哪兒呢?只能是找個人嫁出去,于是姨奶奶的父親在當時還算是人脈比較廣,托鎮上的一位媒婆跟介紹。而媒婆手里正好有一位年齡相當的男性,所以就撮合成了。姨奶奶結婚那天,還算是村里比較闊氣的,一臺轎子,兩人抬,就把穿了一件紅棉襖扎紅頭繩兒的姨奶奶娶走了。那一年,姨爺爺十八歲。如果放在現代來看的話,大概是兩個剛成年的人就馬上步入了家庭生活。
婚后的第二年,也就是姨奶奶正是成年的那一年,就生了大伯。大伯出生的那年是寒冬,那一年還趕上了敵人的。qingsao運動,月子里的紅糖和雞蛋被人搶了個精光。我問姨奶奶那個時候她害怕不,她說不知道啥叫害怕了,已經被嚇傻了,從來沒有見過外國人,只聽見別人嘰哩哇啦一通,然后就是追雞趕鴨,想要啥拿啥,還說他們只是對煤油燈好奇,把油和燈芯留下,只拿著那個柄走了。床上的大伯被吵鬧聲驚醒,哭得稀里嘩啦。姨奶奶又怕被他們煩氣,于是捂住大伯的嘴不敢出聲,待到一行人都散去的時候,她才松手,但是大伯的臉已經被憋地青紫,就連上身上也起了一塊塊的紫癜。姨奶奶嚇壞了,趕緊找來姨爺爺去喊大幅,可是那個兵荒馬亂的時代,哪里還有啥大夫,大夫沒來,大伯的哭聲卻越來越弱。于是姨奶奶想起來老人對她說的一些方法,就是虔誠地在磕頭,于是她磕了無數個頭,雖說這個辦法很愚昧,但好在大伯是緩過來了。
日子還是得湊活著,待到大伯三歲那年,大姑又出生。在那種困苦的時代里,兒女雙全也是一種幸福,姨奶奶特別滿足,姨爺爺也非常高興,公婆也很支持。順便幫他們帶娃娃??墒呛镁安婚L,公婆沾染了風寒,咳嗽不停,醫治跟不上,先后去世。這個家只剩下他們一家四口。姨爺爺也因此像失去了生活的支柱一樣,盡管姨爺爺有七個姐姐,但姐姐都已婚嫁,有了自己的家庭,很少回到娘家幫忙,他的屠戶工作也因為年代的動蕩而朝不保夕。于是姨奶奶決定回娘家求助。父親還是第一個跳出來支持姨奶奶的,不管是從金錢還是從人力上。但是那個年代里,岳母登門帶娃的太少了,而且姨奶奶的身體一直不是很好,這是姨奶奶的父親就出面了,他每天從糧店收工回來就直接來姨奶奶家,幫助帶孩子,還是按照以前的老規矩一樣給孫子們帶好吃的。當然還要多買一份給自己的幺妹兒吃。姨奶奶說,那些年真的是感謝父親能夠給予那么多的幫助,如果不是有父親的接濟,日子大概是過不了的。
日子過得緊巴,也就不會考慮到要在多生一個。直到1952年,姨奶奶又生了二伯。那個時候guojia jiefang了,各方面都有所好轉,所以他們還想著孩子要多一些才熱鬧,但是同時也是在那一年,姨奶奶最愛的父親去世了,肺癆。她說那時候聽老人說所以催命催命,二伯的出生把父親的命催走了。娘家十分反對姨奶奶帶二伯回去,怕沾染到晦氣,但是姨奶奶卻從不信這一套。她說在那個時候,她總是在晚上去給父親上墳,白天怕別人看見反對,于是只要她想去看父親,就等天黑了去,有時候有月亮陪著,有時候沒有月亮,就打一燈籠陪著。去到了父親的墳頭,她給父親斟滿酒,給父親點一炷香。坐在父親的墳前跟他好好叨嘮一下自己的心里話。我說,那你不害怕嗎?她說,害怕什么?心里沒有鬼,不怕。說到這兒,我特別佩服姨奶奶的膽量和魄力,她雖然不曾接受過新式教育,卻把其中的道理悟的一清二楚。
緊接下來就是三年的饑荒時代。饑荒時代的時候,人人都是皮包骨頭,家里僅剩的一點點的糧食都是留給孩子吃的,每天的飯就是米湯,所謂的米湯就是放了幾粒米,可以數得清的米粒,還只能留給三個孩子喝,她和姨爺爺就吃一些野菜和玉米棒,最困難的時候吃樹皮和草根。我曾經問她,樹皮是啥滋味,草根又是啥滋味呢?她說,樹皮吃起來就像是骨頭,骨頭還有肉味,但那個樹皮就像是現在的磚頭,你剛開始吃的時候味道很不好,但是i你要跟自己說,吃下去,吃下去就能活。人誰不想活著啊,好死不如賴活著呢。等到你把樹皮咽到嗓子眼兒的時候就感覺它能把你的嗓子劃出一道道口子。順帶著那一串的胃和腸子都會被劃破。而吃草根像是嚼木頭,放在嘴里怎么也嚼不爛,你就想著趕緊吞下去吧,吞下去你就死不了了。待到吞下去的時候才發現,它需要大量的水沖,要不然根本下不去。最難受的還不是這個,最難受的是你要排的時候,那一根根的草根仿佛要把你的屁股撕裂,纏繞著,讓你痛不欲生,但是為了活著,別無選擇。
姨爺爺在這個時候撐不住了,他想著去外地謀活路,本來就是屠戶,那個年代誰家還有豬屠呢,他隨著一行人去張店打工。剛開始是扛麻包,可以賺一些錢,但是他說自己不要錢,因為就算你寄了錢回家,根本沒有地方花,根本沒有地方去買。他每次的工錢都換成一大堆的地瓜干和高粱饃饃背回家,全家的口糧就夠了。本來以為可以安穩地度過荒年,可誰成想命運總是愛跟人開玩笑。姨爺爺在一次扛麻包的過程中被點了下來的架子砸死了,一家人的脊梁就這么斷了。在六十年代里,一個小腳老太太拖著三個孩子不知道該怎樣過。姨奶奶的娘家已經不能再支持任何了,很少聽姨奶奶再提起過母親的事情,好像連哪一年去世的,她都不愿意再提起,以后她幾次回娘家跟哥哥求助,哥嫂總是會以最差的臉色相迎,兩個出嫁的是姐姐倒是愿意幫忙,但是也礙于自己的日子已經十分窘迫。
那個時候大伯已經成家立業,自不愿意承擔養育小弟的責任,姑姑也已經嫁人,只剩一下二伯一個人守在身邊。姨奶奶說他想過死,因為覺得自己實在是命苦,但看著還有個小兒子沒有成家立業,她說就算死了也不瞑目。于是她決定出去找活兒干。那時候對于一個沒有文化的婦人能有什么樣的好工作呢,無非就是替別人縫縫補補,洗洗涮涮,后來還接到生產隊的一個活兒,就是洗野菜,綽水再擰干。因為饑荒年剛過不久,生產隊里還時刻提高警惕,要為冬天儲存野菜。所以姨奶奶的活計就在井邊洗菜。二伯也眼看著成成大小伙子了,飯量更是與日俱增,每每他經過井邊時都眼巴巴地看著婦人們手中瀨戶倒騰的野菜,他很想吃,但是姨奶奶一向有原則,覺得集體的東西不能動,反而是其他婦人會偷塞一點店野菜團子給二伯吃。后來二伯經常提起來這件事,還有些耿耿于懷,總覺得姨奶奶有點傻,但是現在看回去覺得姨奶奶真是一個正直的老太太呢,面對饑餓困苦都沒有忘了自己的原則。
再到后來二伯就去了鐵路處工作,剛開始是做一個小小的職工,大概任務就是裝卸貨物,后來呢就開始升職做上了小班長,小組長,小主任,提親的人大概是絡繹不絕的,但二伯那時候自己談了一位愛人。更戲劇的是姨奶奶還幫著二伯一起反對包辦婚姻。后來我跟姨奶奶開玩笑說,你當年是不是有喜歡的人沒有嫁成才會那么支持二伯自由戀愛???她敲了敲我頭說,你這個滑頭沒大沒小的。等她靜下來,她說了一句,人除了生死都是小事,好好活著,有啥想要的就去爭取,有啥想做的就去做。我瞬間對坐在我面前的這位小老太太充滿敬意。她好像不再只是我的一個親人,而成了一位散發著光芒的女神。有時候我們經常嘲笑他們老一輩的落后思想,但是我覺得我的姨奶奶雖然大字不識一個,但是她才是活通透的人。
后來二伯結婚了,有了自己的家庭和孩子。本來日子是相安無事的,但是由于二伯結婚有了孩子需要姨奶奶去給照看的時候,大伯母不高興了。她開始攀比著要爭出個輸贏,而且會探討到公平,其實世間哪有那么多公平呢,只不過是相互之間的理解和尊重過罷了。對于婆媳關系,我還挺好奇姨奶奶是怎么處理的。她說誰需要我我就去誰家幫兩天,但是我也有自己的事兒。我不是你們的奴隸和傭人,我只帶孫子,小兩口的事情我不摻和。遇上兩人鬧矛盾,我也不說話。二伯對姨奶奶的作風很是贊同,反倒是大伯母對老太太的作風表示不理解,她覺得姨奶奶偏心二兒子,她覺得二伯母會哄,是個鬼頭??墒撬龔膩頉]有反思過自己也有做的不好的地方。
我印象最深刻的地方應該小時候去姨奶奶家住。姨奶奶家的院子很特別,有一道籬笆簡易門,是用很多枯樹枝和鐵絲綁成的?;h笆門上還有兩根特別明顯的竹子,交叉地訂在一起。籬笆門的上面按了一道鎖,鎖的上面呢又特意按了一個自行車輪胎的黑膠皮。黑膠皮下面藏著一把三環的鎖頭。每次見姨奶奶回來總是從衣服的斜襟里掏出一串鑰匙,鑰匙上系著一塊紅布,說是辟邪用的,但是以為戴的年歲久了,紅布已經有點油膩膩。我跟姨奶奶說,你這都快成黑布了,鬼能看得清不?剛說完這句就聽見頭被“邦”地敲了一聲。(我嚴重懷疑現在腦子不好是不是被她敲的)。
打開鎖,我跟姨奶奶一起抬起籬笆門往里推,每次姨奶奶都說,你被動,這門上有刺兒,她估計是怕我衣服被上面的木頭刮壞。常年推來推去的籬笆門下面已經有了一道深深的溝痕。嚯,別說,還挺好看的。就算下了雨,它也已經成了一道天然的排水線。籬笆門推到盡頭就要依靠在一面墻上,這面墻兒有點意思。墻面是用麥秸和泥巴糊起來的。我每次去都很好奇,忍不住拽著耷拉在外面的麥秸往外使勁拉,你只要一拉,那些泥土都會跟隨著這些力量簌簌掉下來。嘿,別說,還真有種玩多米諾骨牌的酸爽。但是酸爽過后又是一個“邦”(又被敲了頭,我傻這事兒真得跟我姨奶奶好好聊聊。)緊接著就是聽她說,你再扯,扯壞了讓你爸爸來賠我。
姨奶奶的麥秸特色墻是東廂房,也是她的廚房。她回到家第一件事兒就是要進廚房。每次都問,中午咱吃啥,我說吃啥都行。她時候要不咱吃榆錢兒飯吧。我一邊玩著那些長棍短棒的一邊說,好啊。于是七十多歲的姨奶奶踩著梯子就爬上了院墻去擼榆錢兒,那時候我眼里的姨奶奶簡直是偉大無比啊,一個箭步就能沖上天去夠美食。如果在此刻讓我想起來是一位七十多歲的老太太去爬墻,我簡直不能相信,而且又有點崇拜姨奶奶,她才是中國至尊奶奶啊。
不一會兒功夫,她就擼了半菜籃子榆錢兒,一邊招呼我一遍單手扶梯子另一只手拎著籃子。我說要不要我幫你拿啊,她說,你玩兒吧,前幾天下雨屋檐下的壇子里接了一些雨水,我在里面養了幾只好東西(蝌蚪)。只見她屋里屋外走了幾圈,具體幾圈我也不記得了,因為我完全沉浸在追蝌蚪的喜悅里。待我再次緩過神兒來的時候,突然發現鐵鍋四周冒起了白氣。鍋蓋周圍圍上了圍脖,鍋蓋中間還壓了幾塊板磚。姨奶奶拉著風箱笑瞇瞇地看著我說,馬上就要開飯。一聽見她說開飯,我立即聞見了一股香味兒。中間有榆錢兒香,又有玉米面兒的香味兒。她不說我還不餓,她一說我好像被打通了餓的神經,立馬覺得餓得要死。我跑進廚房,拽著她啦風箱的手一起跟她用力拉,邊拉邊說,到底啥時候才能吃飯啊?我快餓死了。由于我倆用力的方向不同,風箱的桿都已經變形,姨奶奶過來蹭著我的臉說,你這個小東西,凈幫倒忙,一邊嗔怪一邊從火塘里扒拉出一個烤饃。哇,那個烤饃簡直是承載了我童年的美好食物之一。它是用一個泥巴硬殼包著呢,待拿出來的時候我還以為是個泥巴,待到摔開,泥巴殼一分兩半,黃燦燦的烤饃就從里面露出來了。靠近泥巴殼近的地方已經有了接近焦黃的顏色,其他的地方是金黃。由于摔的力氣大,還有一部分脆皮已經摔碎了,我還忍不住蹲在地上撿起來往嘴里放。這時候姨奶奶拿著燒火棍就給打掉了。我說,疼。她說,臟,掉在地上的不吃。
吃著烤饃聽姨奶奶講講過去的故事大概是人生美事之一。我們祖孫倆被灶膛的火光烤的暖暖的。我問姨奶奶這一輩子最想去的地方,她說她最想去的地方就是孩子帶她去的地方,那個時候的我不懂這句話的意思。就像我們會問自己最想去哪里一樣,我們生活的時代和環境都不同,我們才會堅定不移地說出想去哪里,而她的世界里只有孩子。那個時候我沒有問過姨奶奶是否有過孤獨感,因為她中年喪偶以后就再也沒有嫁人。但是待到我現在懂得了孤獨的時候又覺得問不出這些話來了。那就這樣吧,可能人生就是如此吧。很多事情待到你懂了也已經不想知道答案了。
跟姨奶奶吃完烤饃就覺得有點渴,她不慌不忙地說,就知道你渴,咱的榆錢兒飯也好嘍??粗龐故斓匕彦伾w頂的磚頭去掉,鍋蓋的圍脖拿掉,我忍不住也想去幫忙,我在那種摘東西的過程中體會到了自由。隨著她一聲“閃開!”,我已經彈跳到兩米開外,而姨奶奶拿起鍋蓋就往一邊的一個小桶里控水?!皣W啦”,霧氣全都轉換成水滴傾斜下來,隨著一股熱氣,鍋里的榆錢飯的香味直面向鼻子撲來。“太香啦!太香啦!”,我忍不住拍手跳起來,兩條小辮兒也一跟著一起跳舞。姨奶奶聽見我歡呼,也高興地說,來它三大碗,飽到來年。那時候不太明白這話的意思,現在才稍微領悟了,原來這是餓怕了的聲音。
榆錢兒飯,主要是榆錢兒,再加一點五香面兒,一點兒白面兒,一點兒玉米面,加少許油,一點點鹽,隨手一揉放進蒸鍋蒸。榆錢兒的香氣,玉米面與白面的混合,讓它吃了一道去油膩的美食。對于當代的我們來說是養生的,但是對于那時的她們來說確實一道飽腹的美食。熱氣騰騰的鍋臺旁,祖孫倆吃得不亦樂乎。榆錢兒飯可真香啊。以至于我現在每每見到姨奶奶都會想起那頓榆錢兒飯的味道。
吃了飯,姨奶奶洗碗刷鍋,眼看著她一個小小的人趴在一口大鍋上,我還會擔心她會不會因為失重而扎進鍋里。那個時候我愛仔細觀察過姨奶奶的小腳??偸谴┲浑p一點點的鞋,三寸金蓮的我不懂,但是我時常還會因為看到她那雙腳而感到害怕,我總覺得她會倒下。我曾經問過姨奶奶,可不可以讓我看看她的小腳,她總是搖頭拒絕。一方面是她們那個時代的影響,另一方面她估計也會有些許自卑。她只是跟我說,有點嚇人。至于其他的沒有再多說。姨奶奶至今都沒有穿過買的鞋,因為沒有她的號,她還經常羨慕我說,你看你們都能穿大鞋,我只能穿自己做的.可不嘛,她一直穿的是自己手工做的鞋子。還總是做黑色的,越發看上去嚇人。后來有一天,我看到她子啊忙活著做鞋子,咦,這次的鞋子可總算不是黑色的了,還五顏六色的怪好看的呢。我說,哎呀,你終于要穿彩色鞋子了,多好看啊。她抬起頭平靜地說,這是我送老(去世以后)的鞋子。我一下子把鞋子扔出去好遠,她哈哈大笑起來,說我都不忌諱,你一個小毛孩子還忌諱啥啊。聽到她已經在給自己準備壽衣,我心里真不是滋味。
吃過飯收拾妥當,姨奶奶才帶我進正房。姨奶奶的正房是三間房,門呢又是一道古董門,怎么個古董法呢,就是下面是木頭的,而門的上半部分呢中式窗欞格的。上半部分為了防止透風還訂了一層塑料紙。我經常在想這種真的能抵御風么?就像古代沒有玻璃,只有一層窗戶紙的門真的能抵御寒冷么?那扇門是土灰色的,所以年代再久估計也看不出舊模樣。門的上方還有一層用磚壘出來的半圓形的圖案,半圓形圖案中間有一面小鏡子。好像是因為年代久遠的事兒吧。鏡子已經成了古銅色。門的兩邊是磚來壘起來的月臺,放置了幾盆馬扎菜花,紅的,黃的,白的,還給這個小院子增添了幾分生氣呢。這道房門是向外拉的,拉出來正好卡在月臺處,所以月臺上的花盆有被磕過的痕跡,雖然很輕,但也足以看出這個院子主人進出的頻繁程度。
拉開門就看到掛在姨奶奶屋里的中堂,是一副八仙過海的圖案。畫已經放置了有些年歲了,四周已經泛黃,中間圖案也像蒙了一層灰。不過畫上的神仙還是栩栩如生,有一種要從畫里走出來的感覺。尤其是韓湘子,吹著蕭,似乎能聽見幾縷笛聲,而拿著荷花的何仙姑好像迎面走來。其他的幾位也在高談闊論著,我問姨奶奶這副畫多久了,她說是自己的父親留下來的,怪不得她一直不舍得換掉?,F在想起來覺得是美好的回憶,但當時對于小小的我來說卻覺得有幾分恐怖,因為中堂是在是太大了,感覺那海里的水要倒出來一樣。中堂的下面的是一張八仙桌兩把太師椅。屋里沒有其他什么擺設,只是八仙桌上擺著幾道貢品,還有一份臺歷??赡苁羌胰怂蛠淼陌桑M管姨奶奶不識字,但還是給她弄個形式。進門右拐是姨奶奶的臥室,臥室里有一張大床,鐵藝的,估計是大伯搬家送來的吧,床頭已經銹跡斑斑,床兩邊的護欄上的圖案也早看不出是什么東西了,好在床體是好的,上面放著兩床疊好的單人被,鋪著一床火車道圖案的老粗布床單。我知道那是姨奶奶親手織的,她手是真巧啊。我一頭扎進床上,要在床上玩跳跳游戲,總是一邊被姨奶奶假裝訓斥著一邊看她把枕頭全都拿出來擺在兩邊,她怕我摔下來。床頭的一旁有一個深色的木柜子,小時候我覺得那是一個神奇的柜子,因為每次姨奶奶都會從里面給我掏出來很多好吃的,有山楂片兒,冰糖,鈣奶餅干,點心等等。我也想自己翻一翻里面有什么的,但是我不敢,因為那個柜子看上去讓人有點害怕,感覺深邃地可怕,好像你一打開就會被它吞進去一樣,所以我一直不敢嘗試去翻找,只能等待姨奶奶發放,發放就發放,也很幸福呢。
記憶中我很少有跟姨奶奶一起睡,大多數是白天被大人送去,晚上就被接回,唯一的一次還正好趕上停電。不知道為什么,停電的夜晚我待在姨奶奶的家里有恐懼感。我借著蠟燭的光一看,那中堂上的神仙們的眼睛似乎都在轉,那個柜子里仿佛還有詭異的聲音,姨奶奶只要出門去拿東西,我就嚇得鉆進被子里,不敢露頭。就算鉆進去也害怕地要死,渾身發抖,于是我就想爸爸媽媽,想家,當姨奶奶回來的時候,我又借著燭光一看,仿佛覺得她想一個老巫婆。不過這個事情是后來我才跟姨奶奶說的,她聽完之后哈哈大笑,說可能是我臉上皺紋太多了。
姨奶奶今年一百周歲了,說回憶好像也不是很合適,就在昨天給她慶祝生日的時候有了一些感慨和感受,于是就想著趕緊記下來。我經常在想智慧的女人是怎樣的呢,我想大概姨奶奶就算一位吧,她這一生不爭不搶,不卑不亢,悠然自得,幸福安康,那些年的恩恩怨怨都融化在她的包容里,那些年的愛恨情仇都被她吸納成了人生精華。有時候心煩的時候會去看看她,雖然姨奶奶沒有文化,但是她說的每一句話好像都能點撥到我,我有一種被百歲老人治愈的感覺。她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就是:活著真好。我有時候跟她吐槽說生活無聊,我不想活了。她又是敲了我一下腦袋,說,活著真好。(我再次懷疑我智商低是不是被她敲啥的。)
再到現在我們都有了各自的家庭,姨奶奶也已經五世同堂啦。每次看我們帶著孩子們回去的時候,她總是樂得合不攏嘴。我印象中的老人應該是駝背彎腰,耳聾眼花,身體哪兒哪兒都疼,什么地方也不舒服。但我的姨奶奶卻是一個特例,眼不花,天天做針線活兒,實在無聊了就給孫輩們,重孫輩們做鞋墊,她總是說,再好的鞋墊也不如奶奶納的千層底兒。耳不聾,我們本來想跟她開玩笑偷偷給她一個驚喜,結果是毫無私房話可言,被她聽個一清二楚。身體好,你如果問她有哪里不舒服么?她說,沒有啊,哪里都舒服,哈哈哈。我有時候在想這算是一種公平,雖然生活給了她很多考驗,但是給予她長壽,也算是一種平衡吧。
姨奶奶之所以長壽,我覺得跟她的飲食和心態是分不開的。三年前,也就是九十七歲那年,姨奶奶臉頰上長了一個肉瘤。剛開始是豆粒大,隨著以后的發癢發痛越來越大,到最后長大雞蛋一般大小。整個左臉都被墜得變了形。二伯和哥哥趕緊帶著姨奶奶去醫院檢查,輾轉換了好幾個醫院,醫生都說沒有救了,回家準備后事吧,是皮膚癌。家人聽了都很傷心,也趕緊通知了我們去探望姨奶奶并告知我們姨奶奶的陽壽不會太久了。當我們知道這個消息的時候,我有好幾夜都睡不好。總是想起過去的種種,也總會想起沒有陪伴爺爺最后的遺憾,于是我想著去問問姨奶奶還有沒有未完成的心愿,想著趕緊幫她去了結一下。說帶她去旅行,她不去,說帶她去吃大餐,她也不去。她說最喜歡吃的就是家里小院兒種的蔬菜還有豆腐,她說,豆腐吃起來可都是福啊,為啥呢?以為豆腐軟乎還沒有骨頭,讓我天天吃豆腐,我也吃不膩,所以她的日常飲食除了一杯牛奶以外,就是青菜豆腐。偶爾的魚蝦。但是后來事情有了奇跡,就是這個被醫生稱之為癌癥晚期的老太太竟然康復了。每當看到我們愁眉苦臉,淚珠連連地對著她時,她就安慰我們說,哎,你們哭啥,這種病我見多了,小時候你大伯長瀨瘡,我用香灰和艾草給他治好的。你看我臉上這個,趕緊給我拿牙膏來,牙膏可以消炎殺菌,很快就好了。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在涂抹了十天左右的牙膏后,那個瘤癟了,然后她不停地圍著瘤的周圍按摩,掐。誰知道有一天,那個瘤竟然像熟透的果實落下來了。也是從那一天開始,姨奶奶又生龍活虎了,
有時候當我們不會表達愛的時候,就總想著把自己認為好的東西送給她。農場里的東西,我也定期給她送一些,不過每次她都說,哎呀,別送這么多,我嘗到味兒就行了,這輩子沒白活。再后來就是送她海參,我現在還記得她第一次見海參的樣子,她說,這是個豆蟲么?怎么還帶著刺兒?她拿在手里翻來覆去地觀察,那個認真勁兒讓我笑得直不起腰來。她經常問我多少錢買的,我說一塊錢一只,她說還有這么好的事兒啊,那既對身體好,又這么便宜。海里的蟲子這么多呢。至今她都不叫海參,一直叫海蟲子,哈哈哈。
不知道我們能不能活到這個歲數,也不知道我們活到這個歲數會不會是這個心態,姨奶奶現在每天的生活就是澆花,做針線活兒,實在沒活干兒就讓二伯打電話給每一個孩子,問問有沒有襪子或者褲頭兒需要補的。我們聽了都哭笑不得,但是還得把襪子帶回一堆,雖然不穿,也得給她找個存在感??粗棠棠谈郯部挡庞X得人生最大的福氣是活著。姨奶奶最經典的一句話就是:我想好好活著看著孩子們一天一天長大,越來越好。瞧瞧這老太太,美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