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站在這里,我衣袋里還揣著半塊沒吃完的豐鎮月餅。母親走后第七年,油紙包的裂紋里依然滲出紅糖的甜腥。方才進靈堂時,看見遺像前供著的黃米面糕花子,恍惚又見母親在臘月二十三的灶臺前,把花生碎偷偷裹進糖瓜的狡黠神情。
我們都是被母親腌漬過的孩子。記憶的陶缸里封存著莜面魚魚的筋道,胡麻油浸潤的藍布圍裙,暴雨天護住糧堆的蓑衣。母親們把光陰揉進面團,在隆盛莊的土爐里烤出帶裂紋的月亮,那些細密的紋路原是我們終將告別的伏筆。
猶記那年暴雪封山,母親背我穿過五龍巷求醫。羊皮襖裹著兩人體溫,她深一腳淺一腳的喘息化作白霧,凝在我睫毛結成冰花。如今診所舊址立起超市,冰柜里躺著真空包裝的焙子,再沒有體溫焐熱的干糧。
春天本該是母親們的季節。薛剛山的杏花汛,飲馬河解凍的冰凌,晾衣繩上翻飛的藍布衫。可自從ICU那扇鐵門合上,我的春日便永遠缺了一角。朋友說昨夜在舊棉襖里翻出母親手縫的護身符,紅線早已褪成淺粉,卻比任何經文都更能鎮住無常。
我們曾以為電話線能拴住時光。朋友每周雷打不動的問候,我每月寄往老家的藥盒,都不過是孩子氣的幻覺。直到某天聽筒里只剩忙音,快遞單上出現"查無此人",才驚覺所謂母子緣分,不過是沙漏里一場心照不宣的倒計時。
此刻靈堂外的麻雀正啄食供果碎屑,它們不懂黑相框的重量。供桌上的壽桃仍泛著紅曲米的艷光,就像母親們永遠停在兒女記憶里的盛年。而真實的她們,會在某個清晨突然矮下去,白發比蕎麥花更晃眼,膝蓋的舊傷比天氣預報更早知曉雨訊。
死亡不是迷路,是候鳥終要飛往的溫帶。讓我們把未寄出的鈣片埋進莜麥地,讓積壓的問候化作北山的松濤。當清明雨打濕墳前新土,那下面沉睡的不過是具空殼,真正的母親永遠活在掀開鍋蓋的白霧里,活在胡麻油浸潤的藍布褶痕中,活在我們咬下月餅時猝不及防的哽咽里。
送葬隊伍即將啟程,我最后摸了摸棺木上的銅釘。涼意穿透掌心時,突然聽見三十年前母親在井臺哼的小調:"白靈靈雀兒繞天飛,我是媽媽的命根根..."抬棺人齊聲吆喝的剎那,山風卷著紙錢掠過麥田,整片莜麥都向著薛剛山的方向欠了欠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