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衛好唯
其實在以前,連暮曉從來不和身邊的人提季堯,提他是她喜歡的人,畢竟他不是什么好人。
這句話說得好像這個姑娘有點虛榮有點愛面子,可還真不是。
她曾經在她那浸了半瓶辣椒油的日記本上寫過這么一段話:他們跟我說他是個壞人,走大街上都有人想往他身上扔臭雞蛋。警察變著法的想給他套上手銬腳鐐。他自己也說他不是什么好人,這輩子入了地獄再也爬不上去,讓我離他遠點。可是我不信,別人說的我都不信,他自己說的我也不會全信,我這么有主見一人兒,肯定信我自己的感覺呀。
我都想好了,他這輩子要是真爬不上去,我愿意陪他粉身碎骨永墮阿鼻,我膽兒大,只要不讓我離開他,什么都不怕。
畫完那個句號,她臉紅心跳的合上了日記本,似乎這一小篇兒一百多字的日記是她剛剛給季堯寫完的一封情書。所以你看,她在以一個小女生的方式愛著這個不是什么好人的男人,小女生是不會愛慕虛榮的,小女生也不會在意她愛的這個玩意是蘿卜是土豆,是好人還是壞人。
可她也知道,愛季堯這個男人,不能像一個普普通通的小女生一樣去愛。
就像當年她媽和她爸離婚。這個三十六歲風韻猶存的漂亮女人一手拖著行李箱,一手托著連暮曉,挺胸抬頭的走過了第一段馬路牙子,第二段馬路牙子,走到第三段馬路牙子的時候突然扔了行李箱,一屁股坐在馬路牙子上,眼淚刷刷的往下掉。
她扯著十四歲的連暮曉說:“曉曉,你以后一定要找個普普通通的老實男人,不然愛的太累了,過得太累了。”
她點點頭,伸手給她媽擦拭那一圈哭黑了的眼線。
然后在十七歲那年,喜歡上了季堯,和她爸一樣的男人。
當時連暮曉不知道這個男人比她大了十歲,因為一個男人在二十七歲的時候恰恰是最迷人的年紀,迷人到一個十七歲的小姑娘嗅不到年齡差這個東西,或者說她嗅到了,卻恰恰喜歡。
你要問這個十七歲的小姑娘是怎么喜歡上這個男人的,她也說不清楚。她只記得那天她回家的時候跑進的巷子,和巷子里兩個即將貼合的身體。
那個女人讓暮曉想到了美女蛇,一雙從緊身包臀裙里伸出來的白腿繞在面前男人的身上,那不是腿了,是一條滑膩膩的蛇尾巴,能纏多少圈都行。然后美女蛇的舌頭就開始吐信子,紅艷艷的嘴唇都帶著水光的。
暮曉想這個男人完了,要被蛇咬了,要中毒了,要欲仙欲死了。
她屏著呼吸等那個男人的下一步,她腦袋里都上演好幾遍比瓊瑤劇更大尺度的慢鏡頭了,這對一個十七歲只看過親親嘴,卻對性抱有無限神秘窺探感的小丫頭來說那真是相當刺激了。
但根據下一幕劇情走向來分析,這個男人顯然是想端個紫金缽裝會兒不近女色的法海,他伸出兩根指頭捏住那愈來愈近的尖下頜兒,翻書頁一樣把這張美人臉翻了過去。接著捎帶輕輕一笑:“香水味兒刺鼻子。”
你會發現這個男人的迷人之處就在于他這么捎帶一笑,你看不出他是真笑還是假笑,也聽不出他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
可美女蛇不在乎這個,她挺起波濤洶涌的高聳胸脯努力的往高她一個腦袋的男人身上靠,一句話里轉了好幾個彎的柔情:“你別拿這個敷衍我。”
“那我拿什么敷衍你?”說的輕浮。
如果往前推個十年,他也是十七歲,應該是個一笑就多情的少年。
如今已過十年,他長成二十七歲的男人,你從這個男人的笑里找不到情愫,也找不到柔情。他的余光從光線灰暗的巷子里延伸到巷子口,那里有一大片好日光涌進來,和一個十七歲的小姑娘。
這個小姑娘心跳如擂鼓喧鳴,她看見巷子里那個男人稍微側過來的半張臉,高挺的山根撐起了整個輪廓,然后她注意到他下巴上的胡渣,她從未在身邊同齡男孩兒的下巴上見到過這樣的胡渣。他們那些柔軟稀疏比汗毛重不了多少的小胡須遠比不上他的好看和性感,這種性感,似乎可以讓她在狹小的巷子里嗅到荷爾蒙散發的味道。
在那個荷爾蒙的根源處,她從季堯的喉嚨里聽到了與她有關的第一句話,這種嗓音通過耳朵傳入大腦,閉上眼睛也可以想象出他上下滑動的喉結。
他說:“那里,有個小丫頭。”
暮曉忘記了咽口水,她覺得她被咬了,中毒了,怕是這一輩子,都沒有解藥。
若說是哪一點讓這個十七歲的小姑娘從此淪陷,她不能給你個開頭,說從哪里開始,她只能回憶起那天晚上,她躺在那張不大的單人床上干巴巴的瞪著天花板,然后在黑咕隆咚的寂靜夜里,腦袋一遍一遍放映著他的側影。
那句小丫頭,尾音撞在她年少的心頭。
第二次見到季堯是在三天以后。暮曉下了晚自習已經是七點半,臨近晚秋,她穿過依舊熱鬧的夜市,走向那條老巷子,霎時安靜。
巷子里有經年的潮舊味兒,在那個晚上,暮曉清楚地聞到了鼻息間突然夾雜的煙味兒,她走進去,看到那個男人靠在巷子的石壁上,右手指尖星火點點,夾著一根燃到一半的煙。
季堯側過臉來看她,抬眼的時候,眼皮上有一道深深的褶痕,他把煙頭按在墻上捻滅,向這個小姑娘走過來。
小姑娘有點怕,往后稍了一步,她當時并不知道自己稍的這一步里有什么因素,也不知道這一步是不是因為怕,不過事后她想過,這一步里,少女的羞怯與歡喜,遠遠大于來自一個陌生人的懼意。
季堯問她:認不認識我?
只及他肩膀的小姑娘搖了搖頭。
這樣的身高差距,讓季堯看不到她的表情,只看到她松垮垮的馬尾辮兒乖順的垂下去,垂到她細白的脖頸兒,水藍色的校服衣領。
季堯說:我認識你爸爸。
暮曉垂了眼睛:我爸已經變成一幅黑白照片了,立在我們家的柜子上,天天用香供著。
夜色給了這個小巷很深的寂靜,他說:我知道,我來給他上個香。
他的聲音就在頭頂,近的讓她錯覺是貼在了耳朵邊兒,他的聲音跟學校里那群處在變聲期的男孩子不一樣,那群劃耳膜的公鴨嗓讓她煩躁。
他這副嗓子是經過歲月打磨過的,經過香煙熏染過得,如今,才沉淀出這一副成熟男人的音調。
“我媽說,跟我爸接觸的都不是什么好人。”
她突然說了這么一句話,仍是低著頭的樣子,過后卻有點懊惱了,因為這句話聽著像是在趕他走,其實她是想換種問法,比如,我爸爸不是什么好人,那你呢?
季堯輕笑了一聲,他說:是,我現在確實不是什么好人。
那天季堯給連立峰上了香。
暮曉就坐在窗戶邊兒上寫作業,她家這塊普遍是破舊的二層樓建筑,她家住在二層,年久老舊的木頭樓梯踩上去咯吱咯吱。
季堯在連立峰的黑白照片面前站了挺久,這挺久的時間里,暮曉的數學模擬卷子只填完了三個選擇。
她的眼睛在數學卷子上停一分鐘,在客廳中間的男人身上停三分鐘,她又怕那個男人突然轉過來的和她對上眼,就在窗外的夜色里停半分鐘。
在這最后一次的半分鐘里,季堯走過來問了她一句:這么晚,你媽媽怎么還沒回來?
她假裝恍然的轉過頭說她媽一個月回來一次。
其實從聽到腳步移動的聲音開始,她連著脖頸后的細軟發根兒都是精神的。
季堯點點頭,不太詫異,一雙手撐著她寫作業的小桌子,附身看了看她只寫了三個選擇的數學卷子。
臺燈直白的光撲在季堯的手背上,坐在他身邊的小姑娘變得很小,頭頂齊平他的腰線,她在他看不到的視野之下轉動了眼眸,目光放在他手背凸起的筋絡紋路上。
多少年前,這雙手也是一雙修長而好看的手。但現在不是了,烈日曬過它,沙土磨過它,鋒利的刀刃割傷過它,它握過槍,沾過血,這些血混合著自己的,兄弟的,敵人的。
只是這個晚上,在一盞普通的臺燈之下,它隱去凌厲,安靜地撐在這個還未成年的小姑娘面前。
季堯說:丫頭,好好學習。
她突然抬起頭,撐起小小的下巴,問他:為什么要好好學習?
季堯的食指在桌子上點出節奏,他覺著這小丫頭挺有意思,反問:你們老師沒告訴你為什么要好好學習么?
她說:我們老師讓我們考高分,讓我們穿校服,讓我們別染頭發,讓我們別談戀愛。
季堯說:你們老師前面那幾條我聽著還可以,最后這條我不贊同。
小姑娘稍微揚起嘴角。
她問:你還沒告訴我為什么要好好學習。
他的食指依舊點出節奏,說:為了成為祖國的棟梁,為祖國做貢獻。
他說話的語氣總有那么一股子不走心的痞氣。
暮曉笑出聲,就像聽了馬三立老先生講的單口相聲。
她知道季堯是哪種人,因為她知道她爸是哪種人,他們這種人警察天羅地網的設套子找證據,想把他們弄進牢里老實待著,別出來危害社會,危害祖國。
想著,她的目光移到木柜子上的黑白照片上,那是一張極普通的市井男人的臉,帶著略微的醇厚笑意。
世間人善于把骯臟惡意裹藏在這副微笑的皮囊之下,小惡藏一輩子,大惡破裂而出。
她有時候恨極這個人,因為他讓她的成長伴隨著羞恥,孤獨,殘破。有時候又愛極這個人,因為他曾是這世上唯一給過她寵愛的人,他死了,她就丟失了這份寵愛。她懷念他,這份兒懷念讓她的極愛大于了極恨,當愛大于恨時,那就只剩下了愛。
暮曉想的出神,至到季堯叫她一聲,他說:丫頭,我走了。
她很快地抬頭,卻只是頓頓地點了點混沌的腦袋。
外面是夜色。
她稚嫩的目光盯隨著季堯高大的,愈漸遠離的背影,一瞬間竟忍不住脫口而出,她說:叔叔,你還來嗎?
季堯轉身看這個姑娘,那一刻他不是在看這個小姑娘,而是在看這個房子里的小女孩,她小小的往那一坐,便成了這個清冷房子里的唯一活物。
他只怔了一秒,說:來。
其實他來的并不勤快,他不來的時候她就在等他來。搬著一把小木頭板凳坐在窗戶邊兒寫作業。
后來有一天她往窗口那邊望過去,就看見了沈愛珂,她濃妝艷抹的媽。樓梯被她尖細的高跟鞋踩的岌岌可危,她進屋把紅色的皮包隨手扔在沙發上,讓暮曉進去寫作業。
她一般都聽沈愛珂的話,最開始懂事的聽,后來不愛搭理的聽,這次她沒聽,她守著這一塊小小的窗臺,跟誰都不愿退步。
第二天是周末,暮曉一睜眼睛,房子里早就沒了沈愛珂。饑餓感從空腸子里發出來,促使她擰開了煤氣罐,燒了鍋水,下了掛面。
她在沙發上捧著那碗白水煮面吃的起勁兒,一筷子一大口,一大口一抬頭,一抬頭就看見了門口,門口站著季堯。
他穿著黑色外套,右手里是一大包零食,背著光站在門口,讓她看不清表情。
小姑娘的一大口就包在了兩邊兒的腮幫里,成了個鼓鼓的靜態圖,嚼也是尷尬,不嚼也是尷尬。
很多年后她跟人講起過這種事兒,她說:那個叔叔啊,他就喜歡成熟的女人,胸大的,腿長的,嘴唇紅的,吃飯一小口一小口吃不出小肚腩的。
她覺得自己胸不大,腿不長,嘴唇也沒有那個美女蛇的女人紅,但起碼她吃飯的時候在他面前能裝的一小口一小口。然后那天早上,就讓她往后都不用裝了。
那人問她你怎么知道他喜歡成熟的,胸大的,腿長的。
她開口回答的瞬間忽然就怔住了,她回答不出來,很多年以后的連暮曉如夢初醒,她以審視的態度去回望那個十七歲的小姑娘,她終于明白,她不知道。
她所設想出的一切假想敵不過是因為自己的年輕,那么年輕的愛給了長她十歲的男人,這樣的愛讓她把年輕,稚嫩看成了包袱。
往后季堯來的時候都帶著那種隨手一大包的零食袋,他可能覺得這個年紀的小姑娘都愛吃各種各樣的零食,喝五顏六色的飲料。
暮曉愛吃零食不假,可她不愛喝五顏六色的飲料,她只愛喝白開水。她發現季堯也不愛喝五顏六色的飲料,當然也不愛吃零食,他倒是極喜歡抽煙。
他想抽煙的時候會起身走到門外,點上一根,抽完了才回來。
有一次暮曉偷偷地跟出去,那時候天色微暗,遠處灰白。季堯的左手臂搭在欄桿上,右手食指間的那根煙在夜色里只剩了一個火星的點,他抽一口,然后彈落燃盡的煙灰,升起的煙霧繞上去,勾勒出他側臉的輪廓。
小姑娘就在門后,安靜地看著。
后來她就有了特殊的癖好,喜歡看人抽煙,看到誰誰誰在抽煙,她都喜歡多看那么一眼。
她也在學校里看過很多同齡的男孩兒,他們有的也抽煙,在樓梯口,在廁所門前,在學校門口的小賣部。他們穿著寬大的校服,佝僂著因迅速發育而微駝的肩背,故作老成地把煙捏在手里,吸一口,吐一口,吞云吐霧。
她只看了一眼,就忍不住別過腦袋,他們讓她聯想不到季堯,他們青澀的身體撐不起一根煙的重量,少年身體里原始的稚氣和刻意偽裝的成熟互相沖突,相互叛變,使得這個吸煙的動作變得丑態畢現。
后來暮曉就知道這種視覺上的沖突只出現在自己的眼里,她身邊的小同桌曾經在她旁邊兒捧起一張泛紅的小臉兒,指著遠處穿校服吐白煙的某某某高喊:哇塞,好帥!
她瞇起眼睛看過去說:哇塞,一點都不帥。
小同桌說:我前天問你喜歡什么樣的你說抽煙的,你看某某某不就抽煙嗎?
暮曉把校服拉鎖拉到領口,拉鎖觸到她光潔的下巴,她說:那再加一條兒。
“什么?”
“年紀比我大的很多的。”
再加一條。
愛穿黑色外套的。
再加一條。
會給我帶一大包零食的。
再加一條。
名字,叫季堯的。
這個年輕的小姑娘把自己喜歡的樣子一點一點細化,縮小,縮到一個掌心的紋路,縮到一個抬眼的神情,幾近苛刻。
可她又對這個要求極其寬松,寬松到季堯是怎么一個樣子,她就喜歡這個樣子。
后來北方入了冬,玻璃窗上蒙了一層水霧,
再往后更冷,水霧在玻璃窗上結成冰花。暮曉靠著寫作業的那扇窗戶是個特例,那扇窗戶上總有一個干凈清楚的圓圈,一個女生手掌大小。
順著那個圓圈往外看,能看到巷子里來往的零星幾人。
那個冬天,這個小姑娘就是這樣,偶爾從書堆里抬頭,從那個干凈的圓圈里看出去。季堯每一次來之前的樣子,她幾乎都沒有錯過。
有一次她看語文課本,看到里面那句‘花有重開日,人無再少年’,忽然就想起了什么,抬起頭從那個小圓圈里看出去。
她看到季堯在樓下抽煙,他有時候會停在樓下抽完一根煙才上來,她手撐下巴,從這個小圓圈里看完他整個吸煙的過程,記得住他每一個微小的動作。
她想少年有什么好,她不想做少年,她想和他有一樣的年歲,一樣的閱歷。她突然從椅子上站起來,跑出門去,下了破舊的老樓梯一路跑到他的面前。
她在寒冬里喘著粗氣,一雙眼睛直直地盯著他,然后向他伸出手,她說:給我一根。
蔥白細小的指尖裸露在冷空氣中,細微的顫動了一下,不知道是因為冷還是因為情緒的局促。
季堯把余下的煙頭扔在雪堆里,抬起眼掃過她身上單薄的毛衣,這件單薄的毛衣還原了她跑下來的突然,急迫,沒頭沒腦。
他沒問她怎么突然這樣,只是脫下他的黑色大衣,反手披在她的身上,大衣的袖子在她身上長出一大截,像個偷穿大人衣服的小孩兒。
暮曉感覺到大衣內里的溫度透過她身上這件單薄的小毛衣傳到她的皮膚,這些溫度從季堯的身上散發,再傳到她的身上。
她突然覺得他們兩個不再是季堯和暮曉,不再是這個年代里的兩個人類,只是這茫茫大雪中兩個互相依偎的生物,相互取暖,彼此需求。
季堯和她說:你不能抽煙。
為什么,她問。
他稍低頭看她,一貫讓人看不透的痞氣中忽然有了一絲認真,他說:丫頭,你記住,這世上凡是能讓人上癮的東西,都不能碰。
她很快地問回去:那你為什么碰了?
他這次沒有回答,只是看著她,然后抬起手,是那根帶著煙草味兒的食指,很輕地,彈了一下她的小腦門兒。
寒假之前的最后一天,暮曉被人家表白了,對方是班上的小學委,常年帶著一副褐色的框架眼鏡。跟暮曉表白那天小學委把這副框架眼鏡往鼻梁上推了五次。
他在走廊的拐角處攔住暮曉,說出第一句話之前推了一次框架眼鏡,問出第一句“你等下有事不”又推了第二次。
暮曉當時想上廁所,上一節課憋著的尿這會兒又讓小學委攔在了膀胱里,她說學委你有事就說。學委又推眼鏡框,說“暮曉,我覺得,我覺得我挺喜歡你的。”
暮曉摸摸肚子,她覺得此時此刻放在她身上的兩件事都不太讓她好受,她得先解決其中一件,她說學委你等我一會兒,我去仔細考慮一下回來再給你答復。
小學委連著推了兩次眼鏡框點點頭。
暮曉轉身就往廁所跑。
過了一會兒她回來,跟前頭往廁所跑的那個小姑娘仿佛不是一個人,她挺沉穩的往小學委前面一站,委婉的問他喜歡自己哪里,好給等下拒絕的話做一個鋪墊。
小學委平時屬于對學術錙銖必較型,在課堂上站起來就能跟老師侃侃而談,這一點發揮到這兒的時候,小學委大概只用了侃侃而談的三分之一,他說:我覺得你挺乖的,我就喜歡看著乖巧的小女生,而且你學習也挺好,我覺得這樣的女生和我才般配。
小學委在戀愛這件事的情商上基本成績為零,分數全讓給了接近滿分的理綜卷子。他說完之后暮曉沒有回答,低著頭站了好久,然后把手伸進校服褲子的口袋里,摸索了幾下,掏出一根煙。
她把這根煙塞進小學委的手心里,小學委沒什么反應,過了會兒,稀疏的眉毛開始擰巴,腦袋里仿佛能辨認出這根煙的牌子是萬寶路。他不抽煙,但他認識。
暮曉說:我不喜歡乖的。
她想了想又把那根煙抽回來,她說:我也不喜歡抽煙的。
她給他這支煙其實是想告訴他,連暮曉不是他眼里乖巧的小女生,后來又怕他誤會,誤會她想讓他抽這根煙。
那天之后小學委再沒和她說過話,他的喜歡清零了,因為一根煙就不喜歡了。
其實暮曉把那根煙抽回來的再一個原因是因為她不舍得,這根煙是她偷季堯的,從他大衣的口袋里摸出來一盒萬寶路,再從一盒里抽出一根,揣進了自己的口袋里。
這根煙在她的校服口袋里揣了很長時間,季堯也很長時間沒有來,她穩穩當當地坐在靠窗的小桌子旁邊兒,從那個小圓圈里一遍一遍地看出去。
她看不出有什么情緒,她的情緒全在腦子里,她開始想季堯為什么不來了,腦袋里有美女蛇的剪影,連立峰的剪影,警察的剪影。
后來她想,他要是來了,就把這根煙還給他。
再后來,她發燒了,吞了藥片都不好使,躺在床上的時候,覺得屋里和外面的冰天雪地一樣冷。
她的感知變得微弱了,分不清外面是不是已經黃昏,也聽不太清楚是不是有人敲門,人一發燒就特別疲憊,特別想睡覺。
她在睡夢中感覺有人扯起她的胳膊,給她套上了一件厚大衣,把她疲軟的胳膊掛在一副寬挺,有硬度的肩膀上。
然后,小姑娘在顛簸中艱澀地睜開眼睛,她看著離她很近很近的后腦勺,嘴角就不由地勾上一個笑,她太熟悉他的輪廓了。曾有多少次,她偷偷地用眼睛描摹他的輪廓線條。正面的,背面的,側面的,她都記得。
雪夜的寒風吹得小姑娘有點兒清醒,她開始和他說話。
她說:叔叔你看著一點都不緊張,電視劇里演的都是男主角背著女主角都要急死了,跑著去醫院。
她的叔叔發出一聲輕笑,胸腔脊背也有了一絲微小的震動,她看不到這個笑,只能通過他的脊背來感知。
他說:少看電視劇,多看看書,一個發燒,死不了人。
小姑娘想了想,覺得對,然后又湊近他的耳朵說起學校的事,說起他們的小學委,說起小學委在走廊里對她的表白,然后,說到這兒她突然停住了。
她說:你說我答不答應他。
季堯把脊背上的小姑娘稍稍往上提了一下,把這個背的姿勢穩固了,然后說:可以答應,叔叔支持你們戀愛自由。
后背上的小姑娘沒有接腔。
她安靜了一會兒,用行動接腔了,虛弱著沒什么力氣的手開始推季堯的肩背,好讓整個身體往下沉。
她不讓他背了,她說:叔叔我自己走吧,我得趕緊用運動填補內心的創傷。
季堯再稍稍一提她就上來了。
你有什么創傷?他哄著似的問她,權當她那一句是個玩笑話。
她說:我沒法戀愛自由。
怎么沒法戀愛自由?他繼續問。
她說:我不喜歡學習好的,不喜歡戴眼鏡的,不喜歡學生,不喜歡和我一樣大的。
他嗯了一聲,像一個長輩在聽這個小丫頭隨口念叨,然后,又像長輩一樣順出相同的問題:你想找個什么樣的?
她環著他的脖頸,說:像叔叔這樣的吧。
她的叔叔笑出聲來,暮曉就知道了,他把這句話聽歪了,從愛情這條道歪到了親情那條道,就像老父親問小女兒想找個什么樣的丈夫,小女兒貼心又乖巧地說:要找像爸爸這樣的。
他歪的順理成章,一個馬路牙子都沒撞。
雪夜里,暮曉愈發的冷,臉上不正常的紅熱和蒼白的嘴唇做成了病態的對比。她不再繼續糾結于這個話題。
直到季堯背著她路過一個深夜未收的水果攤,攤鋪上的昏黃燈光給了亮,讓她看清了季堯凍出血色的耳朵。她伸出兩只小手,攏住他冰涼的耳朵。
她問他:暖和了嗎?
“什么?”
他聽不清了,她突然就覺得放心。
過了會兒,小姑娘很輕很輕地說:長大了,我想嫁給你。
那天的整個雪夜,他背著她去了醫院,打了針,開了藥,又把她背回家。他告訴她早點睡,然后轉身就走。
暮曉躺在床上,其實沒什么力氣了,她此刻最有力氣的地方就是她的耳朵,她把渾身所有的力氣都匯聚在一雙耳朵上,去聽季堯越來越遠的腳步聲。
他走出客廳了,他下了樓梯,樓梯上還有五厘米左右的厚積雪,他踩上的每一塊木頭樓梯都發出極大的,不穩固的吱吱聲。這一系列的聲音都讓她心里空落,就像小時候手里的風箏斷了線,她急的癟嘴跺腳掉眼淚也無濟于事,她再也抓不住了。
她撐起身體,摸索到那扇每天都被她擦出一塊干凈圓圈的窗戶邊兒,打開窗戶,生猛的寒風灌進來。
她喊他的名字,她說:季堯你去哪兒,可不可以帶上我。
她不叫他叔叔了。
樓下男人的半邊身子都融進夜色里,瑩白雪地是他唯一的背景色。
他轉過身,抬頭看那個二樓窗戶里的小姑娘,就好像曾在巷子里的那次相遇,她也是融在光暈里,他浸在模糊不清的暗色調里。
他看著那個小姑娘等不及了,咚咚地離開窗戶邊兒,順著老樓梯跑下來,她跑下來的時候還著急地問他你去哪兒,跑近了抓住他的大衣袖口說:帶上我吧,去哪兒都行。
他突然就笑了,這副笑容似曾相識,和在巷子里說出“香水味兒刺鼻子”這句話的時候一個樣。只不過這副笑容是掛上去的,畫好了模子扣上去的。
他以前經常用這副模子偽裝,這副笑容往臉上一掛,誰也別想知道他在想什么。
可今晚,要不是因為夜色,暮曉就能看出來這副模子有多脆,一碰就碎。
他抬手彈了下她的小腦門兒,說:我去地獄。
像是玩笑話。
“你去地獄我也跟你一起去。”她抓著他的袖子不撒手,她想她現在一定值得上‘胡攪蠻纏’這四個字。
“丫頭,你要過得好。”不再像是玩笑話了,他說:“不然,怎么對得起你爸爸的那條命。”
她忽然怔住,像是被寒風吹僵,然后緩慢地抬起頭,眼睛放在季堯的面部輪廓上。
夜色將他的面部輪廓模糊化,這種模糊化像極了從記憶里掏出來的舊影像,斷斷續續,模糊不清。
她將記憶里的模糊輪廓拿出來,與眼前的模糊輪廓對準,重合。
片刻間,小姑娘忽然就想起,她的第一句叔叔,早在這很久以前。
她再沒見過他,自那晚她松開他的袖口之后。
第二年的六月,暮曉參加高考。答完最后一科考卷,這一年的高三生們從里到外地松了一口氣,他們終于可以扔了試卷分數拿出青春朝氣,一群男孩女孩兒烏泱泱的走出考場,外面站著同樣烏泱泱的家長親人。
暮曉頂著一張沒什么表情的小臉蛋兒,從孩子這邊兒的烏泱泱被擠到家長那邊兒的烏泱泱,她也不抬頭,她知道這人山人海的家長里面不會有她的那個漂亮媽媽。
可恍然間她就聽到有人叫了一聲:“喂,那個小姑娘。”
是個女聲,一句話喊得千嬌百媚婉轉迂回,在這滿大街的學生家長,正氣十足的世風之下明顯格格不入,脂粉味兒十足。
不光暮曉抬了頭,凡是掛的上“小姑娘”仨字的群體一大半都回了頭,當然,有好奇的老姑娘也看了一眼。
他們都去看這個烈焰紅唇,一雙美腿的女人。
暮曉只瞄上去一眼就認出來這個美女蛇,她手腳并用推擠著身邊的人往那個方向去,半天才終于擠出來。站在女人面前問的第一句話就是:“季堯呢?”
美女蛇扯開艷麗的紅嘴唇撲哧一笑:“他算著你今天高考,讓我等你考完,帶你去吃好吃的。”
“那他呢?”她問。
女人攬過她的肩膀,她說他有事不能來。
她們找了個普通的飯館,點了三兩個菜,女人坐在暮曉對面,抿了一口燒酒,她說:“小姑娘,你喜歡季堯?”
暮曉點頭。
女人就笑了,她說:“這種男人喲,不適合你,你這個年紀,找個老實巴交會讀書的小男生談談戀愛多好。”
暮曉撥弄著盤子里的土豆絲,不說話。
“不過”女人忽然又接著開口:“這種男人,你別管他怎么是干嘛的,他是社會的人渣子,我也喜歡。”
“他不是人渣子。”
小姑娘抬起眼睛反駁,抬起的眼睛沒放在女人的臉上,而是放在那對波濤洶涌的胸脯上,十七歲的平胸小丫頭看著那對胸就咽不下土豆絲,她把筷子往餐桌上一叩說:“我走了。”
她跟這個女人比不了,她的身體太貧瘠了。
那個盛夏暮曉過得孤單而忙碌,她找了份在快餐店的兼職,每天忙到晚上十點。
沈愛珂兩個多月沒有回家,暮曉覺得這不太正常,往常就算沈愛珂再怎么不念家,最久也會一個月回來一次,扔給她一沓子生活費。
如今,她仿若人間蒸發。
七月末,這條古舊太平的老巷子里突然闖進一群陌生男人,他們身上刺人的戾氣讓這個巷子里的平民百姓噤聲縮脖,繞道而行。
年長的老居戶偷摸著抬頭,看到那群男人順著木樓梯闖進一間破房子。花白頭發的老太太想起來,那件破房子里住著一個瘦巴巴的小姑娘。
木頭樓梯要被他們跺爛,里面一陣翻找摔砸,馬上傳來難聽的糙吼:媽的,這小崽子不在。
他們口中的小崽子在這時候出現了,手里面拎著一袋牛肉餡兒的肉包子,沈愛珂消失以后,她靠著自己那點打工費過活,極少舍得錢來買貴出一半錢的肉包子,她在包子鋪前猶豫的時候想,今天過生日,十八歲的成人禮,不算奢侈。
此刻她拎著這袋兒奢侈的肉包子愣在了樓底下,沒敢上樓,然后看到旁邊低眉順眼的老太太在對著她使眼色,記憶里忽然出現了久遠的危機感,她知道那個眼神,在告訴她:快跑。
小姑娘轉身,抬腿就跑,那群男人投過來的陰森目光和她抬腳的瞬間同步,他們喊得張牙舞爪:她在那,全都給我追。
白而細弱的小腿被強迫著使出最大的力量,恐懼讓這條初初成年的腿骨幾近顫栗癱軟。
手里的肉包子跑掉了,被身后厲鬼一般的男人們踩爛,鮮香溫熱的肉餡從白面皮里裂出來,再被后面接連不斷的兇殘腳掌踩進泥土里。
暮曉跑出眼淚,她在這一秒成年,成為十八歲,她變成所謂大人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瘋了一般地逃命,逃出巷子,逃到大街上,在街上陌生人不明所以的眼神里變成一個突出的異類。
她的喉嚨跑出血腥味,腦袋里漸漸恐懼到空白,成為無頭的蒼蠅沒有方向。最后,逃到一片殘垣斷壁的拆遷房里時,她忽然被一雙強硬的手捂住口鼻擄進一片黑暗。
小姑娘咬著牙死命掙扎了兩下,她想完了,她活不成了,她疲軟地放棄掙扎時卻聽到背后男人壓低的聲音,他說:“丫頭,是我。”
只那么一秒,這個姑娘本被風吹干的眼淚就更洶涌地流了下來。
她埋在他的手掌里哽咽,抽泣,大口呼吸,努力不讓自己灌滿血腥味的喉嚨發出丁點兒聲音,可她止不住眼淚了。季堯感覺到手掌不斷地被她溫熱的眼淚浸濕,她瘦弱單薄的身體不斷顫抖,抽泣到近乎病態。
“救我。”她只能吐出這兩個字。
她的腦袋很小,像孩子的輪廓,季堯一只手將它扳轉過來,胡亂的抹了把她臉上的眼淚,他說:“丫頭,你記住這個電話號,你去找叫王國真的人,他會保護你。”
他說出一串數字,她滿是水的眼睛盯著他的臉不說話,其實空間昏暗,她什么都不能看清。
“聽見沒有。”扣在她腦后的手掌搖了一下。
她哭著點頭。
他說:背一遍。
她背出一個1。
“接著背。”
她急的背不出來,他又說了一遍讓她背,她終于磕磕巴巴就著眼淚背出來。
他匆忙地撫了下她的腦袋:“丫頭你信我,用不了多久,這幫人就再也威脅不到你,好好上大學,好好談戀愛,過正常人該過的日子。”
她心里不知怎的就涌出一股壓不住的難過,這股難過擠走了恐懼,滿滿當當地揣在她的心窩上。暮曉覺著要不是外面那群越來越近的腳步聲,季堯似乎還會往下說,給她說出一個安穩的未來,這個未來里永遠都沒有他自己。
他最后抹了把她臉上的眼淚,粗糲的手指觸碰在小姑娘極嫩滑的臉上,他感覺到她的年輕,稚嫩,大好年華。
外面的腳步聲愈來愈近。
“在這里待著,別怕,天黑了再出去。”
他最后說了這么一句,便轉身走了出去,走向那群越來越近的腳步聲。
暮曉捂著嘴不讓自己哭出聲,她扒著廢鐵裂出來的一條縫隙去看他的背影,看他走向那群兇神惡煞的男人,與他們稱兄道弟,周轉迂回。
她忽然就想起五年前他穿著警服的樣子,那么好看的一身衣服穿在他挺拔有型的身板上,使得衣服上的每一個轉彎褶痕都有了英氣的棱角。那時候他從不在臉上扣上一副皮笑肉不笑的面具,他也從不這樣笑。那時候他的笑先從眼睛里冒出來,然后是嘴角。
暮曉就是被他這樣的笑感染到,她跑上去叫他:“警察叔叔,我爸爸是好人,你把他放出來好不好?”
他在那年還會和她開玩笑,他會喲一聲,然后說“這是誰家的小丫頭。”
那群男人中并不是每個都服氣這個叫季哥的同伙,雖然他后面總是跟著幾個屁顛兒點煙倒水的小弟。后來行動計劃常常泄露,警察一個窩點一個窩點的端。他們覺出不對了,覺出這個男人保不準是個安插進來的馬子。
他們舉著黑洞洞的槍口頂住季堯的太陽穴,要是這個小子給不出個證明他們就一槍爆了他的腦袋。滿屋子十幾雙眼睛相互糾纏傳遞信息,然后匯聚到這個槍口下的男人身上,盯著他拿起錫紙放在鼻子下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個細節,在瞳孔里不斷放大,再放大,要是有一絲的不熟練和假裝,就準備扣動扳機,集體給他收尸。
季堯就是在這十幾雙鷹一樣的眼睛和槍口底下吸了第一口,他用之前訓練過的熟練動作騙過了在場的每一雙眼睛,也跳進了一個更大的深淵。之后的一次,一次,再一次,在他身體里堆積成龐大的毒癮,這毒癮拽著他的腳踝讓他在深淵里爬不出去。
其實現在那些眼睛還是裝著探針的,他們掃過這一片拆遷的廢墟,其中一個瞇起一雙臟兮兮的眼睛,虛假地笑了一下,他說:“季哥,我們找的那個小崽子估計就跑在這一片兒,你說你是圍過來追的,現在沒抓住,這有點說不過去吧。”
他說完抱著肩膀,保持著這個虛假的笑來等季堯的回答。
季堯抬起眼皮,抓起他的衣領以扔的姿勢將這個男人摔在水泥墻上,水泥墻上被圈起來的拆字被他蓋住了提手旁,順帶著摔起一陣土灰。
季堯不說一句話,他知道現在不管從他嘴里說出什么都是一種露怯,暴力的施壓是對他們這種人最有效的方法。所以他動手了,引起了一場毒販子內部的斗毆,這場斗毆讓他們只記得誰誰誰早就看誰不順眼,誰誰誰今天一定要弄死誰,不再想著這片兒廢墟里的那個小丫頭。
暮曉躲在那兒,看著他們扭打作一團,又被旁邊人七手八腳地拉開。季堯的嘴角填了一絲血跡,他抬手抹掉,就像抹掉一塊泥一塊土。
她突然就止住了眼淚,不哭了,她絕不能發出一點聲音,決不能被他們抓住。她知道季堯用血肉筑成一堵城墻把她護在身后,所以她得活著,得逃出去,不浪費他的血肉。
她在這塊滿是土灰危樓的拆遷地熬了一個晚上,兩片嘴唇一刻都不停下來,循環念叨著季堯告訴她的那一串電話號。
當她出現在煙酒店的座機旁邊兒時,店里所有人都轉過頭去審視這個渾身臟亂的小姑娘,她身上那件兒格子衫又臟又皺,仿佛輕輕那么一拍就會飛起一片嗆人的土灰,跟火車站路邊睡大街的乞丐沒什么區別。
然后,她捧起電話筒,小心地按下每一個數字,小心地跟那邊的人接通。
王國真聽到了這樣一種聲音,它以少女的音色做底,然后撕裂,燒焦,啞到不敢輕易去分辨性別,她說:“請,請您保護我。”
緝毒大隊隊長王國真從外面領回一個小乞丐,局里的人從這個小乞丐的眉眼之間看出了一股遙遠的熟悉感,好像多少年前局里有個男警察也有這么一副相似的眉眼,只不過眼下這副眉眼女性化了,稚氣化了。
王國真把局里的年輕警花何曉曼叫進去談了一會兒,何曉曼出來的時候拉著這個小乞丐臟兮兮的一雙小手說:“暮曉是吧,我叫何曉曼,你叫我小曼姐就行,這段時間你跟我住,我現在就自己一個人,正好想要個伴兒呢,其他的你也別擔心,我們安插在販毒窩點兒的人非常厲害,這個案子拖不了多久了,到時候這幫人有一個算一個都跑不了,誰也不能再來報復你。”
王國真跟著出來,對著這個管不住嘴的女警花咳了一聲,女警花嬌俏地吐了下舌頭。暮曉抬頭,她看著何曉曼吐舌頭的這一個動作,不由涌起一股艷羨,這個動作把兩個人隔成不同的世界,她十八年來都沒有心思沒有資本去對著誰做出這樣一個俏皮又可愛的動作。
往后的一個月,暮曉就跟著女警花住在她的家里,因為懼著那幫毒販子,也不經常出門。再往后開了學,她只背著一個書包上了火車。同寢室那個自來熟的小姑娘先跟她搭了話,她晃著自己那兩個大皮箱,極其夸張的呀了一聲:你怎么就背著一個包呀,你沒東西嗎?
暮曉拍了拍黑書包:“孤家寡人,這是我全部家當。”
她過上了正常的大學生活,和身邊兒十八九歲的女孩子一個樣,看見好玩兒的笑,看見感人的哭,有時候不喜歡哪個老師的授課內容也會偷摸地翹課,期末臨陣上考場也得點燈熬油地臨時抱佛腳。
十八九歲的小姑娘怎么個調皮搗蛋她就怎么調皮搗蛋,十八九歲的小姑娘怎么愛玩不懂事她就怎么愛玩不懂事。她聽了他的話,好好上學,過正常人該過得日子,做普通姑娘都愛做的事兒,除了談戀愛。
暮曉發現上了大學拒絕這件事兒變得更加簡單,她不用再從褲子口袋里掏出點兒什么。十多天前跟她室友表白的男生可以在她面前感天動地似的說,我暗戀你半年了。無論這個男孩子當時表現的怎么非你不可,癡心一片。她只需要對著這個男生說上兩次:“對不起,我有事兒。”他就懂了,走了,明個再見面兒的時候,保不準又是在跟哪個姑娘捶胸頓足地說,我暗戀你一年了。
這樣的人有很多,他們腦袋里的愛情和她腦袋里的愛情不是一回事兒,他們嘴里的非你不可和她的非你不可也不是一回事兒,他們一生中‘非你不可’的姑娘可以有很多,每段時間都有一個這輩子非你不可的姑娘。要是這個姑娘一兩次到不了手就別人也行了。
他們不像是在愛,卻是像在趕時間。
大一下學期那年,對鋪室友在床上隨口念了條新聞,念的是哪個城市的哪個販毒大案最近終于破了,這個案子將近八年,期間犧牲的那個臥底警察之前因顧忌家人被毒販報復滅口,死后都要背負罵名很多年,現在終于得到正名。室友念完依舊是極其夸張的呀了一聲,然后說:“暮曉,這不是你們市嗎?”
當天晚上暮曉借了室友的手機,在宿舍走廊的角落里給何曉曼打電話,她聽著電話里漫長的嘟嘟聲心跳突然抑制不住的變快,這樣的心跳速度讓她莫名激起絲絲興奮,她接通之后馬上就問起季堯,她說:“小曼姐我看到報道了,案子破了,季堯……叔叔是不是回來了,他沒受傷是不是,新聞里沒說有人出事。”
“放心,你季叔叔沒事,你媽媽也找到了,她逃到外地去了,你在學校有什么事就給我打電話。”
她還是問:“那他現在在哪兒?我能跟他通話嗎?”
回答是很漫長的寂靜,年輕警花往日的天真活潑勁兒這會兒被什么壓制住了,她只能簡單繞彎地應付暮曉。
她還沒想好到底該怎么告訴電話那頭的小姑娘,她的季堯叔叔這時候已經沒法兒來聽她的電話。這個最應該出現在慶功宴上的緝毒警察,慶功宴當天卻躺在市局強制治療管理的病床上,他青筋暴起,痛苦不堪,他的身體和靈魂都被分成兩半,一半是毒癮,另一半是身為一名緝毒警察的責任。它們在他的身體和靈魂里撕扯,撞擊,讓他一刻都沒法兒好受。
他神志上的時間軸錯亂了,他有時候就以為自己是在小丫頭高考的那一天,他毒癮犯了沒辦法去給她慶祝。他又以為自己是在八年前,那時候連立峰還活著,他給自己看他小女兒的照片,問他漂不漂亮。他想那個小丫頭的時候是放肆的去想,卻唯獨不敢想自己,想現在,想這幾年來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
暮曉沒從這通電話里得到任何消息,她在第二天跟輔導員請了一周假,從這個月的生活費里抽出一百四十八元買了一張火車票,坐了十四個小時的硬座往回趕。她從季堯同事那問到他家里的地址。
他們說他好多年沒回去了,當初為了破案跟毒販子們成天混在一起。暮曉問,那現在應該回去了吧,他們互相對視了一眼,然后說,不清楚,你去看看。
她拿著寫著地址的小白條找到一條老街,路標牌號都因年代久遠掉漆泛白看不太清楚,但她找到了季堯的家,門是鎖著的,里面沒有一個人。她又靠著大門,在門口坐到黃昏,依舊沒有人。
后來她看到一個拖著一袋兒大米的中年女人,她跑上去叫她阿姨,幫她托起這袋兒大米,她拿出小白條說,阿姨您知道這個地址嗎?
中年女人看了一眼,重重的哦了一聲,說知道。然后她抬起眼瞄起暮曉,那眼神是古怪的,她說:小姑娘你找這家人做什么哦,這里面好像就住著一個男人吧,但現在好久都沒回來過了。
她說:我就是找這個男人,那您知道他現在在哪兒嗎?
中年女人又是瞄她,然后突然縮起脖子,把手掌攏在嘴邊,這個動作代表著聲音變小,要講什么秘密的預備動作。
然后她把這個不能大聲宣揚的秘密告訴暮曉,她說:“小姑娘你要離這個男人遠點哦,他可是癮君子啊,癮君子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吧,就是吸毒,社會毒瘤啊。”她的嘴角向下一撇,神色全是鄙夷:“還說是什么警察,可真夠給警察摸黑的,我都沒見過他穿過警服,毒癮一上來就跟個瘋子似的,這天底下的警察都像他這樣,那我們老百姓能過得好嘛。”
中年女人說的繪聲繪色,嘴角眼角每一絲肌肉都隨著她的繪聲繪色而牽動。暮曉攥著米袋的手指漸漸收緊,身體控制不住的顫抖,她把那袋大米往地上一扔,吼著說你知道什么?你了解他嗎?他是個好警察,你什么都不懂憑什么這么說他!
她吼得那個女人愣住了,反應過來的時候罵了她一句神經病,拖著大米逃得像背后真有一個神經病。
女人消失在拐角處,那一刻暮曉吼人的氣勢全沒了,她站在大街上抹眼淚,她覺得委屈,她那么好的季堯叔叔怎么能被人這么詆毀。他給這個社會做了這么大的犧牲貢獻,現在卻反過來說他是社會毒瘤。
她在附近的旅店住了兩晚,白天就沿這條通著季堯家的老街轉悠,最后一天她終于相信季堯不在這兒了,她坐著火車回了學校。
進寢室門的時候室友正穿著一條新買的裙子轉圈,見她回來就問好不好看。暮曉看著她朝氣蓬勃的樣子說好看。室友那一秒鐘臉上有了紅暈,她說:昨天我們倆逛街,我就看了這條裙子一眼,他就給我買了。
暮曉看著眼前這個和她同齡的姑娘,在這一刻,忽然就懂了十四歲時沈愛珂對她說的話,這一輩子,要找一個普普通通的男人去愛,能跟她坐在學校圖書館里考前臨陣磨槍的,能在食堂里陪她吃白粥包子的,或許畢業了就分手也行,再找個以結婚為目的,坐在一起談車,談房,談門當戶對。
可她再也做不了這樣的姑娘,從十七歲的巷子里開始。
后來的每個寒暑假,暮曉都會去那個老街逛一逛。第三年再見到何曉曼,漂亮的警花已經有了男朋友。過年的時候她把暮曉叫到自己家,整個三十大年夜他們吃飯看春晚,圍著電視機看相聲小品看的一陣笑。
何曉曼看暮曉的笑,跟二十幾歲的小姑娘一個樣,臉頰剛剛褪去嬰兒肥,卻還是青春女孩兒的味道,笑也笑的徹底,玩兒也玩兒的盡興。她想這個姑娘二十年來經歷的這些事兒,長成眼前這副模樣有多不容易,能有這副笑容多不容易。
晚上,大家都睡下。何曉曼起夜的時候看到陽臺有點點星火,她就著窗戶外面煙花路燈投進來的微弱光線看到陽臺上那個小姑娘模糊削瘦的側影,她指尖夾著一根煙,很長時間才把這根煙往嘴唇上送一次,這根煙的大部分都是自己燃掉,積了一大段的煙灰整個掉下來,像爐上的一根香。
她莫名覺得這個小姑娘吸煙的動作有一種熟悉感。從她夾著煙的指尖,到她抬起送到嘴唇上的細節,仿若是在無比自然熟練地將另一個人描摹。
她想起幾年前偶然見到那個常年臥底在外的警察,她見不到他幾次,她見他的時候就訝異于他整個人早就不像一個警察,從里到外都透著一股子匪氣。然后遠遠地,他點燃一根煙,抬手,吸一口,再將煙灰彈落,每一個動作都與眼前這個小姑娘重合。只不過她的輪廓是縮小的,削瘦而柔和。
何曉曼走近的時候暮曉回了頭,她將煙往身后藏了藏,不說話地杵在那。何曉曼彎彎嘴角,是姐姐寬慰妹妹的那種微笑,她跟她提了季堯,她說:“季堯去年就走了,去了哪兒我們也不知道,他這種狀況也沒辦法再當警察,正常生活都受影響還怎么抓犯人審犯人,而且關于他的風言風語也很多,實在沒辦法好好待。”她看這個小姑娘的時候眼神溫柔。
“你還小,將來的路又長,你問我這么多年我都不告訴你,不是我不想,是他不想。”
何曉曼說完這句話后清楚地察覺到眼前這個姑娘微弱的情緒起伏。她就知道自己又說錯話了,又犯了初出茅廬時改不掉的壞毛病。
可是何曉曼經常能想起季堯跟她說的那些話,一對著眼前的小姑娘就沒辦法在腦子里忽視那些話。
當年案子破了以后,季堯也是這樣站在她面前,她告訴他那個小姑娘在找他,他低著頭抽了很久的煙,然后說:“她還小,以后路長著。”
何曉曼一下子就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她說:“她在等你,就是因為她還小,需要照顧。”
他抬起手讓她看他的手背,觸目的青色紋路像是皮膚里埋了一層錯落密布的青藤。
“我這輩子就這樣了,我誰也不怨,這是我的職責。后半輩子不求別的,她過得好就行。”
何曉曼還有話,這個男人抬起眼皮,眼皮上的那條折痕就深了起來,他說:“我這個年紀的人,非常清楚生活是什么,她不知道。我不能拖累她。”
何曉曼被季堯的眼神定住,她先前看這個男人的時候覺得他頹廢多于人氣兒,像是從剛打完仗的山溝溝里刨出來似的,整個人沒什么正行。她看過這個男警察最初穿警服的照片,一打眼就能瞧出來是個剛從警校畢業的青澀畢業生,一身警服板正英氣,笑出一口整齊的白牙齒,根正苗紅的模樣。到如今若不是剩了一副輪廓,她怎么都不能相信這是同一個人。
這么多年,他把自己磨得幾乎蛻掉了原本的皮肉骨血,磨成這幅樣子。
暮曉盯著何曉曼,何曉曼用那種進退維谷的表情來拒絕她。她突然轉過身背對著何曉曼,把那根煙送到嘴唇上,像是要把什么混著煙吸進肺里,吸進身體里。
何曉曼不知怎么就看不下去眼,她勸慰著叫了一聲她的名字。
沒有回應,然后她就看到小姑娘削弱的肩膀沉沉地垂下來,攏向心臟的方向,她說:我特別想他。
何曉曼突然就明白這個姑娘吸煙的動作為什么與那個警察如此相像,她的想有了個前提,愛是她的前提,“愛不到”讓這個想念變得空落。所以她描摹他的動作,在自己的身體上把他還原,好讓她的想念有個歸處。
大四那年晚秋,暮曉已經準備好要考個公務員,整天抱著一堆資料習題泡圖書館。她總是坐在同一個位置,坐的久了就被一個小姑娘盯上,沒事就捧著習題冊來跟她討論。
后來連著好幾天小姑娘沒來,來了一個男生,也是捧著習題冊來讓她講題。暮曉拿著圓珠筆從卷子開篇算到卷子背面,講的唾沫橫飛差點口吐白沫,講完問了一句:“懂沒?”
男生抓抓腦袋,一臉的正經:“哎你們這個專業考公務員題真難。”
她把他這句話在腦袋里琢磨了半天就覺得不對勁兒,然后就聽男生說:“我是前面警院的,我妹這兩天發燒,她說她有本資料落在圖書館了,就總坐在四樓402自習室靠窗戶邊兒最后排的女生那。”
暮曉這才抬起頭,終于認真地看眼前這個男生。跟她差不多大的年紀,差不多是季堯剛剛入職的年紀。她審視他的樣子就像剛剛這個男生在審視她一樣,審視她低頭講題的側臉。
暮曉問他:“你以后會是警察嗎?”
他說:“是。”
他說他叫余揚,青春洋溢的揚。暮曉說青春洋溢不是那個揚。他說這是通假字。
警院管理嚴格,他一個月才能出來一次,出來的時候就來找她。他不說喜歡這個詞兒,也不做表白這件事兒,他最常做的就是陪著暮曉從圖書館里走出來,去學校門口的那一條小吃街轉圈。
余揚發現這個姑娘會有那么幾次在人群里停下,回過頭去看向人群中的某個方向。他問她你在找什么。她就說:找警察叔叔。
余揚笑起來,他笑的脖頸微微后仰,看起來就像是比別人都要開心,他說我就是警察叔叔呀。
暮曉抬起頭去看他,然后慢慢地笑起來。她的笑是被他感染起來的,沒有什么緣由。
他們走之前暮曉又往后看了看,那個身影就不見了,融在了人流中。
后來北方入冬,下了大雪。那天下著很大的雪,路上的人們裹緊了大衣圍脖。暮曉把圍脖拉高到眼睛下,走進學校門口的一家小賣部。她和余揚說好在這里見面,然后去看電影。
她搓搓凍得發僵的手,要把它們攏在耳朵上,這個動作做到一半卻突然停下。那是一種聲音把她定住。
聲音在她的身后,在和老板說話,說,一盒萬寶路。
她又像多年前的那個晚上一樣,把所有的力氣都集中在一雙耳朵上,然后她的耳朵就變成了一雙眼。這雙眼睛看見他在柜臺上拿了一盒萬寶路,手法嫻熟地拆開外皮,銀色的錫箔紙,接著抽出一根,在左邊或者右邊的褲子口袋里摸出一只打火機。
他應該是一邊轉身一邊去點煙的,暮曉想他是轉了身的,不然不會沒有打火機滑動的聲音。因為他看見了她,看見了她的背影。
她沒有轉過身去,她用耳朵去看他,看季堯用五年前的面部輪廓,身姿容貌去做現在這些動作。她突然也想看一看自己的背影,看二十三歲的連暮曉是不是已經長成一副成熟的身體。
她想轉過頭去,她把頭轉到了一小半的時候,小賣部的玻璃門被打開。一個二十幾歲的男孩兒闖進來,眉眼間帶著青春洋溢的笑。
他說,等了好久吧,抱歉抱歉,等下給你買兩大桶爆米花。
她跟著笑起來,說好呀。
他們打開玻璃門走出去,是一對極其般配的年輕男女,他們去看電影,然后笑鬧,不久之后將會在一起,或許很久以后還會談婚論嫁,她和人介紹的時候會說,我男朋友,是個警察。
她一直向前走,她知道他在看她,所以她得過得好。
小賣部的男人重新舉起打火機,枯瘦的手指一下一下滑動齒輪。
他終于點燃這根煙,直到那個丫頭消失在拐角處。
(原型:向所有緝毒警察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