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種重逢是出門沒看黃歷的尷尬。
我巡視完貼在自己奧迪車屁股后面的寶馬,抬頭看到車主的瞬間,便是這樣的想法。
地庫昏暗的燈光下,他的臉半明半昧,可仍是10年前的模樣,隨意的亞麻衫,棱角分明的輪廓,挺拔的鼻尖,漫不經心的嘴角,只是當年迷倒眾生的狡黠眸子,多了犀利與滄桑,融成了雅痞的氣場。
我張張嘴,卻想不出一句話,平時果斷利落的一個人,就這么傻了。
他曾是我的神祇,也是我的余恨,往事如煙,但他的名字仍舊清晰。
張揚。
他驚呼,“林曉?林曉!小表妹!”
看到他震驚,我反倒平靜了,將自己將嘴角揚到規范的角度,眼里閃爍出該有的光芒,恰當好處的抱歉自己竟然沒看出來。
我為自己落落大方的表現感到滿意,誰說深愛過便永遠卑微如泥,現在不就翻身了么。
電話適時的在手中響起,諾德孫總的助理通知我,會議在15分鐘后開始。
我熱絡的說再聯系,留下他的電話,并將自己的號碼尾號1說成了7。
我希望再也不要見到他。
1
諾德是今年D市最大的供應鏈項目,是業內所有企業都想吃一口的唐僧肉,賺得名利雙收。我為此忙了三個月才領到復選入場券,坐在項目負責人孫總的辦公室里。可聽到他說TX集團總公司也參加時,我想摔茶杯走人。
TX集團是跨國公司,是國內供應鏈的鳳毛麟角,而我只能算是雞頭上迎風招展的一撮毛。
孫總的助理隔半扇門說“TX集團的張總來了。”
懷著瞻仰大神的心情,擺出不卑不亢的神情,我打好招呼語和自我介紹的腹稿,可對方那聲“抱歉,遇到點小事故”像是一陣大風,將文字拆成了筆畫,吹到房間的角落,再組不起來。
這聲音我在10年前閉著眼也能辨認出來,并且剛才重溫了一遍,我忽然想起一句話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
張揚也是一臉難以置信,眉毛像跟眼睛鬧別扭似的揚起老遠,握著孫總的手半天都忘了抽回,對著我傻笑。
孫總只當我們是對手見面分外眼紅,簡單介紹后讓座,吩咐助理拿杯咖啡后開始議題,我看著自己面前這杯茶水,不祥的預感油然而生,于是揪住精神,恨不得把孫總說的每個字都迅速的舉一反三,與自己的方案比對,然后牢記心田,篤定信念這次一定要贏。
想到這我抬頭看了張揚。
他的手指在桌面上像彈鋼琴一樣不時的輕敲,看到那光禿禿的手指,我不知哪根神經搭錯,十年前他那些造型怪異的尾戒忽然在眼前浮現,我的嘴角竟不自覺翹了起來。
張揚的目光隨著也攀上我的臉,像是上面寫了密密麻麻的字,要讀很久。久到我恍了神,直到孫總問我是否有疑義時,我才發現錯過了他最后的幾句話,而那幾句話也許就價值千萬。
我搖頭說沒有,嘴角也隨之垮下來,懊惱他的出現到底攪亂了我的既定日常,我知道自己冷著臉的樣子有多拒人千里,并從張揚漸凝在臉上的笑再次驗證,直到進了電梯,他都沒敢近我一米以內。
電梯的數字一個個的蹦跶,我終于有些過意不去,說“沒想到我們倆竟成了競爭對手。”
“其實我在競調的時候聽到過你的名字,業內都說林曉是鋼鐵女俠,我還以為是重名”,張揚幽幽的說:“你的變化很大。”
時間是個大熔爐,繞指柔也能百煉成鋼,我避過他要敘舊的話茬,“是啊,我在明,你在暗,我競調的時候萬萬想不到TX集團會來競標。”
他說“其實上周在地庫里見過你,當時在車里看不清,你急匆匆的上車就開走了。”
我忽然明白了什么,“所以你今天直接追尾?”
張揚不接茬,問“這些年,你過得如何?”
我繼續看數字,“還好。”
數字跳動了四下,他才問:“你現在……單身?”
我沒想到他會這么直接,卻本能的哼出“嗯”。
“我也是。”許是自己也發現了接的太快,他又補了句“這種事急不得。”
我沒再搭腔,心里盼著數字快點變幻,然后他的人他的事即可再次湮沒到記憶的浮塵中,可這冷漠擋不住他正冉冉升起的熱絡。
電梯門開的那剎,他說“手機借一下,我的沒電了。”
我遞過去,鈴聲便在他口袋里大作,“小表妹,剛才你給我的號碼是空號哇。”
2
回到家時已星垂四野,跟TX集團成了競爭對手,張揚的出現,種種意料外的事讓我疲憊不堪。打開外賣盒,推開桌子上堆積如山的文件,味如嚼蠟的吃了幾口,索性去掀床箱,找到存放舊物的盒子,終于在角落里找到了那枚造型古怪的尾戒。
我盯著它看了半秒,便被勾入青春往事中。
認識張揚時,我大一,他大四。我入校便被評為系花,他四年都是校草,男生們叫我鄰家乖女,女生們叫他風流才子。
身邊不乏艷麗多姿追求者的張揚,不知怎么就看上了謹小怯懦的我這一卦,自從撿到我在食堂掉落的錢包,便在我常去的林蔭小路,教室門口,寢室樓下死纏爛打,跟我“要飯”求報答。
我漸漸被他的圍追堵截惹得臉紅心跳,室友們說陪我一起去,這才答應了。結果菜還沒上,室友們作鳥獸散,留著我被他的幽默多識,風流倜儻迷住,一點點陷入愛慕的旋渦里去,再也無法自拔。
我們終于成了朋友,但似乎也僅限于朋友了,他甚至叫我“失散多年的小表妹”,阻斷了所有可能。
被撩撥的凡心卻不能平靜下來,我頂著“小表妹”的名頭裝傻,看著他頻繁換女朋友,把一枚有一枚尾戒贈給她們,然后傻呵呵陪他再去買新的。心中的千言萬語終究沒勇氣表白,只能在晚上趴被窩里寫出來,眼淚落在紙上,暈花了墨跡,像是滴落的心頭血。
我們離的那么近,思念卻那么長。
張揚出國的消息傳來時大家都在送臨別禮物,我將寫下的那些話裝進錦盒做了精美的包裝,混在禮物堆里,貼上便簽說走了以后再打開。也許是我疑心,接下來的寥寥幾次見面,他對我的態度好像有點曖昧,我借故期末考試漸躲了他。
臨行的前一天大家要去KTV給他送行,我到的時候大家已酒酣耳熱,張揚醉眼朦朧的向我招手,還不等我坐下便將我拉進懷里,強硬的抬起我的下巴,短短的胡茬磨過腮邊,煙與酒混合的味道傳進唇畔,他就這么按住我,霸道的綿長的吻下去。
當大家數到20,他終于把呼吸還給我,并取下他右手小拇指上的尾戒,放在我手里。我慶幸他提前看了我的禮物,又后悔沒早點給他,欣喜與感傷一起涌上心頭。
但這些少女心并沒涌動太久。
旁邊人說 “張揚,你這大冒險玩的有點大吧?”如一只冰桶自頭而下,我周身血液似被凍住,少女心粉粉碎。
我從包間里跑出來,熱風終于把凝結的血液化開,我攤開手掌,發現還攥著這枚尾戒。
夏夜的熱風撲面而來,尾戒仍在我手里,十年的光景變幻著物是人非。我把尾戒隨手在房間里一拋,聽到砸在地板上的“咚”然一響,盤算怎么也讓張揚揪心一次。
3
第二天我是被張揚的電話聲吵醒的,看時間才6點,暗罵了聲精神病便掛斷了。一小時后電話再次打來,我睡眼朦朧的喊了聲“喂”,聽到自己黏膩的聲音趕緊清嗓子,不自覺的坐起來。
隔了三秒,張揚才說“小表妹,你的奧迪屁股真堅挺,我得換零件,抽空擺個造型,報個保險?”
他的死纏爛打我是見識過的,于是約了時間,叫助理去擺平。
可他的電話一發不可收拾,比如在酒店呆膩了想租個房子,不知道哪個地段好,或者哪能吃到地道的D市老菜,或者周邊有什么好玩又人少的景點可以轉轉。
我胡亂說了距離我10公里以上的小區,街邊的燒烤排擋和礁石林立的幾塊海濱。對他提出的陪同邀請,統一回復“沒時間”。他也許舊習未改,還玩一手瀟灑不羈的風流,可我已不是單純多情的小女生,沒必要栽進同一個坑。
可他終究有辦法讓我出現,第五天孫總在電話里說“TX的張揚有個想法,如果有時間過來聽聽”,我只能屁顛顛的到場。
出了電梯便看到張揚,嬉皮笑臉的隔著半個走廊喊我“小表妹”,我冷臉叱道“今時不同往日,再這么叫不合適了吧?”
張揚吹了個口哨,奚落著“鋼鐵女俠”進了辦公室。
“我有個想法,但不知是否妥當。”張揚開宗明義“其實這個項目我們可以合作,用各自的優勢共贏。”
我心中一凜,TX主動提出合作原因只有一個,就是他們沒把握,如果我同意,就意味著之前的努力和未來的利益東流一大半,而且還要與張揚朝夕相處,保不齊哪天他重提了舊事,我拿捏不了自己是否像現在這么淡定。
我委婉的拒絕,張揚卻步步緊逼,他不肯放棄合作,我不肯放棄利益,或者說,他越堅持,我越覺得自己勝算大。
唇槍舌劍的你來我往將近半小時,我們倆最后竟像撕咬的斗獸扯破了臉,最后以他的“如果競爭,你的風險會更大”和我的“那就拭目以待”結束。
辦公室只剩下魚缸加氧泵的聲音,張揚擰著眉冷著眼,是我從沒見過的痛苦糾結,心不由得一軟,可也只是短短一瞬,過后我便昂起頭回瞪過去,與他久久的對視。
他道了聲“告辭”便起身出去,孫總這才想起來勸解我,他一向不善言辭,干巴巴的循環“我也是好意”,我掐著時間,約摸張揚走遠,也起身走了。
這一次,不贏都不行。
4
從諾德出來心情依舊激蕩,只想找個沒人的海灘大喊幾聲過癮,一路上我開車橫沖直撞,把喇叭按得嗷嗷響,直到熟悉的海腥味終于溜進鼻腔才稍微冷靜了些。
濱海路上人車漸少,當后面的車紛紛停靠或轉彎,一輛似曾相識的寶馬曝光在后視鏡里,若即若離不遠不近。
我在車里爆粗,張揚你XX的到底想干啥?
摔了車門,沿著小路走向海邊,站在一塊還算平坦的礁石上任海風鼓起衣擺,在耳邊呼嘯。
張揚在旁邊的一塊礁石上站住,深吸一口氣后也不說話,大片的靜默像是電影中的定格長焦,驚濤拍岸,如血殘陽,黑礁林立,孤零零的兩個人。
他對著大海問:“為什么拒絕?不見得你有十足的把握”
我反問:“這個問題,是于公?還是于私?”
?“怎么說?”
我望著天邊慢慢墜到海里去的夕陽,“于公,我不需要跟你分蛋糕,于私,我不想再見到你。”話已至此,一咬牙索性把事捅開。“十年前你當我的感情兒戲,現在又當我的利益跳板,好一手如意算盤。”
張揚愕然,張大的嘴巴仿佛要吞下一片海,“我拿你的感情……”他使勁咽著口水,“我是說,你說感情?什么時候?你喜歡過我?”
我剛想反問“你不知道?”又止住,只說“你忘了那次KTV里的大冒險?”
張揚被我問住,半晌才喃喃的說“那時候,我確實太輕狂了些,后來回想實在是傻透頂。”頓了頓,望著我說“沒想到你一直放在心上,抱歉。”
我搖搖頭,忽然發現這一切不過是我的獨角戲。
他直到現在仍不知道我當年的感情,也就是說那個盒子里的東西他根本就沒看過,甚至不知道扔到哪里。我望著漸漸暗沉下去的大海,暗笑自己的癡與傻,也為張揚冤枉,竟為“瀟灑的玩伴”背了多年的黑鍋。
海風帶來靈臺清明的爽快,我對他燦然一笑,他愣了半秒也對我笑開,那些我與他,我與自己的糾葛,終于隨這一笑泯去,淡化在在海天之間最后一抹寂照晚霞中。
想來多少愛恨情仇,也不過是日日夜夜。
當落日斂走所有光亮,張揚的笑意在夜空中漸淡,猶猶豫豫的說“其實……”
雖是夏夜,海風仍涼,張揚的話被我一連串的噴嚏攔住。
等我再問時,他已改口,“你推薦的這片海還不錯,那邊還有海鮮燒烤,去嘗嘗?”
我暗嘆他居然根據我模糊得描述歪打正著的找到了,于是閑問了一句“房子找到了嗎?”
“找到了,有時間來坐坐,在帝歐花園。”
我邁下礁石的腳一步踏空,跌落在水洼里。
帝歐花園,那是我家小區!明明推薦的是10公里以外。
抖著濕衣服,打著響亮的噴嚏,我快速回到車上,張揚按住車門很沒眼色的問:“合作的事,你到底怎么想?”
我索性今天都把話亮開,“張揚,我干嘛跟錢過不去?”伸手向前方冉冉矗立的建筑工地遙遙一指,“看到了嗎?拿下這個項目,我就買那里的海景房。”
我將目光抽回來,“跟TX合作,我最多可以分到4成,人家會賣給我三分之一套房子?”說著拽過車門揚長而去,后視鏡里張揚還在原地立著,被海風鼓起的襯衫像是只大口袋,裝著一大團的落寞。
5
到家的時候衣服已干,但水分好像都散發進腦袋里昏沉沉的,于是倒頭便睡。第二天扒拉了幾口昨天剩的外賣就著感冒藥又睡,隔了半天便上吐下瀉,第四次坐在馬桶上時,眼前一陣陣的黑。
幾乎是爬出來拿到手機,翻了幾頁的通訊錄都是同事或者合作伙伴,我頭一次對自己的生活狀態產生懷疑,沒時間與朋友交互,也從沒需要過誰,我像遺世獨立的存在與周圍的人情井水不犯河水。
只有張揚的電話占了好幾屏的最近來電,又一波腹痛襲來,我毫不猶豫的按下去,5分鐘后他站在我家門口抱著肩笑,像春天亂顫的花枝。
“鋼鐵女俠,你也有今天?”
我狠狠瞪過去,可疼得錯位的五官倒像是擠眉弄眼。
“還敢呲牙?來,再掄掄小拳拳。”
我想罵他,可提不起力氣,只能瞪著眼像案板上垂死的魚。
“掄一個,要不我走了。”
我只好抬起手揮幾揮。
“像個招財貓。”說著他俯身攙起我,可站起的瞬間,我眼前黑了一片,冷汗在背上淋漓,整個人向后倒過去。
“牛,這樣了才想起來叫人。”
恍惚中,我被他攔腰抱起,平生第一次被公主抱的窩在男人的懷里,他身上有混著煙草的皂香和些許荷爾蒙的味道,讓我掙揪著最后一絲清明想掙扎出來。
“別動!”他箍得更緊,威脅 “再動給你扔草里。”
我疲倦的抬了眼皮,他抱著我小跑,滿天星辰與路燈也隨之晃動,光怪陸離的像是一場夢,我合上眼,索性沉浸在這夢里。
醒來時窗外已露出魚肚白,張揚在旁邊病床歪著闔眼,凌亂的頭發,泛青的胡茬,皺巴巴的襯衫開到第三顆紐扣,露出一小片緊致的胸肌,疲憊里透著跅弛風流。
嘴干得啟不開唇,張揚被我清嗓子的聲音驚醒,翻身下來坐在我床沿上,居高臨下的俯視我,幸災樂禍。
虎落平陽,我掙扎幾下想坐起來,可力氣像隨著抽水馬桶一起沖走了,都是徒勞。
“女俠,要喝水?”他說著胳膊輕輕一攬,我便被他按在懷里,不好再扭捏,只能就著他的手喝了幾口。
舌頭在口腔里轉了幾轉,終于能吐出模糊的“謝謝”。
他挑眉,“再客氣我就走了”,然后順著話茬,一邊抿著隔夜的咖啡,一邊數落我,從生活低能到臨危死扛,從要錢不要命到故作堅強,末了,他雙手拄在我身體兩側,臉貼到我眼前不到1厘米處,問“女俠,成天帶鋼盔披鐵甲,你累不累?”
其實在他數落的時候,我幾次想暴吼“輪得到你管?”可他問出最后一句話時,我被直擊要害,昨天倒在衛生間的那瞬,確實問過自己,“林曉,你累不累?”
“家屬不能坐病床上。”護士走進來斜睨張揚一眼,立刻春光燦爛的“請坐陪護床。”然后背對我直接跟張揚匯報情況。
我心說能不能先賞病人口飯吃時,一股久違的飯香撲鼻,我的助理提著一盒香噴噴的小米粥施施然的走進來。還得是自己人,項目下來先給她漲工資。
等我喝飽了粥,小護士問還有三天的輸液是住院還是回家。
張揚看都沒看我一眼就說“回家”。
食困涌上來,我閉著眼養神,助理說“張哥,給你帶的咖啡。”
張揚喜咖啡而厭茶,這習慣十年沒改,想到這我忽然發現,昨天并沒給助理打過電話。
6
我像團半干的泥軟趴趴的再次被張揚公主抱,他讓助理先去辦手續取藥,“昨晚走的急,沒拿她家的鑰匙。”
助理愣住,“那還回家?”
張揚呲牙一笑,“先去我家,也在帝歐花園,有事直接過來。”
助理看著被公主抱的我,一副恍然大悟的形容,星星眼冒出粉紅色的泡泡,“張哥,怪不得你問林總家在哪,我懂,肯定沒事。”
我一聲嘆息,看來加薪的事還是算了吧。
張揚把我扔在副駕上,絮絮叨叨的說他家洗漱用品一應俱全,這幾天他下廚給我做點好吃的補補之類的話。我擺擺手打斷了他的自嗨,“我回自己家。”
“沒鑰匙啊,回頭再想辦法,你還怕我把你怎么樣了?我哪敢啊?”
我懶得跟他貧嘴,“我有鑰匙。”
“啊?哪呢?”
“樓道的花盆里,挖三四厘米就能看到了。”我閉上眼繼續養神。
“其實我覺得還是住院比較妥當,要不咱回去?”
我終于進了家門,其實有了小米粥墊底,精神緩過來不少,但張揚執意我是重癥患者,把我按在沙發上躺好,蓋了毛毯,還沒收了手機電腦。
他高漲的熱情讓我心頭一暖,乖乖遂了他的指令,聽他邊收拾外賣盒子,審視我空空如也的冰箱,邊抱怨我過的比他這個光棍還糙。
我家的冰箱早成了擺設,上層偶爾還放些水果,下層冷凍鮮少使用。他拽了幾下冷凍抽屜,下面似被什么卡住拖不動。他蹲下在里面扣了半天,終于挖出來個東西,然后整個人就不好了,傻樂。
“這戒指你還留著?”他得意的拿我眼前顯擺。
?“嗯,冰箱不穩,它正好墊腿。” 我心漏跳了一拍,看來東西不能亂扔。
張揚把那枚尾戒轉圈看了幾遍后,端端正正的放在電視柜上,也不多糾纏,拿著備用鑰匙便出去了。回來時恨不得拎著整個農貿市場,一頭扎進廚房,把打入冷宮的廚具釋放出來重見天日,叮叮當當的一陣陣香味撲鼻。
時間是個高超的魔術師,把我從鄰家乖女變成了鋼鐵女俠,把他從風流才子變成了廚神。
我摸著滾圓的肚子,打趣他“別以為我就會感動,合作的事依舊免談。”
他氣呼呼的放下筷子,“女俠,你除了工作能不能想點別的?”
我被他逗樂,“想什么?”
他拿筷尖對著一根小白菜調戲了半天,抬眼時風流萬狀,“兒女私情之類的。”
我被他那眼神晃的心直抽,扔下句“沒興趣”便跑回沙發上挺尸,留他自己在那嘿嘿竊笑。
我吃吃睡睡了幾天,整個人像氣球迅速撐起來,張揚幾乎常駐我家,甚至直接把電腦拿來辦公,偶爾接到TX集團那邊的電話,他也不避嫌,就在客廳里接。
我說自己已經大好,他再耽誤工作我過意不去,他揶揄“那以身相許吧,我可以考慮考慮。”我知他一貫不著調,況且過去已栽過一回,于是自動屏蔽那些越來越頻繁的嘴炮。
直到那天他接到電話,聊幾句后聲音徒然升高問“為什么短期內無法配合”,說著便開門出去。我心下猶疑,出來時發現他的電腦屏幕上顯示一封被點開的郵件,主題是“諾德項目備忘錄”
而下面黑體“項目需求”里有兩條內容,我竟不知道。
7
等我再仔仔細細的把這兩條需求看了幾遍,回憶復選會那天孫總說過的每一個字,才想起來我被張揚帶跑神后,漏掉孫總的最后幾句話。
就是這個內容。
郵件還有個附件,名稱叫“TX集團對于諾德項目的策劃方案”。
我握著鼠標想了想,終究沒打開。
可在我放開鼠標的時候,“合作”兩個字又將我的手抓回去,向下滑動。下面是他與TX集團的往來歷史郵件,等我捋完了郵件和現實的時間軸,手已冰涼。
起先TX集團并沒有打算參加諾德項目的競標,而是張揚主動請纓,TX的要求是如果拿到項目,他就在D市常駐,如果拿不到,他即刻回總部,也就是從現在起的兩周后.
他與我碰面以后,向TX匯報因時間倉促,最好能與我合作,并且放棄業務分紅,也就是說他寧可自費也要待在D市。
后來我拒絕合作,他才將“項目需求”發給總部,要求最大限度調用資源配合他拿下,里面就包含我未記下的那兩條。但TX的回復是,短期內無法配合。
而現在,他正站在門外,質問不能配合的原因。
從來D市,到與我競爭,到提出合作,那些蹊蹺終于真相大白,他一直努力在D市常駐至一年后項目完成,哪怕是自費,也許只因為我。
門口有了響動,我迅速將頁面滑回原來的位置,跑回床上假寐。
張揚進來,坐在床邊把我晃了晃,問“晚上想吃點什么?”
我揪著心佯裝睡眼朦朧,對著他溫柔暖意的眼,喉嚨發緊,眼眶發熱,隨意報了個菜名又把被子蒙在頭頂,說“再睡會。”
他笑嗔“女俠變成了懶貓”,隔著被拍拍我的頭后,趿拉趿拉的出去了。
我窩在被子里,心化成了一股水,這感覺陌生又熟悉,讓我緊張,甚至是害怕,可最要命的是竟有些向往。
我知道現在面臨著選擇,要么按照原計劃,把剛剛看到的兩條需求在方案里補全,親手送走沒時間配齊資源的張揚。
要么,我就當沒看到那兩條需求,任由方案因不完整而輸掉,留住張揚在D市。
想到這我跳下床,張揚已將飯菜擺上餐桌,戲謔“鼻子倒靈。”
這一餐我吃的特別多,有種“最后的晚餐”的悲壯感,撂筷的時候我說“你看,我真的已經好了,你不用再往這跑。”我艱難的擠出一絲笑,“把備用鑰匙放回花盆吧。”
張揚這次沒再拒絕,甚至連糾纏都沒有,他點點頭,又囑咐了遍按時吃飯注意休息之類的,便去走廊里挖洞埋鑰匙,走了。
接下來幾天張揚仍會送來各式大餐,掛在門把手上,留張紙條說明加熱方法之類的囑咐,有時也不忘調侃我生活低能。我加班漸多,每次回來看到這樣的紙條,有些心安,又有些心悸。
我對著這些美食,在是否修改方案的選擇上糾結了一周,其實決定早已做好,只是在尋找各種理由去推翻,可那些理由都脆弱而不堪推敲,我有些沮喪。
8
我最終還是改了方案,并在招標截止前兩天發出去。按下“發送”按鈕后,并沒有想象中那么釋然,雖然恢復到張揚到來之前的生活狀態,是我一直想要的。
毫無意外的,我贏了。
孫總說我的方案更全面,更有實操性,資源更齊備,末了拍拍張揚的肩,黯然說“來日方長。”
張揚眼里是大片的落寞,手指在桌上一下下的輕敲,我知道他在思考問題時一直有這樣的習慣,在這輪項目競爭中,每次他做這個動作,我都會分外警惕。
而今天,我再不愿警惕了,甚至不敢抬頭看他,收割了四個月的辛勤成果,我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
孫總送我們出辦公室,張揚終于抻著面皮擠出一絲笑,對我說“小表妹,老孫,我走了。”
孫總驚訝的看看他,又看看我,一副恍然大悟后又難以置信的神情,剛要問什么,電梯門開了,他邁進來跟張揚擁抱告別。
電梯上我們倆一直沉默,直到地庫里,他站在車邊,對我說“那……后會有期。”
地庫昏暗的光線里,他的表情閃爍,想到我們在這里重逢,又在這里告別,中間從掐架到釋然,從溫暖到決絕的日子如過山車般跌宕,心似被無數根小針扎著,疼得濕了眼睛。
張揚抬手擦了我的淚,“難得鋼鐵女俠的淚腺還沒堵死。”說著一把摟過我,輕輕嘆息一聲后轉身走了。
我沒想到他竟然走得這么干脆,第二天再給他打電話時,他已經在機場,半小時后起飛,連送行的機會都沒給我。
他的人,他的電話,他的飯,他的車,在我的最近通話記錄,我的門把手上,我小區的地庫,統統消失,干干凈凈,似從沒來過。
我在這忽然的空白里悵然若失,又幼稚的充滿希翼,每次電話鈴響,每次走到家門前,都是這樣的心情。我甚至懷疑,或者說后悔,那個決定。
人就是這樣,在未有過的大多不以為然,得而復失才知道彌足珍貴,我在小區地庫里轉了一遍又一遍,再沒見過那輛寶馬后,暗暗問自己,問這十年來的“鋼鐵女俠”,這樣的生活到底值不值得。
直到兩周后孫總在電話里說:“林曉,我回來了,但有件私事是張揚拜托我的,我們見一面”,我終于抓住了一點點張揚的痕跡。
我太著急,索性在車里談。我察覺到孫總與張揚關系的蛛絲馬跡,但我猜中了開頭,沒猜中結尾。
9
孫總確實與張揚認識,難怪他知道張揚喜咖啡而厭茶,因為他們在國外留學時住在一起。張揚的廚藝便是在那練成的,但只自給自足,偶爾聚會的時候才一顯身手,孫總打趣他想把手藝留給誰,他說,“留給我遠房的小表妹。”
孫總說“直到那天他叫你,我才知道原來他真有個遠房小表妹,難怪他聽到諾德項目你參加投標,便立刻跑來湊趣,你們藏的夠深吶。”
他說著拿出一個盒子,“張揚臨走的時候讓我把這個轉交給你。”
我撕開外面的包裝紙,一塊塊露出的原貌讓我的心一塊塊瓦解。這個盒子穿越了10年,終于又回到在我眼前,如一場裝著舊夢的潘多拉。
一張便簽滑落,我撿起來,張揚的字跡寫著“出國后,眾友中最思表妹,開始只作鄉愁并未理會,一日想起此盒,讀過后恍然驚悟往日情景,思念噬骨幾日不絕,終于后知后覺,明白自己其實對表妹至深情愫,也自責當日玩世不恭而錯過表妹,彼岸遙遙,芳蹤無覓,遂將表妹與此物封存于心,洗心以待他日。恰諾德項目忽聞表妹名字,重逢時滿心歡喜,但表妹對此事多有在意,為避嫌終究相騙。現歸還,或存或毀,由表妹處置,再無需掛懷。”
原來如此。
眼前“無需掛懷”的字樣漸漸朦朧, 我問:“他的電話一直關機,換號碼了嗎?”
孫總說:“他出國了,你不知道?他從TX離職了,現在外面談個項目,要自己創業呢。”
又一走了之,要我 “再無需掛懷”,這次也許是要徹底斷清了,。
孫總說忙要先走了,我知道以他的耿直木訥,能做到這樣已屬不易,于是抱著盒子回家,進門第一件事便去找那枚尾戒。
果然,消失了。
張揚也徹底從我生活里退場,不論是十年前,還是現在,他擦干凈所有痕跡,似從沒出現過,而我活該他這么做。
我凝視著時間之河,它將我們改變,卻注定要向“錯過”的方向流去。
心痛滾滾而來,而且持續了很久,直到2個月后,我還在不甘心的撥下按過無數次的號碼,依舊是關機。
可生活還是在有條不紊的繼續,我拿到了諾德項目款,如愿的買了那套海景房,坐在精裝修的房間里,望著曾與他并肩眺望過的這片海,我知道這房子我沒法住下去。
索性找了中介出租,算算房租夠我基本生活費用,于是跟公司談了暫退的事,公司雖不滿,可又忌憚我去別處,決定保留我的股份,沒有薪資,只拿分紅。
我不在乎,現在我唯一關注的事,便是一日三餐,房間灑掃布置,還跟著教程學了插花,慢下來后我發現生活中有很多小樂趣和小情感,它們讓我的心柔軟而豐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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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介說到做到,不到一個月通知我找到個理想房客,所有條件痛快的答應,但是急用,現在就要簽合同。
我趕到新房時中介已經到了,聽到我開門,趕忙跑過來小聲說這人不講價反而多給房租,讓我掂量個數待會直接成交。
我猶疑的進屋,落地窗前陽光毫無遮攔的肆意漫撒進來,將窗邊站著的人周身鍍上金邊,他負手而立,望著驚濤拍岸嘆道:“你很有眼光,果然是處好房子。”
他緩緩回身,喚了聲“小表妹”,那一笑似汪洋大海,密匝匝的帶著所有美好的期待,撲面而來。
我對中介說“這房子不租了”,然后沖過去捶他“讓你玩消失,讓你玩消失。”
“女俠,饒命,我得拉項目回來創業啊。”
我接著捶,“不是無需掛懷了么?還回來干什么?”
張揚抱頭鼠竄“放下以前的,才能重新開始嘛!”
我追他跑進臥室,被他攔腰抱起扔到床上。
“小表妹,重新開始吧!我們倆!”
“好吧!”
番外:
我是孫文誠, 33歲,未婚理工男一枚。
我與張揚留學的時候住在一個寢室,這貨撩妹的技巧一頂一,但是每次喝醉都抱個盒子睡覺。我當時猜想,那盒子里會不會是他心愛姑娘的骨灰,嚇得好幾天沒敢回家。
好吧,我確實遲鈍,直到最后張揚喊林曉“小表妹”,我才知道原來這是個活人,而且近在眼前。
多情人自被情困。
以前我會對這種春花秋月的事嗤之以鼻,張揚托付我轉交的那個盒子也沒當回事,一直到佩特拉的深山里迷路想遺囑的時候才記起來,拖了小一個月,好在林曉正在蒙圈,沒多問什么。
不過從佩特拉回來,我終于有些理解那些為情發傻的人了。
我最近也有點傻,因為在佩特拉遇到一個姑娘,開始把我氣的半死,后來又覺得有點可愛。
她來電話了,以后再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