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葉子落了一地,爺爺在掃。我蹲坐在門口,托著下巴看著爺爺把那些葉子掃到一塊,長長的大掃帚在他的手里反復(fù)摩挲著泥土地。我見到楊悅的時候,爺爺已經(jīng)走開了,她跟著父母的行李箱,緩緩走過來,從我的面前稍作停留,之后又離開。在隔壁安頓下來的時候,我就知道自己少不了和她的交集。我看著桐樹,看著幾年就串得高壯的枝干,一群野鳥飛到上面,嘰嘰喳喳開著會,之后一哄而散。
那天的夕陽十分好,把村子里涂滿油膩膩的紅光,草垛和原野宛如裱在框子里的畫幅。楊悅走到我的面前,伸出小手,對我說:“我是楊悅,你叫什么。”夕陽把她稚嫩的面龐削得俏麗。
我站起身,拍拍屁股,伸出手:“張凌。”
“我們做好朋友吧。”
“恩。”
桐樹被風(fēng)卷的窸窣,又掉了幾片新的葉子,它們落在我和楊悅的身周。那時候的桐樹,已經(jīng)到了我無法想象的地步,我和楊悅拉著手,也沒有辦法把它圈在懷里。楊悅問我,桐樹是不是種了很多年。我說不是,幾年而已,從我出生,到現(xiàn)在,我才這么高,它就已經(jīng)串得老高了。爺爺講過,這樹不是好的木材,華而不實。
2.
楊很快適應(yīng)了這里的生活,和我一起上學(xué),一起放學(xué),一起在放假的時候跑到村后的小樹林里嬉鬧。那里有很多廢棄的房屋,搭著脆弱的茅草屋頂,墻面坍圮,窗欞殘破。楊會和我一起捉迷藏,直到天色向晚,所有的野鳥都依次從林子里驚起,還巢,我們才蹦蹦跳跳的回家。
她告訴我她的爸爸是個作家,問我的父親是干什么的。
我答道:“大概也是作家吧,家里面有很多的證書。”我有很多年沒有見我的父親,他打電話過來,只能因為我在學(xué)校里表現(xiàn)不好。每當(dāng)拿到獎狀的時候,他也只是說兒子干得不錯。我羨慕楊悅,因為她每天都有父親送。當(dāng)楊的父親把我們送到村口的時候,他會揮手,楊也會揮手,那個時候我總是低著頭,用腳使勁踢腳下的泥土,直到楊轉(zhuǎn)過頭問我怎么了,我才停下。
后來我喜歡去楊家里寫作業(yè),每天和楊一起寫完作業(yè)才回家。楊的父親會留我吃完飯,但是我從來都沒有留下過。
六年級的暑假,楊和我一起在小樹林里種幾顆吃西瓜篩下的種子。我從爺爺那里偷來了小鏟子,和楊學(xué)著爺爺?shù)臉幼优偻粒赏粒詈笕鱿路N子,蓋上泥土。就在我們填好泥土的時候,我看到了那個人,他來了,朝我們走過來。楊悅第一次看見他的時候,也就是那時候,她悄悄跟我說,那個人長得很像我。
小鏟子從我的手里落下,我不知道該說什么,這么長時間沒見也不知道該如何起頭。他看著我,抱了我,然后帶我回家。我喊楊悅跟上,她跑了過來,拉著我的手,我們?nèi)齻€一起走了回去。
父親有一個大箱子,里面裝的,就是他的證書,很少讓別人看見,因為藏在床底下。爺爺曾經(jīng)翻給我看,問我里面的東西寫的什么,還有沒有用,沒用的話就拿去當(dāng)廢品賣掉,我看了看,告訴爺爺不能賣。他終于回來了,給我?guī)Я顺缘模曳至艘话虢o楊;還有很多玩具,但是我覺得我已經(jīng)不是玩這些東西的年齡了。之前的玩具都是楊的,她磨著爸爸去買,之后我們一起搞壞。
3.
父親回到家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掏出那包硬殼的南京煙吞吐。之后,便拿出一張叫“博彩金手指”的報紙開始研究,不時拿筆在草稿上畫來畫去。我問他,“爸,你是作家嗎?”
他搖搖頭道:“不是,隔壁不是住著一位?”
我沒有再說話,我讓楊悅跟我走,楊悅問我去哪里。去哪里?我也不知道要去哪里,我只是覺得一切似乎都變了。我原本以為我的父親會帶著另一包證書回來,會告訴我他是個作家,會告訴我他這些年的缺席意味著忠于自己創(chuàng)作的一種偉大。然而他卻帶回來一些吃的,而且從他取報紙的時候,可以看到,那一包里裝滿了方塊小票。所以,我一個人孤軍奮戰(zhàn)多年,只是為了等一個一無是處的父親,他什么改變也沒帶給我,只帶給我一些吃的,和我在楊悅面前的難堪。
桐樹樹開花了,花落了滿地,爺爺要掃,我讓爺爺?shù)鹊仍賿摺D切┐T大的花瓣十分好看,就好像從天而降的禮物一樣,蹦蹦噠噠歡騰地沾到地面上。有時跟著風(fēng)開始飛,有時牢牢地陷進(jìn)泥土里。爺爺說,花開完,落完,就該落葉子了。
我捏了一朵桐樹花,百無聊賴地看著。我問楊悅:“我們有什么不同嗎?”她道:“沒有啊。”她說沒有,大概是不想傷我的心。我知道我們之間的區(qū)別,她有父母左右相伴,我沒有;她的父母富足,而我的父親潦倒。這些區(qū)別不是我們決定的,但是不可避免地成為了我們之間的差距。父親的歸來,宛如地底沸騰的巖漿轟然爆發(fā),讓我醒悟,我和楊悅之間始終橫亙著一條無法逾越的溝壑。
4.
楊悅走的時候桐樹開始落葉了,很多很多的葉子突然間就像被臺風(fēng)折磨過一般,砸到了地面上。爺爺又開始掃葉子,他掃地的沙沙聲讓我覺得安妥,隨后我聽到楊悅的聲音。她朝著我的窗戶喊,“張凌——”。我驚坐,走出門,她穿著鮮亮的衣服,和破敗的桐葉成了比對。她笑著走向我,走到我的面前,跟我說自己要走了,要回城里上高中。我問她什么時候回來,她說自己也不知道。說完塞給我一張紙,就跟著爸媽上了車。
楊悅走后,我去了鎮(zhèn)上的初中,寄宿在學(xué)校里。父親沒有去找什么正式的工作,整天依舊研究彩票,晚上在鼾聲里夢見自己被五百萬砸到幾百次,白天又抄起他的筆,如同抄起一桿槍。我總覺得他是個特別認(rèn)真地人,年輕的時候,寫作,獲獎證書一箱;后來吹笛子,笛子一桶;再后來研究彩票,彩票一堆。我或許該慶幸他沒把經(jīng)歷放在找老婆上,否則我都沒辦法分清自己究竟是誰的崽。
楊悅走之后我經(jīng)常給她寫信,跟她講我的生活,還有村子里的境況。開始的時候她經(jīng)常回信,但是后來越來越少,大概是我們都有了各自的生活,無法再聊到一起。初三畢業(yè),我順利考進(jìn)重點高中,并且進(jìn)了重點班。父親也開始改變自己的生活,不再醉心彩票,給一些地方的小雜志寫各類稿件。
5.
楊悅的中學(xué)離我不遠(yuǎn),有了手機(jī)之后我也會在周末約她出來吃飯或者看電影,但她往往沒有時間。
“以后沒事兒別老找我行不行?”
她發(fā)短信過來的時候我還在上晚自習(xí),幾分鐘之后又打電話過來,我沖出教室接了電話。全然不顧班主任的目光。
“喂,出來,陪我喝酒。”
“現(xiàn)在?”
“現(xiàn)在!立刻馬上!”
“什么地方,我去找你。”
“大連路口舊報刊亭旁邊的店。”
我沒有跟班主任請假,直接跑了出去,打車去了她說的地方。聽她說話的口氣大概已經(jīng)醉了。我找到楊悅的時候她面前擺著幾個空白酒瓶,她讓我喝,我說我不想喝。她道:“不想喝也得喝!”這是我第二次喝酒,第一次是和楊悅被楊悅的爸爸父親騙說那是白開水的時候,我們兩個一口悶了下去,結(jié)果臉紅的像桃子一樣,辣的眼淚都出來。我端著杯子仰頭喝了,她笑著打量我,“你還是那副蠢樣子,幼稚。”
“你心情不好?”
“關(guān)你屁事。”
“失戀了被甩?”
這句話似乎打中了她的靶心,她所有的防線都潰退下去,失望鋪天蓋地地向她匍匐過來。
“你他媽別多嘴。”說完又拿著酒杯潑了我一臉。
我低下頭,擦干滲到眉毛里的液體,端起杯子一口灌了下去。倒沒有覺得有多辣,只是胸口突如其來的燒了火。我一杯接一杯的灌,楊悅怔怔看著我,不知道說什么。最后還是一把檔下我剛拿起的酒杯,讓我別喝了。我說不行,得喝,她搖搖腦袋,問我為什么。
我曾經(jīng)想過無數(shù)遍的橋段,是在我向楊悅說出我喜歡她的時候她問我為什么喜歡,甚至在后情的部分岔開無數(shù)個分支,各種各樣的回答,各種各樣的結(jié)果。按照宿命的說法,我用哪一種方式回答,哪一種就是我的命。當(dāng)然,最好的回答,還是不為什么。如同她問我為什么不停喝酒,我的臉燒灼,吞吞吐吐地告訴她,不——不為什么。
6.
那次之后楊悅似乎明白了一些事情,理睬我的次數(shù)變得越來越少。
與此同時,父親莫名其妙得到一筆錢,說要重新蓋房子。而蓋房子要做的第一件事情,不是拆掉舊的,是砍了那顆怎么看都礙事的桐樹。
砍樹這種工作,在村里我見得很多,電鋸把樹鋸到一半,幾個壯漢把著繩子把樹拉倒,再分分割割,這事兒就算完了。那天日頭初上,電鋸聲就響了,我問爺爺能不能不伐樹。爺爺說不能,要新房子,得毀樹。
我仿佛看見自己變成了頑童,拖著稚小的身軀,在電鋸聲響的時候就坐在樹底下。爺爺把我抱開,跟我說危險,我卻掙脫又跑過去。爺爺又抱開,我掙脫,如此反復(fù)好幾次。直到那些漢子把樹拉出咯吱一聲,我才如夢初醒。看著身旁的父親清舉如風(fēng),一臉燦爛地指著樹道:“你知道這該叫什么?”“不知道。”“摧枯拉朽。”說完父親踢飛了地面上的一塊石子。
這顆樹,心是空的,叫泡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