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前車知踐(原名:聲波大銀)?
六年以來,我出差幾乎不住酒店,即便公司可以報銷。三星以上廳堂里看不到后廚或是干脆禁入后廚的酒店,里面擺的宴席我?guī)缀醪蝗⒓樱瑢嵲跊]辦法坐到桌上,盡量少動筷子。
2009年,身在沿海某發(fā)達城市的堂哥與人合伙開了一家勞務派遣公司,拉我去做個人力資源主管,公司主要業(yè)務是面對各大星級酒店做服務人員的培訓和調用。而我這所謂的主管,說白了就是領隊,哪里需要就帶一波人去哪里。
此后兩年,周圍幾個城市里耳熟能詳?shù)奈逍羌壘频辏叶既ミ^了。堂哥每次放我去工作,都會跟我說一句:一定要去后廚和大師傅們一起吃飯,晚上不要在酒店留宿。
這么一個拉人頭的活兒,當時就有三家公司在競爭,各自劃分了勢力范圍——東北幫、四川幫和湖南幫。分別承包了喜來蹬、希爾燉和香哥里拉的業(yè)務。由此我認識了三個人。
老張
老張三十多歲,他不會開車,卻是個酒店行業(yè)的老司機,里里外外門兒清。當時在喜來蹬做客房部經理。
他的工作基本上可以歸結為三項:在監(jiān)控室翹二郎腿吸煙、在會議室敲桌子罵人、在客房巡檢鋪床單,不,滾床單。
四個字概括就是,不務正業(yè)。正業(yè)由他的下屬,客房部主管小李來做。小李以前是個服務員,自從陪老張查過幾次房之后,就成了他的女朋友,后來升職為主管,再后來升級為老婆。
星級酒店里床單被套、毛巾、浴巾,一切布類用品都統(tǒng)稱為布草。這些東西基本都要外包給當?shù)氐那鍧嵐緛硐厩逑础?/p>
“不要對消毒有過高期望,大部分廠家洗完這些東西的水,比你家下水道的水都臟!”與老張混熟了以后,我們倆經常貓在酒店保安監(jiān)控室里抽煙、閑聊。聽他講這么多年客房部工作中的種種見聞。
隔行隔山,無論到哪我都喜歡聽一些雜七雜八的奇聞異事。老張跟我講,單以他們酒店的客房部來說,旺季時每個服務員平均每天要做房15-18套,就是說她們要搞定這么多套房間的衛(wèi)生——換床單、清潔地毯、清潔衛(wèi)生間、上新洗漱用品、擦拭所有物品。
“你覺得打掃一間客房需要多少時間?”老張問我。
“怎么也得個把小時吧…”我大概估算了一下。
“嗯,你要是服務員,你得累到死,通宵加班都干不完!半小時搞不定一間房,飯都沒空吃,誰他媽又不傻。”
“半小時?豪華套房的衛(wèi)生間都打掃不完吧?”
“有什么打掃不完的?一條毛巾擦到底,擦了馬桶擦杯子,擦了杯子擦浴缸。床單能不換就不換,蒸汽熨斗掃一遍,地毯吸一吸,拿瓶淡點兒的空氣清新劑噴一噴,保準那些帶著小蜜看房的暴發(fā)戶心滿意足,臉上倍兒有面兒,晚上倍兒有勁兒。他們哪知道,那大床在他們翻江倒海前,早就被我們兄弟滾了幾次,嘿嘿…”
老張講到興頭上,嘴都合不攏了。什么“燒水壺里煮內褲、馬桶缸里涮拖布、床單上面各種污漬毛發(fā)、床墊下面各種橡膠液體”等等,能被大眾知道的那點事兒,在他們業(yè)內人員眼中,都是小兒科。
除了一次性用具還算衛(wèi)生,房間里其他物品都不能叫干凈。床單被套上有清晰折痕,才是新?lián)Q的。換新床單的工作,基本都是在地毯上完成的,對,就是那一年到頭都難得洗一次、千人踩萬人踏的地攤上。
就算七星八星級酒店,這些活也是人干的,人不是機器,沒那么多精力自始至終按部就班。
“出去住店,一定要對前臺妹子禮貌些,不然啥爛房臟房死人房都會為你優(yōu)先開啟…”老張比我堂哥更有效地打消了我之前對五星級酒店的無知向往。
大劉
與大劉算是不打不相識,他是希爾燉酒店大廚之一。做得一手好粵菜,尤其擅長燉燕鮑翅和烤乳豬。無論旺季淡季,這些大酒店都需要我們這些勞務公司的臨時工來稀釋用工成本,一般除早餐以外,其余兩頓我們都會在做活的酒店里解決。
負責上菜倒酒的服務生們,基本都是一批批輪換著在宴會廳隔壁的休息間里就著幾大盆菜草草填飽肚子,有些人實在忙不過來,就在宴席散后撤桌時把客人沒動的菜狼吞虎咽分食掉——有些客人并不吃酒店里的大鍋菜,因為確實味道一般。
越是大型宴席的菜品,就需要越大的鍋來炒,翻炒的工具也會隨之升級,有時干脆就用鐵鍬。分菜時來不及了,大劉就會催著服務生們上手抓,量湊齊了趕緊端走,門口專門守著一人,手里攥著一抹布,順著盤子邊抹一圈,干干凈凈,齊活,走你,下一個,再來,服務生們排成一隊,端著同樣的一道菜,魚貫而出,分發(fā)到每一桌上。
我是跟大劉吵過一架險些動手,才得以進到后廚看到這些情景。我聽了堂哥的話,千方百計要混進后廚,以便和廚師們一起吃飯,他們吃的東西,我才吃。他們一般都會抽工夫自己翻炒幾個小菜,空閑下來幾個人貓起來吃。
不到后廚的人根本就不會知道,端到你桌上的菜是經什么工具翻炒,經誰的手分出來的,他上一秒可能剛剛去撒了泡尿并沒洗手,下一秒就把把熱乎乎的菜送到你嘴邊。
道理是一樣的,服務員終歸是人,高峰時段客人又催得緊。越忙越講究速度,干凈衛(wèi)生?誰管?反正吃不死人就是了。
小劉
小劉跟大劉沒關系。他當時是我們公司里一名普通的傳菜員,是一個正八經的本科畢業(yè)大學生。初來乍到這大城市里,幾個月找不到合適的工作,只好選擇暫時當服務員維持生計。估計就是現(xiàn)在,這類勞務公司里也仍有不少這樣的大學生混跡其中,茫然不知所措。
心再比天高,無奈當下命卻比紙薄。大學畢業(yè)并不能代表太多,有時連起碼的做事水準都保證不了。小劉是個心高氣傲的人,當初之所以進到我們這里做一個傳菜員,說是不想讓家里擔心,不想再靠家人幫助。做服務員維持生計的同時,仍堅持投簡歷找工作。這本不是問題,大家都是臨時工,來去自由,流動頻繁,不忙的時候,你甚至不來上班都沒關系,工資按天結算,每月拿十天、八天工資的大有人在。
問題在于,小劉來上班時也心不在焉,他打心底里是瞧不起服務員這類工作的,也瞧不起跟他住在一起的初中生、高中生們。傳菜這個工作,純屬體力活兒,手端穩(wěn),腿跑勤,就是忙活那么一陣子的事兒。小劉卻總干不好,要么打翻菜品,要么傳菜太慢與客人發(fā)生口角。
某次婚宴上,小劉負責的那桌有個濃妝艷抹的中年女人,不是嫌菜涼了就是怪茶水太燙,三番五次呼來喝去地使喚著小劉,終于把他惹毛了。在一次上魚翅湯之前,我親眼看到小劉往那女人的湯盅里吐了一口痰,還用手攪了攪。
沒過多久,小劉就不干了,也離開了這座城市。
我得感謝他,他的所作所為深深印刻在我的腦海里,時刻警醒并促使我這么多年出外吃飯時一直都會對服務人員客客氣氣,不是我這個人素質就有多高,而是我實在是不想拿自己的胃口去冒險。
你不知道你面對的是什么樣的人,你不知道他們在憤怒之后會想把什么東西弄到你的嘴巴里。
這么多年過去了,那座城市里人來人往,那些酒店基本也都還在,勞務派遣的生意仍照樣是紅紅火火。我早已離他們遠去,離熱熱鬧鬧燈火輝煌的豪華大酒店越來越遠。五星級尚且如此,其他的也只能等而下之。
六年以來,我在全國各地出差上百次,住店次數(shù)不過十次。六年下來,作為一個以前從沒摸過油壺的人,也能做一桌色香味俱不全的飯菜了,起碼自己吃著踏實。